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紅艷沒告訴慶芬真實病情,跟婆傢也沒說。隻是,等治療方案確定,治療手段都上瞭的時候,慶芬立刻明白瞭。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

紅艷不點破,慶芬也不問,裝傻。她怕女兒傷心。紅艷故意大咧咧地:“媽,沒問題,你這小手術,小病,不出半年,肯定比以前身體還好。”慶芬挨瞭刀,嗓子受影響,聲音喑啞,話不太說得出來,她重重地點頭,她必須在女兒面前保持樂觀,也是給自己打氣。一旦背過臉,母女倆都偷偷抹淚。

倪俊安慰紅艷:“沒事,你去醫院看看,媽這都算小病,不對,根本都不算病。”紅艷沒好氣:“沒生你媽身上,你是這麼說。”倪俊感到為難,這種時刻,他安慰,她說他站著說話不腰疼,不安慰,她批評他不上心不在乎、冷漠。怎麼都不是。紅艷給的三萬塊很快用完,根據報銷流程,慶芬住院,需要自己墊付,將來回老傢才能報銷,有些藥,有些治療手段,不在報銷范圍內。紅艷咨詢瞭醫生,醫生表示,慶芬的情況,隻要積極治療,康復大有希望。為瞭救媽媽,劉紅艷什麼都舍得,最好的醫療手段,最好的藥,最好的護理,不在話下,因為這是她的媽媽呀!是她的精神支柱,她在世上唯一的親人!她現在還沒有孩子,未來有沒有不好說,眼下如果失去媽媽,她奮鬥是為瞭什麼?生活還有什麼滋味?太恐怖。為瞭媽媽,工作不能丟。保險事業要幹下去。

老媽這事,反倒讓紅艷更加堅定,保險,是有必要的。大病,是隨時都可能降臨的。因此,在給客戶做咨詢時,劉紅艷往往現身說法:“比如我媽,就晚買瞭那麼半年,這後果,多可怕!”西醫手術,中醫調理,劉紅艷沒少帶媽看中醫,掛號費再貴,照樣去。倪俊覺得她有點過度治療,但紅艷認為這些都是必需的手段。這日,小兩口坐在床上,紅艷問:“還有錢嗎?”倪俊愣瞭一下,從床上爬過去,到書桌上拿起錢包,遞過去一張銀行卡:“都在這兒瞭。”

“多少?”

“有五千。”

“夠幹嗎的?”

“媽不是有醫保嗎?”

“根本不夠。”

“補充保險還沒給賠?”倪俊抱怨,“你專業怎麼做的?”

紅艷惱火:“有就拿出來,沒有就沒有,哪那麼多廢話!”

除瞭老媽的醫藥費,日常支出,劉紅艷還要還銀行貸款。做保險,收入不固定,這一陣忙媽的事,業務拓展程度下降,收入斷崖式下跌。劉紅艷有危機感,隻能出下策,讓倪俊去找爸媽借點。是借,不是要,她反復強調。倪俊去瞭,三兩句話就被二琥打發回來。拋去當初買房的錢,倪傢那點老底,是留著養老用的,是保自己的命用的。二琥鎮守著,誰也別想拿去。倪俊回來稟報,紅艷問:“你說是借瞭嗎?不是要,是借,打借條的。”倪俊口氣加重:“真沒有!這大事,媽要有,不會不伸把手。”

紅艷不信。看來得親自出馬。她不相信公婆能做到這地步,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呀!無多有少,怎麼可能一個子兒不出。進瞭門,二琥坐在那兒。老太太剛送到春梅那兒,她得空歇歇,麻將也不想打,沒什麼精神。一打好幾小時,二琥有點坐不住,這一陣,她瘦瞭很多,臉色偏差。紅艷帶著笑,叫瞭聲媽。

“來啦。”二琥不是很熱情。

紅艷從包裡拿出個文件夾,遞過去:“上次那意外險,都辦好瞭。”二琥接過去,沒看,放在一邊,停瞭一秒,才說:“你媽要早保上,哪至於到這地步。”紅艷訕訕道:“接觸得晚,小地方人,觀念上太窮。”難得承認自己是小地方來的。

