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雲禮雲,玉帛雲乎哉?樂雲樂雲,鐘鼓雲乎哉?
——《論語·陽貨》
五舉山伯,同我站在同德橫街連排的老舊出租屋前面。頭上有從騎樓伸出的長長的竹竿,晾曬著各種衣物。在午後的微風中飄揚著。風過去瞭,它們便也頹然靜置。在安靜中,我們聽到有上瞭年紀的人,使勁清喉嚨的聲音。如今這幢深巷裡的三層建築,被隔成瞭十幾間,住著天南地北的七十二傢房客。
向老先生摸一下刷瞭白灰的外墻,指著對我們說,好好的水磨青磚,刷成這樣,現在都看不出瞭。你往上望,那裡頭有道坤甸木的樓梯,直通頂樓,頭頂的三角梁頂天窗,件件精雕細琢。我上次來看,也都給拆得七七八八。
話裡不勝唏噓。五舉山伯,央他帶我們進去,說榮師傅想拍幾張照片放在書裡頭。老先生搖頭道,如今我也是個外人,向傢子侄輩隻剩下我一個,話也說不上瞭。
五舉山伯說,師父記得他小時候,院子裡有一棵老榕樹。還在嗎?
老先生想一想,說,跟我來。我們就沿著橫街往前走,走瞭很遠,才在街角轉過去。我不禁說,太史第這麼大嗎?
老先生走得也有些氣喘。他說,可不是嗎?三面環路,一面傍河。以往可是占瞭同德裡、龍溪首約、同德橫街和同德新街四條街位呢。
我們終於在一個大鐵門前停下來,旁邊掛瞭個木牌,上面寫著“海珠區少年宮”。跟那門衛說明瞭來由,才放我們進去。往前走瞭走,果然見瞭一棵大榕樹。依然繁茂,粗得幾人合抱,長長的氣根垂下來,又落地生瞭根,枝蔓遷延。但樹的一邊靠瞭圍墻。大約因為動瞭墻基,被人為地砍伐瞭枝幹,斷面結成瞭醜陋的樹瘤,看上去就不怎麼體面。
五舉山伯,左左右右,找瞭許多角度,才把照片拍好。
放眼望去,這裡隻是一個空曠的籃球場。幾個少年在夕陽底下歡蹦著。山伯道,師父說找見瞭榕樹,就是太史第的後花園。向老先生說,對,叫個“百二蘭齋”。你瞧那籃球架的地方,以前有個八角亭,庭外有蘭棚。當年,叔公封遜翰林,放廣東道臺,慈禧太後賞瞭一百二十株蘭花,就得瞭這麼個名字。其他花草,都是從芳村花地杜耀花圃精選來的。
我忽然想起瞭榮師傅上次帶我去柏園吃飯,在那兩扇黑漆大門跟前不肯挪步子,便問起來。老先生說,哦,走,我帶你去看。
他指著一處空曠的門洞,確實十分闊大,大約以往是巍峨的。他說,就是從這兒拆下來的。
我仔細看一看,門軸的痕跡,已經用混凝土堵上瞭。抬頭望一望,不知哪戶人傢,從大門口屋簷的鐵釘扯瞭細繩,上面掛瞭咸魚和臘鴨。門楣往下垂瞭半條銹蝕的鐵鏈。
老先生說,這裡啊,以往吊著一個大燈籠。那鐵釘上,掛著叔公親手寫的宅匾。
在向先生的指引下,我仿佛看到在正門上懸著巨大橫匾,上有“太史第”三字的遒勁行楷,兩邊側掛朱漆灑金楹聯。入門寬敞,每進都有朱漆大門,上面鐫刻貼金通花。內進是堂皇客廳,高懸宣統皇帝禦賜“福”“壽”二匾,三進是肅穆神廳。神廳上有一巨型神龕,供奉祖宗神主牌,正中掛著“敬如在”的匾額。中設花局,局旁三邊回廊圍繞,兩旁次第為書廳、飯廳。中央為梯臺,左右分達女眷寢室。全屋的滿洲窗,按每廳之名,盡有山水、花卉、扇面、古鼎、古幣各款。往後便是後花園的勝景,據說整個廣府,其盛唯有行商巨子潘、伍兩傢可一較短長。
老先生說,那時這同德裡十號的正門,除非祭祖或紅白大事,平日是不開的。傢眷貴賓,大多從十二號的大門出入。
但是,在榮貽生的兒時記憶裡,這正門卻為一個陌生人打開瞭。
大約許多廣府的老人兒,都記得這個秋天。
太史第請客,原不是什麼新鮮事。每年從秋風新涼“三蛇肥”,可以一直擺宴到農歷新年。來頭大的賓客,也並不稀奇。本地大員、中央南下政要,加上殷商巨賈、文人墨客,雖不說絡繹,可每每也是將河南老少的眼界胃口,都提高瞭幾成。但這一天的動靜,卻是他們沒有見過的。
整提前瞭一日,從南華西路至同德裡,悉由警衛森嚴把守。同德裡兩面出口的更樓,全部上柵,有如宵禁。行人要經檢查方許通過,直到那來客抵達,周邊的交通方恢復正常。可是並沒有什麼人,看到他進去。因為一輛軍車,直接送到瞭十二號的大門口。在列隊的簇擁下,看見一個人影,鬥篷閃動瞭一下,就進入瞭太史第。
外頭的議論紛紛。太史第裡頭,也都揣測這大人物究竟是誰。仆婦們聚在後廚,少不瞭要說道。有的說是杜參議長,有的說是孫大帥。隻是如今自傢的大門,換上瞭兇神惡相的警衛,閑人是不許過去的。
好事的,便去打聽,回來說不得瞭,怕是這人物來瞭,廣州又要出大物事。三太太羅氏經過,在窗沿兒聽見瞭,狠狠咳嗽一聲,說,輪到你們嚼什麼舌頭。前朝張總督,到孫先生,還有和咱通傢的李將軍。過往的客流水一樣,太史第可變過一分顏色。任是誰來瞭,不是沖著吃一口太史蛇羹。你們都給我打起一萬分精神來,別丟瞭咱傢的臉。
來嬸便說,老爺交代下來,往日做龍鳳會,入羹的至少用風前牡丹。可現時咱蘭齋後園裡,多是蟹爪。今天一大早,去瞭兩個花王,到芳村調瞭新鮮的大白菊。這去瞭有兩個時辰,人人可不都等著嗎?
三太太皺一皺眉頭,說,那還愣著幹什麼,主桌的全都改成“鶴舞雲霄”。
仆從們面面相覷。三太太才想起,八月臺風,園裡的白菊倒毀瞭大半。花王們緊搶慢搶,“鶴舞雲霄”隻留下瞭幾盆。中秋為給李將軍接風,全都用掉瞭。這種奇菊,是太史第的名產。看是大白菊,白中微透淡紫,不及風前牡丹飽滿,味道卻更馥鬱清冽,可謂食用菊花中不可多得之物。每宴請上客,才以此花與蛇羹相配。
三太太頭上也有瞭冷汗,想也是疏忽瞭,精打滿算,可不能因為幾盆花露瞭怯。
這時候,眾人卻聞見遠遠飄來一陣清香,先是遊絲一樣,繼而濃烈瞭,撞擊瞭每個人的鼻腔,醒瞭所有人的腦。
少年阿響,看見自己的母親,隨著大少奶奶頌瑛,從回廊走過來。後面跟著花王和幾個男仆,每人兩手裡各拎著一大盆菊花。定睛一看,可不正是“鶴舞雲霄”。
頌瑛對著三太太行瞭個禮,道,三娘,咱同德裡一戒嚴,連同去芳村的路,也要繞上一大圈。馮叔他們許是路上耽誤瞭。我就想起來,廖傢小少爺過滿月,咱去年借出去四十盆菊花,有十五盆是“鶴舞雲霄”。當時爹高興,說不用還瞭。我跟廖老爺一說,人傢也當說救急。二話沒說,給咱們拿回來瞭。
羅氏點點數,口中道,我們太史公,手一大,金山都許給人傢。還好有個持傢的新抱。人老不靈,你倒想到我們前頭去瞭。
她笑一笑,不過話說回來,許出去就出去瞭。再要回來,倒好像我們向傢送不起似的。
頌瑛也笑笑,說,是媳婦不周到瞭,三娘的話記下瞭。
三太太一回頭,對著廚房裡說,還都愣著!這菊花也來瞭,還要再偷上半日懶嗎?
廚房內外,剛剛還定著。這一說,都熱火朝天地忙起來。
一陣油煙泛起來,羅氏掏出手絹,扇一扇,對身旁的兩個姨太太說,老八老九,你們倆那出《夜吊秋喜》,也好練一練。晚上要是堂會不濟,老爺少不瞭要你們唱,都給我仔細著點。
待三太太走瞭。空氣好像松懈下來,驟然快活瞭。各人手上是沒有停的。大廚利先叔,將湯吊高高一揚,唱起瞭“南山調”。來嬸說,剛才三太太在,也沒見你這樣威風。
利先叔促狹笑道,太太不在,自然是威風給你看。
此時上湯已夠火路。上湯濾好,湯渣全倒進竹籮去,做瞭廚房夥計的“下欄”。上湯味厚,是二十隻老雞、十多斤的精肉和金華火腿,熬瞭一夜。
蛇要新鮮下鍋。槳北路“連春堂”的蛇王鴻,一早候著,在廚房外的天階一展身手。宰蛇有序,要蛇馴服,先取其膽。太史第做宴,所用皆為猛蛇,掉以輕心不得。他那一套如庖丁解牛,謂神乎其技,行雲流水。男孩子們自然是雀躍地去圍觀。阿響倒是一個人,不聲不響地,對著後廚外頭的鐵籠子。籠子裡有隻七間貍,不知是哪房少爺買來玩的,小得貍貓樣。尾上的條紋也像貓,黃一道,黑一道,白一道,長長短短有七節。這小東西也看著他,如豆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忽然有瞭可憐相,蜷在角落裡。阿響執起半隻秋梨,將手伸進籠去。那貍子盯著梨,露出惡狀,猛然撲過來,差點咬著他的手指頭。
來嬸飛步,一巴掌打在籠子上,一巴掌又打在他腦袋上,說,不知死的鬼!
她便也拎瞭阿響的耳朵,直拎到瞭慧生面前,說,慧姑,你嘅仔真是個活菩薩。別的細路都去看劏蛇。他一個人在那喂貍子,手指頭差點給咬穿瞭。
慧生便也是一巴掌,打在孩子屁股上,說,這是你喂得的嗎。讓你擦通花,都擦完瞭?
阿響點點頭。這大院三進,每一進一道朱漆門,半扇門雕瞭通花,灑上金箔,每逢年節大事,要逐隻拆下來洗刷。阿響一個人,踩瞭個小凳子,擦瞭整個後晌午。
大少奶奶頌瑛走過來,執瞭一柄菊花。看見他,倒蹲下來,摸摸他的頭,說,蛇王鴻那兒熱鬧著呢,不去看?
