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
(一)【簡體版已收錄番外】
沉重的天牢大門被緩緩開打來,發出悠長的一聲“吱呀”,在昏暗沉悶的天牢裡蕩開,像是地府裡冤魂哀嚎的餘響。
牢房裡緊挨著鐵柵門的地方,蕭恒裹著滿是血污的破爛囚衣趴在地上,盛夏的牢房裡悶熱得像蒸籠一樣,從他身上傳出的血肉腐爛氣味讓他自己都止不住一陣陣犯嘔。聽見走廊裡傳來的腳步聲,蕭恒扒著鐵柵欄努力地抬起頭來,吃力地巴望。
從深不見底的走廊盡頭走過來的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男人,穿著文官官服,懷裡抱著碎花毯子,裡面像是包裹著一團小小的東西。男人走到鐵柵門外,在蕭恒面前小心地蹲下身來,低聲道,“下官刑部侍郎薛汝成,奉皇後娘娘之命……帶他來給您看看。”說著從懷裡摸出一塊皇後宮中的令牌,隔著鐵柵欄遞到蕭恒面前,蕭恒卻目不轉睛地盯在那張包裹嚴實的碎花毯子上。
年輕男人無聲地嘆瞭口氣,收起令牌,輕輕地掀開毯子,露出一張恬然安睡的小臉,兩手拖著送到蕭恒面前。蕭恒愣愣地看著裹在毯子裡的小生命,清秀,白凈,這樣靜靜地睡著,讓他恍惚看到那個先他一步而去的女人溫柔的笑靨,蕭恒顫抖著伸出手去,伸到一半忽然想起些什麼,吃力地把手縮瞭回來,手心在臟兮兮的囚衣上用力地蹭瞭好幾下,蹭得掌心都發紅瞭,才重新伸瞭出去,手指剛觸到嬰兒細如凝脂的小臉上,突然一顫,愕然地看向抱著孩子的人,“他……發燒……”
年輕男人點瞭點頭,輕輕蹙著眉頭,“夫人受刑早產,他先天不足,自出生來一直生病……兩條腿是廢的。”
蕭恒的手僵在嬰兒的臉上,不見血色的嘴唇顫抖瞭好一陣子,輕輕摸過孩子的整張臉孔,才緩緩地縮回手來,目光仍戀戀不舍地落在那張小臉上,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走……這裡臟……太臟……”
年輕男人抱穩孩子,慢慢站起身來,微微頷首,“寧郡王保重。”說罷轉身要走,突然聽到身後傳來因為急切而愈發沙啞的聲音。
“他……他名字……”
年輕男人轉過身來,謙和地答道,“皇上為他取名瑾瑜,順位第七,已封位安王。”
蕭恒緩緩垂下頭來,在口中無聲地重復著孩子的名字,重復瞭好一陣子,再抬起頭來,年輕男人仍靜靜地等在原地,蕭恒怔瞭怔,“你……多照顧……”
“寧郡王放心。”
(二)【簡體版已收錄番外】
“姐姐……”
十娘剛回屋就聽見床上傳來的細弱聲響,心裡一揪,忙快步走瞭過去,掀開帳子,床上的男孩蜷在厚厚的錦被裡,瘦小的身子瑟縮著,小臉慘白,清澈的眼睛正淚汪汪地看著她。
“姐姐,我冷……”
十娘伸手摸上男孩的額頭,秀眉輕蹙,從前天起他就高燒不退,喝口水都會吐得厲害,別說他一向體弱,就是個健健康康的五歲孩子也禁不住這樣的折騰。
十娘在床邊坐下,連人帶被子一塊兒抱進懷裡,她才剛滿十六歲,貴為嫡出公主,她從小到大就抱過這麼一個孩子,但她心裡還是清楚得很,一個五歲的孩子不該輕得像團棉花一樣。十娘隔著錦被輕輕拍撫這副格外瘦小的身子,聲音輕柔如夢,生怕驚瞭他,“小瑜乖。”
男孩在她溫暖的懷裡仰著頭,認真地看著她,稚嫩的聲音燒得發啞,聽起來有些不合年紀的沉重,“姐姐……我是不是快死瞭?”
