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老太太在裡屋躺著。整個傢隻有正陽娘的輕微叫喚聲。左邊小腿不能碰,一碰就疼,不排除骨折。正陽娘疼得滿頭大汗,四望,手機在電視櫃旁邊,距離她三四米,她把身體趴下來,又拿起身邊椅子上的衣服撐子,努力想把手機夠過來,無奈還是太遠,怎麼也拿不到。筋疲力盡,她仰面躺著,左手扶著左腿,大口喘氣,一動不動。

正陽娘腿腳一直不太好,因此,在走路這件事上,她一貫小心加小心,因為她知道,她這個年紀,一旦失去行動能力,帶來的打擊將是毀滅性的。以前兒子不在身邊,女兒病得不省人事,她隻能靠自己,因此,行動上不能受到限制。

有人喊春梅,聲音從裡屋傳出來,是老太太。正陽娘應瞭一聲,她清楚,老太太來瞭之後,無論喊誰都是春梅,這種音調,八成是尿瞭或者拉瞭,正喊人去打掃。

老太太叫喊聲越來越大,幾近狂躁。正陽娘一邊應著,一邊拖著條廢腿,兩手抓爬著,匍匐前進。這真是一場長征啊!無外乎從客廳到臥室,若在平日,幾秒之內便可抵達,可現在,正陽娘像要走一個世紀!她先是爬到電視機前,拿到手機,翻出號碼,打給偉強,讓他立刻來偉貞這兒,說老太太有情況,然後,再打給偉民、二琥,讓他們馬上跟紅艷取得聯系,說她知道偉貞的情況。偉貞現在很危險。老太太還在叫著。空氣中已經有一股臭味。正陽娘繼續前進,爬,一點一點,額頭都是汗。鉆心的疼痛讓她的臉全變瞭形。

終於,來到床邊,她的戰場。她強忍著疼痛,把手伸進床鋪,扯下老太太的尿不濕,一邊還安慰她,說沒事沒事。老太太放聲大哭,一個勁叫春梅。正陽娘又急又痛,眼淚直往外冒。

偉民和二琥趕到醫院,倪偉貞已經被推進搶救室。護工小段和紅艷站在那,焦慮無措。二琥見到紅艷,問:“你怎麼會在這兒?”還沒等紅艷回答。偉民又問:“你去找老三賣保險瞭?”紅艷連忙說:“還沒來得及介紹,完全是突發狀況,不信問護工小段,這事多突然。”小段佐證,是突發事件。紅艷隨即抱怨:“這三姑也是,高齡中的高齡,還不早點住院,在傢硬挺。”這事二琥知情,老三一直拖著沒住院,也是為瞭照顧老太太。這才算剛交接。護士快步走過來,問誰是傢屬。偉民舉起一隻胳膊。護士問:“你是病人什麼人?”

“我是他哥。”

“她愛人呢?”

偉民語塞。二琥連忙救場:“不在,出差。”

護士說:“病人難產,子宮大出血,非常危險,傢屬誰簽字。”“他(她)……”偉民和二琥異口同聲,都指著對方。護士問誰是直系親屬。“我來吧。”偉民聲音顫抖。

紅艷流產過兩次,深知其中痛苦,二琥坐在她旁邊,唉聲嘆氣。偉民站在原地,聽不得老婆這樣子:“別老嘆氣,人還沒死呢!”二琥埋怨道:“你說這老三,老大不小,突然要孩子,又沒個爹,難產瞭讓咱們簽字,要是大人沒瞭,孩子在,孩子誰養?孩子沒瞭,大人還在,大人怎麼活?人不能這麼自私,上頭還有個老奶奶!”紅艷問:“媽,如果大人和孩子都有危險,先救大人還是先救孩子?”二琥答不上來。一旁的小段有經驗,說:“按照慣例,是大人優先,因為按照我國的法律,產婦是真正意義上的人,孕婦的生命權高於嬰兒。不過一般在生育之前,醫生就會讓你簽責任書,你自己可以決定,萬一出現特殊情況,是先保你自己還是先保嬰兒。我以前做工,有兩傢都是堅決要求保大人,終止生育,但孕婦都是死活不肯,一定要生。”

“結果呢?”紅艷著急,問。

“結果一傢是母子平安,一傢是一屍兩命。”

紅艷嚇得連忙說:“這個得買個保險。媽,到時候萬一出現這種情況,得先保大人。”二琥沒好氣,白瞭她一眼:“你先有孩子的影兒再說!”

手術室,無影燈下,手術緊張有序進行。孩子被取出來瞭,渾身發紫。護士輕拍嬰孩,孩子並沒有發出哭聲。再拍,還是不哭。醫生果斷放棄,孩子被抱走,先救大人。迷迷糊糊,倪偉貞醒瞭,她全身濕透,眼神渙散,嘴裡卻還在喃喃念著,說我的孩子……我的孩子……還在哭……孩子在哭……醫護人員覺得奇怪,他們並沒有聽到孩子的哭聲。倪偉貞還在叫孩子。醫護人員隻好再去看看孩子,奇怪的是,這一次孩子竟發出嘹亮哭聲。

“倪偉貞!”護士出來報,二琥、偉民、紅艷、小段同時站起來,走上前,“男孩,母子平安!”

