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一月八日沒有雪

夜深瞭,院子前一盞昏暗的廊燈,一束窄窄的光線投射在屋簷下。石條臺階上覆瞭一層薄薄的雪。

警衛員十二點剛換過一輪崗,每隔一個小時,就重新在大院裡巡視。

從大門的警衛室看出去,胡同裡頭,幾間深宅大院,都是黑黢黢的一片。

警衛員小武今晚當班巡邏,剛剛撒瞭一泡尿,瞧瞭眼墻上的時鐘,披著軍大衣抖抖索索往外走,踏出門,一片雪花飄到瞭鼻尖上,立刻融化瞭。

霰雪紛紛,偏又下得寂靜。這天兒冷到骨子裡瞭。

小武遠遠看到院子裡門前蜷縮著一個黑色的影子,神色一凜,立刻警戒地放慢瞭腳步。

手電筒的燈光一掃而過,警衛員緊繃著的心頭驟然松懈瞭下來,小武踩著碎雪大踏步走上前去,靠在臺階上的人依舊絲毫不動。

警衛員俯身扶瞭扶人影的肩膀:“舟舟哥?怎麼坐這兒瞭?”趙平津恍恍惚惚地抬起頭來。

警衛員走到屋子前敲瞭敲窗戶:“阿姨,舟哥兒回傢瞭,趕緊開門。”

保姆阿姨在暖烘烘的炕上打盹兒,聞言立刻驚醒,踮著腳匆匆忙忙走出來打開瞭門,看瞭一眼坐在雪地裡的人,黑色大衣下雪白的襯衣領子,圍巾手套都沒戴,立刻哎喲一聲,趕緊地過來扶他:“我的心肝兒,冰天雪地的,你怎麼就坐在地上?”

趙平津抬頭笑瞭笑,眼前看不清人,想說話,卻發現嗓子裡完全發不出聲音來,他順著那一扶,搖搖晃晃地站瞭起來。

他一路勉強將車開瞭回來,下瞭車從胡同裡走進院中,走著走著再也沒有瞭力氣,依稀記得最後隻好沿著臺階坐瞭會兒。

坐瞭多久都不知道瞭。

保姆伸手替他將身上一件被雪水浸透瞭的外套脫瞭,推著他進去換身暖和衣裳。趙平津換瞭衣服走出來,保姆阿姨已經拿瞭熱毛巾,一條遞給他,一條拿在手上,拉著他的手替他擦著手心,一邊遞熱茶上來。

趙平津是一向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主兒,低著頭任由保姆伺候,隻覺心口窩著一團寒冰,一陣一陣的刺疼。

他揚手喝瞭半杯熱茶,將杯子遞到老保姆的手上:“您早點休息,我上樓瞭。”趙平津低著頭,一級一級樓梯往上走。

上到二樓的轉角處,他直覺地抬瞭抬頭,眼前有點重影。

他母親周女士穿著絲絨睡衣,站在樓梯的走廊處,定定地望著他。

趙平津仰面扯出一個笑,依舊徐徐的,走到瞭樓上,聲音沙啞,卻帶著一貫的笑意盈盈:“周老師,還沒休息?”

周女士不理會他的嬉皮笑臉,縱然深夜兩點也沒法松懈她在這個傢的威嚴:“傢裡頭什麼情況你也知道,你非得深更半夜攪得全傢不得安寧?”

趙平津依舊笑嘻嘻的:“我這又不是存心的,晚瞭點回來,誰知道阿姨還沒睡。”

周女士皺著眉頭:“你如今是愈來愈胡鬧瞭。”

趙平津上前摟住他媽,將她往她屋裡頭送:“您睡吧,我好著呢。”

周女士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半是警示半是勸告:“舟兒,你要再這麼繼續犯混,遲早得出事。”

趙平津愣瞭一下,忽然笑瞭。

那一絲笑容模糊難懂,轉瞬即逝,他仍是客客氣氣地扶著周女士的手臂:“您放心,事兒到而今,再沒比今天更幹凈的瞭。”

這麼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他說得字字清晰,仿佛帶著一種奇異的痛楚,周女士怔住瞭幾秒,憑著一個母親的直覺,抬頭仔細地看瞭看他的神色。

他回得太晚瞭,夜熬得多,臉色蒼白,他仍然是笑,她一貫驕縱到沒邊兒的兒子,今晚不知為何看起來有點失意。

趙平津替她推開瞭房門,擺瞭擺手轉身往回走。“舟兒。”周女士不放心。

趙平津搖搖晃晃地走到瞭樓梯旁,聽到他母親喚他,抬手按在瞭扶手上,回頭望瞭望她,唇角抽瞭抽,露出一個面目模糊的笑:“媽,我爸當初,是不是也像我這麼懦弱?”

