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籠縛

長發松松地綰起,蘇雲落趴在浴桶邊緣,額上冒汗,露出的肩頸受熱氣蒸騰,加上滿桶黑漆漆的藥水一襯,更顯瑩白水嫩。

藥力侵入肌膚的感覺並不好受,她神色萎靡,想睡又睡不著,忍不住道:“還有多久?”

“這一桶秘藥貴逾千金,雲落連多浸一刻都不肯?”左卿辭笑吟吟的調侃,說是陪伴,倒似在戲謔她取樂,慢悠悠地拈起一塊鮮梨喂過來,“你受創太多,又從不曾調養,十年內必有痛患。不說別的,單是燕歸鴻的摧脈指已給你留瞭暗傷,一旦心絡再次受創,你就知道其中的厲害瞭。”

她對十年後的事不甚上心,隻覺得這一刻渾身煎熬,咬入梨塊有氣無力地嚼瞭幾下。

左卿辭似乎覺得極有趣,連書都不看瞭,時不時給她喂上一口果子點心。

經脈仿佛被無數螞蟻啃嚙,又酸又麻,秀眉越蹙越深,她忍不住輕哼一聲。“這滋味真難受,隻怕蠍夫人的嚙心蟻也不過如此。”

左卿辭替她將散落的發絲挑起來,俊目含笑。“再忍一陣就好。”

一語言及,蘇雲落倒是想起來。“奇怪,江湖中為什麼有傳聞說蠍夫人是我殺的?”

蠍夫人死在涪州城外的野林中,屍體數日後才被人發現,這女人長於驅蟲及毒術,武功算不上高強,加上為禍多年,死瞭不知多少人稱快。然而她曾自稱出身於詭秘與兇戾著稱的血翼神教,不管這些話是為震懾對頭還是顯揚身份,總難免惹來一些猜議。

“好事者捕風捉影的妄傳罷瞭,誰教她害人太多,惡貫滿盈?”左卿辭神色不動,漫然道,“雲落擔心惹來報復?文思淵查過,她不過是個叛教的逃奴,還未至於。”

蘇雲落又被喂瞭一塊酥點,左右與她關聯不大,也就不再思索,拋至瞭腦後。

左卿辭的目光掠過桌案上的銀色短棍,轉瞭話題:“有一事我也很好奇,雲落的兵器是如何得來,真是鴉九所贈?”

這一件神兵的由來,文思淵也所知不多,僅說她早年私下接過一樁生意,與神匠鴉九相關。

她懶懶地在桶中直瞭一下脊背,緩解骨骼中的酸麻。“也談不上贈,他托我偷東西,這是給的酬勞。”

以神兵為酬,這一單可謂大手筆,左卿辭不禁動容。“他讓你偷什麼?”

蘇雲落答瞭一個字。“人。”

風華如玉的俊顏難得的錯愕。“什麼?”

她忽然抿瞭一下唇,轉瞬又如常。“他有一個四歲的女兒,被扣在朝暮閣為質,托我偷出來。”

左卿辭生出瞭興趣。“說說看。”

“當時他受困於人,遞消息給文思淵,說有生意又不肯透露內容,要求私下敘談。我那一陣正好無事,就設法溜進去見瞭一面。”她伸手取過短棍,在指尖輕靈地打瞭個旋,“他是個可憐人,鑄器之術天下無雙,卻護不瞭自身,甚至連累身懷六甲的妻子死在瞭朝暮閣手中。”

左卿辭業已瞭然。“他有死志,唯獨放不下女兒,所以請你出手?”

她補充道:“還有朝暮閣勾結藩王的證據,讓我一並偷出去呈於禦前。”

這一著令人不得不贊,左卿辭道:“好一招借刀殺人,難怪朝暮閣後來覆於王廷之手,你將人偷出去置於何處?”

任他取過神兵細看,她道:“鴉九有一個姐姐嫁在福州,我按約定把孩子送去,幾年後去看,過得極好,被視如親出。”

“誰解相思毒,入骨一寸灰。短詩著實不吉,想必是在他妻子過世後所鑄。”銀色的短柄上獸紋生動,左卿辭輕喟一聲,撫過底緣的小字,“這件武器形態如此奇特,確是聞所未聞。”

蘇雲落伏在桶邊,心神在對答上,倒忘瞭浸藥的不適。“他說昔年於大荒得瞭一塊異於尋常的隕鐵,他苦思良久研出制法,熔鑄為絲鏈,百斬千折不斷。又有無形無跡,纏綿縛骨的特性,所以取瞭這個名字。幸好外形奇巧,才逃過瞭朝暮閣的監看。”

左卿辭微笑。“百機老人事後說,鴉九曾道這件神兵形影如迷,鋒銳無雙,唯獨馭使極難,甚至比名噪武林的天羅束更難控制,可謂軟兵之最,雲落棄劍而習,一定費瞭不少心思。”