阿響搖搖頭。
頌瑛說,我剛瞧見瞭,不怪他。這孩子心裡有慈悲,好事。
慧生嘆口氣,一個細路仔,心這麼軟。長大瞭讓我怎麼放心。
她搶過頌瑛手裡的菊花,說,少奶奶,你且快放下。讓下人們看見不好。這漫山有活不幹的人,怎麼輪到您來動手。
頌瑛閃一下,避開她,說,怎麼我就不能動。這要上桌的,親手洗瞭我也放心。她便將整朵的“鶴舞雲霄”,泡在清水裡頭。阿響看著她執著花柄,輕盈地在水裡搖動,然後拿出來,又在另一缽水裡頭浸上一浸。那手在水中,手指蔥段似的,晃一晃,像在舞似的好看。頌瑛看這孩子定定盯著她看,就說,這是鹽水,泡一泡,小蟲子就下來瞭,花瓣吃瞭不鬧肚子。
阿響望一望她,點點頭,看頌瑛直起身,同母親一道,將菊花上的花瓣,一片一片地摘下來,落在竹匾裡,像是落瞭一層雪。一層又一層,雪就厚瞭,密密實實地將竹匾鋪滿。
頌瑛說,這孩子,叫阿響,可倒是一點聲音都沒有。
慧姑大笑道,哈哈哈,叫這個名,自然是小時候哭得地動山搖。
頌瑛聽她笑得,倒是失瞭神,喃喃道,慧姑,有個自己的細蚊仔,日子苦辣酸甜,倒是都有滋味瞭。
慧生便立時不笑瞭,又一個巴掌打在阿響屁股上,說,人人忙,你倒學會嘆世界。去,把這缽檸檬葉給我洗幹凈去。
頌瑛看著他的背影,說,那時不及一個筲箕長,轉眼風似的,也長大瞭。
阿響便拎瞭一隻桶,去井邊取水。恰好經過天階,連春堂的女工們,架起臺,正在出骨。女工一手拈蛇,一手用大拇指從粗的一頭鏟進去,蛇肉離骨脫出,那手勢利落,不消兩三下便拆好一條蛇。阿響看著,倒想不起瞭這些“茅鱔”,剛才在地上血淋淋掙紮的樣子。
他坐在小板凳上,拿一柄小刷子,細細地洗那檸檬葉。太史第的後花園“蘭齋”,種瞭好幾棵檸檬樹,這些年也長瞭不少。利先叔有年讓他站在樹底下,在樹幹上劃一道,說,阿響,明年再看看,你長高瞭沒。第二年,他老實地站在樹底下,見那一道高過瞭自己頭頂瞭。他以為自己長矮瞭,偷偷哭瞭一場。慧生知道瞭,當娘的去和利先叔理論。她大瞭喉嚨說,誰再欺負我們孤兒寡母,就跟這棵樹明年一道遭雷劈。
幾年過去,這樹沒遭雷劈,倒更茂盛瞭。娘倆兒在太史第穩瞭腳跟。阿響喜歡采檸檬葉。做蛇羹,嫩葉不夠味,老葉太硬瞭。他呢,就會瞇起眼睛,對著陽光看,就能看出老嫩,下得去手。他一邊洗,一邊撕去葉脈,葉子分兩半,一疊一卷,放在手邊的笸籮裡。
卷好瞭,送到後廚,正看見利先叔在熬蛇湯。遠年陳皮與竹蔗味,和蛇湯清凜的膏香,混在空氣中漫滲開來,讓他不禁嗅一嗅鼻子。
利先叔接過笸籮,將檸檬葉卷放在案上,麻利利地切開瞭。蛇羹考刀功,這檸檬葉要切得幼若發絲,才算過關。這一案子,都是切成絲的各色配料。阿響看得出神,利先叔倒說,叔考考你。閉上眼,數數這案上切絲,數出瞭有賞。
阿響便真閉上眼睛,一五一十地數:雞絲、花膠絲、冬筍絲、吉品鮑絲、冬菇絲、陳皮絲、薑絲、廣肚絲、雲耳絲。
利先叔哈哈一笑,說,不聲不響,還真是好記性。
說罷瞭,就端起碗,盛一碗蛇湯給他。
阿響不接。利先叔說,好小子,有賞不要?
阿響愣一愣,還是不接,說,我娘說瞭,不合規矩。
利先叔便自己一口將湯喝下瞭肚,然後長嘆一聲,人間莫過三蛇鮮啊。
說罷偷眼看阿響。阿響舔舔嘴唇,定定地看他。利先叔又盛瞭一碗,放在他鼻子旁邊,蕩一蕩,說,香得。
這時候,就看慧生,一把奪過碗,猛頓在案上,厲聲道,廚子偷食,教壞細路。
利先叔一時語塞,恨恨道,下欄命!
一九二九年的香港《華星報》曾刊登一則廣告,足證彼時“太史第蛇宴”令城中各大酒樓馬首是瞻之盛況:
廣州四大酒傢每年制作之菊花五蛇羹,系用巨資,聘請向霞公太史之廚師傳授制法,久已馳名遐邇。自分設楠園、大三源、聞園各酒傢來港,每年於秋末冬初,三蛇已肥之際,必依法烹制應市,近已出世,曾嘗試者,莫不交口稱贊,並運到大幫南雄新鮮北菇,香味異常濃厚,每日又有竹絲雞燴山瑞,均為應時補品,好者幸勿失之交臂,是幸。
香港:威靈頓,聞園酒傢;石塘咀,楠園酒傢;油麻地,大三源酒傢。
我問五舉山伯,做這“三蛇會”有什麼講究?回說三蛇坊間說法不一,可太史第必用金腳帶、過樹榕、飯鏟頭三種。每蛇宴,要二十副,蛇湯才得其味。“龍鳳會”則是三殼蛇、一殼雞,輔以蛋白豬膏,令其甘滑。所有葷絲走油炸過,方可會蛇入大鍋慢燉。
我又問,這太史第的蛇宴除瞭蛇羹,是否還要擺上九大簋?山伯說,師父也曾對他講過,都是精巧非常的菜式。啖蛇羹,須同飲蛇膽酒,熱雙蒸或三蒸,始能進補行氣。佐膽酒,先上一個四熱葷,其中少不得有“雞子鍋炸”,這是太史筵上的看傢菜。壓席的是紅燜山瑞,太史的牙口不好,就舍瞭冬筍用廣肚同燜,燜到肚潤汁入。他究竟也記不清,大約還有大良積隆咸蛋、蒸鮮鴨肝腸、杏汁燉白肺、菊花鱸魚、夜香蝦丁、紅炆文慶塱鯉魚和一道“太史豆腐”,都是外面吃不到的。
我說,你見榮師傅做過?
山伯搖搖頭,說,師父隻做大按,未見他動過紅案。我跟他去恒生俱樂部吃過一次。那裡的主廚說是太史第大廚李利先的徒孫。師父吃瞭幾口,直搖頭。
榮貽生小時候,確實吃過太史第的宴菜。
那天,他吃到蛇羹,已是太史第的掌燈時分。遙遙地,他看見向太史的飯廳,有稀疏的光從滿洲窗裡滲出來。窗上有一團影,格外凈白,幾乎稱得上璀璨。那是一隻法式的水晶燈,在兩面落地大鏡之間,華彩輝映,綿延無盡。
間或有絲竹聲傳來。太史飲宴,逢有貴客,必請堂會。粵劇有之,因當年點翰林,曾於京師候職,京戲國粹也是向太史心頭所好,並曾一力促成梅博士赴粵,成就佳話。廣州的“聞聲班”雖不及京津,但算勉強可聽。第八第九兩位太太,皆出身梨園,飲宴酣暢時,也可助興。
這回飲宴於太史第,也是前所未有的漫長。幾乎到瞭後半夜,還沒有結束。
少年阿響,自始至終,並沒有看清楚這個大人物的臉。他隻是在擦通花時,似乎看見瞭這人的背影。身形並不高大,甚至有些佝僂,但兩條腿卻繃得筆直。腳下生風,馬靴在石板地上,有沉實的鈍響。
在這咿咿呀呀的聲響裡,他手裡捧著一碗飯,默默地吃著。飯上是半條煎得香噴噴的白咸魚,淋瞭浙醋和砂糖。
食下欄,是太史第仆從間的積習與傳統。在宴請接近尾聲的時候,後廚總有一些剩下的飯菜,或是高湯熬盡的湯渣,或是擺盤餘下的菜肴。最受歡迎的,自然是蛇羹。那往往是廚房裡有權力的人,負責分配。一個“近身”仆婦的孩子,分到的自然不多,淺嘗輒止。
阿響閉上眼睛,回味蛇羹在齒頰間的餘味,膏腴而香甜,還有一絲隱隱的酸,是他親手摘下的檸檬葉。
這時候,他卻覺得手裡的碗,猛然被人奪走瞭。
他睜開眼睛,看見對面一個男孩子,狼吞虎咽正吃著自己的飯。
他看見男孩白凈的臉,因為吃得太快,而泛起瞭緋紅。額上滲出瞭薄薄的汗。梳得整齊的頭發,額發黏膩地耷拉下瞭一綹,看上去有些狼狽。
這男孩子,似乎被這碗飯吃得噎住瞭。他站定,順一順氣,眼睛定定地盯著阿響,忽然喉頭一動,打瞭一個悠長的飽嗝。這才將碗還給瞭阿響,用手指支瞭支鼻梁上的金絲眼鏡,說,飽瞭。
然後又說,今天的魚煎得剛剛好。
阿響這才回過神來,恭敬地喚他,堃少爺。
是的,面前這孩子,是太史的第七個兒子。比阿響長一歲,大名錫堃,在南武學堂念書。
阿響看他,還是剛剛下學的模樣,書包還斜斜地背在身上。
阿響捧著碗,張張口,終於問,少爺,您沒吃飯?
這做少爺的,倒是不著急,把包取下來,一屁股坐在臺階上,挨著阿響,嬉皮笑臉地說,這不是吃瞭你的嗎?
阿響說,您這……
上房掀瓦,下地攆狗!七少爺一拍大腿,嘴一嘟,學瞭三太太捶胸頓足的樣子,這一回可倒好,點瞭先生的帳子!
阿響一聽,知道堃少爺又惹上瞭禍,被罰沒瞭飯吃。他同情地看看這男孩,從自己口袋裡拿出一個秋棗,在衣服上擦一擦,遞給他。
向錫堃接過來,咬瞭一口。這時遠處傳來高胡的過門聲,他嘆一口氣,說,飯可以不吃,可這戲也聽不得,真是冤煞瞭啊……
阿響見他拉瞭長長的戲腔,拎起並不存在的長袖,擋住瞭臉,佯作嗚咽,也覺得好笑。錫堃倒抬起臉,正色道,你說我屬什麼不好,屬瞭個“茅鱔”。爹每次擺蛇宴,就讓我上桌陪客。這是什麼個道理,不是讓我看著自己被扒骨抽筋熬湯喝?