二琥和紅艷興奮地擊掌。

偉貞傢裡。偉強快速走進來。正陽娘有氣無力地喊這邊這邊。偉強進瞭屋,見“香姨”歪在地上,連忙去扶。香姨連忙說不不,又說自己小腿可能斷瞭,讓他先看看他媽的情況。偉強確認,老太太酣睡中。他連忙打120,再打給春梅,請她立刻到偉貞傢一趟。二十分鐘後,正陽娘被送往醫院,倪偉強安頓好老太太,跟著上瞭救護車,他跟春梅保持通話。“還有多久到?”偉強問。春梅說堵車,會盡快,二十分鐘之內。偉強說:“媽一個人在傢。”春梅問偉貞人呢。偉強說一言難盡,回頭再說,你盡量開快點。

張春梅跑步沖進電梯,上行,顫抖著把鑰匙插進匙孔,沖進屋,大喊:“媽!”屋子裡靜悄悄的,她往臥室去。老太太正躺在床上。“媽!”春梅快速走到床邊,輕輕搖晃老太太,“媽——我是春梅——”老太太一動不動,“媽,”搖晃力度加大,老太太還是不動。手指頭在人中那探探,還有鼻息:“媽——”春梅抽出床邊的氧氣罩,迅速給老太太戴上,扭上氣囊。幾分鐘後,老太太還是一動不動。張春梅急得雙眼赤紅,連忙撥打120。

三個人住在一傢醫院,倪傢人樓上樓下跑。倪偉貞是剖宮產,大出血,身體十分虛弱,孩子出世渾身發紫,還放在保育箱裡;老太太不是昏迷,是昏睡,醫生說是老年癡呆的癥狀之一,不過,醫生同時提醒,出現這種狀況,不樂觀;正陽娘小腿骨折,上瞭石膏,雖然不算很嚴重,但到瞭她這個歲數,骨頭的生長能力基本為零,因此,恢復起來會很困難。醫生說,如果不出現奇跡,恐怕她接下來的人生都要和拐杖、輪椅相伴。

陪護人員分配情況是:二琥陪偉貞,紅艷偶爾來換換班;春梅照顧老太太;偉貞讓護工小段看著正陽娘。紅艷覺得時機大好,還不忘過來吹風,企圖讓偉貞給孩子和自己上保險,說話多半是一種痛心疾首的口氣:“就差瞭一點,怪我,三姑,我要是早點找你,早點把保險上上,這次就能賠付。不過現在也不晚,寶寶需要一份保障……”二琥在旁聽著也不耐煩,嘖瞭一聲,轉頭:“紅艷,回頭再說,沒看你三姑喘氣都困難,你讓人喘口氣。”紅艷隻好閉嘴,訕訕地走瞭。中午,二琥去打飯,路過三樓,探頭瞅瞅,小段正在病床前護理香姨。二琥快速從門前走過去。回到偉貞這兒,她才說:“老三,你是真不覺得還是故意的?”偉貞問什麼。

二琥說:“就你雇的那老太太,保姆,還不夠找事兒的呢,就她那樣她能保誰?自身難保!”

偉貞解釋:“她是為瞭搶救我摔的。”

“搶救你,”二琥斜眼,“換個年輕人,從二樓摔下來也沒事。趕緊辭瞭吧,大街上,老人倒瞭大傢都不敢扶,你倒好,找一老太太當保姆,這醫藥費怎麼算,還有康復費用,無底洞!”

“老人自己有錢,不用我們操心。”

“有錢?有錢還出來當保姆?糊弄誰。”

“大嫂,這事你就別管瞭,我有分寸。”

“我是怕你被騙!”

若在平時,偉貞可能還願意周旋,可現在孩子在保育箱,情況不明,她自己身子弱,老太太摔壞瞭骨頭,親媽昏睡,一切亂七八糟,倪偉貞連撒謊的力氣都沒有瞭。索性直接說:“大嫂,我不會被騙。”

“你這就是!”

“她是孩子奶奶!”偉貞嗓門嘶啞。

二琥愣在那兒,嘴巴微張,輪到她氣兒喘不過來。

“她是我孩子的奶奶。”偉貞再次強調。

“孩子奶奶的兒子呢?”二琥愣愣地問,兜兜轉轉地。

“死瞭,沒瞭。”

重磅消息。

“她兒子是誰?”二琥深問。

“杜正陽。”偉貞不想再隱瞞。

人物關系清楚瞭。雖然沒結婚,但偉貞是杜正陽的愛人,孩子是杜正陽的兒子,香姨是杜正陽的親媽,因此,香姨是孩子的奶奶,是偉貞的婆婆。二琥很快把這消息散瞭出去,春梅早有預感,並不意外,隻是說,老人可憐,兩個人能搭伴把孩子養大,也算功德一件。偉強也沒說什麼。偉民憂心忡忡,二琥最憤怒。湊個空兒,她就跟偉民抱怨:“像話嗎?自己媽不管,婆婆倒像尊佛似的整天在跟前供著,還瞞著我們,有意義嗎?是不是理虧,不好意思?而且媽媽是在老三傢出的事,他們是不是該多負責任,過去還能起來,出去曬曬太陽,現在比貓睡的時間都長!”偉民道:“得饒人處且饒人,要學會換位思考,如果你老瞭,我先走瞭,倪俊也走瞭,就剩你和紅艷,她要把你撂出去,你什麼感受?”