十娘心裡一沉,怔瞭怔,才低下頭來輕輕吻在他滾燙的額頭上,“不會,有姐姐在,小瑜不會死的……姐姐保證。”
哄著懷裡的人睡著,把他放回到床上躺好,十娘站起身來將炭盆輕輕挪到床邊,輕手輕腳地走到外間去,喚來一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宮女。
“豆蔻,薛大人應該快到瞭,你去趟書房,跟他說王爺還病著,今天還是不能上課……”十娘說著從袖裡抽出一個折瞭兩折的信封,塞到豆蔻手上,低聲道,“幫我把這個交給他吧”
豆蔻把信封湊到鼻子底下,使勁兒吸瞭口氣,笑得一臉神秘,“這麼濃的花香味兒,公主又給薛大人寫情詩啦?”
十娘臉頰微紅,“胡說什麼……”
豆蔻抿著嘴笑,湊在十娘耳邊輕聲道,“公主要是真能和薛大人結為連理就好瞭,咱們王爺那麼崇拜薛太師,沒準兒一高興病就全好瞭。”
十娘淺笑輕嗔,“行瞭,整日沒大沒小的……快去吧,別讓薛大人久等。”
“好,公主就放心吧。”
(三)【簡體版已收錄番外】
“姐姐……”
十娘把目光落在面前的銅鏡上,看著自己塗滿脂粉的臉,對身旁輪椅上男孩的喚聲聽若罔聞。豆蔻站在十娘身後,小心地幫她梳著復雜的新娘發髻,順便低頭在十娘耳畔輕聲提醒,“公主,王爺叫您呢……”
十娘一直不答應出嫁,今年皇上再次提起,是個遠不如前幾個人選的男人,十娘竟一口答應瞭,別說輪椅上的那個男孩接受不瞭,豆蔻也覺得像是做夢一樣,她和這裡的所有宮人一樣,都一直堅信十娘不肯嫁人是在等薛大人,哪怕一直等到美人遲暮。
十娘漫不經心地應瞭一聲,沒去看輪椅上男孩那張慘白的臉。“嗯……”
“姐姐,你為什麼……突然要走啊?”
“總比在宮裡伺候人好,”十娘看著男孩映在銅鏡裡的影子,目光定在他的腿上,聲音裡帶著豆蔻從未在她口中聽過的淡漠,“沒人願意伺候別人,要想不招人厭煩,就別總指望別人伺候你。”
豆蔻心裡一涼,慌忙看向輪椅上的男孩,就見男孩愣愣地看著十娘冰霜滿佈的側臉,好一陣子才緊咬著嘴唇,艱難地點瞭點頭,低著頭看著自己不能動彈的雙腿,小聲地道,“小瑜記住瞭……”
十娘眉心微緊,看著銅鏡裡怔愣的豆蔻,輕責,“動作快點,別誤瞭時辰。”
豆蔻趕忙低下頭,“是……公主。”
直到十娘從頭到腳都收拾妥當,輪椅上的男孩都沒再說一句話,就靜靜地坐在一旁看著,豆蔻清楚地看到他緊抿著嘴唇,那雙清澈的眼睛裡眼淚一直在打轉,但始終都沒有一滴掉落下來。
豆蔻把十娘的轎子一直送到宮門口,十娘突然掀開轎簾,對轎外的豆蔻低聲道,“別太心疼他……他跟別人不一樣,現在吃點苦頭,將來才能活得容易些。”
豆蔻一愣,“公主……”
十娘淺淺苦笑,“拜托你瞭。”
(四)【繁體版獨傢番外】
夜半,一燈如豆。
蕭玦迷迷糊糊地醒過來,剛睜開眼就看到一張清俊裡帶著明顯火氣的臉,一愣,“七叔……”
床邊的人靜靜坐在輪椅上,手裡端著一個藥碗,十歲的少年人卻端著長輩的口吻,“起來,吃藥。”
蕭玦愣愣地爬起來,身上酸軟得好像連著練瞭好幾天劍一樣,隱隱發冷,蕭玦接過藥碗木然地喝瞭一口,苦得差點兒哭出來。
輪椅裡的人淡淡地看著他苦得皺成一團的臉,聲音裡帶著清晰的惱意,“再敢睡在我書房外面,黃連再加倍。”
蕭玦被訓得鼻子一酸,緊咬著嘴唇,低著腦袋,眼淚撲打撲打直往下掉,有幾滴落在藥碗裡,發出輕微的叮咚脆響。昨晚是他奉旨入宮給這人當侍衛的第一天,這人隻問瞭他的名字,就頭也不抬地繼續研讀案卷瞭,他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見書房外面一個守衛也沒有,就一直站在書房外面幫這人守著,寒冬臘月冷得刺骨,他也不過是個七歲的孩子,站著站著就什麼也不知道瞭。
想起剛去世半個月的爹臨終時對他說的話,盡忠職守,蕭玦把腦袋埋得低低的,捧著藥碗重重地點瞭點頭,“我再也不敢瞭……”
輪椅上的人沒說話,推起輪椅就要走,蕭玦一慌,趕忙幾口喝幹藥汁,把碗一擱,掀瞭被子就跳下床去,剛站起來就一陣頭暈腿軟,“撲通”地一聲趴到瞭地上。
木輪壓地的聲音戛然而止,那個清冷中帶著慍色的聲音再次響起來,“你幹什麼?”
