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遊

兩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樓臺直到山。

十裡瘦西湖,六朝以來即為風景勝地。

沿途畫舫行過,湖光山色美不勝收。謝雲書從旁指點傳說掌故,評敘六朝人物風流,一一如數傢珍。迦夜聽得興致盎然,兩人在舫內猜枚耍鬧,下棋觀景,俱是快意無邊。至二十四橋邊已是暮色四合。湖內的行船漸漸聚攏來,皆在二十四橋畔的吹蕭亭下暫歇。

迦夜有些詫異,“他們在等什麼?”

“稍後你就知道。”謝雲書攬著她從畫舫裡出來,立在船頭若有所待。

吹簫亭臨近水邊橋畔,小巧而趣致。月明如霜,清光籠罩瞭一天一地。

波蕩月影,畫舫輕搖。靜得一柱香的時間,十餘名樂女魚貫行出,梳雙鬟望仙髻,著淡紅榴花裙,長袂如雲似霧,步履飄渺似仙。一時萬籟俱靜,隻聞水聲輕響。

須臾,簫聲起。

簫聲清揚,哀而不怨,悲而不泣,洗脫瞭纏綿隻餘疏朗。和著天上月華如洗,畫舫燈影如夢,水面波光鱗鱗,仿如銀河墜地,清輝滿目,天地唯此曲入耳。技巧未見得特別出色,但襯著此景此情,無復能有過者。

樂聲結束良久,迦夜才回過神,輕倚著身畔的人籲瞭一口氣。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傳言著實不虛。”

“每逢晴夜月圓即有此奏,你喜歡下次再來看。”他含笑回答,因她的喜愛而愉悅。

一面說著,船傢知趣的將船撐離亭下。

樂聲既停,橋下的行船各自緩緩散去。二十四橋邊的紅樓花坊,尚未退入樓內的花界女子嬌倚扶欄,發現合意的男子便迎手相喚。及至兩人所乘的畫舫行過,一時滿樓紅袖招。花顏笑影,鶯聲嚦嚦,場面蔚為可觀。

謝雲書瞟瞭一眼,攜著她就要進艙,迦夜看著胭脂粉黛軟語輕喚,笑不可遏,不忘戲謔的調侃。“除掉謝傢公子的名號,你仍是風頭極盛。看陣仗隻怕沒銀子人傢也願意倒貼。”

謝雲書還未回話,一旁傳來大笑。

一桶湖水猝然潑瞭過來,謝雲書摟著迦夜足下微移,躲開瞭忽襲而至的水花,定睛一看,惡作劇的可不正是宋羽觴。

兩人心無旁鶩,竟沒發現跟在後面的畫舫上是熟人,四翼在宋羽觴身後暗笑。數日來這幾個傢夥跟著宋羽觴四處亂晃,極少留在謝傢,不知怎麼混來瞭瘦西湖沆臟一氣的惡作劇。

“雲書美人在懷,哪裡還看得進閑花野草,葉姑娘真是未見他當年勝況。”丟下木桶,宋羽觴扯開折扇忽拉拉的扇風,頗有翻陳年舊史的興致。“那時我和他從二十四橋上過,他一騎白馬不知贏取瞭多少芳心,甚至還有閨秀在橋上苦候,盼著能瞧他一眼,禍害相思無數,一把又一把的感情債數都數不完……”

最後幾句說得頗為費力,必須不停的左挪右閃,一旁的果盤被謝雲書當作瞭暗器,飛襲而至的葡萄冰梨讓宋羽觴狼狽不堪,腳下一滑,幾乎墜入湖裡,趕緊告饒。

“雲書住手,我再不說瞭……決不讓葉姑娘知道你過去的風流往事……更不說當年我們一起看花魁……哎約……咚……砰……”

分心的結果是倒黴的踩到瞭落下的香梨滑跌,待撐起肘上又中瞭一枚葡萄,跌瞭個十成十,這聲痛呼絕對貨真價實。

四翼在一旁幸災樂禍的大笑,迦夜冷冷的一橫,笑容立時僵在瞭臉上。見少年們畏縮禁聲,迦夜明眸微閃,身形一動掠瞭過去。

銀鵠紮手紮腳的被丟進瞭湖面,不等回神墨鷂也落瞭下去,接下來是藍鴞,平靜的湖面登時熱鬧非凡,打水之聲不絕。碧隼看瞭看在水裡掙紮的同伴,又看瞭看面前袖手以待的纖影,乖乖認命的自己跳瞭下去。

一旁的宋羽觴張大瞭嘴,半晌才從愣忡中恢復,捧腹狂笑起來,笑得臉都扭曲瞭,直到兩人的行船駛出老遠,四翼才從水裡攀上船,濕淋淋的好不狼狽。

“沒想到……”墨鷂傻傻的望著船影。

“雪使她……”銀鵠一臉不可思議。

“居然真的……”碧隼擰著衣服,咋舌搖頭。

“變瞭。”藍鴞吐瞭一口水,說出四人共同的心聲。

宋羽觴還在一旁狂笑,聽起來甚為刺耳。四人對視一眼,俱是陰惻惻的一笑。

撲嗵!

美景如詩的瘦西湖又多瞭一個載沉載浮的人。

唯一不合襯的,是間歇傳出的叫喊。

“救命……我不會遊泳……咕嚕嚕嚕……”

“太過份瞭。” 宋羽觴攀在剛進門的謝雲書肩上哀怨的控訴。“你居然放任那四個混小子把我丟進湖裡,明知我不諳水性,差點害我丟瞭性命。”

“我看你跟他們混得不錯。”他用一根手指推開對方的額,避免口水噴到自己臉上。

說起來宋羽觴頗有些憤憤。“那幾個傢夥年紀不大鬼點子倒多,都不是相與之輩,真是你教出來的?”