阿響說,這是疼您。我娘說,少爺小姐們除年節都上不瞭大臺,就您吃過整席的宴。
錫堃搖搖頭,說,吃不吃的倒無所謂。可是,在這宴上聽大老倌的戲,飽耳福才是正經。今天是白玉堂和林思仙,可惜瞭。
這時,他定定站住,支起瞭耳朵。半晌,轉過身,似抖動瞭頭上的花翎,一瞠目一個起勢,喝一聲,鳳儀亭,鳳儀亭,等候佳人訴衷情。
這一喝,倒將他自己嚇瞭一跳,四望瞭沒人,先對阿響笑起來。剛才還是個嬉皮笑臉的呂佈,遠遠鼓點響起,他這架子一端,忽而身段也婉轉瞭。是貂蟬接口唱道:匆匆繞曲徑過花阡,千鈞重擔付嬋娟。脂粉遠勝動橫拳,一副溫馨臉,冷笑是刀默是劍……
阿響看七少爺,在後廚稀薄的昏黃燈光中,無聲地唱,一人分飾兩角。臉上有一種與他的年齡不相稱的成熟,與方才的天真判若兩人。他看得有些呆住瞭,也不由為他的表演所吸引。這是一個讓他陌生的堃少爺,大概因為融入瞭角色,在他作為一個孩童的眼光,並不輸任何一個在廣府當紅的老倌。他禁不住鼓起瞭掌。
錫堃大約也感到得意,對他一抱拳。但阿響卻見他眼神黯然下來。他重又坐下,低下頭,悶聲道,聽我爹說,我娘最喜歡的戲,就是《鳳儀亭》。阿響,我往後有個心願,就是寫一出戲給我娘。
他抬起臉,看著阿響,問,你說,我能寫出來嗎?
阿響也看著他的眼睛,鄭重地,使勁點一點頭。
堃少爺於是又高興瞭。他使勁拍瞭拍阿響的肩膀,說,我今天吃瞭你的咸魚飯,我們就是碗盞之交。我要報答你,我教你唱大戲好不好?
阿響沒吱聲。
堃少爺想想說,那我就教你讀書?
沒待阿響回答,他愉快地站起身來說,就這麼定瞭。
見阿響回來,慧生劈頭就問,飯吃完瞭?
他愣一愣,輕輕應一聲。
但慧生卻立時拎起瞭他的耳朵,說,好嘛,幾天不打長瞭本事,講大話!來嬸說看見堃少爺吃瞭你的飯,是不是?
阿響不說話。
慧生越發氣,說,少爺荒唐罷瞭,你也跟著起哄嗎?這大小規矩都沒有瞭,你給我跪下!
阿響仍不出聲,自己走到瞭墻角裡,撲通便跪下。背卻挺得直直的。
來嬸走進來,將漿洗好的衣服端進來,一件件地抖,說,這七少爺也是,怎麼好吃下欄飯!這不是連老爺的臉都捐進去瞭嗎?
慧生一聽倒氣結,說道,下欄飯也是飯。誰叫缺個人照應呢。
來嬸冷笑,你們傢的小菩薩,倒照應上瞭,難保自己不餓肚子。
慧生想想,便說,那就餓著!細路仔,餓一頓長記性,記得自己的身份。縱是吃下欄,有個娘,也餓不長久。
夜裡頭,慧生伺候頌瑛睡下。
頌瑛靠在床頭,對她說,今天五小姐寄過來一聽餅幹,說是美國產的。你拿去給阿響吃,別讓孩子餓肚子。
慧生說,讓他餓餓也好。
頌瑛嘆一口氣,說,你既知道來嬸的脾氣,和她置的什麼氣。
慧生回道,少奶奶,我是替七少爺不值。看到少爺沒飯吃,一個兩個,也沒見伸把手。
頌瑛說,老爺和三娘不讓吃,他們也是不敢。
她想一想,說,我們這老七啊,專門在風頭火勢上招惹老爺。一個沒娘的孩子。六娘生他時還沒過門兒,人先走瞭,也是可憐。任誰不是伏低做小。他可好,整個太史第的動靜,誰都沒他大。
慧生抬起頭,硬硬頸說,我倒覺得,七少爺這樣好。別人是一回事,先別把自己個兒給看輕瞭。命要都是順著來,誰去跟命抗呢。
頌瑛揉揉太陽穴,笑一笑,他呀,不是跟命抗,更像是天性。長這麼大,風吹似的,誰都拴不住。我是喜歡,隻怕他這麼著,將來吃虧。
慧生說,唉,除瞭五小姐,他也就跟您親近些。
頌瑛說,長嫂如母,就搭把手。我這樣,也更明白他一個人的苦。下個月是他娘的忌日。你替我多準備些金銀衣紙,拜她佑一佑自己的兒子。
慧生輕輕應一聲。外頭有風聲,將一扇將開未開的窗子,吹得直響。慧生走過去,將窗子關緊瞭。
頌瑛往窗外看看,道,還說今年秋天,比往年涼瞭些。這說話間,就快要過年瞭。
慧生和阿響,在太史第已經是第七個春秋瞭。
夜裡頭,她就著燈光,撩開額前的頭發,還能尋見殷紫的戒疤。她細細地看。鏡子裡頭,倒也看得見床上那個小小的孩子。睡得正酣,均勻地呼吸,胸脯一起一伏。她回過身,走到床前,給他掖瞭掖被子。
阿響顫抖瞭一下,肩膀也驀然動一動,應該是做瞭夢。他嘴角上,還有殘留的餅幹渣。她為他擦掉。手指碰觸到孩子的唇,那麼柔軟。這讓她心裡動瞭一動。
她想,這孩子終於長大瞭。
這樣想著,她覺得胸前湧出瞭一股滾熱的東西。她不禁低下頭,讓自己貼瞭貼孩子的臉。
那時候,他不如一個笊籬長。
她在佛山老傢,靜靜地等。那段時間如此煎熬。等到自己的頭發長到瞭三寸。她便包上瞭頭巾,在遠房堂兄的介紹下,進入瞭南海鄉紳何傢幫傭。她很清楚,一個女人,獨身帶著嬰孩,在世俗的輿論中如此招人耳目。但是,卻不會有人註意到一個大富之傢的仆從。
她是對的。以後的兩三年,並沒有麻煩找來。盡管她如履薄冰,常常在夜裡驚醒。但她看看那孩子還在身邊,穩穩地睡著,便也安然入夢。雖然這期間,她受到過堂兄的勒索,但她懂得也慶幸月傅的先見之明。千金散盡後,一切有驚無險。
何傢人敦厚,看重她的伶俐與活泛。她很快就成為何二小姐頌瑛的近身阿姑。二小姐在新學堂念書,卻肄業回到瞭閨閣。據說是要從父母之命,踐行一門指腹的親事。
姑爺如何尚不知道。這聯姻的親傢向氏,好生瞭得。與何傢同出於南海,有宗親之故,卻勝在是簪纓世傢。祖上為巨富茶商。如今主人,清末中進士,點翰林,人稱太史。少年師從康有為,參加過公車上書。辛亥革命以還,失意宦海,索性隱居於鄉,以詩書飲食自娛。因承繼祖上基業,且有外洋煙草公司的代理之職,故也安於富貴逍遙。關於這位太史公,民間有許多傳說,大約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是他一房接一房地娶老婆。當年覲見慈禧,老佛爺高興,賜他酸枝、紅木鑲象牙的大床給四位妻妾,並答允他每娶就賜大床。這樣賜瞭七張,太後薨瞭。再後來,大清也沒瞭。他倒是還沒斷娶,且不拘相貌。廣府便流傳瞭民諺:“太史娶新抱——好好醜醜。”直娶到瞭十一房,這才覺得薄暮已至。可妻妾成瞭群,自然是關照不暇,難免擺不平。當年點瞭翰林,朝廷有誥命衣冠所賜,依例是原配嶽氏應得。但因為向太史屬意三太太,羅氏不聲不響,就成瞭誥命夫人。這嶽氏一氣之下,竟就歿瞭。
而何二小姐要嫁的,便是嶽氏所出太史的長子錫寒。便聽說這大公子執意為母親守孝,三年不娶。可到瞭第二年,向傢卻傳來消息,說大公子也急病而終。
依佛山俗例,女子未過門,夫未婚而死,是為大不祥,無人肯娶。頌瑛心雖不願,唯聽從族訓,與大公子締結冥姻,默默嫁到瞭向傢“守清口”。
何傢選瞭慧生,做瞭頌瑛的陪房阿姑。
多少個夜晚,慧生聽見頌瑛在房中飲泣。
可第二天,見她起來,照樣梳妝停當。給公婆問安,對著一大群姨娘的面,大方落落,不卑不亢。那形容舉止,竟然天生就是這巨紳之傢長房媳婦的樣子。未竟一月,太史第上上下下,都稱得贊得這大奶奶的人品風貌。
慧生看在眼中,心裡也疼得緊。她想,才十七歲的人,已懂得用力將身心撐起來。以往在自己傢裡,是個沒主意的樣子,要人嬌慣。讀瞭新書,也有些心氣上的任性,可究竟是有許多左右不瞭的事,讓她認瞭命。這女人,就算生對瞭人傢,沒嫁對,也是前功盡棄。人說一入豪門深似海。這一輩子,一個人往前可怎麼走,誰又能知道。
其實,她慧生又何嘗沒有活動心思。因這一陪嫁,她也怕,怕的是回到瞭廣州來。可她卻也隱隱盼著回來,她多想告訴那個人,她對得住她,將這孩子養活瞭。她甚至想過要逃出去,將這幾年間她不知道的,看個究竟,問個究竟。
過門一年,頌瑛終於知道瞭真相。原來大少爺並非病逝,而是一早就從太史第出走,流連花間,在他母親忌日那天,同“珠玉樓”相好的名妓吞鴉片殉情。
那說漏瞭嘴的丫頭被打瞭一頓,趕瞭出去。卻也有說,是三太太見人人贊少奶奶賢惠、識大體,聲望日隆,故意走漏瞭風聲。
頌瑛隻淡淡一句,他肯為這女人死,這女人又肯隨瞭他死,總好過茍且。
因這句話,太史第上下,原本憐惜她的人,都多瞭一分敬。敬她的人裡,也包括太史公。於長子錫寒,他原本就很內疚,想要補償。但沒想到素未謀面的新抱,受盡瞭委屈,對這雪上加霜的事,能有如此的度量。他便囑闔府上下,要尊大少奶為上,不得怠慢。並禮聘李鳳公到府教習丹青,又請宿儒池清講授國學,是要向閨中巾幗大氣的一路培育她。
敬重她的,自然也有瞭慧生。她在這年輕女子的身上,看到瞭似曾相識的東西。那種純凈而世故的東西,曾也存在於另一個人身上,想讓她保護、看顧。安下心紮下根來,彼此廝守,成為歲月的同盟。
她決定不走瞭,安心做頌瑛的“近身”慧姑。
歲晚。年十六尾祃,廿三是謝灶,按例其間擇日掃屋。
太史道:“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茲事體大,闔府上下,無人憊懶。
