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鳶

二十天後是謝傢龍頭謝震川的六十壽辰。執江南武林道多年,威名赫赫倍受尊崇,又逢整壽,想從簡都不可能。遠道祝賀的賓客陸續登門,平靜有序的謝府開始熱鬧忙碌起來。所有客房被整飾一新,隨時準備迎接遠客下榻,門人弟子打疊起十二分精神,務必令一切盡善盡美。

有些賓客攜妻眷同行,自然由謝夫人出面款待,連日下來頗感疲累,謝震川心疼愛妻,命令兒子媳婦從旁協助,盡量避免過於操勞。致使謝雲書整日忙於傢中瑣事無暇他顧,每每在深夜才有機會去一趟夏初苑。

出於某種刻意安排,白鳳歌被謝父借長媳之口請托協助,且時常安排與謝雲書一同出面待客,數日下來已被默認為一對。

當年謝白兩傢的遺憾人盡皆知,也有傳聞說謝三公子重現後行徑古怪,與一位尚未及笄的少女出雙入對,及至這位稚齡弱女令南郡王世子重挫,種種繪紜更是招人垂目。白傢療傷之際閉門謝客,又在謝雲書請托下守口如瓶,低調隱秘的應對勾起無數猜議,不少人均有一睹好奇之心。

此來唯見謝白二人協力款客,均以為傳聞有誤,兩傢必擇日再結姻親之好。賀客樂見其成,兩人接連遇到善意的笑語垂詢,久而久之,謝雲書也沒瞭解釋的耐性。

這場熱鬧中最高興的大概是青嵐,禁足三年不得外出,對活潑好動的青嵐來說最為難受,遠勝杖責之痛。眼下諸多前輩攜子到訪,無異於多瞭玩伴。除瞭在長輩面前恭敬聆訓裝乖,其餘多是和同齡人一起廝混,日子充滿瞭樂趣。

那位令父親另眼相看的玉隋卻在壽誕臨近之際托詞搬出瞭謝府,入住謝傢在揚州暗業之一,指名要住春澤苑。李叔來報時他心下暗疑,春澤苑緊鄰夏初苑,這位玉公子選的……僅是巧合?授意李叔尋瞭個借口,延客入住秋芙苑,遠離瞭迦夜的居所。盡管明知迦夜有自保之力,他還是暗地裡加強瞭戒備,著人監看玉隋一行出入。

他很累,有時疲累在見到迦夜之後消失,有時則更甚。隻要不談及將來,不誘她承諾,不窺探她的過去就會融洽無事。可少瞭這些,即使擁著她心裡仍然空落,總擔心不知何時就會轉身而去。恐懼失去的感覺一再侵襲,明知不該,還是逼得迦夜越來越焦燥,他也日漸陰鬱。

細心的母親首先發現瞭愛子的異常。

“書兒最近精神不大好呢。”略帶憂慮的目光掃過他的臉,母親永遠有最敏銳的直覺觀察。

“沒,隻是有點累。”他擠出一個微笑,“娘有空去小睡片刻,這裡交給我和二哥就好。”令人疲倦的事務一樁接一樁,他的心確實在煩燥,卻不願讓母親擔憂。

“書兒不是被這些瑣事影響的人。”謝夫人並不那麼容易哄騙。細思瞭片刻,一語道破。“因為葉姑娘?”

他已倦於掩飾,就隻能沉默。

謝夫人瞭然的笑笑,眼神慈愛。“別太擔心你爹,雖然他不贊成,時間久瞭未必會那麼固執。我知道葉姑娘是個好女孩。”拍瞭拍他的手背出言安撫。“雖說她身有痼疾,但有景澤在,謝傢又有這個能力,慢慢調養也就是瞭。隻要你喜歡,門當戶對什麼的娘不講究。”

“爹不會答應的。”他心下清楚。父親對他期許甚高,絕不會容許他娶一個出身不名譽的妻子,怎麼看迦夜也不是一個合適的三少夫人人選。

迦夜……也知道。

所以想都沒想過踏入謝傢,她不願自己的驕傲有半分折損。

“娘,如果我離開謝傢……”

話一出口,謝夫人的臉立刻白瞭,嘴唇微微發顫,半晌才能說出話來。

“娘老瞭,希望你們平平安安的在身邊,不想再擔驚受怕的惦記……”傷心的神態讓他愧疚得恨不得撿起話吞回去。謝夫人頓瞭頓,繼續說下去。“你和葉姑娘的事慢慢來,娘盡量說服你爹,做兒女的不要為一點小事和爹娘嘔氣,輕易說離傢,好不好。”

他除瞭點頭,再道不出半個字。

“這次你爹大壽,你把葉姑娘也帶來坐坐,讓娘好好跟她談談。有些話你不便跟她說,由娘來可好?我看她聰慧有禮,必定是明事理的。”

事理……迦夜當然懂。

就是因為太清醒,才對許多事洞若觀火,從不幻想。

她睡覺總是蜷著,縱然在懷裡也是背對,稍稍一動就會醒來,時刻都在防衛,心像密密層層的鎖。唯一的方法或許是用時間來融化。

他有這樣的耐心,可時間呢?

“三哥。”

青嵐精神十足,笑嘻嘻的跑近。身後同齡的一位少年也隨之走近,清秀斯文的眉眼讓人頓生好感。

“這位是?”