周女士臉色倏然一變。

趙平津笑著,卻不再說話,徑自樓上去瞭。新年過後第三天。

假日剛過,路上特別的堵,夜裡八點多,方朗佲今天下班遲瞭些,妻子有孕在身,他基本每天都按時下班陪她。

小區的車庫裡頭,幾輛車堵在門禁處,前面一臺熟悉的黑色車子。方朗佲按瞭下喇叭。

前頭那車後視鏡裡人影一閃,駕駛座上的人漫不經心地抬起手臂沖著他揮瞭揮手。

方朗佲在車庫裡停瞭車,回頭,趙平津正從車上下來。

方朗佲乍然看到他,差點愣瞭一下,天氣這般的冷,趙平津一襲黑色大衣,裡邊隻穿瞭件灰色格子襯衫,人顯得格外的瘦削,方朗佲回過神來,笑著摟住他肩膀說:“好一陣子不見你小子瞭,新年躲清閑呢。”

趙平津笑瞭笑:“哪能啊。”

兩個人走進客廳,保姆迎上來招呼。

方朗佲說:“上回讓給舟子捎帶那藥,擱哪兒瞭?”保姆轉身去開櫃子:“我給您拿。”

趙平津在沙發上坐瞭下來,接過瞭方朗佲遞過來的一個白色袋子:“哥們兒謝瞭。”

“客氣。”

方朗佲給他遞瞭一杯茶,瞧瞭瞧他的神色,斟酌著問瞭一句:“趙董——怎麼樣瞭?”

方朗佲是自己人,辦事說話一向知道分寸。他大伯這事兒,外頭還是瞞著的。趙平津扼要地說:“一期化療結束瞭,現在在傢裡頭,效果不大,十分痛苦。”方朗佲聞言心底一沉,之前趙平津說得隱晦,以為還有生存期,照現在這情況,估計是不好瞭。

趙平津抬手搓瞭搓臉,眉間就沒松開過,明顯是壓力太大,神經一直緊繃著,他聲音低沉許多,神色卻還是平靜的:“他意思是不想遭罪瞭,我大伯母不依,天天在傢裡頭哭。”

方朗佲問:“你姐呢?”

趙平津答:“前兩天回去瞭,過幾天再回來。這藥不好帶,趙品冬在美國都沒買到。”

方朗佲想讓他放松一下:“我們傢就這位洋買辦,傢裡就一個女孩兒,當初我爺兒還將我叔罵瞭一頓,現在看來,出去瞭挺好。”

趙平津聽到笑瞭笑,想起方朗佲那位英姿颯爽的堂妹:“讀牛津進國王學院實驗室,朗佲,我們這幾傢,女孩兒都海闊天空的,我們留在傢裡頭的,你瞧瞧我,都成什麼樣兒瞭。”

方朗佲眼眶忽地一熱,他知道趙平津心裡頭難受。

方朗佲低聲勸瞭他一句:“這段時間你留神點兒,隻怕困難不小。”趙平津抬手取瞭支煙:“生死有命。”

方朗佲道:“我說的是你。”

趙平津沉默瞭一下:“我會處理好。”

方朗佲點點頭:“曉江兒不參加你婚禮瞭。”

趙平津聞言停瞭幾秒,忽然譏諷地笑瞭笑:“他是不該來。”

方朗佲不敢搭他結婚的話題,隻簡單地告訴他:“他爸的文件好不容易批下來,他拼瞭命趕移民,唯恐事情有變。”

“前幾天從我這拿瞭幾支好酒給老高呢。”“老高那邊,托瞭南邊的人。”

趙平津一直就靜靜地聽著:“事兒怎麼樣瞭?”

