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中栗

一抹纖影自鄰近的樹梢無聲地落下,蘇雲落的神情有些復雜。

左卿辭抬手牽過她,至獸皮褥坐下。

“可惜杯子並未多攜,這一隻已然臟瞭,雲落暫且與我共用一杯吧。”左卿辭將阿蘭朵用過的器皿拋至一旁,留瞭一些未動的瓜果,輕淺一笑,“怎麼不說話,難得這一帶隱秘無人,一會兒我吹笛給你聽可好?”

秦塵所述的始終縈繞不去,蘇雲落瞧著俊顏心頭紊亂,不知該怎樣應對才好,停瞭一瞬道:“方才那些,難為你瞭。”

“不過是一點虛與委蛇的套話,不算什麼。”左卿辭漫然拂開盞上的浮沫,思慮的是另一樁,“阿蘭朵隨身的那隻血翼金蛇,我似乎曾看過類似的記載,說是幼年必須與星葉相依共存,成年後毒性反而與之相克,你要找的東西隻怕不在阿蘭朵殿中。”

蘇雲落怔瞭一怔。“金蛇是你刻意引出來?”

“我聽說神教的教主有靈物護身,用瞭一點小手段,這一趟出遊收獲不小。”既然是以聖草方能育養的聖蛇,血翼神教對星葉的重視可想而知,明面上的交換是不可能瞭。左卿辭沉吟一瞬,語氣微凝,“你小心些,這東西連赤魃都忌憚,速度又極快,若中瞭齒上之毒,我也未必救得瞭。”

蘇雲落說不出什麼,唯有低聲叮嚀。“你還是離她遠些,惹得赤魃恨上會有危險,萬一她對你……總是不好。”

“雲落是擔心我被她輕薄瞭去?”左卿辭唇角一挑,拈杯似笑非笑,“說起來她也是個美人,又這般熱情,真要投懷送抱,也是一樁美事。”

她靜靜地瞧著他。“可是你不喜歡她。”

她在樹上看得分明,他一雙長眸始終波瀾不起,溫雅淺笑中盡是矯意敷衍,大概也唯有阿蘭朵惑於俊顏,全然不察。

他停瞭一瞬,忽而一笑。“你說天下那麼多美人,為何我偏偏喜歡上一個最蠢的。”

這是他第一次直言喜歡,入耳竟然是一片淒柔的酸楚。

“你問我為何而來。”斂去瞭戲謔的淡諷,他神色淡淡的柔下來,“因為一個傻子快要死瞭,她笨到被欺侮瞭連恨都不會,我費瞭多少心思才讓她學會笑,學會主動親近。”

她的心仿佛被塞瞭一把沙子,刺刺礫礫的痛。

左卿辭的聲音很輕,像一剪微風。“舍不得這樣一個傻子,我是不是更蠢?”

她的喉間有些發澀。“我以為你有瞭更好的……她……”

“沈曼青?她確是聰明。”他笑瞭笑,雲淡風輕道,“可惜我不想當世子,自然也不需要那樣聰明的世子妃。”

她默默地望著他,蘊起的淚霧讓眼睛越來越潮。他是那樣涼薄縱性,素來半真半假,可生死關頭,竟然追來瞭這樣蠻荒的險地,“當時的情形,你為什麼不說?”

他的眉梢凝著一點意氣,淡嘲道:“解釋瞭又如何,隻要觸到蘇璇,我便一文不值。”

