第46章

偉貞打電話來約見面,周琴有點意外。自從老太太摔瞭之後,她和偉強的關系一直尷尬,她認為偉貞也應該恨她。她想彌補,但苦於沒有切入點。偉貞的電話一來,她的第一感覺是:估計是偉強派來的,他想清楚瞭,想明白瞭,她沒有惡意,一切隻是意外,是天意。他們還是知心人。隻不過,男人嘛,面子上下不來,於是派老妹打打前站,斡旋一下,不是沒可能。

周琴興沖沖選地方,偉貞說在傢裡,周琴這才想起倪偉貞是個孕婦。這天,周琴帶著芬蘭產的一副耳釘,上門拜訪,重要人物,要下重金收買。到地方,香姨還在。周琴有點意外,這麼個老朽的保姆,偉貞居然挺愛用,處出感情來瞭。進瞭屋,關好門,偉貞躺在床上,被子鼓起個包。周琴打趣:“呦,怎麼胖成這樣。”

偉貞回擊:“等著吧,也有你這天。”

氣氛一下輕松起來,像是能傾吐秘密的氛圍。香姨送瞭杯茶來,笑著招呼瞭一下,退出去瞭。周琴說謝謝。然後,抓著偉貞的一隻手:“說吧。”

偉貞開門見山:“有個事求你。”

“別說求,有事說。”周琴笑呵呵地。

倪偉貞悄聲細語:“我媽現在這樣,三傢輪著照顧,下個月到我。我這樣,自己都顧不過來,你如果不太忙,看能不能過來搭把手。”

“你哥說的?”

“我說的。”

“我以什麼身份過來?”

“我朋友。”

“不是有保姆?養著不用,過期作廢。”

“保姆的事一會兒跟你說。”偉貞道,“頂多幫兩個月,等我把孩子生瞭,自己就能騰出手。”

周琴道:“萬一你哥知道瞭,那可是犯天條的事。”

“那就不讓他知道,白天沒事,就是晚上。”

“不行,我有心理陰影。”

“這不實在沒辦法嗎。”

“你二嫂呢?”

“婚都離瞭,怎麼好意思。”

“找我就好意思,我這還沒結婚呢。”

“說瞭是我欠你人情,不是我哥。”偉貞反復闡明。

“我找保姆,高價,我對不住老人傢,錢我出。”周琴爽利地說。偉貞一向收入不多,馬上要生孩子,什麼都省著用,周琴不肯出人,願意出錢,她隻好順水推舟,笑納。周琴反過頭問:“保姆什麼事情?”其實剛才倪偉貞本來想把香姨的真實身份告訴閨密。可既然周琴不來照顧老太太,偉貞臨時改主意,又不想說瞭。

“沒什麼。”偉貞淡淡地。

周琴盯著鼓起的被子:“孩子爸到底是不是導演?”她知道杜正陽的死訊,早把兩者聯系起來。過去,她不點破,但今天話趕話說到這份兒上,又是這麼個氛圍,周琴不打算遮掩。這丫頭。偉貞佩服周琴的慧眼如炬。不愧是搞密碼學的,什麼密都能解。可讓她親口承認孩子爸是杜正陽,她又不想那麼直白。偉貞笑著說:“吸取教訓吧。”

算承認瞭。周琴嘆瞭口氣:“不管怎麼說,你落個孩子,我得到什麼瞭?咱們這年紀,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優秀的男人,要不有老婆,要不發神經,屁股後頭那些小男生,又靠不住。”完全是她的現實困境。偉貞見她推心置腹,忍不住道:“一人吃飽全傢不餓,挺好。”周琴道:“你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反正現在有個人陪你。”指她肚子裡的孩子。偉貞卻以為她說的是香姨,隨即道:“一年一年老,能到哪年,不知道。”

周琴愣住,許久,反應過來:“那保姆……”

“算我婆婆。”偉貞坦白。

“你真偉大。”她真心贊美。

“都是人,人道主義。”

“你這值,一拖二。”

“沒辦法。”偉貞說。

“羨慕你有婆婆。”

偉貞打趣:“第一次聽說巴著要婆婆的。”

周琴不失幽默地:“伺候過準婆婆,結果……”

“你跟我哥,還是算瞭吧。”

“你也這麼認為?”

“他現在有點不正常。”偉貞用食指在太陽穴畫圈。

“中年危機,覺得生活沒意思,人生太虛無。”

“怎麼才有意思呢?”偉貞問。

周琴瞟她一眼:“也許,生個孩子挺有意思。”

“不過是自己給自己找點事罷瞭。”偉貞無奈道,“人生那麼長,總得有事情打發時間。”

“你還覺得長,”周琴扭頭看梳妝鏡裡的自己,下意識摸摸眼角,有魚尾紋,“我都覺得我年齡太大瞭。”

“是啊,”偉貞嘆息,“從前覺得,年齡不是問題,後來才發現,一切問題,都是年齡的問題。倒退十年,我怕誰,你怕誰,什麼不敢?什麼不做?”