方朗佲說:“面簽過瞭,事兒最終妥沒妥,我這幾天也沒問。”

趙平津咬著煙,也沒點著,模模糊糊應瞭一句:“他要真有事辦不妥,讓他來問我吧。”

方朗佲答:“行瞭,誰敢勞煩你這大忙人。”

趙平津眼角看到瞭一個身影,將煙從嘴邊取瞭下來。

青青正從樓上下來,她孕期睡得多,懷孕五個多月,身形已經明顯,氣色精神都不錯,笑著喊瞭句:“舟舟哥。”

趙平津坐瞭一會兒,青青留他吃飯,隻是趙平津忙,助理的電話進來瞭兩趟,他將茶杯擱在瞭桌面上告辭。

方朗佲知道他最近事情多,也不強留。

趙平津起身時想瞭起來,從沙發邊上大衣的口袋裡,翻出瞭一個小盒子遞給青青:“黃西棠送你的。”

青青接瞭,抬頭望他:“西棠……她真回去瞭?”趙平津點點頭,沒打算多說。

青青依依不舍地道:“你怎麼不告訴我一聲……”趙平津丟瞭個眼神給方朗佲,沉默地起身往外走。

“舟子,等等。”青青追在他身後問道,“你就這樣打發她走瞭?”

趙平津腳下停住瞭一秒,涼薄的眼底似笑非笑:“難道我還得給她開個歡送會不成?”

方朗佲知道他媳婦兒懷孕情緒起伏特別大,眼疾手快地一把伸手拉瞭拉她,隻見青青瞪大瞭眼,指著趙平津氣憤地大叫瞭一聲:“舟舟!你……”

方朗佲已經抬手捂住瞭她的嘴。

趙平津視而不見,拾起大衣:“我回瞭。”

青青在方朗佲的懷裡拼命地扭動,方朗佲眼看著趙平津關門出去瞭,終於松開瞭她。

歐陽青青轉身對著方朗佲怒目而視:“你還不讓我說他幾句,別人我是不愛管,你不看看西棠,西棠怎麼對他的?西棠愛他都愛成什麼樣兒瞭,他是怎麼待人傢的?他要這麼薄情寡義的,還禁不住我說兩句?”

方朗佲眉頭也緊瞭,壓低瞭聲音:“你也別怪他瞭,你沒看西棠走沒幾天,他瘦瞭多少?”

青青驀然抬頭,瞪大眼朝著門廳看過去,趙平津已經走瞭,門口空無一人。她咬著唇跺瞭跺腳,忽然放聲哭瞭起來。

一月八日的早晨。 趙平津下樓來。

趙傢院子裡的燈,五點多就亮起來瞭,保姆阿姨在飯廳裡跟周老師說:“天兒好,下瞭那麼多日的雪,就今天放晴瞭,真是個好日子。”

老保姆瞧見他進來,給他福瞭一禮:“舟哥兒,阿姨給你道喜瞭。”趙平津平和地笑笑。

他跟他母親打招呼,聲音有點沙啞。

周老師看瞭他一眼說:“昨晚沒睡好?”趙平津端起水杯,不動神色:“沒有。”

周老師細細地叮囑:“接瞭你王伯伯,一切安排妥當,傢裡不用擔心,你爸爸下午到,昨晚還打電話回來讓我提醒你,早上別誤瞭點兒。”

趙平津點點頭。

早上七點多,沈敏領著兩個助理到瞭。今天大傢都趕早。

趙平津問:“爺爺奶奶什麼時候過來?”

周老師忙著看:“說是起來瞭,老爺子今兒夠早,說是高興得昨晚都沒睡著。”早飯吃完,周老師催促他去換衣服。

早晨九點,趙平津領瞭沈敏出門去瞭。

出瞭屋子,沈敏在院子裡低聲跟他報告:“負責警衛工作的同志已經到瞭,領隊是方志軍。”

趙平津跨出四合院的大門,迎面而來的正是膚色黝黑的方志軍,趙平津客氣地同他握手:“您辛苦瞭。”

方志軍笑著說:“趙總,恭喜。”

沈敏早已調控周密,保鏢打開瞭車門,清一色的黑色制式大衣,配瞭對講機。

整條胡同都戒嚴瞭,行程卻是異常低調,國盛胡同隻開出瞭兩臺車,黑色奧迪,趙平津在車上,隻問瞭一句:“車子安排好瞭嗎?”