太史第三面廊腰縵回,簷牙高啄,中央設有蘭圃。中秋過後,便要計劃賀歲應備的盤花。處處井然有序,各顯芬芳。書房走廊擺的是蘭花,客廳外擺的多是芍藥,天井則擺牡丹和菊花。至於插瓶大枝桃花及吊鐘、金橘等,皆是由芳村花地的杜耀花圃精挑送來。
頌瑛領瞭慧生,指點花王擺設,行步舉動,囑他們多加小心。往年用的花盆、花瓶都是景德、石灣的瓷器,且大都出自官窯。今年太史卻訂瞭一套本地“益順隆”瓷坊的鶴春青。
這套廣彩花盆,仿瞭乾隆禦窯滿地黃,說是用瞭“二居”的筆意,繪瞭四時花卉。從繪制到燒制出爐,竟用去瞭整整一年。如今看來果然栩栩如生,盆內盆外,竟有鬥艷之勢。眾人嘖嘖稱贊。
待都擺放停當瞭,但看見一個小女仔,站在“益順隆”的夥計前頭,聲音脆脆道:“群賢畢集陳傢廳,萬花競開靈思堂。”阿雲恭祝太史第財源廣進,老爺太太福壽雙至,少爺小姐鴻業似錦。
說完瞭,深深道瞭個萬福。
頌瑛便笑,這是哪傢的細路女,這麼伶俐的。
旁人便說,是“益順隆”老攬頭司徒章的獨孫女阿雲。大名叫司徒雲重。
頌瑛一沉吟,這名字好,倒真有些氣概呢。
說罷叫慧生拿出福袋紅封的賞錢,遞上。慧生便交到阿響手中,耳語道,跟人傢說,恭喜發財。
阿響便走過去,將福袋放到小女孩手中,臉卻一時間憋得通紅,轉身跑回來瞭。
倒是阿雲,仍是聲脆脆地說,小少爺吉祥。
慧生便道,我的佛祖,折煞瞭。這可走瞭眼,哪有那麼不上臺面的少爺。大吉利是嘍。
平日各院內房自有太太們的近身整理,業近完成。祠堂、神樓和老爺的書房,女眷和仆婢不得進入,則由男仆灑掃。可一年有個例外,謝瞭灶,除夕將至,自然有的是廚事忙碌。神廳裡也便開瞭一個工坊,闔府上下,倒有些全民皆兵的意思。
在神廳裡開瞭油鑊炸油角、煎堆,喜慶是做給祖先看,兒孫們仍然富足豐盛,也要祖先在天上放心。
如此一來,自然佈置上也怠慢不得。八仙桌都加瞭臺圍。神廳、客廳的座椅,全鋪上椅搭,一律大紅的錦陽緞,繡滿瞭紋龍金鳳。小孩子們在其間穿來跑去,投擲升官圖、狀元籌。大人們也不像平日裡責怪,由著他們的性子,撞上碰上瞭桌椅角,便說是撲通撲通,送灶君,敬財神。
活兒倒並不輕松,鏟豆沙、搓粉、折角、落鑊,忙個不停。因為對著向傢的祖宗,開油鑊有很多禁忌,可亂說話不得。這時候“童言無忌”也不管用瞭,細路們不許插口更不得插手。太太們和幾位少奶奶,若幹年言傳身教,個個手勢上乘,油角折得均勻精致,扭邊幼細;通心煎堆更吹得飽滿圓潤。
大少奶頌瑛的折角,每年最受孩子們歡迎。她手裡比旁人多瞭一把鉸剪。在折角一剪刀一剪刀,細細地剪。初時看不出名堂。可下瞭鍋,那一層層的面根兒,炸脆瞭便豎起。大多是活靈活現的動物,公雞的花翎子、白兔子的豎耳朵,原來都是孩子們的屬相。少爺小姐們都玩夠瞭。她抽空也給阿響做瞭一隻,是匹金黃的小馬。兩粒赤豆做瞭眼睛,看上去精靈靈的。尾巴高高地翹起來,是昂揚奮蹄的樣子。阿響舍不得吃,拿去給慧生看。
慧生看著,手上並沒有停。她正和女仆們忙著蒸糕。蘿卜糕、芋頭糕、九層糕、馬蹄糕,還有疍傢哥仔送來水上人的盤粉,蒸瞭一大傢子能吃到年十五。瞧見小馬,她也很歡喜,說,快趁熱吃瞭吧,奶奶給的好意頭,要下瞭肚才作數。
倒是七少爺錫堃在旁邊看見瞭,一嘟嘴,嘆口氣說,人人都比我的好。豬肥屋潤,龍馬精神。就我屬條長蟲,油炸出來似篤屎,還要吞落肚。
大人們聽瞭,先愣一愣,然後無不笑罵他,有的目光中露出鄙夷。他倒是做瞭個鬼臉,遠遠跑開瞭。
年關有童子掃神樓的講究。雖已清潔停當,管傢旻伯給阿響一隻撣子,讓他上去撣一撣。
這神樓在神廳的儲藏室上頭,他便爬上去。迎面是個巨型的神龕,裡頭擺滿瞭牌位,擠擠挨挨的。牌位上的字,有些他認得,有些不認得。但上首有“敬如在”三個字,是他識的。那龕上四面鑲瞭漆金木雕,精細繁復,他便執瞭撣子,一點點地撣。
撣著撣著,聽到身後有動靜,回過頭,卻沒有看見什麼。這時有微弱的陽光灑進來,恰照在神廳的墻上。他便看見那一排高懸的畫像,是向傢的列祖列宗。無論男女,個個都有著嚴厲的嘴角,一律寬闊的額和尖削的下巴,在他看來,並無法區分。但一些在陰影中的,似乎瞳仁望向瞭他的方向,陰煞煞的,讓他驀然有些恐懼。
他想,這些人,曾經在這個大宅子活過,享受過榮光,然後在過年時還被惦記。因為他們是祖先。
而他的祖先是誰,他卻一無所知。他甚至不知道,他的父親是誰。
最靠近的一張畫像,似乎是太史的父親,母親告訴過他,是一個富有的茶商。而太史是七少爺錫堃和他十多個兄弟姐妹們的父親。可他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剛來太史第的時候,那些仆從的孩子,羞辱過他罵他是沒爹的野種。他茫然而木然,因為他並不知道這個詞的含義,但他判斷出是關於一個對他重要的人。他看見自己的阿媽,因此破口大罵,以一種鄉野的悍婦的姿態。罵著罵著,聲音便虛瞭下去,然後撫瞭撫自己的胸口,息事寧人。當他再大一些,終於問起自己的父親。阿媽愣一愣,隻是潦草地說,死瞭。
他想,死瞭。人死後總會有一些痕跡。在這座大宅裡,每個父親,父親的父親,甚至父親的父親的父親,都被供奉在這座神樓中。可是,他的父親,在哪裡。
他慢慢下瞭樓,一個人,走到瞭院子裡頭。在年宵的熱鬧與人聲中,越走越遠。他還是個孩童,不足以思考,但已經能體會到空洞的惆悵。
這時,阿響忽然被一個人拉到瞭一邊。一看,是七少爺。
聽他去瞭掃神樓。七少爺吐吐舌頭,那鬼地方,那麼多牌位,得人驚。將來我爹的牌位在上頭,我的也得在。乍一看,又分得清楚誰是誰。
沒待他反應,錫堃說,快快,幫我換身衣裳。
說著就伸手脫他的外褂,然後把自己的長衫和夾襖,也脫下來,硬是給他穿上。他一邊推拒,七少爺霸王硬上弓,給他把衣扣一個個地扣上。待穿好瞭,錫堃退後兩步,看一看,說,嘿,你還別說,比我還像個少爺。
他一邊穿上阿響的衣服,一邊將金絲眼鏡也架到瞭阿響鼻梁上,說,這可就更像瞭。但卻旋即又取回來,嘟囔道,不行不行,沒這個我就變成瞭盲公。
他牽著阿響,穿過花廳一路走,走到瞭一幢大屋前面。阿響掙紮瞭一下,因為他知道,這是太史公的書房。阿媽三令五申,教訓過他,整個大宅,除瞭貼身的男仆可進去掃書塵、拭古玩,其他人不得靠近。
錫堃卻擁著他,走到瞭門口,把那厚佈簾子一拉,將他推進去,耳語道,你就在這站著,哪兒也別去。我待會兒就回來。
說完,沒待阿響回頭,一道煙似的,就沒瞭。
阿響站在這大屋裡,有些昏暗。待他的目力漸漸適應瞭光線,才影影綽綽地看清楚。
正中擺瞭一張八角形的酸枝大案,鑲著大理石。兩邊是十分寬大的太師椅,天花頂上吊著一盞巨型宮燈。太高瞭,他看不見上面的圖案。
他站在一扇滿洲窗底下,窗上有凈底翠綠山水的玻璃畫。這房間裡三面墻都是落地的紫檀古玩架,琳瑯擺著各種稀奇古怪的物件。阿響聽旻伯說,都是皇帝用過的東西。當眼的五彩團龍宮鼎,還是太史點翰時西太後所賜。其他尚有幾樣宮物。四美十六子鬥彩瓶,仇十洲筆法所繪;八駿琺瑯瓶,亦為康熙年制貢品;還有那蟠桃獸酌杯和醉紅樽。若數起來,溯源倒不甚體面。彼時遜清既倒,廢帝溥儀尚在紫禁城中。宮監們見大勢已去,便將宮中古器偷運宮外,四處兜賣。溥儀的師傅、太史同年甲辰榜眼朱汝珍,時任南書房行走,與太史交情素篤。知道他好古董,以為古物落於市儈之手,至為可惜。便引薦瞭宮監喬靈,將這幾件給買瞭出來。如今在這太史第裡頭落腳,也算安得其所。
這滿洲窗似乎還間隔著另一個房間。他不知道那是太史的煙室,坐落著一架紫檀鑲楠木的煙炕。他隻是聞到瞭空氣中一種奇異的香味,他從未聞見過。同時間,忽而有一種極濃重的魚腥。他也不知,這是鱭魚子的氣味。傳說鱭魚子能夠清去吸食大煙在體內累積的煙油。太史的煙燈上,長年貼著如紙薄的魚子片,供他焙香食用。這味道刺激瞭阿響的鼻腔,讓他作嘔。他不禁打瞭一個噴嚏。
這時,他聽到裡面大聲道,快入來。
這聲音並不嚴厲,而是沙啞而慵懶,帶著長長的尾音。
他猶豫瞭一下,終於走進去。
他看見一個大人,佝僂著身體坐著,面對著一張棋盤,嘴裡喃喃說,你再等等,我這就破瞭你的局。
忽然他似乎意識到什麼,抬起瞭頭,目光正同阿響對上。
這是一張蒼老的臉,有著下垂的嚴厲的嘴角,與阿響剛剛看過的那些畫像很相似。但眼中的驚奇,透過眼鏡的鏡片射出,讓這張臉驀然地滑稽起來。
他打量著阿響,或許看到瞭他穿的衣裳,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他大聲地說,老七這個死仔,精過馬騮。
阿響從未這樣近地看過太史。他想,這個人是七少爺的阿爸。
太史識穿瞭這場惡作劇後,變得嚴肅起來。他仔細地辨認瞭阿響,說,你是大少奶那邊的……慧姑的仔?
