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剛過,春天還沒來的時候,張春梅遇到兩件事。
一件是壞事。另一件,說不上是好是壞。
壞事是盡人皆知的。倪偉強倒在瞭講臺上,拉到醫院搶救,開顱,至今沒醒。醫生說,偉強腦中的瘤,其實早就可以開,隻是有風險,是他自己選擇保守治療。倪偉強不允許別人動他大腦這件精密儀器。他搞密碼研究半輩子,深信一把鑰匙開一把鎖。能打開他大腦的鑰匙,恐怕還沒造出來。
照顧人的任務,又落在張春梅身上。淑淑倒是主動請纓,可哪兒有準兒媳婦照顧公公的,斯楠孝順,偶爾能陪著過夜。日常細碎的伺候工作,還是得春梅親自上前線才能完成。於是乎,坊間關於春梅的傳言很多,有人誇她賢惠,照顧完婆婆,又開始照顧前夫,也有人說她晦氣,送走瞭婆婆,馬上又送走前夫。不過,這次伺候病人,春梅完全平靜。她就當老天派給她一個任務,她索性把昏迷不醒、有可能成植物人的倪偉強當成一個物件。不可思議,一個月前,他們躺在一張床上,看著塞班島的風景度假。一個月後,他就人事不知。春梅暗嘆,偉強啊偉強,你真說到做到,真讓我給你養老送終。不過,正因為這場昏迷,春梅徹底原諒瞭偉強。他沒撒謊,他當初離傢出走有瞭合適的理由。進而,因為懂得,所以慈悲,伺候就伺候吧。
春梅坐在偉強床頭看書,兒子斯楠來找她:“媽,我得跟淑淑結婚。”夠直接。春梅放下書,看著兒子,表情充滿疑惑。她終於說:“你爸這樣,再等等。”
“不能等瞭。”
“什麼意思,”春梅不高興,“你是怕你爸死,要戴孝,耽誤你們結婚?”春梅偶爾會想到後世。
“媽——”斯楠埋怨地說,“你怎麼不說,結婚也是給爸沖喜呢,也許他老人傢一高興,醒瞭。”
春梅苦口婆心:“你剛參加工作,還沒穩定下來,淑淑也要穩定穩定,有點基礎之後……”
斯楠攔話:“淑淑又有瞭。”
春梅瞬間頭大。她腦子裡對兒子有一百個埋怨,可轉瞭個彎,算瞭,她又不想提瞭,結就結吧,順其自然。也許對偉強的病真有好處呢。春梅找來偉民,他是大伯,最長的長輩,負責主持婚禮,三姑偉貞做婚禮策劃,倪俊做伴郎,紅艷當伴娘,永安做花童,婚禮迅速操辦起來。偉貞建議辦兩場,酒店一場,傢裡一場。傢裡那場,是專門辦給她二哥看的。目的很明確,遵醫囑,多給他刺激,沒準人能醒。
婚禮當天,斯楠和淑淑都穿中式禮服,笨笨拙拙的樣子。在眾人簇擁下,一對新人來到臥室。倪偉強躺在那兒,好像睡著瞭。偉貞奉上兩隻蒲團,擱床邊。偉民讓斯楠、淑淑跪下。紅艷連忙提醒,孩子孩子!於是淑淑得赦免,拿個椅子坐一邊。倪斯楠一個人跪在蒲團上。
春梅道:“跟你爸說兩句。”
倪斯楠清瞭清嗓子,說:“爸,今兒我結婚,你不來喝酒,我很生氣。”眾人都笑。斯楠繼續:“對不起,讓您失望瞭,我沒做博士,沒搞研究,幹的工作很平凡,現在還很不爭氣地準備當爸。恭喜您,要當爺爺瞭。”
又是一陣笑聲。
倪斯楠又說:“爸,你這輩子,值瞭,事業有成,感情經歷豐富,什麼都見過,什麼都經過,不過我得批評你,你對不起我媽。你當初要是珍惜我媽,沒準今天不會躺在這兒。”輕輕咳嗽一聲,“爸,你要還有點良心,想要將功補過,你就睜開眼,別把任務都甩給我,這是你的任務,是你要贖的罪,你應該陪我媽到老,給我媽養老送終。”
說得實在刺激,眾人皆驚。
斯楠拿起床頭櫃上準備好的那杯白酒:“爸,我敬你一杯。”說罷,一飲而盡。
房間裡靜悄悄的,沒人出聲。大夥都盯著偉強看,他依舊面容舒展,平靜得像個孩子。隻是,絲毫沒有醒過來的意思。
“吃飯吧。”春梅說。
沖喜失敗。不過酒席大傢吃得樂和。倪俊、紅艷復婚,即將迎來新生命。斯楠和淑淑馬上也為人父母。偉貞事業走高,孩子乖巧……一切都令人滿意,隻有張春梅有點落寞,不光是因為偉強的事故,生日剛過,她還遭遇瞭一件事:她的月經又消失瞭。
她有種不祥的預感。上次是個警告,算離傢出走,這一次,恐怕就是永別。她將不再是一個完全的女人,雌激素會下降,人會迅速衰老,她即將進入所謂的更年期,成為一個老女人。春梅沮喪。
夾著塊雞翅,送到嘴邊,春梅嘔瞭一下。再送,再嘔。偉貞捕捉到這一幕。等飯局散瞭,她才拉住春梅問:“你什麼情況?”