“她敢?!給她八個膽子!”二琥提眉。

偉民說:“媽要出院瞭,看看怎麼弄,我看媽這病是越來越重,老年癡呆就怕有並發癥。這一段,咱們護理得還不錯,好歹沒生瘡,醫生說,就怕腦血管梗塞,情況就更嚴重。”二琥說:“上次周琴帶回來那藥呢?”偉民說早吃沒瞭。二琥說,老太太摔倒她有責任,再讓她弄點兒。偉民說,人周琴已經出國,搞不好,跟老二都沒瞭往來。

周圍人都被“殺”瞭一遍,紅艷客源漸漸稀疏,業務打不開局面,她隻好向外省延伸。這日,劉紅艷從合肥回來,這是她第二次去合肥,她同學,本科時代的好友姚菲說想瞭解保險,紅艷立刻說,“沒關系,我跑一趟”,可這一回,她一到傢,就把包砸在沙發上。倪俊問:“又怎麼瞭?”紅艷憤憤然:“我是好心,說幫她看看怎麼做,她說她想咨詢,我就專程跑瞭兩趟。”紅艷拿起個蘋果,狠狠咬瞭一口:“算瞭,不提瞭,隻是覺得,熟人有時候也是陌生人!”倪俊勸:“實在不行,還回你們那幼兒園,到月拿錢,我看不錯。”紅艷道:“你少在這兒打退堂鼓。”倪俊說:“姚菲隻說咨詢,也沒說一定要買。”

紅艷激動:“是,我的錯,因為我把人傢當朋友,可惜,是我想多瞭!”

倪俊不想繼續這話題,轉而道:“媽明天做手術,我跟著,放心。”紅艷太過疲勞,歪倒在倪俊身上,幾分鐘,她就睡著瞭。倪俊看著她沉睡的臉,他似乎覺得,隻有在睡著的時候,懷裡的這個人,才是他當初在網上認識的劉紅艷,簡單,有活力,對生活充滿熱情,一旦眼睛睜開,介入現實生活中,紅艷的面目立刻變得緊張,甚至猙獰。她也有笑。隻不過,她現在的笑容總是那麼不自然。收放太過自如,這一秒是大笑臉,大夏天的大太陽,下一秒就是冷酷面容,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的樣子。如果說為瞭生存,要把自己變成這個樣子,倪俊是不願意的。他對生活不能說滿意,但他還算知足。偏偏紅艷不知足。每回,倪俊把這個問題提出來,紅艷總會說:“我也想知足,可我有什麼,我怎麼知足,我得先足,才能知足吧。你生在這兒,一出生就有房子等著你繼承,傢裡再不濟也有人脈關系,為你打點、鋪路,我呢,我有什麼,什麼叫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說到這兒,劉紅艷總是手一揮,做出不解釋的樣子,一句話:“反正你不會理解。”劉紅艷還有一個怨念,就是戶口。她沒有本市戶口,按照規定,她在跟倪俊結婚十年後,才能辦理屬於自己的本市戶口。紅艷感到很不痛快。比如買房,她就不能買七十年產權的,隻能選購五十年的。紅艷打心眼裡覺得,自己要努力努力再努力,直到這座城市徹徹底底被她征服,不得不接受她,容納她,她可能才會停下前進的腳步。

醫院手術室門口,倪俊抱著兩臂站在那兒。紅艷這周要去一趟安慶,也是給一位同學咨詢保險。天大地大。跑吧。手術燈滅。醫生走出來,摘掉口罩。倪俊趕忙去問情況。醫生說手術很成功,不過,術中冰凍切片情況不是很好,左邊的全切瞭,右邊的兩個太小,沒必要切掉。

倪俊連忙問:“醫生,我也不懂,情況不太好,是什麼意思?”醫生很利落,面無表情:“從切片情況看,懷疑是癌。”倪俊腦子嗡的一下,瞬間一片空白,他顫抖著掏出手機,打給紅艷。通瞭。“紅艷,辦得怎麼樣,你回來一下。”他說。劉紅艷有點不耐煩,說著正在弄呢。“你回來,回來一下。”倪俊又說一遍,有點語無倫次。紅艷嘖瞭一聲:“到底什麼事你說呀!”忽然,她反應過來,大叫:“媽怎麼瞭?!”

紅艷手裡捏著報告單,翻開看,診斷結果那欄,寫著個字:癌。真恐怖。劉紅艷無法接受,自己媽還沒享幾天福,怎麼突然……倪俊上前,抱住紅艷的肩膀,劉紅艷這才嗚嗚哭瞭起來。

《熟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