沈敏點點頭。

他閉起眼睛休息,臉色有點慣常的蒼白,他這一陣子臉色都不太好,人卻是異常的平靜。

平靜得太過頭瞭。

明明一切細節都經他親自反反復復地確認過,趙平津更是難得的配合,一句意見也沒提過,一切正按部就班地進行著,沈敏心裡卻一直揣著隱隱的不安,他一上車坐在副駕駛,就繃直瞭身體註視著路況。

車子往西苑機場開去。

車輛過瞭火器營橋,開上瞭北四環西路。

出瞭四環,機場就快到瞭,沈敏看瞭看表,比預計時間還早瞭約莫二十分鐘,他略微松瞭口氣。

後座趙平津的電話響瞭,他睜開眼看瞭一眼,沒接。然後停瞭一會兒,又響。

趙平津按掉瞭。

沈敏坐在司機旁邊,不敢大意,悄悄地回頭看瞭他一眼。這時手機又開始響。

趙平津終於接瞭起來,嗓音聽不出情緒:“喂?”

陸曉江的聲音,混在電話那頭嘈雜背景之中,遙遙地不太真切,卻帶著分明的緊張和局促:“喂?喂?舟舟?”

趙平津不耐煩地應瞭一句:“是我。”

陸曉江那頭在播放機場的登機廣播:“我在香港機場,我爸的赴美簽證昨天到瞭,我昨晚給你電話,你沒接。”

趙平津受不瞭那份嘈雜,微蹙著眉頭,隨口應瞭一句:“有事?”陸曉江說:“我半小時之後登機。”

趙平津仰頭靠在椅背上,抬手捏瞭捏眉頭。

他漫不經心地望瞭眼窗外,已經是市郊,山坡高低起伏裡有低矮的樹叢,殘雪掛在枝頭,冬天裡枝葉落瞭,灰蒙蒙的一片蕭瑟不堪,今天風大,路旁卷起漫天的灰塵。

陸曉江在那頭開始說話。

趙平津的臉色慢慢地變瞭,下一刻他忽然惡狠狠地說瞭一句:“你再說一遍。”整臺車子忽然陷入寂靜,整整十多分鐘,沈敏沒聽見他再說一句話。

沈敏回頭看他,電話仍然在耳邊,他整個人的神色卻完全地變瞭,緊緊地抿著唇,牙根都咬緊瞭,臉上浮現一種幾乎是僵硬而暴戾的神情,連著整個人,幾乎都在微微顫抖。

沈敏心底驚慌一跳,立刻打手勢示意司機稍微降慢車速。就在那一刻,他忽然聽到瞭趙平津的聲音。

那聲音,仿佛被人死死地扼住瞭喉嚨,氣息低微,瀕臨死亡。他微弱地問瞭一句:“這麼些年瞭,你就沒想著告訴我?”

車裡又陷入瞭一片死寂。

趙平津低低地喘瞭口氣,聲音卻仍是微弱到得幾不可聞:“你說的這些事兒,我也理解,隻是曉江,咱倆的交情,到這就盡瞭。我不會再見你,你的任何事情,都與我無關,如果你要跟我們共同的朋友見面,你請便,無論是在這北京城裡頭還是任何地方,我不會出現在任何有你的場合。”

陸曉江耳邊緊緊地貼著電話,他打這通電話之前,就已經預料到這是一個毀滅性的結果,他抖著嗓子帶瞭一絲哭腔:“三哥……”

趙平津的情緒壓抑到瞭極處,甚至帶瞭一點詭異的溫和:“曉江,黃西棠身上受的那顆槍子兒,原該是你的。”

陸曉江忽然覺得害怕,舉目望瞭一眼機場的人聲鼎沸,身上無法抑制地打瞭個寒戰:“你今天結婚……”