“我隻負責督導任務,其餘的很少管束。”謝雲書忍笑忍得神情古怪。“或者我去令他們讓著你一點?”

宋羽觴很想點頭,終拉不下老臉,咬牙切齒瞭半晌。“算瞭,我就不信還治不瞭幾個小鬼。”

謝雲書不甚看好的提醒。“天山上出來的沒一個好惹,你自己小心。”

宋羽觴暫時把麻煩甩到腦後,四顧無人,賊兮兮的開始八另一件事。

“不說這個,你真打算娶葉姑娘?”

謝雲書愣瞭一下。“現在說這些太早。”

“你不正在朝這個目標努力?”看對方回避的臉,宋羽觴很不滿意。“少裝瞭,你看她的眼神足以溺死人瞭,傻子才瞧不出來。”

“你想說什麼。”

“你不在乎她永遠這副模樣?你們站一起雖然好看,可確實差別太大,再過十年恐怕會被當成父女。” 調笑的話裡有幾分正經,謝雲書沒作聲。

“還有子嗣也是問題,不是我說,她那副身量……一旦有孕八成會難產,到時候有什麼萬一……”

“再說她的出身來歷必定過不瞭世伯那一關,不然也不會請白傢小姐來揚州,況且世伯到此刻都沒見葉姑娘的意思,你……不會不明白吧。”

“你還想瞭些什麼?”

“還有?”宋羽觴沒聽出冷意,真個又想瞭想。“你治不住她,她性子太剛性情又冷,不喜與人接近,極易得罪人,和這種女人在一起非常累。這麼說有些失禮,但兄弟一場我不想你日後難受,趁來得及你趕緊放棄,不然麻煩會……”

“來不及瞭。”輕而冷的話打斷瞭宋羽觴的滔滔不絕,一時錯愕。

“你說什麼?”

“來不及瞭,我想要的人隻有她。” 謝雲書回眸望瞭他一眼,平靜如水。“你說的我都想過,也知道將來有多麻煩,但我控制不瞭,沒辦法放手。”

“你說的對,她的性子剛硬執拗,從來不顧惜自己。又驕傲得要命,絕對不會踏進一個不歡迎她的地方,她不屑於進謝傢的門,更不會委屈自己討好別人,若真逼到極處,她寧可狠心割舍……”說著他笑瞭笑,嘆息又無奈,眼神卻帶著疼愛。“像她那樣的女人,再不會有第二個。”

“聽起來一點也不值得你傾心。” 宋羽觴看他的表情,心知說服不瞭,不甘心的嘀咕。

“你不會懂。”提起那個人,謝雲書的神色極溫柔。“不是這樣的性情,她不可能在天山活下來,更不可能護佑我讓我活著回江南,那些驕傲堅定是支持她撐下來的根本。到瞭這裡卻……”

“就像一柄絕世神兵,作戰的時候愛其鋒利,日常又嫌太過刺手,你們隻見她不合時宜的格格不入,卻不懂她是在何種環境下生存至今。”

“你怎麼把她說得這麼好,簡直被蠱惑瞭一樣。”聽著朋友袒露心曲,宋羽觴微微動容,嘴上仍是不服。

“聽說她出身魔教,你們就認定她是用瞭什麼秘術邪法迷惑瞭我。”謝雲書苦笑瞭一下。“我倒真希望是這樣,至少還表示她對我存瞭心思……”

“你說她對你無意?怎麼可能,四翼說你們在天山就有情份瞭,而且她隻在你面前才會笑,也不是說她平時不笑,而是……” 宋羽觴抓瞭抓頭,找不出一個合適的形容。

“她是喜歡的。”謝雲書當然明白他在說什麼,不禁莞爾。“隻是比起和我在一起的種種麻煩,她寧願舍棄。”

“那就證明她不夠喜歡。” 宋羽觴終於理直氣壯。

“她不想我後悔。”謝雲書微一遲疑。“或者說,她認為我終有一天會後悔。”

“光想會遇上的難題,我也覺得你肯定後悔。” 宋羽觴默然片刻,低聲勸道。“還是換一個吧。”

“你以為喜歡上她之後,還能看得進別人麼?”他沒生氣,平平的反問。

“對,其他都成瞭凡鐵。”宋羽觴沒好氣的伸臂勒緊瞭他。“算瞭,我知道是廢話。既然執意如此,我祝你好運。”

“多謝,我的確需要這個。”看朋友裝模作樣的仰天長嘆,謝雲書好笑的捶瞭一拳,“走吧,今天晚上我請你喝酒。”

提起酒宋羽觴馬上來瞭精神。

“要伯母手釀的醉花蔭,至少埋瞭七年的那種。”謝夫人私釀的春酒是揚州一絕,可惜因著身體欠佳,每年所制極少,連謝傢自己人都視若珍品,輕易舍不得品嘗。

謝雲書斜瞭一眼,“你想得美。”

“五年的也行。”

“做夢。”肩一震抖下瞭對方的手,又迅速被親熱的攀上。

“三年的吧,你我兄弟情份最低限度也該值這個。”宋羽觴涎著臉要求。

對這種厚顏無恥的人,謝雲書隻回瞭一個字。

“滾。”

《夜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