二琥不拐彎彎:“紅艷,傢裡的情況你知道,奶奶那樣,吃幹耗盡,之前買房子,你爸把一點老底全貢獻,傢裡這口魚塘現在恨不得露塘底兒見泥巴,是真沒魚瞭。就月月那點退休工資,牙縫裡摳摳,我買那保險,說出來你不信,還是找麻友借瞭點,沒辦法,得考慮呀。”說著,二琥起身,從屋裡摸出個信封,交到紅艷手上,“別嫌少,你爸和我的一點心意,從夥食費裡硬摳出來的,代問你媽好。”一席話,滴水不漏,把劉紅艷的話路堵得死死的,她什麼都不用說瞭。

拿著這錢,走出婆傢門,紅艷哭瞭,她覺得又委屈又恥辱,手掌朝天,找人要錢,是那麼那麼難!紅艷想去找二嬸春梅再開開口,可是,奶奶剛出院,還在春梅那兒住著,她又剛賣保險給人傢,鬧得似乎不大愉快,怎麼好意思再上門。可為瞭老媽,她又不得不厚著臉皮。到地方跟二嬸一說,春梅二話沒說,就讓紅艷把賬號發過來,說先給她轉兩萬。紅艷感激涕零,真哭。春梅說:“都有難的時候,都是一傢人,你幫我我幫你,一起往前走。”紅艷更感動,瞧瞧,什麼覺悟,要不怎麼二嬸越混越往上走,她婆婆卻一再往下禿嚕。人要積德!自己的事說完,紅艷又問奶奶怎麼樣。春梅說:“偶爾醒,大多數時候昏睡,連我都快不認識瞭,實在不行,還得住院。”紅艷聽瞭咋舌,真是個錢窟窿,她巴望著老媽的病趕緊好,或者保險公司給賠付,如果再惡化,她真不知道怎麼辦。

偉貞、孩子和正陽娘都出院回傢。小段還在傢裡伺候著,月子她不會伺候,那老母親指揮,她做,還算合格。春梅來看過偉貞幾次,問她要不要請個月嫂。偉貞為省錢,表示不用。當著偉貞的面,春梅拉住正陽娘的手,“傢裡有個老母親,真好。我媽死得早,早些年,人都說我沒教養,女兒,就得媽教。”大傢都笑。春梅又說:“老母親,老三小孩子脾氣,你多擔待點。”正陽娘坐在輪椅上,滿面愧色:“她二嫂真會說話,我老瞭,不中用瞭,不想拖累孩子。”這也是自出院以來,老母親一直跟偉貞說的話。

孩子躺在床頭,偉貞撐著頭,眼神離不開。老母親道:“孩兒也看到瞭,我該走瞭。”偉貞勸:“媽,這問題不討論瞭,以後的路,你扶著我,我扶著你,一起走,好歹有個孩子,有個盼頭。”說完這話,偉貞自己也嚇一跳。曾經,她是文藝叛逆女青年,最看不起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的父母,現在,她初為人母,竟也把希望放在瞭孩子身上。老母親照實說:“以前我能伸把手,現在這個樣子……留下來隻能是拖累……錢還夠,就住養老院。”

倪偉貞著急:“媽,我跟你說瞭多少遍瞭,二嫂也說,傢有一老是個寶,我媽情況不好,誰也不認識,上面沒老人帶著,孩子怎麼養。我是編劇,雖然經常在傢,但也有出去的時候,就算請保姆,總得有能信得過的人看著孩子吧,我一出去幾個月,孩子怎麼辦。媽,真的別想太多。有那時間,你想想給孩兒取個名字。”話說到這份兒上,老母親不好再堅持,隻能順著話問:“姓啥?”