阿響遲鈍瞭一下,點點頭。
太史又露出瞭笑容。他也看出瞭阿響的躊躇,於是從煙炕上下來,將手背到身後,看著這個孩子。
作為粵人,太史的身形,原來是很高的。
他正色,問道,你怕我?
阿響搖搖頭。
他便又問,那你說說,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阿響想一想,認真地說,你的胳膊特別長。
太史愣瞭愣,不可遏止地朗聲笑起來。他笑得如此恣肆,笑瞭很久,以致在空蕩蕩的房間裡,有瞭回聲。他忽然停住,伸出右手,從後面環過自己的腰間,搔瞭搔自己的左邊的胳膊。他看著阿響,使勁跳動瞭一下,然後再次哈哈大笑起來。
即使進入暮年,榮貽生回憶起這次與太史的見面,談及太史缺乏上下文的笑,仍然覺得突兀而莫名。
關於這一點,我與五舉山伯進行過討論。他認為,哪怕見識過自己師父超人的記憶。一個孩子的童年印象,仍不足以作為人物評價的依據。
不知為何,我卻對這件事,產生瞭某種信任。
關於向太史,因為他過於廣泛的交遊,有許多名字,可以作為他存在的佐證。這些名字,貫穿瞭中國近代的歷史,亦令向太史沒有在一些時代的關隘與節點缺席。孫中山、袁世凱、廖仲愷、林伯渠、胡漢民、譚延闓、張大千……但也因為這些名字之頭緒繁多,波譎雲詭,在許多的史料中,彼此砥礪錯綜,反而讓這個人的面目,難於安放。或許,榮貽生在其中,實在是個無足輕重的角色。我不確定我的信任,來自何處。直到極其偶然地,看到一九七六年五月一日出版《廣東文獻》,恰刊登有《霞公太史軼事》一文,其間有如下段落:
霞公身軀高大,雄偉壯實,雙目炯炯有光,望之氣象萬千。且有豪邁的性情,自言未誕生之前,其太夫人夢見一巨猴,投入她的懷中,驚醒後,胎即作動,太夫人說他在胎中打瞭幾個筋鬥,然後呱呱墮地,可知他在胎中已經是很調皮的嬰孩。初雇一乳媼撫育,斷乳後,仍留此乳媼當褓姆。三歲時,這乳媼手持鉸剪,正在剪裁衣服之際,蒙矓中忽見一巨猴,撲至其身邊。乳媼大驚,立即以手上所持鉸剪擲去,中其右額,審視之,原來不是猴,而是霞公,幸而尚非擊中要害,損傷額上外皮而已。故霞公右額之上角,終身有一痂痕。其人身長,手亦特別長,右手能繞過頭腦之後,轉過面目之前,自摸其右耳,左手亦能如此摸其左耳。說者謂此亦猴形的憑證。霞公是猴子托生,不特他自己承認,擅長看相者,都是如此說,真可謂“不可思議”。
或許可以這樣說,七少爺錫堃因為不耐煩與父親對弈的殘局,在父親長考之時,偷偷溜瞭出去。李代桃僵。然後一個人溜去瞭海珠戲院,看陳玉珠擔綱的年關大戲《鎖春秋》,由此造就瞭太史與少年阿響的見面。
而下面的發展,則無關乎於他的導演。太史望一望阿響,問他,下過棋?
阿響點點頭。太史聽到,眉頭舒展開,再次跳動瞭一下。
阿響覺得似曾相識。他想起這也是七少爺常有的動作。錫堃沒有食言,他教阿響讀書、識字,甚至弈棋。他體會著一種教學相長的快樂。在他感覺阿響孺子可教時,總會興奮地跳動一下,作為對學生的褒揚。是的,他說過,比起“茅鱔”,他更希望自己的屬相,是一隻馬騮。
太史將阿響喚到瞭棋桌跟前,說,你看看,老七給我整瞭個“千層寶閣”……
阿響隻看瞭一眼,他伸出瞭手,一猶豫想縮回去。太史卻擋住瞭他。他於是執起一枚白子,點瞭下去。
太史思忖瞭一下,跳瞭起來,一瞠目道,破瞭。
這一天的黃昏,除去一人,太史第的人從未如此之齊。他們按長幼分序,依次對著祖先三跪九叩。七少爺錫堃卻心不在焉,他究竟想不通,聽瞭一出戲回來,父親如何就破瞭他的棋局。
少年阿響,將一枚銀圓埋在瞭檸檬樹底下。因為太史告訴他,這並不是給他的壓歲賞錢,而是佛山人的風俗。在除夕埋下這枚錢,遠行的傢人,就會在新年歸來。他沒有對其他人說,甚至於母親慧生。他相信這是他想實現的秘密,越少的人知道越好。
大年初一。
太史第上下,自是一團熱鬧。平時見不見的,都來瞭拜年。多的自然是小孩子,穿的都是一團錦簇。頌瑛有慧生陪著,先去跟太史問安,再一一去太太們的居停。待回到自己的房間,已經過去瞭一個時辰。
這才到瞭各房和外頭親戚的細路們,來討壓歲錢。男孩子打恭,女孩子斂衽,近身們都拿著金漆托盤接利是。頌瑛是長房長媳,出手自然很厚,見到喜歡的孩子,還要多給一封。聽著孩子說著吉祥話,眼裡頭也是笑意。但見這細路走瞭,頌瑛的目光追出去,竟然是戀戀的。
這樣一程子,竟然也到瞭黃昏。慧生便看見她仍坐著不動,眼睛裡頭,似乎一點點黯然瞭。知道她心裡放不下人傢的孩子,慧生便故意與她打岔,說,嗨,我們奶奶出手也太闊綽,不知這一天,又貼進瞭多少娘傢錢去。
她說出去,方覺得不妥。頌瑛倒是笑說,看這些孩子年年長大,心裡也是高興。
她想一想,叫慧生喚阿響過來。慧生說,剛才還在這裡,幫少爺小姐們撒長命花生。這一轉身,不知就跑哪裡野去瞭。
出門找瞭阿響回來,見頌瑛端坐著,膝上是一件毛藍青緞面的夾襖。展開來,在燈下亮閃閃的,襟上還繡瞭一枚平安結。她招呼阿響,道,快來換上,新年討個喜慶。
慧生有些發呆。她知道三太太讓頌瑛置辦傢裡孩子的新年衣服,正是這種料子。她立時將衣服搶過來,說,奶奶,下人的孩子可慣不得,壞瞭規矩。
頌瑛站起來,人卻晃瞭一下。她站定瞭,看著慧生,說,我,連這個主都做不瞭瞭?
慧生語塞,半晌道,出閣前,老爺太太可是交代過,怕您太慈濟,在這傢裡頭吃虧。
頌瑛抬起頭,目光卻不知要擺在哪裡,外頭忽然響起瞭鞭炮聲,震耳欲聾。慧生看她張瞭張嘴,似乎說瞭一句話。然而卻什麼都聽不見。她隻看見頌瑛忽地兩行淚就流下來瞭。
慧生心一橫,將那件衣服,三兩下給阿響穿上瞭。一邊戳瞭阿響的頸子,說,跪下,給少奶奶磕頭。說,阿響將來好好孝敬奶奶。
頌瑛沒顧上擦幹眼淚,忙將孩子扶起來,道,看我,這大年下的沒成色。
她將一封利是,塞到阿響手裡,說,你要好好孝敬的,是你阿媽。你長大瞭,就知道她多不容易。
一向,整個太史第規矩森嚴,聞雞起舞。唯獨太史過午方起身。
初七那日,破天荒地,太史卻起瞭個大早。
這天是“人日”,老少同壽,有吃蠔豉長壽粥的講究,喻“好事”將至。來嬸和慧生,半夜便起來,給全宅子的人煮粥底。各房人先後來到,即到即淥,豬肉丸、豬腰、豬肝,每人一大碗,廚子忙煞。三太太心急火燎地過來,道,快煮一碗粥送去書房。再煎一個蘿卜糕,老爺子直嚷肚子餓。
廚房面面相覷,心想這日頭從西邊出。大清早的,太史就起來瞭。他要吃的蘿卜糕,可是要費上半天工夫。往日這“私夥”糕都由來嬸炮制。先用瑤柱煎水,棄瑤柱留汁煮蘿卜。再煎香兩條鯪魚,揀骨留茸,爆香冬菇臘腸,拌入蘿卜同煮,摻入黏米粉才上籠蒸。這糕用粉少故而稀削,煎也極需耐性。出爐自然獨沽一味,美不見料,軟糯清鮮。與宅裡他人所食,不可同日而語。可這會兒忙得團團轉,哪裡來得及。
來嬸手忙腳亂,現刨蘿卜,發瑤柱。才煮上,這邊傳瞭話來,說這糕不做瞭,允少爺帶瞭荷蘭的豪達乳酪來,太史用來佐粥。
先不論這中西合璧的稀奇吃法,眾人聽瞭,都恍然太史何故起瞭個大早。連在外頭瘋跑的七少爺,聽到允哥到瞭,都趕瞭回傢來。
整一個早上,書房裡頭都靜悄悄的。待到瞭晌午,才見太史偕一個青年人走出來。那青年人,穿瞭一身軍裝,很硬挺,但眉目倒是分外柔和。
太史看上去也精神瞭許多。雖然含笑,臉上有些肅然之氣,是個指揮方遒的樣子。
慧生說,這允少爺一來,老爺倒比見瞭自己的孩子還舒爽些。
阿響遠遠地看他,覺得這青年的眉目,和太史是很像的。但又不太像,不像在哪裡,又說不清。
三太太迎上去,道,你阿叔同你傾咗半日,害我們一傢人都等著開飯。
青年“啪”地腳一頓地,行瞭個軍禮,道,三嬸娘好。
三太太笑說,回瞭傢來,這裡可不是軍校。罷瞭罷瞭,行這麼大的禮,我得備個多大的利是。
青年便松弛下來似的,說,我這一大早來,隻為跟三嬸娘討口及第粥喝。
有這允少爺,太史第的午飯吃得比平日熱鬧瞭很多。
來往太史第的人,穿軍裝的不少,但如他這樣受到全傢歡迎的,究竟不多。大約因為說話的有趣,或者因為見識的龐雜,他和誰都能聊得入港,太史、同輩、娘姨們,甚至小孩子。或許,也是因為他的吃相。
三太太常說,阿允是將碗仔翅吃出魚翅味道的人。
雖然這話聽來有幾分刻薄,但內裡說的卻是這人的討喜。太史第以食著稱,但究竟能盡得奧義,卻需要有一條好舌頭,且是由衷。
這天太史第的午餐,彌漫瞭傢宴的氣息。精致但並不鋪張,甚至帶瞭一點日常的用心。其中一道,是特為允少爺準備的。
未到十五,街上已遊走疍傢婦,挑擔叫賣生開蜆肉。初春的黃沙大蜆,因與“大顯”諧音,為廣府年節時必食之物。闔傢圍爐有之,吃它一個鮮美。而更為應時的整法,是炒生菜包。蜆肉先拖水瀝幹,火腿、臘腸、臘肉、咸酸菜和韭菜切粒,一同爆香。生菜上碟,澆上魚露,加蘿卜絲煮鯪魚松,包成一大包。這食物吃起來,其實很考驗人的儀態。太史第的人,上下大小,自然都有某種不自覺的矜持。即使放肆如七少爺錫堃,也不至吃到失儀。但是,一身戎裝的允少爺,卻仍然可以吃到朵頤生光,吮指不已。