“這是洛陽沈傢來賀的沈淮揚,沈世伯的二公子。”少年的氣質幹凈明朗,略帶書卷氣,若不是腰懸長劍,很難讓人聯想起同為中原四大世傢之一的沈傢。

“謝世兄。”恭敬下藏著好奇,顯然對失蹤七年復還的傳說主角有濃厚的興趣。

“沈公子遠道來賀請務必隨意,不周之處隻管告訴舍弟。”

“多謝世兄,我與青嵐一見投契,再隨便不過。”兩個少年年齡相近,傢世相當,幾日間已成瞭好友。他微微一笑,想起當年與宋羽觴初見,大抵也是相似的情景,這種人情酬酢,自是未出江湖的世傢少年結識閱歷的最佳場合。

寒喧瞭幾句他便待離開,青嵐拉著不放,鬼鬼祟祟的湊近。

“三哥是不是要去找葉姑娘?”

他沒說話,揪住弟弟的耳朵用力一擰,青嵐立刻眥牙咧嘴的叫起來。“三哥我錯瞭,我什麼都不知道……哎呀呀……輕點。”

謝雲書這才滿意的松手,青嵐馬上跳開幾步。

“我絕不告訴爹娘你經常夜裡出去,更不會說你每次天快亮瞭才回來。”

他瞇瞭瞇眼,青嵐又退瞭兩步,臉上掛著討好的笑。

“你想要什麼。”

“求三哥幫我說說情,免瞭我這些日子的訓修,延至爹壽宴之後可好。”

“傢裡的規矩你也知道,沒這麼容易。”

“所以才求三哥。”青嵐無賴的眨眼,“你勸爹一定會答應的,三哥怎麼忍心自己一個人快活。”

他一時啼笑皆非。

“你若能守密,我找機會幫你問問。”

“三哥放心,我一定死守,就算爹揍我也不說。”青嵐大喜,立時大義凜然的承諾,頗有一言九鼎的氣概。

隻是沒走出多遠,耳際就聽見兩個少年的嘀咕。

“你拿什麼要挾謝世兄?”

“你不知道,我三哥喜歡上瞭一個人,每天溜出去夜會,迷得要死……”

“不是白傢的二小姐?”

“當然不是,我告訴你……”

“青嵐!”

喝聲驚得青嵐一跳,隨即回過頭諂笑。

“三哥走好,我……什麼也沒說……嘿嘿……”

一面尷尬的笑,一面拖著沈淮揚一溜煙的跑遠,心虛顯而易見。

今夜出來比往日略早,迦夜尚未入睡。

攤瞭一床的竹枝棉紙,皺著眉頭摸索拼綴,跳動的燭火下自有一番清婉的麗色。

“想做什麼?”見她苦惱得頭發散落瞭也不知道,他不禁愛憐的輕笑,替她用絲絳松松的挽起。

“上次那個蝴蝶紙鳶,我瞧著挺容易的,怎麼總糊不起來。”比瞭比手中的蔑條很是疑惑,“好像不太對。”

他細看頓時失笑。“你把蔑條劈得太細瞭,這樣的紙鳶不用上天就散瞭,何況鳶形也不對。”拾過一旁的竹枝重新破開,幼時常與大哥二哥玩鬧,也曾自制紙鳶,做起來倒是駕輕就熟。

他一步步做得很細,盡量精致。破出竹篾,搭上骨架,糊上棉紙,翻覆之間,一個漂亮的紙鳶呈現在眼前。迦夜伸指摸瞭摸,“好像還缺瞭點什麼。”

他看瞭一眼,微微一笑,拿至書案上研墨調色,幾筆輕描淡抹,又換色勾瞭勾,立時成瞭一隻活靈活現的蝴蝶,斑闌得似乎能隨時翩翩飛舞。

迦夜拿過去對著燈看瞭看,漸漸浮起稚氣的笑,無比單純的欣喜。甚至在屋裡試著引瞭引棉線,蝴蝶鳶隨著她的牽引時而跳躍,像一個容易取悅的天真孩童。

“你真厲害,一下就做好瞭。”她高興的臉微紅,猶如緋色的輕霞。鮮少見她如此歡欣,連帶他也心情極好。

“你喜歡?”

“嗯。”她愛不釋手的摸瞭又摸。倒下來舉著看,又翻過身鋪在床上研究,興致勃勃。

“為什麼突然想做紙鳶?這季節怕是沒什麼風瞭。”

“不放也沒關系,隻是想要一個。”纖指順著蝴蝶的翅紋移動,“我以前也有個一模一樣的。”

“令尊給你做的?”

她點點頭,長長的睫毛微扇。“他手笨,做瞭很長時間才弄好,飛起來歪歪扭扭的。”女孩仰起臉笑瞭笑,隱約有點懷念。“不過我還是很喜歡。”

“後來呢?”他愛看她這樣笑,黑眸像盛滿瞭光,一閃一閃。

聽到這一句光忽然暗瞭,迦夜咬瞭咬唇。“後來線斷瞭,紙鳶沒瞭。”

他後悔失言,探手輕輕摩挲著黑發。“現在又有瞭。”

“嗯。”她又笑起來。“謝謝你。”

他反而愣住。過瞭那麼多大風大浪,幾度生死並肩,從未聽過的三個字,居然用一個紙鳶換到瞭。

《夜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