她哽瞭一下,說不出是什麼滋味,眼淚滲瞭出來。

左卿辭正要開口,視野中忽覺有些異樣。

茵茵碧草漫開瞭一片雪霧,漸漸地渲染瞭整片緩坡,光華越來越近,連兩人身側的草地也開始變化,一種幽冷的清香彌散開來,地上綻出瞭無數奇異的花朵。

花瓣帶著獨特的光,宛如星輝凝成,映得視野都明亮起來。

天上銀月一輪,地上星華萬千,原來阿蘭朵並未說謊,此地居然真有奇景。

天地靜謐無聲,兩人都被異景吸引瞭。

染著淚的瞳眸映著瑩燦的異花,有一種令人神迷的幽麗,他凝視良久,摘下一朵遞過去。“傳說昭越有隨露而生的奇花,一夜盛放,天明不留痕跡,唯獨有緣人得見,可巧讓我們遇上瞭。”

花在指間瑩然剔透,隔著花是一張俊美無雙的容顏,離得那樣近,再也沒有神秘多變的疏離。

她的心尖驀地又酸又軟,異常眷戀難舍。

左卿辭敏感的窺出變化,不動聲色的誘惑。“雲落在想什麼?”

想什麼?她突然間很想忘卻一切,想隨他回去長伴長依。可是她說不出口,師父唯一的希望在這裡,一放棄就永遠成空。

“出教吧,這裡太危險。”她最終道出的僅是這樣一句,“我會盡量活下來,回中原去找你。”

左卿辭垂瞭一下睫,舉杯啜瞭一口,溫憐轉成瞭輕嘲。“罷瞭,既然星葉不在阿蘭朵殿中,你接下來想探哪一處?”

繾綣溫柔的氣息突然消散瞭,她呆瞭一會兒才訥訥道:“蠆洞,神潭守得最緊,隻能放在最後。”

他不說話,自顧自地思索瞭一陣。

她忍不住道:“還是我在暗中進行比較合適,你在明處,又惹上瞭赤魃,不宜……”

左卿辭輕譏道:“怕我有失,壞瞭你的事?”

帶刺的鋒棱又出來瞭,蘇雲落窒瞭窒。“我怕你出事,這本是我自己的事,不該牽累瞭你。”

左卿辭嘆瞭一口氣,放棄瞭薄惱。“要的就是阿蘭朵與赤魃離心,沖突越大越好。”

她一瞬間反應過來。“赤魃是你引來?”

左卿辭一哂。“何用我引?他在院中的仆役佈瞭眼線,一舉一動盡知。你當滅蒙那個老傢夥為何將我迎進來,誘到這兩人鬧翻瞭,他才有可能從中漁利。”

她的腦子漸漸活動起來。左卿辭反而問起:“在你看來這幾個人誰最難纏。”

她入教以來一直在觀察,早已反復思索。“阿蘭朵武功平常,不過護身金蛇頗為棘手;赤魃似乎用毒改換瞭經絡,力量極為驚人,與屠神有幾分相近,不宜和他硬碰;滅蒙的毒掌有些麻煩,我有卻邪珠,若是神兵在手或許能抗;至於乘黃……”

左卿辭聽得很仔細。“乘黃如何?”

這一個實在所知太少,蘇雲落道:“乘黃是最難捉摸的一個,我判斷不出。”

連她也看不出,左卿辭沉吟片刻。“來前我讓文思淵將血翼神教的傳聞盡數收集,許多說辭誇大而離奇,甚至說教主能借黑神之力馭動萬獸;而今看來幾名護法各有厲害之處,或許未必盡是虛言。你覺得滅蒙和乘黃對上誰會贏?”

她想瞭一陣。“我覺得是乘黃,他太過深藏不露。”

左卿辭又拋出另一個問題:“你對朱厭瞭解多少?”

蘇雲落對這人關註不多。“他受乘黃保護,在教中的地位很微妙。阿蘭朵尤其討厭這個弟弟,近期他好像生瞭什麼病,被乘黃隱匿起來。”

左卿辭神色一動。“你確定?”

盡管離得極遠,但那一瞥應該不會錯,蘇雲落一點頭。

左卿辭看瞭她半晌,直到她有點不自在,才道:“乘黃守得如此嚴密,雲落依然能尋隙出入,果然厲害。假如朱厭真是如此,或許接下來會省力許多。”

聽他的話意似乎有瞭對策,她隱隱疑惑。“你想到瞭什麼?打算怎麼做?”