“確實不易,若不是用劍太容易被人看出來歷,給我神兵也不換。”半路改換武器,其中的艱辛言語難以道盡,唯一稱幸的是天羅束的主人近在咫尺,用重金換來指點,終是摸到瞭訣竅。

接過他遞來的神兵,纖指輕勾機簧,銀光驀地流瀉,如一縷冰冷的華光纏上瞭左卿辭的手腕,見過銀鏈噬血的鋒利,饒是左卿辭也隱然一悚。

她解釋道:“這銀絲很怪,輕輕觸摸不會有分毫損傷,但若貫註力量,就可以切金斷玉。”

左卿辭依言觸撫,隻覺似絲又似金屬,銀光閃爍,美而柔韌,看上去全不見半點兇戾。隨著她腕動一收,銀光斂去,又是一根不起眼的短棍。

左卿辭忽然笑瞭,低低道:“果然是器如其人。”

她不明所以地望著他,一雙瞳眸藏著墨藍的光,像最幽深的寶石。

左卿辭並未解釋,抖開一卷潔凈的綾巾。“可以起身瞭,明日再接著浸。”

一言入耳,她的眼睫懨懨地垂瞭下去。

大雪覆沒瞭金陵,馬滑霜濃少人行,屋內獸香暖幄,絮語低談,似夢似幻分不真切。

品茗、猜枚、鬥酒、打圍、雙陸。他似乎無所不知,永遠有無盡的新鮮,夜晚又是異樣的纏綿心跳。盡管天性的警惕提醒她不該久留,卻敵不過他的誘惑,在廝磨中逐漸沉淪。

白陌從簷下過,望著漫天飛雪緊瞭緊袖子,對秦塵道:“二公子的帖子來瞭,邀公子聽戲。”

“公子不會去的。”秦塵連通報都省瞭,兩人都知道,公子近日無心於應酬。

美人在懷,誰還願寒天凍地地出去敷衍。隻是這一陣邀請頻繁,再推下去,白陌已經快尋不出借口,“下一次或許二公子會親至,邀這麼緊,你猜是什麼緣故?”

秦塵漫道:“大約是想說動公子回府。”

白陌也隱約有所感。“這次要在金陵過年,不回府說不過去,可真要是應瞭,隻怕麻煩更多。”

其中的利害沒人比公子更清楚,秦塵懶於多想。“香要燒完瞭,稍後進去換一換,順便把新得的蜜柑揀幾個送上去,晚上加一道剪雲斫魚羹。”

這時令的蜜柑不僅昂貴,更非一般人能購得,白陌“嘖”瞭一聲。“也不知公子這次能新鮮多久,要是最後弄得崔傢九妹一般要殺人,你可得當心瞭,屠神都死在她手上,那件奇怪的兵器不好應付。”

秦塵白瞭他一眼,彈起一塊銀炭,擊在對方額上啪的一響。

暖榻上的婦人膚白貌美,半身覆著裘毯,帶著長年養尊處優的氣度,手邊纏著一串玉佛珠。“他還是不肯應?”

屋子門扉緊閉,香熏得極濃,幾乎讓人有些惡心,左傾懷早已習慣瞭這種味道,垂手而立,目光落在足尖。“大哥最近受瞭些寒氣,不便見人。”

戴著金甲的指緩緩捻過玉珠,婦人的神態有一種矜貴的傲慢。“過幾日再去請,既然是一傢人,怎麼偏要獨居在外。”

“是。”左傾懷隻應瞭一個字。

“多帶些朋友,讓他們也幫著勸一勸。”婦人的話語盈著淡淡的不屑,“見府而不入,知親而不敬,這是什麼道理?不管他立瞭多大的奇功,總為人子,若是連親長都無視,不知禮數,不明孝悌,我看他也不配再姓左。”

左傾懷在這個房中一貫惜言如金,不到不得已不開口。

婦人靜瞭一會兒,輕哼一聲。“早年他體弱,我也是極疼這孩子,後來不知被什麼人劫去,病愈歸來卻被教得妄行無禮。侯爺大概是驚喜過度,什麼都縱著他。我身為嫡母,不能放任不理,你可問過當年帶走他的是誰?”

左傾懷字斟句酎。“僅說是拜瞭一個山野師父,並未道出是什麼人。”

一旁的侍女奉上湯藥,隨身的嬤嬤接過來送至案邊,婦人沒有理會。“聽說在涪州出瞭些不合禮數之事?可是真的?”

這是在問試劍臺上的事瞭,左傾懷盡量小心。“是有些意外,大哥風采不俗,引得胡姬戲弄瞭一番。”

這樣的回答顯然無法令人滿意,婦人端起藥碗,指尖搭在蓋上,冷淡道:“你翅膀硬瞭,什麼話都不愛說,是不是瞧著我半癱瞭,什麼也管不瞭,索性當我是個聾子?”