“什麼什麼情況。”春梅不懂她意思。
“那個還來嗎?”偉貞問。
春梅赧顏。這個她都知道,真不愧是作傢、編劇,觀察力敏銳。春梅嘆瞭口氣。
“真沒來?”偉貞再問一遍。
“老瞭。”春梅愁雲慘淡地說。
“會不會有情況。”
“什麼情況?”話剛說出口,張春梅自己也嚇瞭一跳。塞班島。美麗的海景,美好的夜晚。算算日子……天。姑嫂倆連忙下樓去買瞭支驗孕棒。一驗,果然中標。還不敢相信,再去醫院。這下確實瞭。
張春梅坐在醫院走廊的椅子上發呆。她不曉得這是上天給她的禮物還是考驗。偉強躺在床上,能不能醒過來,說不好。她在這個節點有孩子……要,下半輩子有的忙瞭,不要,她又覺得不忍心……
偉貞看嫂子失魂落魄,忍不住打趣:“響應國傢號召,二胎。”春梅嗔:“還開玩笑!”
偉貞這才嘆息:“老天給咱們的,是一張卷子啊。”
張春梅這才意識到,自己眼前的處境,跟當初的偉貞多麼相似。唯一的區別是偉強還有一口氣。
偉貞道:“咱們傢這幾個女人,估計是楊門女將轉世。”
春梅依舊皺眉。
“打算怎麼辦?”偉貞逼著她想。
春梅捏瞭捏睛明穴,一時難以做決定。這消息傳得很快。淑淑擺回門酒的時候,一傢人又坐在一起幫春梅出主意。大哥偉民贊成要,說這是倪傢後代,哪怕老二有個三長兩短,也算個念想。春梅苦笑,婚都沒復,要什麼念想。紅艷說:“嬸,反正你現在沒事,就當養個小貓小狗,傢裡熱鬧。”春梅反駁:“想熱鬧,淑淑生瞭不就得瞭。”出人意料地,斯楠竟然鼓勵老媽生育,他從科學角度分析,說多次生育的婦女更長壽。偉貞不作聲,她不願意給任何意見,因為她自己走瞭這步險棋,其中苦樂,她都覺得負荷太重。而且二嫂不是沒孩子,兒子已經長大成人結婚,馬上生子,究竟有沒有必要再要一個老二,偉貞表示懷疑。何況二哥眼下這個情況,能醒過來當然最好,完滿。要是醒不過來呢,死瞭也還算利落。要是這麼一躺多年,跟她媽那樣,那二嫂的負擔就太重瞭。在這個年齡生孩子,又是這樣一種狀況,這是賭博,是豪賭。張春梅自己,倒是不自覺想起過去看過的一部電視劇,裡面也是二嫂,五十來歲生瞭孩子,挽救瞭和丈夫的感情。老來得子,實在是樂事一件。可前提是,丈夫得在,偉強得醒啊!
