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偉強把房賣瞭。他暫時住學校宿舍。偉貞得知後,感動得恨不得親二哥幾口。二哥真是親二哥。這下財務壓力減輕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偉貞覺得通過這件事,可以看出二哥堅決站在她這邊。偉民覺得面子掛不住,把二琥狠狠罵瞭一頓,說這是打他的臉。二琥反駁:“你老臉值幾個錢?老二願意頂,讓他頂!”偉民不痛快,菜譜摔得啪啪響。二琥說:“我把話擱這兒,哪天等媽一閉眼,兄弟姐妹的,誰認識誰呀!我們傢不就是例子!”二琥的幾個兄弟姐妹因為分產不均,早斷瞭來往。偉民道:“你們傢,全國少有!”

倪俊佩服二叔,認為他的選擇“很男人”。到兒子這兒,二琥便換一副口吻:“看到瞭吧,這才是榜樣,你以後也要學你二叔,別學你爸,隻知道裝鱉。男人就要能扛。”倪俊不說話。紅艷聽後跟倪俊說:“瞧著吧,她跟你爸鐵定另一套話。”

老太太病重,幾度彌留,偉強隻能暫時放下項目,守在旁邊。學校召回周琴頂上,暫時率領項目組繼續工作。偉強知道後沒說什麼。春梅從朱院長那兒聽說這件事後,特地安慰偉強:“項目是做不完的,媽就一個,你選得對。”偉強不理她,他現在才不在乎周琴。這一個禮拜,醫院又下瞭兩次病危通知單。凌晨,倪傢人都守在醫院。春梅甚至給斯楠打瞭電話,讓他趕緊回來見奶奶最後一面。誰知,守到太陽出來,老太太又緩過來瞭,治療繼續,費用繼續。二琥隻覺得心臟受不瞭,悄悄跟偉民說:“媽這怕不是故意的吧。”偉民道:“陽壽沒盡呢。”次日,斯楠打電話回來,說導師找他有事,隻能改航班,春梅又讓他暫時別回來,奶奶安好。誰知,斯楠竟讓淑淑來,代他盡孝。春梅覺得厭煩,可實在抽不開時間反對,再一抬眼,淑淑已經站在她身旁。客觀地說,淑淑算是懂事的,來的這一會兒,跑單據,買飯,待人接物都做得得體周到。

晚上輪到春梅值班,偉強也要陪著。春梅看他實在疲憊,怕他身體頂不住。再倒一個,這個傢一準完蛋。她打發偉強回學校休息,淑淑卻來瞭。面對病體沉重的老太太,春梅和淑淑都不說話。入夜,淑淑突然說:“我媽那時候也這樣。”春梅望著她,仍舊不出聲。她覺得這丫頭心思很重。淑淑又說:“人這一輩子,太短瞭。”春梅腦子嗡的一下,這哪應該是一個二十多歲小姑娘能有的感受。淑淑轉頭看著春梅:“好多人都等到這個時候,才懂得換位思考,才懂得珍惜身邊人。”淑淑忽然拿出手機,念念有詞。春梅問她在說什麼,淑淑說在念《藥師佛心咒》,她希望能為奶奶減輕一點痛苦。

春梅苦笑:“你信這個?”

淑淑說:“阿姨,你相信人有來世嗎?”

“不知道。”

“前世呢?”

“應該有吧。”

“為什麼有前世?”

“因果。”春梅嘆息,“如果沒有前世,我們為什麼會站在這兒?為什麼會有交集?”

淑淑笑瞭一下:“阿姨前世肯定欠我的。”又補充:“我也欠阿姨的。”

“欠你什麼?”

“欠我一個斯楠。”

“你欠我什麼?”

“欠你一場孝順。”淑淑對答如流,她誠懇地說,“阿姨,我能照顧好斯楠。”

春梅盯著她,看瞭許久才說:“如果將來,我也像這樣,躺在這兒受苦,不能動,麻煩你們不要給我繼續治療。”淑淑喜極,眼淚快流下來,春梅這個話等於認可,認可她和斯楠的關系。她強忍住淚:“阿姨那麼善良,怎麼會有這一天。”春梅嘆息:“誰也沒規定善良的人就不會受苦。”

站在醫院繳費處前,對著電子大屏,偉強感覺像當年站在證券大廳炒股,隻不過,眼下這隻股票,永遠在跌。彌留瞭六次,救回來六次,老太太的病不斷損耗著這個傢庭幾十年積累起來的財富。連偉強都感覺有點吃不消,可他必須堅持。堅持到底。二琥慌裡慌張跑過來,嘴裡念叨著,媽不行瞭,媽不行瞭。口氣裡似乎帶著興奮。那感覺仿佛一場馬拉松終於跑到終點。隻是,看到偉強兇狠的目光,她又連忙改口:“媽……彌留……”她用瞭個文縐縐的詞。偉強連忙往病房跑。病床前站滿瞭人。老太太躺在那兒,被子裡像是沒有人。她太瘦瞭,一顆頭反倒顯得尤其大。她閉著眼,還在呼吸。春梅站在一旁哭。紅艷想起自己的媽媽,眼睛紅紅的。淑淑扶著春梅,面色凝重。斯楠手裡拿著帽子,耷拉著臉。偉民鼻孔撐得老大,好像呼吸困難。倪俊站在老太太腳頭,見他媽來,連忙迎上去,小聲說瞭幾句話。偉貞趴在床邊,無聲哭泣。倪偉強走進來,撥開人群,湊到老媽跟前蹲下來。他喊:“媽——還有什麼要說的……”