“錫蘭星葉是教中至寶,就算是雲落也絕難輕取,更不可能在得手後安然出教。”左卿辭沒有正面回答,神秘地一笑,“在這種境地,強竊是下下之策。”

蘇雲落眼中有瞭光。“你有上策?”

這張臉龐與過去全然不同,唯有一雙深墨的眼瞳如昔,一度破碎的信任與依戀,這一刻終於重又盈現,左卿辭忽而一笑。“想知道?吻我。”

突如其來的謔逗讓她呆瞭一呆。

左卿辭也不催促,謔聲道:“雲落盡管入教數月,畢竟是做奴仆,騰挪的空間有限;我入教為貴賓,所見自又不同,想個法子說不定可事半功倍。”

他總是這樣俾睨縱性,肆意拿捏,她莫名的有一絲委屈。

左卿辭忽然在她額上吻瞭吻。“血翼神教的教主閉關多年未現身,傳聞已走火入魔身故。按慣例待聖女至十九歲繼位,大約還有半年,這些雲落必定清楚。”

不知他怎的又改瞭主意道出來,蘇雲落意氣悄然平瞭,抬起臉望著他。

左卿辭娓娓說下去:“三位護法中,一心扶持阿蘭朵的是赤魃,一是看中她年輕易於掌控,二是赤魃可以在繼位後與她成婚,讓她生下孩子,如此一來赤魃的地位就等同於教主,遠遠超過他人。阿蘭朵對自己的處境也很清楚,盡管不願受制,她必須先繼位。三位護法她隻能依靠赤魃,乘黃是朱厭的保護人,她不能不疑忌;至於滅蒙,他表現得太軟弱,看上去根本不足以與赤魃抗衡。

無怪這對情人之間波瀾迭起,時近時遠,蘇雲落聽得入神。“赤魃確實獨大,看起來也沒什麼能構成阻礙。”

左卿辭一邊解釋,不動聲色地攬住她。“滅蒙絕不會樂見這樣的局面,三人中以他資格最老,地位最危。赤魃此時已經如此囂張跋扈,等大權獨攬,滅蒙就成瞭俎上之肉。他此刻處處退讓,縱得赤魃越發自大,另一方面也在打乘黃的主意。”

他輕易將幾人之間的利害關系剖析分明,蘇雲落滿心佩服。“乘黃是什麼立場,他不怕赤魃勢大?”

“乘黃表面上兩邊都不站,偏又在朱厭的事情上說瞭謊,沒想到滅蒙留瞭心,發現瞭異常。”左卿辭似乎也在思索,好一陣道,“朱厭平時不受重視,如果是尋常生病,根本無須避諱,乘黃欲蓋彌彰,就顯得十分可疑,再聯系到朱厭特殊的身份,這件事絕對不小。”

蘇雲落陷入瞭思索。“滅蒙發現瞭什麼,他想設法挾制乘黃?”

他低頭微微一笑,她才發現不知何時離得這樣近,近到他輕易就吻住瞭她,他的氣息帶著甘洌的酒香,久違的糾纏分外醉人。

隔瞭好一會兒,他略略放開,在她唇上溫柔的淺啄。“雲落想在火中取栗,上方正壓著一隻千斤油鍋,一動手就沸油潑頂,烈火燒身,該怎樣才好。”

蘇雲落被他吻得心神散亂,滿腦子昏昏然,半晌才道:“引火燒鍋?”

他的唇再度落下來,隔瞭許久才模糊地呢喃:“雲落說得不錯,我們先把火星挑旺,看乘黃的秘密有多重。”

夜涼如夢,人影相擁,千萬朵盛開的異花隨風而舞,仿佛一片無垠的星辰宿海。

《一寸相思(少年遊之一寸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