左傾懷一身冷汗,立即跪下來,不敢申辯。“孩兒不敢。”

婦人又疏淡地笑瞭,對著身邊的嬤嬤道:“這孩子怎麼說跪就跪,我不過抱怨一句,要叫外人見瞭,隻怕還以為他受瞭什麼刻薄。”

左傾懷愈加不敢抬頭。“孩兒行事無方,母親教導自是應該。”

婦人慢慢飲瞭藥,侍女們依序服侍清茶漱齒,拭手整衣,忙碌瞭好一會兒,最後又含瞭一片丁香,婦人才緩緩道:“起來吧,你若能領會,也不枉我一片苦心。侯爺近期似乎在為你們斟酌婚姻之事,你可有心儀的姑娘?不妨與我說一說。”

左傾懷心一跌,捺住不安。“大哥的事為先,我還不急。”

“你也不小瞭,可惜我身子骨不佳,不然早該為你操辦瞭。”婦人眉宇微舒,威嚴稍減,顯出兩分慈和,“六王的嫡女年方及笈,不僅傢世出眾,性子也是婉淑柔和,與你年貌相當,覺著如何?”

六王?左傾懷暗中吸瞭口氣,試探道:“六王門第何等尊貴,孩兒隻怕配不上。”

婦人略現滿意之色。“你是侯府嗣子,將來是要襲爵的人,如何配不上?不必妄自菲薄,隻要謹守本分,我自會為你徐徐圖之。”

左傾懷默然,唯有低聲應是。

“這些瑣事就無須勞動侯爺知曉瞭,先讓他回來,與那些山野人斷瞭糾纏,省得弄出笑話折損瞭侯府的聲名。”短暫的和緩消失瞭,婦人不冷不熱道,“靖安侯府可不是沒規矩的地方,等人進來,我再細細教吧。”

左傾懷辭出去瞭,婦人望著他的背影,目中透出厭惡和輕鄙。

一枚長成的棋子卻有自己的心思,忘瞭身份和恩主,已然是最大的罪愆。婦人默然瞭一會兒,淡道:“侯爺想薦他入光祿勛?替我擬書給皇兄,就說他還太毛躁,行事無方,適宜再磨一磨。”

嬤嬤和聲應瞭,又稟道:“公主,依時辰該炙足瞭。”

婦人的臉龐陰雲頓起,抗拒中帶著說不出的煩憎,最終還是點瞭一下頭。

宮嬤揭開安華公主膝上覆的紫裘,錦繡衣料如霞光絢麗,奢華尊貴。隨著襪子褪去,露出婦人一雙養護極好的腳,兩名侍女擺上熏爐,用玉片挑出紫色的藥膏,炙化瞭抹上足底,又用燙熱的銀杵著力按揉。

異樣的惡臭從炙軟的藥膏散出,安華公主痛得臉龐扭曲,五官猙獰,將身畔的小侍婢拉過來又掐又抓。小侍婢不敢反抗,更不敢出聲,疼得渾身顫抖。婦人猶不解恨,拾起銀針重重地戳她的手,鮮血飛濺出來,一應侍女垂首恍若不見,滿室唯有婦人的粗喘。

足足炙瞭小半個時辰,侍女收瞭藥具,捧來銀盆為婦人沐足,小侍婢忍著淚跪行退出,地上的血也被迅速抹凈。更濃的熏香壓住瞭室內的惡臭。

安華公主一身汗水淋漓,倚在榻上好一陣才回復元氣,侍女捧過銀盆,不知是否水溫稍異,婦人猝然厲斥,叫人將侍女拖下去責打,又抓過一旁的玉盞砸瞭個粉碎,眉間的煞氣駭得一屋子人跪伏於地,個個面無人色。

僵瞭一刻,年長的宮嬤小心翼翼地勸慰,待公主容色稍倦,這才將下人斥退,細細地為婦人重梳發髻,口中低勸:“公主受苦瞭,唯有這個法子能通暢經絡,不得不忍耐些許。”

安華公主迫於病勢,日日與惡臭為伴,自覺連肌體呼吸都帶上瞭臭氣,越發躁怒,聲音蘊著激氣所致的尖銳,咬牙切齒道:“以前隻是膝蓋疼痛,如今連腰下都動不瞭,越發嚴重瞭,宮裡的禦醫半點用也沒有,真該砍瞭他們!”

宮嬤閉口不言,梳發的手越發輕柔,不敢有一絲疏漏。

安華公主數年前得瞭一種怪病,從足趾開始疼痛難當,寢食不安,宮中的禦醫束手無策。雖然傳說江湖中有一處方外谷醫術精絕,可裡面的醫師從不出谷,又隔著迢迢山水,金枝玉葉的公主不可能冒險前去,唯有在民間遍請良醫。好容易重金懸賞覓來一張古方,按上載的藥炙之法施為,盡管炙的時候如萬針戳刺,炙過之後尚可維持數個時辰無痛。

然而一日三炙僅能治標,壓不住足痹之疾向上蔓延,初時的不良於行已經變為必須倚榻斜臥,來日更不樂觀,加上每一天的施治如同苦刑,無怪公主的脾氣日漸惡劣,暴虐無常。

《一寸相思(少年遊之一寸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