這吃相,極具感染力。此時,太史卻沒有胃口吃下什麼,端坐一旁。三太太說,阿允,看你給你阿叔吃的,什麼起司就粥。這不中不西,可給吃堵瞭。
阿允又卷起一塊生菜,說道,三嬸娘,這叫中西合璧,如今國外可是興得很。
太史點點頭,臉上滿是縱容與欣賞。
闔府上下,自然都知道向錫允的獨特地位。
他是太史的兄長唯一的兒子。少年失怙,隨太史長大,情篤如父子。但太史並未將各種規矩加身於他,倒讓他自由地成長。從南武中學畢業後,考入廣東大學,後留法數年歸來。
彼時恰逢國共合作,黃埔軍校成立。討伐各省軍閥割據,以期共和大業。為備北伐,向太史將自己的侄子薦給至交廖仲愷。廖時任黃埔軍校國民黨代表。向錫允便協助陳銘樞工作。其文采大約承繼於其叔父,極擅於軍中時文。因此很受到陳銘樞的器重,漸為黃埔文膽。
阿允到會。全傢裡都覺得他們叔侄二人,在書房裡自有一番大丈夫的縱橫捭闔要談。但實情是,向太史沉迷於詩鐘,舉傢上下,竟無知音。唯有阿允,可與他一較協律。整個上午,你來我往,命題酬唱,不亦樂乎。
太史歡喜他,另就是這孩子自小有一條好舌頭,能辨出食材優劣,鞭辟入微;且口味如他般龐雜,又豪放不拘。說起來,有些太史第的自創菜式,竟是這對叔侄,在飲食上電光石火的結果。
待吃完瞭飯,阿允陪太史與羅氏在內室說話,恍然道,差點忘瞭要務。這次是為堂妹宛舒當瞭馬前卒,送瞭東西來。
三太太一聽,冷颯颯一笑,我們這五小姐,過年都不回傢。什麼寶貝東西,倒先回來瞭。
阿允說,是臺留聲機。她人還在巴黎,讓我先送瞭來。還有幾張唱片。說是給七弟先聽著。如今可時髦得很,我在上海看梅博士都灌瞭唱片。這倒比聽唱堂會,還更方便些。
錫堃盼瞭允哥來,自然是收到瞭五姐的信。此時他帶著阿響,全神貫註地瞧著留聲機。這東西阿響沒見過。一有動靜,倒好像藏瞭一個人在裡頭,咿咿呀呀地唱起來。允少爺說,這是唱針。唱片上的羅紋,就好像紙上的文章。照著字一個個念出來,就成瞭音樂。
錫堃一邊聽著,大喜道,馬師曾的《玉梨魂》,知我者宛姐也。
他便也跟著唱,唱得聲情並茂。阿允說,七弟這作科,可以撐起“海珠”的一臺大戲瞭。
這時候,卻有人一掀簾子進來瞭。原來是頌瑛。
她聽見瞭宛舒房裡的動靜,竟以為她人回來瞭。一看,是個青年軍人在裡頭。
沒待她辨認,阿允先是從沙發上彈起來,肅然立正,恭敬道,嫂嫂。
頌瑛愣一愣,道,允……少爺,這一身衣裳,硬是不認得瞭。
錫允撣撣軍裝,說,嫂嫂笑話瞭。都說人靠衣裝,可這芯兒是變不瞭的。
兩個人對望一眼,忽然都沒瞭聲音。
半晌,錫允開聲道:我年前回傢,還見到世伯。老人傢身體健旺得很,扯著我要教我螳螂拳。教訓說如今在軍中,要亦文亦武,文當武職。
頌瑛於是笑瞭,說,我這個阿爸,如今越發活出瞭孩子氣。倒是和我那個弟弟,鎮日鬧不清爽。
錫允說,嗯,聽世伯提起,說是書不想念瞭,要去上海學生意?
頌瑛嘆一口氣道,嗯,阿哲去年來看我,也是報喜不報憂。我們傢可不比我公爹開通。“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漫說是行商學生意,當年阿爸送我去讀新書,都算是破天荒瞭。
錫允一忖道,倒也不是我阿叔一個。向傢有祖訓:“讀書為重,次即農桑;取之有道,工賈何妨。”他一個前清翰林,給洋人做煙草代理,外頭也沒少說些好聽的。可是他就是個我行我素的脾氣。
“禮義廉恥,四維畢張;處於傢也,可表可坊;仕於朝也,為忠為良。”錫堃在一旁聽瞭,和著一個鑼鼓點過門兒,搖頭晃腦,接口念道。
頌瑛說,你瞧瞧,好好的祖訓,給當瞭曲兒唱。給三娘聽到瞭,少不瞭又是一頓。
錫允在屋裡踱瞭幾步,回身道,你也好和阿哲說說,如今這生意不做也罷。去年美國股災鬧得這麼厲害,一過瞭年,恐怕咱這兒的日子也好過不瞭。今天阿叔還和我說起代理權的事。我說,是一靜不如一動。
頌瑛說,整個太史第花錢如流水,沒這個撐著,還得瞭。我過瞭十五,回佛山一趟,跟阿爸說說。
錫允頓瞭一頓,說,你要回去,也去看看晏校長。當年學堂裡的先生,都挺惦記,替你可惜。
頌瑛低下頭,應一聲,也說,有什麼好可惜的,都沒畢業,一個不成器的學生罷瞭。
錫允搖搖頭,道,我聽個學弟說,校長在開學典禮上,還要引當年你國文課上作的五律,那句“死卻嗟來食,窮途吐哺仁”,裡頭是女子少有的氣魄。有一回,我吟給我們大學裡的教授聽,他也說,實在可以亂杜。
頌瑛目光落在遠遠的地方,說,窮途吐哺仁……你倒是都還記得。
這時候,三太太進來瞭,愣一愣臉,便堆笑對錫允道,瞧我這記性,上回見你阿媽,說想吃“蔗渣魚”。知道你要來,連夜讓來嬸做瞭。惠州的開邊甘蔗,恰是打節積糖的時候,這魚用五年陳普熏到瞭金黃,剛好給她送飯。廚房都拾掇好瞭。
錫允回說,要不說三嬸娘,小的老的一塊兒疼。她老人傢,可不就想這一口嗎。
錫允離開時,阿響正幫著旻伯掌燈,與他擦身而過。見這青年軍官默然地,匆匆地向大門走去。雖然暮色濃重,但依然可見,他臉上不再是嬉笑怒罵的神情,而是有種令人陌生的沉重,籠罩在軍帽的暗影裡。
他手中的荷葉包,滲出瞭略帶清冽的焦糖香氣,也有一絲渺渺的腥咸混合其中,在這個蒼冷的新年黃昏,遊動鋪張,氤氳不去。
在等五姐歸來的幾個月裡,堃少爺終日與留聲機為伴。他覺得自己,像一塊海綿,貪婪地吸收著這些古老的旋律,以及旋律後千百年沉淀而來的王侯將相、男歡女愛中的人之常情。
這些粵劇的旋律,像魂魄般,湧入瞭他尚年輕的身體。像饕餮似的喂養他,迅速地發育、充盈著他的心智。
阿響看著他,漸漸覺得堃少爺有些癡瞭。這並不是一個少年的癡,而似一個久經滄桑的人,終究放下瞭世故與對世界的成見,又回歸瞭混沌的癡。
留聲機裡放著一段梁士忠的士工慢板,《六郎罪子》。阿響看錫堃跟著唱。慢慢地,七少爺眼睛裡無端地流出瞭沉沉的暮氣,像是被這個失望、無奈的楊延昭附瞭體。在一剎那,阿響忽然有些怕,是一個孩童的直覺的怕。因為他在這個年齡相仿者的眼中,看不到瞭任何他所熟識的東西。像是一扇門,驟然向整個世界關閉。門的那一面,隻有七少爺自己。
當一個圓潤的聲音從留聲機裡響起,阿響感到似曾相識。
向錫堃其生也晚。當梅博士蒞臨太史第,他尚懵懂。可他的五姐宛舒,無數次地向他重述那個夜晚,漸漸也就成為瞭他自己的記憶。民國十七年的中秋,不在太史第的宴廳,倒是在百二蘭齋,梅博士唱瞭一出《刺虎》。夜涼如水,習習的風,吹動瞭滿園的“鶴舞雲霄”。於是所有人的記憶,都好像鍍上瞭白菊清澀醒神的氣味。
向太史是在民初赴京時與梅先生相識,也正是蘭齋初建的年份。梅博士的回訪卻在十多年後,是應“戊辰同樂會”之邀。那是廣州的大事件,許多人記得為歡迎他,海珠戲院門前搭起瞭四座大牌樓,最高者八丈,旁有亭臺,鑲嵌梅氏十二呎的巨幅劇照。太史親自將梅博士接到自己的宅第短住,大約也因此為子女帶來有關京劇的啟蒙。
我看到瞭此次短聚的見面禮,據說是太史八夫人的丹青,上題:戊辰九秋,畹華應征來粵登壇,南北暌別已逾十稔,因以姬人仿宋人芙蓉鴛鴦乙幅為贈,並系一絕以慰:“畫中人是美人妝,寫到芙蓉總斷腸;珍重涉江人宛在,不妨左顧有鴛鴦。”但按照筆意,大約是元代松江人張中的作品,而非宋人。原畫收藏於上海博物館。
五舉山伯告訴我,對這位梅先生,榮師傅有很深刻的記憶,倒不因其聲名與風華,更不是因為他優美的行腔。而是因為,他親口稱贊瞭母親慧生做的口果“四季仔”。在太史第的蜜餞裡,這是最講究的一種,用紅心番薯制成。成品比拇指稍長,蒸熟去皮,晾幹方始加糖去餞,不太甜,也不太濕。用手拈來,一枚一口,“煙韌”糖心,百吃不厭。這也是阿響最喜歡的口果。梅先生說,味道堪比北平信遠齋的果脯。
更讓慧生寬慰的,這和藹的人,曾微笑地看著幼年阿響,摸瞭摸他的頭,說道,這孩子額角生得好,扮起來好看。長大瞭會有出息。
慧生記得,五小姐回來得太不應時。
當宛舒回到太史第,幾乎同時收到瞭令人不安的電報。
允少爺在新年時一語成讖。美國股災引起瞭曠日持久的經濟大蕭條,波及歐洲與南洋星馬。英美煙草公司生意一落千丈,並且在與兄弟公司的競爭中最終落敗。太史的亞洲代理權因此旁落他處。
這對整個太史第是沉重的打擊。因為太史的曠達與好客,幾十口傢人,再加之長居的親友與門客,每天都是一筆巨大的開銷。此時無異釜底抽薪。
因為消息來得太過突然,一向以當機立斷而著稱的向太史,也一籌莫展。
宛舒在房間裡輾轉難眠。她的歸來,無人在意與重視。相反身後有人指摘,好像她是帶來這壞消息的信使。下人們甚至傳說,因她缺席瞭歲除時傢族祭祀,而被祖先怪罪,為太史第招致瞭厄運。
以她的性情,當然無須計較這些。但她想,茲事體大,有關她的醞釀,必須先和一個信得過的人商量。
她敲開瞭頌瑛的門。
頌瑛也並沒有睡,她正在寫一封傢書,但落筆躊躇。該如何代表太史第,向自己的娘傢求助。
兩個人都用舉重若輕的口氣,閑談瞭一會兒,才進入瞭正題。
宛舒說,阿嫂,爸不會答應的。救急不救窮。太史第在旁人眼裡,始終是餓死的駱駝比馬大,算急還是窮?