趙平津笑瞭一下,那笑聲急促倉皇,仿佛一聲夜梟的啼哭:“你還知道我今天結婚?我在去機場的路上,接陜北來的那位。”

陸曉江心存瞭最後一絲幻想,遲疑瞭好一會兒,囁嚅地道:“三哥…….求你原諒我。”

趙平津淡淡地答瞭一句:“再見,曉江。”

趙平津仰起頭,望見混沌沉重的天空,那一刻忽然想起小時候住在大院裡頭,夏天的午後,天是透明的藍,他跟曉江兒、高積毅他們幾個調皮搗蛋的男孩兒,正午趁著大人們都睡瞭,悄悄溜出來,瞞著大人們翻墻爬出去,在胡同的墻根下踢球。

那時的陽光真好啊。

沈敏直挺挺地坐在前頭,大氣都不敢出。

司機劉師傅跟沈敏交換瞭一個眼神,劉師傅跟瞭趙平津好幾年,老劉見過他撒火,見過他摔東西,見過他把下屬罵得面無人色,但從沒見過他這樣令人膽寒的神情。

沈敏不一樣,沈敏跟瞭趙平津小半輩子瞭,往事歷歷在目,他心底最恐懼的那一層情緒又翻湧起來。很多年前,他曾經經歷過一次,那一次黃西棠不顧一切地闖進瞭長安俱樂部他的那間包房,趙平津在牌桌上當著一整個屋子的京城子弟跟她吵架,吵到最後的神情,就是像現在這樣。

那一刻他知道趙平津起瞭殺意。

那一夜沈敏想起來仍然後怕,他倒不是怕趙平津真殺瞭人,西棠到底是個女人,趙平津再離譜也有個底線,他擔心的是趙平津出瞭事,他是跟在那人身旁的人,他沒臉也沒法向老爺子交代。他太瞭解趙平津瞭,天不怕地不怕的,祖輩那一代槍林彈雨活命過來的血液猶在,真的是拼瞭命的時候,趙平津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的。

趙平津忽然伸手按住車門,壓抑著嗓音嘶吼瞭一句:“停車。”司機一腳踩下剎車。

沈敏心知大事不好。

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趙平津已經推開車門沖瞭出去。

趙平津隻感覺到全身的血都在往外翻湧,他腦海中唯一的意識,就是往回跑,他想回頭,他拔腿往灰撲撲的道路盡頭奔去。沈敏跳下車,追上去拉住瞭他:“您冷靜點兒!”

趙平津魔怔瞭一般,一把推開他:“放開我,我要回去!”沈敏不明所以,沖著他喊瞭一句:“您要回哪兒?”

趙平津直瞪瞪地看瞭他一眼,神色愣瞭一下,好像完全被他這個問題困住瞭,他舉目四望,周圍四野空曠蒼茫,隻有光禿禿的樹枝和低矮的民房,隻是一瞬間,他肩頭瑟瑟地抖瞭一下,拔腿又往前跑。

沈敏被他拖著,腳下不穩差點摔倒,卻不敢放開他:“舟子!”趙平津神色暴烈,臉龐扭曲,連聲音都變瞭:“滾開!”

那一聲仿佛變作瞭一聲哀號,像一匹受傷的狼,深夜在曠野嗥叫,慘傷裡夾雜著憤怒和悲傷。

趙平津踉蹌瞭一下,腳下卻不停。

沈敏追上去,實在沒有辦法瞭,他張開手臂從後背猛地一撲,幾乎是整個抱住瞭趙平津,雙手緊緊地鉗住瞭趙平津的雙臂。

趙平津反手給瞭他一拳。

沈敏臉歪向瞭一邊,眼鏡掉瞭,顧不上拾,奔上去拽瞭他一把。趙平津雙腿發軟,完全禁不住他這麼一拽,跪著撲倒在瞭地上。

沈敏慌瞭,奔過去蹲在他身邊:“哥?”