“杜,尊重正陽。”

老人想瞭想,說:“要不叫杜永安。”永遠平平安安。土是土瞭點,但寓意好,偉貞同意瞭。

慶芬想吃薺菜餡餃子,紅艷嫌速凍水餃沒味兒,外賣用的都是轉基因材料,於是滿世界挖薺菜去。春季早過瞭,紅艷去郊外野地裡才找瞭點回來,洗幹凈,剁碎,配上好豬肉,包好,煮好,送到老媽嘴裡。

“怎麼樣?”紅艷眼神充滿期待,望老媽好評。

“比我做得強。”

紅艷親昵地說:“怎麼能比過媽。”

“以後,要學著做飯。”

“我會做飯。”

“水平得提高。”

“傢裡那頭豬,有的吃就行。”紅艷說倪俊。

“脾氣也得改。”慶芬又勸。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紅艷沒改的打算:“媽,怎麼突然數落起我的不是,你女兒就那麼差,那麼不入你眼。”慶芬繼續說自己的:“跟長輩說話,要有禮貌,要心平氣和。”說著說著,她眼眶有點發紅,“別回頭人傢說咱沒傢教,爸媽沒教。”聽著像遺言。紅艷怕聽這個:“媽,等你病好,專門給你開堂課,學生就一個,一對一,你教,我聽。”慶芬忽然哭瞭:“艷兒,我怎麼這麼不放心你。”紅艷見媽哭,終於忍不住,放下筷子,也哭瞭。治瞭一陣,病情依舊反復,慶芬不由得多想,如果她走瞭,留女兒一個人在世上,別的不說,孩兒還沒生,怎麼在婆傢立足。唯一的安慰是房子買瞭,好歹有個窩。她這個女兒,太執,太愣。紅艷哭瞭一陣,慶芬反過頭安慰她:“得饒人處且饒人,吃虧是福,要學會示弱,以退為進。”她恨不得一下把全部的人生智慧傳授給女兒。

隔日倪俊來,丈母娘和女婿單獨相處。倪俊站在水池邊洗碗,慶芬搬個小板凳,坐到他身後。倪俊時不時回頭看丈母娘一眼。慶芬說:“以後艷兒有什麼不周到的,你擔待。”倪俊忙說是。慶芬又說:“你是男人,一傢之主,裡外都要協調,你媽跟紅艷,都跟你親,這個潤滑劑你得學著做。”倪俊問媽怎麼突然說這個。慶芬繼續說:“紅艷有時候是任性,但有一點,她眼裡有你。你們倆談的時候,裡裡外外上上下下,沒一個不反對,你們堅持在一起,這就難得。以後不管遇到什麼,隻要想想當初為什麼堅持,什麼坎兒都能過,什麼矛盾都能化,記住。”倪俊說:“媽,以後您多教著我們點。不周到的,您直說,不用留面子。”慶芬忽然悲嘆:“在,能說,要不在瞭呢!”倪俊大驚:“媽!”想明白瞭,慶芬反倒鎮定:“都有這天,遲早的事,有父母陪孩子一輩子的嗎?要說我現在有什麼心願,就是想早點看到孩子,你看你三姑,那老太太有福,兒子沒瞭,竟然留個孫子,不幸中的萬幸。”倪俊勸道:“媽,我們也想要,也在努力,可紅艷這身體,醫生都說,現在隻能封山育林,兩年之後才能長苗苗,媽,我覺得您別太悲觀,就沖這一點,您也得好好治療,過兩年沒問題。”

慶芬又說:“俊,你是好孩子,今天咱娘倆關起門來說話,我不怕跟你說,我感覺自己身體不行,說不定哪天……”她哽咽,說不下去。倪俊連忙下意識伸手要扶她,慶芬繼續:“無論到什麼時候,無論遇到什麼情況,你都不要跟紅艷離婚。”“肯定不會!”倪俊當即表態,“不過,她如果要跟我離……”

“她不會!”慶芬搶著說,“她要敢提,你就堅決不同意,你就問她,當初那麼辛苦要在一起是為瞭什麼。”倪俊無言,愣瞭一會兒,說記住瞭。

《熟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