蕭玦紅著臉從地上爬起來,抓過擱在床尾的衣服就往身上套,“我……我馬上就好!”
輪椅上的人皺起眉頭,“四更剛過,你起床做什麼?”
蕭玦一邊急匆匆地穿衣服,一邊既認真又威風地答道,“卑職奉旨保護七叔……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輪椅裡的人怔瞭怔,“我不用你保護。”
蕭玦的臉漲得更紅瞭,“七叔……我保證再也不在站崗的時候睡著瞭!”
輪椅裡的人輕抿嘴唇,靜靜看瞭他一陣,聲音清淡得像白開水,“你還在發燒,睡覺吧……我也要睡覺瞭。”
“你在哪個房裡睡,我到門口給你站崗。”
“這是我的房間。”
蕭玦一愣。
輪椅裡的人漫不經心地道,“你就在這床上睡吧……要是真有什麼刺客,你能及時保護我。”
蕭玦想瞭想,端端正正地應瞭一聲,“是。”
“你先睡……我要看會兒書。”
“是。”
(五)【繁體版獨傢番外】
三月,鶯飛草長,禦花園滿目春色。
一陣木輪碾地的聲響由小徑另一頭傳來,太子爺頓時像見瞭鬼似的,臉色一變,突然拽住景翊的胳膊,連拉帶拽地把他和自己一起塞到瞭一旁的冬青叢裡。
“太子爺……”
“噓——”
景翊被太子爺鼓著腮幫子直瞪眼的模樣嚇瞭一跳,趕忙閉上嘴不出聲瞭,隔著濃密的枝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好奇地望去。他八歲進宮來當太子侍讀,如今已近三載,深知這位比他小瞭兩歲的當朝儲君的心性。
這位年僅九歲的主子爺天不怕地不怕,宮裡上下沒有一個人治得瞭他,景翊日日伴在他身邊,從不曾見他這樣怕過什麼。
能讓太子爺害怕的,一定是位瞭不起的人物。
有木輪聲,莫不是推著板車來料理園子的宮人?
可宮人能有什麼瞭不起的……
沒容景翊多想,木輪聲漸近,景翊在枝葉的縫隙間看清瞭來人。
來的是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少年人,白衣玉面,清貴冷肅,木輪聲來自他身下的那張輪椅。小徑上鋪著細密的卵石,少年人身形單薄,力氣不濟,推得有些吃力,跟在旁邊的宮女眉目間帶著隱隱的疼惜,卻也隻是疼惜著,並不動手幫他。
景翊詫異地看著,入宮三載,他竟從沒見過這個人。
少年人和宮女在冬青叢前經過,又漸漸走遠,太子爺長舒瞭一口氣,拽拽景翊的胳膊,“好啦好啦,出去吧!”
景翊想起一些宮裡的傳言,若有所思地看著那少年人消失的方向,“太子爺,他是安王爺嗎?”
太子爺拍拍屁股上的土,怏怏地嘟著嘴道,“對……他是我七叔,可兇瞭。”
景翊好奇,“怎麼個兇法?”
太子爺認真地道,“他不笑。”
景翊不大明白,“不笑?”
“他從來不笑。”太子爺又重重地強調瞭一遍,才皺起眉頭一本正經地道,“你想想啊,宮裡這麼多人,有哪一個不兇的人是不笑的?”
景翊抿瞭抿嘴,他直覺覺得那少年人的冷肅隻有浮在臉上的薄薄一層而已,卻又找不到合適的理據,到底隻能說瞭一句輕飄飄的廢話,“他看起來不像壞人。”
太子爺不服氣地仰頭看著比他略高瞭半頭的景翊,“你要是不信,咱們就去問太傅大人。”
這位主子爺皮是皮瞭些,卻一向都是講道理的。
景翊點頭,“好。”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