後面跟著的車上的保鏢和司機都下來瞭,在周圍警戒,沒人敢上前來。趙平津看到沈敏臉上殷紅的血流瞭下來。

他失焦的眼睛慢慢聚集起來:“我打著你瞭?”沈敏將他拉瞭起來。

隻是那麼一段路,沈敏扶著他的手臂,感覺到他全身在發抖,冷汗從鬢角不斷地滲出,濕透瞭襯衣的領子。

趙平津喘不上氣,沈敏扶住他的肩膀,太陽在陰霾之中隱去瞭,風沙漫天,他低著頭悶咳起來。

沈敏抬腕看看表,放低瞭聲音:“飛機要到瞭。”

趙平津撐著沈敏的肩頭,眉宇之間浮起一層倦意,那一瞬間,整個人似乎完全垮瞭。

司機將車開瞭過來。

趙平津陰沉著臉一言不發,沈敏拽著他,將他往車裡推。

沈敏極力地想穩住他的心神:“我回避一下,龔祺陪您接機。”沈敏回頭望瞭望,示意跟在後面的車上的龔祺上來。

趙平津啞著嗓子說瞭句:“你先回去,處理一下傷口。”沈敏不放心:“我跟著您去機場吧,我不露臉就行。”

機場的負責人早在臺階上等候,見到車輛進來,快步地迎瞭上來:“西北來的飛機準備降落瞭。”

趙平津一行人進入機場候機室。

往落地玻璃窗外看時,綠色的專機已經在跑道的上空盤旋。飛機落地,艙門打開。

同行的李主任疾步走上舷梯,他是來客的老部下,前任秘書,曾跟隨他在陜甘地區工作,一九九八年調任北京。

趙平津領著秘書站在舷梯下,陪同的是幾位幹部同志。趙平津和他握手。

王伯伯五十開外,身穿深綠冬常服,披一件軍大衣,笑容和手掌一樣親切有力:“舟兒,勞動新郎官大駕,老爺子好?”

趙平津恭謹地答:“好,盼著您來呢。”

機場的領導陪同著,地勤往外引路,車子早已經在等候,趙平津陪在趙老爺子的身側,主任和秘書陪同領導上瞭車,趙平津親自給他關瞭車門。

車隊緩緩地駛出去。

趙平津直起身,緩緩地松瞭口氣。

正要往外走,有人拍瞭拍他的肩膀:“舟子。”趙平津回頭,兩人握手:“蜀安兄。”

李蜀安那年三十八歲,國字臉,濃眉大眼,中等身材,穿一件灰色夾克,樸實穩重,眼神裡有一種不容忽視的威嚴。

李蜀安沖著外面車道看瞭一眼:“接的是蘭州來的那位?”趙平津點點頭。

他對著趙平津,語氣卻是不生分的:“怪不得,咱傢老爺子催我緊趕慢趕的,還好趕上瞭,這是躬逢盛宴啊。”

李蜀安手臂上掛著一個約莫四五歲的小女孩兒,紮兩個羊角辮子,穿粉色小裙子,一副富富貴貴的好模樣,小姑娘清脆地喊瞭一聲:“趙叔叔!”

那是李蜀安的女兒,隔壁錢傢的孫女。

趙平津望著她笑瞭一下,把這小鬼頭當大人一般,客氣地招呼瞭一句:“心心,你好。”

李蜀安說:“忙著吧,不阻礙你時間瞭,晚上宴席見啊。”趙平津點點頭:“好。”

龔祺陪著他往機場外走,趙平津的臉色比早晨更白,幾乎是不見血色瞭,但風度依然一絲不茍,他站在車旁跟機場的負責人寒暄道謝幾句,方才登車離去。趙平津的車隨著車隊開到釣魚臺,趙平津送瞭人進去,隨行的人員都安排妥當瞭,北京這邊又留瞭人照看。沈敏臉上緊急冷敷過,已經消瞭腫,隨行的人員還給他臉上撲瞭層粉,遮住瞭鼻翼的些許瘀青,他是趙平津的首席秘書,今天要露面的場合太多瞭,他留在酒店內又確認瞭一遍安保措施。