頌瑛終於嘆一口氣,說,也罷,讓他們男人去想辦法吧。咱們除瞭幹著急,能使上什麼力。
宛舒笑一笑,說,那倒未見得。
第二天,頌瑛打著腹稿,想怎麼和小姑一起,說服太史和三娘。
慧生見她,是愁腸百轉的樣子,便勸道,奶奶,嫁出瞭,你還是何傢的小姐。他們傢的男人做事不長進,咱們就回娘傢去。
頌瑛抬起臉,問她,慧姑,你還記得李將軍嗎?
慧生有些茫然。這時,身旁的阿響接口道,就是那個山大王,李燈筒。
聽到此,頌瑛倒笑瞭。
慧生恍然道,可不敢亂說!繼而也笑起來,在阿響屁股上打瞭一巴掌。
兩人笑歸笑,都知道孩子說的是實情。
這李將軍,往年是太史第的常客。上下稱他李大頭,或燈筒叔,沒人叫他將軍。之所以這樣放肆,是因他在太史第的言行舉止,也十分粗豪奔放。歸根究底,是由於出身草莽。
太史公交友不拘一格,廣府民間盡人皆知。有道是“不論上中下流人物,他均能分別與之往還,上至本國元首,下至蹲在街頭的乞兒,與不為當日士林所齒之‘優倡隸卒’均能蹲在地上與之縱談,屈伸皆能自如,甚至各江的‘大天二’,與之亦做朋友,真非常人所能及”。
李將軍,便屬這“大天二”之類。當年自立為王,橫行番禺,行蹤兇猛詭譎,令人頭疼。清廷縣署曾懸紅三千兩白銀買他人頭。向太史上任兩廣清鄉督辦,按理是要掃除綠林。卻不知用瞭什麼法子招安瞭他,委任他做瞭鄉團統領,變匪為兵。時事湧動,後來孫中山網羅豪傑,共舉反清大旗。太史又資助他去安南謁見,加入同盟會。武昌起義爆發,廣東宣佈獨立,嘯聚三千之眾,被軍政府編為福軍。自此追隨孫文護法,北伐征戰,也算是戰功赫赫,這將軍的名號,是實打實的,在廣府有“河南王”之稱。不過,前些年遭瞭排擠,解職回鄉,退隱度日。
這粗莽漢子,記恩知遇,畢生維護二人。一位是當年大元帥孫文,一句粗口咆哮的“唔多清楚”,令人動容。一位就是向太史,每被貶抑為前清遺老,李將軍就那一句,“廣東共和的大旗,可是我太史哥給樹起來的。”
但是,兩個老的,這幾年倒有些小不痛快。
往年春末時,燈筒叔來太史第,都帶來瞭兩樣好東西。一樣是他的蠔塘產的九頭鮑,一樣是“禮雲子”。
兩年未見,李將軍似乎清減不少,未著戎裝,穿一件寬綽的綢衫。隻是言行還是一如既往,是“河南王”的氣勢。炒蝦擦蟹,一口一個“佢老母”,粗言如同連珠炮仗。
他一見太史,第一句話就是,丟佢老母!想通瞭?
太史並不以為怪,微笑地看著案幾上的碩大陶盅,除瞭貼著“獲德園”的標簽,上有工整的隸書,“禮雲子”,是他親手所書。這如同一個暗號,代表著這兩個男人昔日通傢之好。或者也是硬頸的李燈筒,表示和解的標志。
太史心裡有瞭數,不急於回答他,微笑反問:香港這麼好,你又舍得回來?
“你好嘢,佢老母!”李將軍一邊粗豪地罵,一邊大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聲在巨大的客廳中回蕩,前嫌冰釋。
因為不談時局縱橫,兩個人恢復瞭很久未有的默契。太史非常明白,李將軍的“燈筒”習氣,並不適合捭闔政壇,甚而註定瞭他的倉促下野。當年,在與張發奎合作的事上,多次勸他三思,後來受到蔣內閣排擠亦是意料中事。失意於朝野,並不影響他在退隱之後,成為一個好的投資者。燈筒叔目不識丁,卻似乎天然擁有生意人的觸覺。難得之處,在他很早為自己留下瞭後路。大約十年前,他變賣新加坡的甘蔗林,在河南置地兩千餘畝,開設“獲德農場”,甚而在農場中設置兵工廠,以期後圖。他避走香港,即刻在大埔購地千畝,建立“康樂農場”,又在皇後大道開設厚金銀號,以備復出。事實上,雖則李將軍再無東山再起之日,但卻為此後的一系列時代變故,留下瞭李傢足以應付的資本。
在太史志得意滿之時,他曾勸說其在香港共同投資農場。因為二人於政見上的分歧,有礙太史的決策,最終導致兩個傢族大相徑庭的命運。
但此次李將軍應邀登門,無疑為已陷入低潮的太史第,帶來一線轉機。
太史告訴他,想通的不是我,也不是你三嫂,而是傢裡的五小姐宛舒。
燈筒叔有些驚奇,脫口而出,就是那個最不聽話的細路女?
他下意識地摸一摸自己的胡子。他對宛舒印象太深刻,甚而至今伴隨著痛感。在這孩子的抓周傢宴上,他走過去逗她。或許是他過於囂張粗放的笑聲,讓幼小的宛舒感到不適,一把揪住他的胡子,緊緊不放。令他叫苦不迭。
他也聽說這孩子拒絕瞭太史為她籌備的親事,隻身去瞭法國。
太史點點頭,說,我們都不知道。她去法國竟然學瞭農科。那天同她大嫂一道,跟我和她三娘說瞭許多大道理,說考察瞭法國南部的農場和酒莊,還在普羅旺斯待瞭一整年。如今在中國,老一套行不通瞭,要開一個和西人接軌的農場。
燈筒想一想,說,我在香港,倒聽人說過很多法子,但怎麼接軌,得想清楚。
太史說,她說,比如,用股份制。
燈筒大笑,哈哈,佢老母!我這個大侄女,竟能和我想到一塊,當年這胡子可真沒白揪。
太史點頭,卻又嘆口氣道,我也留過學,可如今才發覺輕看瞭孩子。宛舒說,中國和法國一樣,以農為本。越是到瞭世道經濟大不濟,就是回到地裡揾食的時候瞭。
這一天,年幼的阿響,並不知發生瞭與太史第命運攸關的事。
他覺得大人們的臉色,不如之前陰沉。縱然依舊是凝重的,但似乎眼睛裡多瞭一些希望,也多瞭一些底。
他看見自己的母親慧生,跟大少奶頌瑛從房間裡走出來,手裡捧著一隻首飾匣子。母親看見,摸瞭摸他的頭,說,唉,往日當瞭,手裡還留張當票。我們奶奶的私己,這捐進去怕就回不來瞭。
他更不知道,大少奶是第一個,響應瞭三太太在女眷中發起的募金。
三太太見頌瑛打開瞭自己的首飾匣,裡面一片燦然。她不禁有些慌張,因為她聽說瞭大兒媳寫信給她父親,要何傢認購瞭未來這傢農場的股份。她以前所未有的綿軟口氣說,你快拿回去。那些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你又何必搭上自己的陪嫁。
太史最風光的時候,接連迎娶寶眷。他卻本瞭一碗水端平的原則,新人進門,舊人同笑。為表公允,所有姬妾都獲得同樣的財物。這無形間,為向傢積攢瞭另類的傢底。據稱太史第裡“三萬三”的透水綠玉,其質無倫,冠絕廣府。原是先祖所戴之飛彩玉扳指,太史令人車為四塊戒面,一枚頸墜,分贈眾美。三太太從古玩架上取下一隻胭脂杯,盛滿水,撫摸瞭一下指上已鑲作寶戒的翡翠,毅然摘下,投瞭進去。然後從頌瑛的首飾匣中揀出一對火油鉆的耳環,也投進去。
三太太的近身,捧著這隻胭脂杯,遊走於各房,看著太太們在萬分猶豫中,將最心愛的首飾投入。有的前腳離開,身後已響起割愛的飲泣。
當集滿的胭脂杯放在瞭太史的眼前,他不禁唏噓。自己一人繼承父親與伯父兩份傢業,到頭來千金散盡。卻如此這般,在一片蒼老的柳綠花紅中還又復來。
當晚,阿響吃到瞭一碗“禮雲子”撈面。這對他幼小的味覺造成瞭擊打,讓他第一次領受瞭“鮮”字,可予人帶來的感動。及至多年後,這豐腴的味道如同一道烙印,在他的舌尖上歷久彌新。
他呆呆坐在後廚的臺階上,看著太史的飯廳燈火通明。曾一年一度,向傢呼親喚友,舉辦禮雲子的聚餐。這一餐有著黃粱一夢般的短暫與不真實。逢翌日,每個人說起,在回味中,都帶著意猶未盡的嘆息。太史第的大廚利先叔,以最快的速度,將這鮮美的食材,以各種方式進行烹飪。愈是簡單,如蒸蛋清或釀豆腐,愈可得其妙。再如煎薄餅,在福建潤餅上撒上雞絲、肉絲、冬菇絲、筍絲、鮮蝦肉、蟹肉、蛋皮絲、韭黃、芫荽,那一小撮禮雲子,是最後的點睛。它橙中帶紅,在其他餡料中隱現。這些餡料清淡,杜絕芥醬,方能彰顯禮雲子真味。它是百鮮之首。
此刻,太史吃著為他特制的禮雲子粉粿,百感交集。他想,在這非常時日,來自“獲德園”的禮雲子,或者就是李將軍這個情感粗疏的友人,對他細膩的慰藉。
中國人膾不厭細,並不缺少時令的食物。但如禮雲子一般曇花一現的食材,仍在少數。它本不貴重,卻因物以稀為貴,隨節令稍縱即逝。禮雲子之名雋雅,實為嶺南田間小螃蟹所生之卵。這種螃蟹不過半個食指大小,又稱蟛蜞。每年春末,清明前後,正值禾麥生穗,農人們下水田中捕捉育卵的母蟹,揭蟹腹將卵洗出,以細鹽醃制,盛在陶盅。因其完全野生,且極易腐敗,所以被稱為難得的“俏食”,需盡速食用。
關於此物何以得名,查考典籍方知,其雙螯甚巨,行走如作揖狀,似古人見面拱手為禮。故稱“禮雲”,其膥即禮雲子。《論語》曰:“禮雲禮雲,玉帛雲乎哉?”可見其內寓意。
我問五舉山伯,可吃過禮雲子所烹制菜肴。他說何止吃過。上世紀七十年代他已在本幫菜館掌勺,有貴胄出沒席間,點名要用此物做菜。可是如今嶺南水質污染,已食少見少。
我說,我的傢鄉南京,有清真老字號的招牌菜,叫“美人肝”。其實是用鴨子的胰臟。一鴨一胰,做一盤菜,倒要用上四十隻鴨子,就是吃一個稀罕。
山伯搖搖頭,道,嗐,禮雲子就更是矜貴,一隻好少子,筷子頭般大,燒一道琵琶蝦要用上幾十隻;一碟禮雲子炒飯要用二兩,得兩百多隻,幾襟計啊!
