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倪俊房間又成垃圾場。他幾乎二十四小時活在自己的小房間裡,白天睡覺,晚上起床,整夜上網,看電視劇或者玩遊戲,斷絕瞭和外界的一切往來。他甚至跟老爸偉民也不溝通,他不想跟爸爸說話。發展到後來,爺倆隻靠手機交流。

偉民能理解兒子的傷悲,他不理解的是兒子怎麼能悲傷到這個程度。他倪俊沒瞭媽,他倪偉民不同樣沒瞭老婆?他倪俊老婆走瞭,他倪偉民老婆還死瞭呢!他比他受傷嚴重!再這樣下去,好好的一個兒子就廢瞭!偉民覺得,當務之急,是迫切找到一個辦法,把倪俊從那間屋子裡拖出來。偉民當然想到瞭劉紅艷。他甚至還給紅艷發過兩條信息,口氣都是好商好量的,類似於“最近怎麼樣”“有空回來坐坐”,紅艷沒回復。偉民認為紅艷太過冷酷。人和人真不能比,你看人傢春梅,離瞭婚,還願意回過頭關照前夫,照顧前任婆婆,她劉紅艷呢?連個人影兒都沒有。還是二琥說得對,這人不值得托付!

也難怪,這種不痛不癢的東西,劉紅艷才不會中計。隻是,當深更半夜紅艷接到這種消息,思緒還是忍不住亂飛,睡不著。回去看看?這念頭一閃而過,立刻被她否認瞭。一個人過得好,幹嗎還要回那個大坑。不回去,堅決不回。離瞭婚,最好的前任,就是當個死人。手機又亮,這次跳出個微信,是倪俊發來的。隻有四個字:“最近好嗎”,沒有標點符號。劉紅艷的心瞬間又軟下來。她有孩子瞭,倪俊還是孩子爸爸。她覺得這次懷孕懷得像個“事故”,她有預感,感覺自己在走三姑的路。有什麼不好,三姑不照樣把孩子生下來,養得白白胖胖。她劉紅艷一樣可以做到。手機又亮,還是倪俊,這回是三個字:“對不起”,沒有標點符號。紅艷握著手機,深呼吸,一時也想不清楚,到底該怎麼處理。

二琥生日。倪偉民一早就起來準備菜。活著的時候沒認真過,死瞭,反倒要有點儀式感。他想她。蒸瞭香腸,炒瞭宮保雞丁,煮瞭毛血旺,偉民特地做瞭二琥最喜歡吃的紅燒肉和糖醋大鯉魚,下瞭長壽面。一桌子琳瑯滿目。偉民把酒滿上,瞧瞭二琥的遺像一眼:“老太婆,給你過壽!”二琥還是那笑容。

老媽過壽,倪俊總該出來,偉民喊瞭一聲,屋裡一點反應都沒有。“倪俊!”偉民又喊一聲,“出來給你媽過生日!”還是沒動靜。偉民走過去,輕輕敲門,盡量耐下性子,隔著門板說話:“俊俊,今兒是你媽生日,炒瞭兩個菜,出來一起吃,為你媽高興高興。”

沒人回答。隻能聽到鍵盤啪啪啪的聲音。

“倪俊!”偉民有點生氣,提高音調。平時再怎麼任性都忍瞭,今兒可是二琥的冥壽,他做兒子的,怎麼能這麼不懂事!偉民猛烈地敲起門來。

天雷在頭上打,倪俊也不會動窩。他打他的遊戲。

偉民擂瞭一陣,無效,一頭汗。他轉頭去廚房抓瞭把菜刀——這兵器跟瞭他一輩子,最服手。撬瞭一陣,不得其法,幹脆揮刀重砍,砍掉瞭把手,搗毀瞭鎖芯,終於破門而入。“出來!”偉民舉著刀,像巨靈神下凡。倪俊不吃那套,繼續遊戲。

偉民舉刀逼近。

倪俊嚇瞭一跳:“爸,你把刀放下。”他雖然頹廢,還不想死。偉民見刀起到瞭效果,便用刀尖指著兒子:“出不出去?今兒你媽生日,你混賬不能混賬到這地步。”

倪俊起身,往一側躲。偉民作意揮瞭一下,刀刃劃過皮膚,倪俊胳膊上立刻一道紅口子。“真砍?!”倪俊被殺出瞭血性,揭竿而起。偉民被他推倒在床上,跟上回如出一轍,隻不過這回,偉民手裡有刀。倪俊一個肘擊,擊打在偉民手腕上。當啷一聲刀落在地上。偉民環抱住兒子,一個大摔,倪俊被壓在下面。

“來真的!”倪俊嗷一聲,胳臂一擰,偉民扛不住疼,又倒在一旁。手上還不閑著,死死掐住倪俊的下巴。倪俊當即還以顏色。他畢竟年輕,一隻手就能掐住偉民脖子。

倪偉民快不能呼吸瞭。

倉皇之中,他摸到床頭櫃上的紫砂壺,下意識,不顧一切朝倪俊頭上重擊。一下,兩下,三下。血流如註,紫砂破碎,倪俊倒在地上。房門口,鄰居胖嬸端著一盤水果站在那兒,呆愣。她是來給二琥獻果的。偉民轉頭看見胖嬸。胖嬸突然尖叫起來。

紅艷一臉焦急,站在搶救室門口。是胖嬸給她打的電話。老鄰居,聯系方式都留著。春梅和偉強第一時間趕來,問情況怎麼樣。“傷著頭,在搶救。”紅艷言簡意賅。其實她已經準備回傢看看,隻是因為一張保單,耽擱瞭兩天。

一會兒,警示燈滅。醫生走出來,三個人圍上去。醫生說,病人情況不太嚴重,輕微腦震蕩,不影響智力,休息休息就可以出院。大傢松瞭一口氣。侄子出事,大哥還在派出所,倪偉強要留下來守夜。紅艷道:“我看著吧。”偉強堅持。春梅見紅艷松口,認為沒準是好事,便堅決讓偉強離開。出瞭醫院,偉強不解:“人都離婚瞭,你非麻煩人傢幹嗎?”春梅道:“離瞭就不能復?”