周琴心有戚戚。她和偉強的問題,歸根結底是步調不一致。步調不一致,歸根結底是對生活的看法不同。對生活的看法不同,歸根結底是處於不同的年齡。他已經萌生退意,她卻在異軍突起。周琴嘆息,閨密倆枯坐著不說話。偉貞突然說:“去國外吧。”周琴問幹嗎。偉貞忍不住笑:“中國男人不配享你這福,外國男人裡,或許能淘出倆大傻。”周琴啐:“那是你以為的,外國男人,能把你吃得骨頭都不剩。”兩個人互抓著手,哈哈大笑一番。偉貞笑出瞭眼淚。周琴忽然抱住她,狠狠哭瞭兩聲。然後突然又不哭瞭。

“沒意思。”周琴說。

“是沒意思。”偉貞同意,又說,“可還是得活著,跟吃螃蟹一樣,整體沒意思,隻有砸碎瞭,才能剔到裡面的肉,還是有點意思的。”

周琴悲嘆:“我什麼時候能剔到裡面的肉呢。”

雕塑傢郝奇勝離婚瞭,同學群炸開瞭鍋。他發妻分瞭他近乎一半財產,有半個億。他隻留下山裡租地蓋的大宅,城裡的房子,女兒的撫養權,還有幾屋子雕塑。郝奇勝找偉強聚聚。因為覺得處境相似,格局差不多。偉強本討厭這種應酬,但聽說是單請,此前離傢出走,也欠著老同學人情,便開車進山。山間別墅大院的,池子裡還是那麼多鯉魚,屋角還是那麼多栗子樹,門口還是那幾隻狗,隻不過,女主人已經換成一位年輕女子。說是碩士畢業,學物理的,現在在當女畫傢。

郝奇勝站在別墅門口等偉強。紮個丸子頭,還是胖。他約偉強爬山,遞給他一根竹仗。陰天,一點點細雨。郝奇勝說,這是學蘇東坡,竹杖芒鞋輕勝馬,一蓑煙雨任平生。沿著小道,兩個人往山頂方向前進,走到半山腰,雕塑傢氣喘。太胖。偉強身體還不錯,除瞭他腦中埋著的定時炸彈。郝奇勝叉著腰站著,眺望,好一會兒,氣息平順,他冷不丁說:“沒意思。”

偉強扭頭看他:“你適可而止。”

“你跟我不是一樣?”雕塑傢反問。

“我跟你不一樣。”

“都是離婚,都找的學生。”郝奇勝掰著手指數。

偉強想辯解。他不是出軌,他跟周琴復合,是在和春梅和平分手之後——本來也沒奔著復合去——何況現在已經接近再分手。再一想,解釋什麼呢,都是離婚,本質上都在逃離。

偉強附和:“沒意思。”

郝奇勝拿竹仗敲石崖:“再過二十年,等身體不行瞭,我就往這下面一跳。”

倪偉強笑:“叫上我。”

奇勝又說:“我每天一睜眼,都不知道我為瞭什麼活,掙錢,有意思嗎?結婚,離婚,就那麼回事兒。”

“為瞭你孩子,為瞭傢裡的老人,為你自己。”

“就夠瞭嗎?為這些就夠瞭嗎?”郝奇勝攤開一隻手。

“那你想怎麼樣?”

“我真想穿越,”郝說,“讓我去朝鮮戰場我都願意,那種精神狀態,真不一樣。”跟著又敲竹仗,“我想反抗,我要建設,我反抗什麼,建設什麼,除瞭離個婚,然後再結個婚,我不知道自己能反抗什麼,建設什麼。”郝奇勝遙遙一指,對著不遠處的群山,“就那山窩,樹林子裡,死瞭個詩人。人有錢,有三兒,還是要尋死,我現在跟他狀態差不多。”倪偉強連忙勸他,說別,你還有責任。一直到下山,開車回城,倪偉強腦子裡仍舊盤旋著奇勝那句“我想反抗”,他倪偉強不也在反抗嗎?可是,他反抗的又是什麼,反抗的意義又是什麼?一切打碎瞭,發現並沒有新的東西生長出來,還是迷惘,還是彷徨。人生本來就是向死而生,沒有例外。人生似乎沒有意義,誰不是在努力賦予它一點意義?就在這點意義上,見出瞭每個人人生價值的高低。

《熟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