張春梅撫摸著肚子。眼下還是一片平原。再過過,就成丘陵,然後成山峰。她必須在肚子成丘陵之前做決定。春梅考慮再三。她打算給孩子、偉強和她自己兩個月時間,如果倪偉強還是醒不過來,她隻能在自己生日到來之前,把孩子流掉。
盡人事,聽天命。春梅全力以赴,她請瞭兩個月的假,每天守在偉強床邊,想盡一切辦法,隻為喚醒他。醫生說有可能,有希望,還沒到三個月。三個月不醒才是永久植物人。斯楠、倪俊、紅艷、偉民、偉貞都來幫忙,輪流跟偉強聊天。一合計,聊天方案是,得刺激他。偉民認為刺激分兩種,好的刺激和壞的刺激。於是,這些人又分成三撥。偉民、斯楠負責說壞的,偉貞、紅艷、倪俊說好的。春梅好壞都能說。全說心裡話,掏心窩子。
都準備好,倪偉民第一個坐到偉強床前。
門關好,絕對保密,偉強現在更像是個樹洞。
偉民說:“老二,當你哥可不好當,從小你就優秀,當你哥,抬不起頭來。可我才是這個傢的老大啊,在外頭,在傢裡,你得把我抬起。好多事情,不是我不願意出頭,可我還沒說話,你就大包大攬。”偉民咽瞭咽口水,“老二,不過話說回來,等你閉上眼,躺在這兒,我才意識到你的重要,你能扛呀。這輩子咱倆投錯胎瞭,下輩子,你做老大,我當老二……”
斯楠坐在偉強病床前:“爸,我就想問你一句,你當時為什麼出軌?”偉強不動。斯楠推他一下:“爸!”偉強靜默如謎。斯楠又說:“爸,反正,該說的上次都說瞭,你對不住我媽,你不能閉眼,你得睜眼,醒過來,補償。”
紅艷弄瞭弄衣服,朝外頭瞄瞭一眼,確定沒人,安全,才開始她的問話。“二叔,其實我一直好奇,人傢都說你在外頭還有個孩子,周琴那個是你的孩子,對不對?”她探頭,看看偉強的反應,紋絲不動。她放心瞭,繼續說:“怪你自己!上次我介紹你買人壽險,你不聽,現在好瞭吧,你說如果現在有現金,五十萬到一百萬給到你,二嬸肯定想都不想就把這孩子生瞭。財力很重要的,你說你這一走,老婆怎麼辦,孩子怎麼辦,又沒買保險,對不對?二叔,我跟你說正確的做法就應該是你醒來,把保險上上,以後怎麼樣都行。”
倪俊嘴裡念念有詞,坐下,對著偉強,突然從懷裡掏出一張紙來,讀:“親愛的二叔,其實小的時候我想,要是你是我爸爸就好瞭,但後來我又覺得,還是讓倪偉民當我爸爸吧。你有錢,有地位,脾氣太大……”
偉貞走進來,坐下,不出聲。過瞭好一會兒,才說:“二哥,我理解嫂子現在的感受,當初正陽也是……二哥,真的,你不能這麼耗著,要麼死要麼活,你給個答案,別讓嫂子為難!二哥……”她感覺他眼睛動瞭一下,“二哥!”偉貞激動,伸手推瞭偉強一下。誰知用力太大,偉強朝床那邊歪下去,偉貞大叫哎呀媽呀,急得喊人。
淑淑坐在床邊,微笑著:“爸,你不是反對我跟斯楠在一起嗎?起來繼續反抗呀!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到底是我們的,爸,起來。”淑淑用小拇指戳瞭他一下。
張春梅坐在病床邊,深呼吸,兩次,還沒說話,她已經哭瞭。轉而又笑:“故意坑我是不是,難怪去塞班島。又給我出選擇題。想要孩子早說啊。你離傢出走之前,隻要你開口,我都沒問題。可現在不行。我一個人照顧不瞭那麼多人,我老瞭,沒力氣瞭,不像從前瞭……還記得我們剛在一起那會兒,你要跟那人離婚,其實跟我沒關系,可我背瞭多大的罵名,所以我說,開始就不好,豬猴相害不到頭。現在好瞭,你知道外面人傢都說什麼,”春梅停瞭一下,“說我克婆婆克前夫,送走一個又一個。”春梅表情惆悵,“過去我恨你,後來離婚瞭,都解脫瞭,又不恨瞭,人生就那麼回事,有時候我想,隻要世界上有你這麼個人在就行。咱們還是有點美好回憶吧,是不是?”春梅抓住偉強的手,“不過現在我怨你,怨你又給我挖坑,我說到做到,你要不醒,孩子我真不留,我數三聲,一,二,三……”
偉強平靜得好像一具死屍。
春梅放聲大哭,嘴裡胡亂念叨著,手不自覺東掐掐西掐掐,她過去最喜歡掐他耳背後面的皮,這次下手更狠。她怨他恨他怪他,怪他不死不活,給她留瞭這麼個包袱。壞人都讓她做瞭!
忽然間,偉強眼睛裡滑出一道淚。
春梅呆住瞭。
又一道。兩隻眼都在冒水。
春梅又是驚又是喜,手忙腳亂,大喊醫生!醫生!醫生!
生日剛過,春天還沒來的時候,張春梅遇到兩件事。
一件壞事,另一件說不上是好還是壞。
不過,隨著偉強的眼淚噴湧,張春梅忽然覺得,原來這兩件事,都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