老太太睜開眼,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春梅也半蹲著,抓住老太太的手。老太太抓緊瞭,不肯松。偉強突然叫:“醫生呢?這還能治!繼續治!給藥啊!”扭頭對倪俊說:“去!去叫醫生!”倪俊看瞭老爸偉民一眼,尋求意見,偉民擺擺手,讓他快去。倪俊隻好往外走,去找醫生。實際上,適才他已經去找過一次。醫生表示沒有再給藥的必要。倪俊剛跑出病房,就聽到背後傳出淒厲的哭聲。他連忙轉回去,卻看見病床前,偉民、偉強、偉貞跪成一行。老太太還抓著春梅的手。倪俊走到老媽二琥跟前。二琥如釋重負,一直輕聳的肩終於放下來,好像在說“都解脫瞭”。

直到醫護人員前來,張春梅才終於放開婆婆的手。恍惚之間,她感覺自己仿佛靈魂出竅,仿佛到瞭這個時刻,她過完瞭前世,往後的日子,她將開始新的生活。隻是,同時註定失去人生最寶貴的一部分。

事實上,婆婆去世後,張春梅再一次感覺自己老瞭。隻不過,跟上一回不一樣。直面瞭死亡之後,她對人生的要求又放低許多,她不再介意衰老。她感覺倪偉強也沒有瞭此前的焦灼。殮葬瞭老媽,倪偉強再度回歸團隊,他又是倪教授。隻不過,此倪教授非彼倪教授,他不再有那麼多焦慮、不甘,經歷瞭震蕩,偉強才真正明白平凡、平常、平淡的可貴。他不再要求自己中年以後的生活波瀾壯闊。偶爾,倪偉強腦袋裡的兩個小人兒還會對話。這個問:你的人生就這樣瞭嗎?那個答:我的人生這樣挺好。

老太太去世後,張春梅開始瞭新生活。斯楠在讀書,淑淑竟然在本市找瞭份工作,每周都來看春梅。她沒當上婆婆,就開始享受婆婆的高級待遇。春梅逐漸接受瞭淑淑,不接受也沒用,兒子選的,她隻能順流而下。隻是,過瞭許久,春梅都沒從老太太離世的悲傷中走出,嚴寧又求瞭一次婚,她還是沒同意。嚴寧不解。過去是為瞭照顧婆婆,現在呢,為瞭什麼?春梅的解釋是先緩一緩。不過,兩個人的關系有瞭突破性進展,春梅正式搬去跟嚴寧同住。他們不是夫妻,卻已經確定是男女朋友。因為老媽在自己戀愛問題上的寬容,斯楠讓一步,暫時接納瞭這位叔叔。他跟春梅開玩笑說:“咱們傢一下多瞭兩個人,一個叔叔,一個淑淑。”

不過,老太太一去世,果然如二琥預料,幾傢的關系大不如前。偉強原本就“高冷”,有話則長無話則短,不太註重走親戚。二琥和偉貞因為歷史遺留問題——房子——死掐,老媽去世後就再無往來。不過,二琥和春梅,偉貞和春梅都保持著良好的“外交關系”,雖然張春梅不過是個前任嫂子。偉貞認為,二哥對二嫂還有意思。春梅斷言:“那不可能,他有意思,我沒意思。”

二琥埋怨偉民不去找老三要房子。偉民勸道:“我現在還有幾個親戚?留半步吧!人傢孤兒寡母,事別做得太絕!”二琥罵:“你當人傢是親戚!人傢當你是大哥嗎?這事遲早還是上法院解決。”偉民嚇唬她:“你敢去,咱們就離婚。”二琥氣得張牙舞爪:“你個王八龜孫倪禿子,嚇唬誰呀?離!現在就離!不離不是人造的!”隻是,鬧過八次,離字掛嘴上都說厭瞭,兩個人還是沒去辦離婚。他們都明白,活到這歲數,放眼四周,能夠依靠的隻有彼此。晚上,二琥一邊幫偉民剪腳指甲,一邊嘀咕:“要是沒我,看你一個人怎麼活!讓你兒子媳婦帶你,你也嘗嘗那受虐待的滋味。”偉民看天花板:“我兒子孝順著呢。”二琥不屑:“孝順,當然孝順,兒子孝順,難伺候的是你!除瞭我,你跟誰能過到一起?”偉民道:“你要心疼我,就好好保重,別死我前頭。”二琥嘿嘿一笑:“你放心,女的本來就比男的活得長,我還不是一般女的,命更長。”

老媽去世後,偉貞日子平靜許多。正陽娘休養得當,小腿竟然恢復得不錯,慢慢能走瞭。永安活潑可愛,偉貞每天看著兒子,就有瞭奮鬥動力。老媽去世一年的時候,她和正陽此前拍的戲播出瞭。反響特別熱烈。她作為編劇之一,身價頓漲。就連她囤著的那個劇本,也立刻被人高價買走。偉貞的財務一下寬松許多,她又請回小段做保姆,將自己從日常生活的煩瑣事務中解放出來。她打算再出兩個本子賣錢。她憋著一口氣,等錢賺夠瞭,就把這房子賣瞭,分三份,清楚明白。她再湊點,換一套新房住住。

《熟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