趙平津從樓上下來。

沈敏知道他是強弩之末瞭,用眼神示意龔祺趕緊送他回去。龔祺點瞭點頭,陪著他往外走。

趙平津步出一樓的大廳,站在漢白玉的欄桿旁,深深地吸瞭口氣。胸腔裡都是血腥之氣。

他的身體繃得筆直,牙根咬緊,腮幫都在微微發抖。

身體裡此刻一點知覺都沒有,心頭那一處的痛,被他死死地控制住瞭。這一刻竟然覺得格外清明。

沈敏跟著走瞭出來。

隨行人員正在檢查車輛,對講機裡傳出確認一切正常的聲音,沈敏落後瞭幾步,站在人群外給傢裡的保健醫生打電話。

助理簇擁著趙平津往停車的路邊走。

趙平津走到車道旁,手機響起來,他低頭看瞭一眼手機屏幕。

屏幕上閃爍的名字仿佛一根利刺,瞬間刺進瞭他的腦部神經。他突然伸手,將手裡的電話狠狠地砸在瞭車上。

金屬撞擊車體發出一聲悶響,手機屏幕碎瞭,細小的鋼化玻璃碎片四濺。站在他身側的一個黑衣壯漢幾乎是在一瞬間,側身擋住瞭他的身體。

龔祺領著幾個助理和秘書立刻站住瞭。

圍繞著車輛的其餘幾個黑西裝男人,依舊在車輛的四周戒備,戴著墨鏡,面無表情,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

趙平津擺擺手,身前的男人躬身讓開瞭。

他艱難地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卻又被他極力地壓抑住瞭。趙平津抬腳往前走,沒走出兩步,一頭往下栽。

沈敏沖瞭過來。

比沈敏更快的是趙平津身邊的人,兩個彪壯的黑衣男人幾乎是一個箭步沖上前,一左一右地撐住瞭趙平津的身體。

車門被迅速打開。

保鏢扶著趙平津坐進瞭車裡。

趙平津厥過去瞭幾十秒,在車裡醒瞭過來。車廂裡催促的電話鈴聲一直在響。

沈敏置若罔聞,坐在他身旁,擔憂的神色也有點壓不住瞭,看見他清醒過來便問:“您怎麼樣?”

趙平津睜開眼看見是他,又閉上瞭眼,臉上浮出一層石灰一般的慘白,歇瞭好

一會兒,才低聲應瞭一句:“沒事。”

沈敏望著趙平津,他能撐多久,自己心裡是一點底也沒有,事到如今,能把控大局的隻有他瞭。

沈敏咬咬牙,對著司機吩咐瞭一句:“回傢去。”

趙平津倚靠在座椅上,又歇瞭好一會兒,他眉目低垂著,就著沈敏擱在座椅上的手看瞭一眼對方的腕表,快十點瞭。

沈敏正低聲打電話,吩咐人給趙平津換一臺新的電話。趙平津抬眸看瞭他一眼。

沈敏立刻停下講電話,問他:“怎麼瞭?”趙平津沒說話,指瞭指車前。

沈敏立刻會意,爬到車前從儲物箱子裡掏出瞭一個白色盒子,繼而對手機那頭說:“先不用瞭。”

沈敏擱下瞭自己的手機,然後低下頭,拆開瞭那個白色的盒子,拿著那個剛才被他摔得支離破碎的手機,拔出電話卡,專心地給他裝到新手機上。

趙平津一動不動地看著,越看心臟越難受,隻好移開瞭目光。

車子正行駛在西二環,今日限行,道路難得的通暢瞭些,寬闊的馬路旁高聳地立著落光瞭葉子的銀杏樹,平日裡熟悉的景致,今天看起來仿佛帶瞭一絲陌生,他已經很久沒有在早晨的十點,在陽光裡經過阜成門北大街,平日裡這會兒,他不是已經在辦公室裡,就是頭天晚上工作晚瞭還在睡,今天是因為他要結婚,才在這個點兒,穿梭在北京城裡。

趙平津望著窗外久瞭,忽然感覺眼前泛起茫茫霧氣,他眨瞭眨眼,窗外明明仍有陽光,眼前卻忽地有些看不清楚。趙平津靠在車窗上抬手撐住瞭前額,閉上瞭眼。

車子仍在飛快地奔馳,帶著他的未來,奔進瞭一片茫茫的白色光裡。

《京洛再無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