“能復?”偉強來興致。

“看什麼情況。”

“怎麼才能復?”偉強順著問。

“起碼得頭上挨幾下,腦震蕩,進急救室搶救才能復吧。”

偉強嬉皮笑臉:“那我合格,我腦子裡有東西。”

“別胡說。”

“真的,醫生說瞭不好處理,屬於定時炸彈。”偉強解釋,“不是早告訴你瞭。”春梅不語,她為他擔心。“有空還是去看看,找專傢,總能解決問題。”她說。偉強隻說醫生說暫時觀察,跟著又回到老話題:“定時炸彈也能復婚吧。”春梅沒接話,加快腳步,開車門,先上瞭車。她當然明白偉強的意思。那次激情過後,兩個人的感情明顯升溫,她又找回瞭點當年初見時的感覺。隻是,激情歸激情,有沒有必要復婚,春梅嚴重懷疑。尤其是正陽娘去世之後,她索性秉持一個原則,讓老天幫她選擇做什麼,她不去想,不考慮。事緩則圓,好多事,不到必須去做,不得不做,她一般不去找麻煩。這個麻煩,當然包括復婚。當情人還有點激情,真再次做夫妻,她又要成黃臉婆。有什麼意義。

晚上睡覺前,春梅給紅艷掛瞭通電話。劉紅艷說倪俊還沒醒,還有點低燒。春梅叮囑她多註意,有什麼情況隨時跟醫生溝通。

病房裡,劉紅艷一個人坐在倪俊病床前,他還沒恢復意識。紅艷不明白,再怎麼吵,他爸怎麼能下這麼重的手。這不等於把人往死裡打,倪俊死瞭對他有什麼好處?紅艷心疼倪俊。她抓著他沒打吊針的那隻手,冰涼,對著光看,她突然發現手腕上有兩道疤痕。是英文字母?HY?刀刻斧鑿般。劉紅艷不由自主念出來,再延伸成漢語:紅艷。他還愛她?一瞬間,她心裡滿滿的,原本堅固的決定輕微晃瞭晃。第二天,倪俊醒瞭,劉紅艷還坐在他身旁。他抓瞭抓她的手。她醒瞭。揉瞭揉眼睛,見他醒來,起身就走。他叫她的名字。她還是往前走,隻是腳步放慢。倪俊著急,要下床追,卻一不小心絆倒,吊水架子砸在地上。紅艷聽到身後一片亂響。她站住腳。終於還是不忍心,扭頭回去把他扶上床。

劉紅艷其實也不想走。她跟他有孩子瞭。隻是,沒有臺階,你讓她怎麼下得來。

“別走。”他再次懇求。

“咱們結束瞭。”

“可以重新開始。”

“還有別的事嗎?”

“有!”倪俊欠著屁股。

紅艷坐下來,像陪審團聽報告。

“那個……”倪俊必須急中生智,“其實……”

紅艷像煞有介事地望著他,看他怎麼表演。

“其實……”他拖延時間,冥思苦想,“我想找你……買一份保險。”終於編出來。

這個好。她感興趣。

“什麼險種?”她問,“重疾險?意外險?還是壽險?醫療險?是定期險還是終身險?”

“終身的!”倪俊搶著說。

“終身,保什麼?”

“保終身在一起。”他很著急。

“我要是不同意呢?”

“那我可能會有生命危險。”

“不跟你胡扯瞭。”

倪俊又要站起來:“你也看到瞭,”他指著自己的頭,“我跟我爸過不到一塊兒,你不來,我真可能犧牲。”

紅艷背對他。她不想讓他看到自己復雜的表情。

“回來吧,”倪俊說,“我的錯我改。”

紅艷還是往外走。倪俊跑過去要攔。紅艷佯作生氣:“行啦,我得去看看爸!人還在派出所呢。”

派出所,紅艷跟民警點頭微笑,解釋緣由。不一會兒,倪偉民被帶出來。民警招呼一聲:“認識吧!”偉民抬頭,一見是紅艷,立刻往回走。

紅艷三兩步上前:“爸!”

偉民不回頭,往回走。

紅艷道:“我和倪俊打算復婚。”

偉民站住,重新轉身,看瞭她一眼:“你們的事,我不管!”又問,“那小子怎麼樣?”

“傷得不重,是他讓我來的。”

“回去吧。”

“爸,以後我和倪俊給您養老。”紅艷表態。

“別瞭,我就在這兒養老吧。”偉民說話間,旁邊的民警忍不住笑。

“孫子您也不管瞭?”紅艷笑著問。

倪偉民慢慢轉頭,看著劉紅艷。

《熟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