我們想一想,燈筒叔送給太史的這三盅禮雲子,是由成千上萬的螃蟹而來。其中情誼可鑒,令人感嘆不已。
阿響踏進蘭齋農場,已經是第一季荔枝成熟的時候。
對於這其中的艱辛,他無從體會。但是他知道太史第將經營農場的重任,交給五小姐宛舒,擔任瞭總技師。幾個少爺也常去幫忙。
他見到這個青年女人,面色日漸蒼黑,穿著褲裝,風風火火地在太史第裡行走。頭發也剪短瞭,從背影看,像是個颯爽的小夥子。
頌瑛便對慧生說,以往隻覺得宛舒任性。可這一年,才知道她是個幹傢子。我聽農場的雨霖伯說,一人多高的樹苗,她一個人,成捆地扛起來便走。
慧生說,可不是?以往見她話不多,又喜歡聽曲,以為不過是個悶頭不想嫁人的姑娘。連下人們都說看走瞭眼。
頌瑛說,時勢造英雄。擱女仔身上,也一樣有用。
正說著,就響起一個聲音,說誰是英雄呢。
頌瑛看宛舒進來瞭,手裡提瞭一籮荔枝。
她便笑說,自然說的是咱們太史第裡,出瞭個巾幗英雄。
宛舒把籮一擱下,就說,以前聽穆桂英,看她能成事,是靠個“勇”字。這一年多才知道,還是得勞碌一磚一瓦地往上壘,一分懶都偷不得。
說完,將荔枝往他們跟前一拱,說,今早巡城馬剛送過來,快嘗嘗。總算盼到桂味掛枝瞭。
慧生嗔她道,五小姐也太勤力!前幾天的還沒吃完,這又送瞭來。你辛苦種出來,吃不完不成我們的罪過瞭?
宛舒手一揮,那怎麼一樣。前些天的三月紅、黑葉和槐枝,不過是跑馬搖車的龍套。這桂味可是正旦,你瞧瞧,比市面上大得多呢。
她便拿起一顆,喚瞭阿響過來,說,我啊,不喜歡聽你們大人虛頭巴腦,細路的話最當真。
這荔枝果真大,小孩半隻拳頭似的。綠裡頭透著紫盈盈的紅,倒有一股青澀的幽香。宛舒將皮三兩下給剝瞭,果肉冰凌凌的,送到阿響嘴裡,問,乜味?
阿響隻一邊嚼,一邊使勁地點頭,半晌一張口,蹦出一個字:甜!
宛舒哈哈大笑。可慧生倒慌瞭,阿彌陀佛,傻仔,你把核給咽下去瞭?
阿響舌頭嘴唇一動,將一顆核吐在手心裡。幾個人一看,小得跟綠豆似的。
慧生驚說,五小姐,你可讓我開瞭眼。
宛舒道,我這大半個春天,就為這啜核荔枝,給它嫁接瞭三次糯米糍,總算成瞭。
外面響著仲夏的蟬鳴,一陣緊著一陣,聽得人躁。可幾個人圍坐著,吃瞭半籮荔枝,沁涼沁涼的。這一舒爽,倒覺得心裡一點點地靜下去瞭。
宛舒拍拍阿響的肩膀,說,走,想吃多的是。我放瞭兩大籮在花園的井裡頭冰著。咱們不等老七他們下學,先吃個夠。然後跟我幹活去,送瞭孝敬我那十幾個娘親。
臨走她又回過頭,對頌瑛道,嫂嫂,你替我謝謝何世伯。他老人傢雪中送炭,我向宛舒有數。年底那兩成的股份就快有分紅瞭。
阿響學著七少爺錫堃,將頭探出瞭火車。天還未亮,但可以看到東方既白,漸漸露出瞭晨曦。那淺紅,將黑處一點點地暈開,繼而是金色的光芒,好像劍戟,燦燦地將遠處的暗影子,切薄瞭,但還是不通透。
阿響未坐過火車。但他聽母親慧生說,他其實坐過,那時候他尚不記得事情。他在襁褓中,在火車上哭瞭一路。他想,火車多麼好,讓他看到瞭這麼多的沒見過的東西。近的走得飛快,眼睛都追不上。遠的就慢瞭,但因為還暗著,看得究竟也不很清楚。那些房屋、田野、山起伏的輪廓,好像在空中流動,浪一樣。但稍微亮瞭一點,他看見穿過瞭一條溪流。溪流的對岸上,有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孩子。那是個牧童,坐在一頭牛身上。火車經過時,堃少爺對他揮揮手,那孩子也對他們揮手,似乎還張嘴喊瞭句什麼。老牛也揚起頭,像是“哞哞”地叫瞭幾聲。在火車轟隆聲中,他們究竟是聽不見的。
太史第上下,在天大亮前趕往蘭齋農場。
對他們而言,這農場實在有些邊遠。太史與五女宛舒反復斟酌,商議後決定瞭農場的選址。未開在廣州近郊也罷瞭,照理向氏一族宗在佛山,名重於嶺南,與廣府各地水陸通暢,竟也未雀屏中選,多少令人費解。蘿崗洞在番禺縣境內,到達頗費一番周折。從廣州要先搭乘廣九鐵路火車先到南崗,再轉乘小火車方能到蓮潭墟,才是農場的所在。
李將軍攤開地圖,將自己名下的地頭,給太史盡揀。太史偏就在蘿崗那畫瞭個圈。燈筒叔搖搖頭,勸老哥不要冒險。此時蘿崗,名聲在廣東境內並不很好。因是悍匪出沒之地。聽他說,在這一塊嘯聚為王的,是他當年的一個把兄弟,其惡如虎,很不好對付。他說,我名下的地不少,但這一塊長年荒置。你既讓我以地入股,這投資的事還要聽我一句。
太史笑道,說,就這裡瞭。你忘瞭我最在行的,就是和三山五嶽的人打交道。當年你不落草,我們未必有今天的交情。
李將軍啞然,忽然也哈哈大笑起來,佢老母!就依你瞭。不怕宛舒被搶去做壓寨夫人!
太史道,我們傢老五是廖先生的幹女,靶場上摔打大,什麼世面沒見過。
其實太史自然並非任性,早過瞭氣盛年紀,更不是偏向虎山行。他有他的考量。這蘿崗洞雖非魚米之鄉,但當地土質卻適合種植果樹。蘿崗墟至南崗,方圓十數裡所產水果,薄有聲名。如蘿崗桂味、畢村糯米糍和南崗栗子,隻因交通不便,未有大的作為。太史就請燈筒叔出面,與番禺縣政府協商。先是向農民收購周邊零星的小果園,再按部就班,向政府購買附近未開發的土地。以星羅棋佈、循序漸進的法子,將這農場發展起來瞭。
太史第這麼些年,一大傢子人舉傢出遊,竟還是首次。到瞭蓮潭墟,浩浩蕩蕩的。天剛放亮。小孩子們午夜就跟著大人起身,覺不夠。原本有個興奮勁撐著,這時候一個個低眉耷眼的,沒瞭精神。小火車開得搖搖晃晃,搖籃似的。有的孩子打起瞭瞌睡,便讓奶媽抱著。阿響也依偎著慧生,睡得蒙矓。忽然一個激靈,醒來瞭。原來是遇到瞭一條小河,在前面煞住瞭車。這小火車靠人力控制,有蜿蜒交錯的鐵軌通向各個果園,一個戴著草帽的工人在其間扳道。阿響看著他的動作,竟十分瀟灑,如風浪間的舵手。錫堃問到瞭哪裡,什麼時候才能到。宛舒說,就你猴急!現在是黃竹坑,過瞭這條小河,是畢村;再下,就是蘿崗洞瞭。這時候的糯米糍,剛剛好。
於是,阿響看到瞭成片的果樹。都是繁茂的,枝條爛漫地生長,樹冠次第地聯結著。在一個孩子的眼中,像是一望無垠的綠海。他不禁有些激動。初夏陽光下,那綠也並不是清一色的,有著層疊的深淺與明暗。剛生出的嫩芽,近於鵝黃。而那長有時日的,則黑油油的,閃爍著略艷異的光彩。
他看到瞭一種葉片如雲的樹,樹身上綴滿瞭累累的果實。宛舒告訴他,是去年托農學院的同學引進的檀香山種木瓜,眼下和呂宋種菠蘿都到瞭結實的時節,但究竟還未成熟。再往前呢,辟瞭一個山坡,是與太史交好的密宗雲禪法師送瞭傢鄉名產夏茅杧樹苗,也將成材。來年就結出杧果,果皮上有一抹胭脂,味似蜜樣。宛舒如數傢珍。阿響靜靜地聽,心裡有一種別樣的憧憬。他在五小姐的眼睛裡,看到的,是一種慧生在看他時常有的光。那是一個母親,在對旁人提及自己的孩子時,有些羞怯但又急於表達的神情。
待他們終於到瞭蘿崗,空氣中漾著清甜的氣息。這其實是一個山谷。夜間集聚瞭白色的霧氣還未散去,在晨風中飄搖,將許多果樹纏繞在裡頭,看不分明,竟有些像是仙境。遠遠地,一個中年男人從霧氣裡迎過來,滿臉胡茬子。這是雨霖叔,宛舒從浙江聘來的監場。他一見面就說,可好瞭,將你們盼來,緊趕慢趕,隻盼你們趕得過太陽。
說罷瞭,便招呼兩個工人,各搬來一個籮。宛舒笑說,你們啊,倒是手快,該讓他們自己摘下來吃,才有興味。
原來,這一傢人從廣州趕過來,是為瞭吃頭茬的“霧水荔枝”。這一茬荔枝,依宛舒的說法,若桂味是正旦,它便是用來壓軸的大青衣瞭,是一季的定海神針。畢村的名種糯米糍,用瞭一年,悉心種植在蘭齋荔谷。此時收獲,倒像是個見證的儀式。可為何趕個大早?原來,糯米糍有它的嬌貴。甜而汁多,有一股濃鬱清香。但一經陽光照射,果肉中糖分立時變酸,香味口感頓減。如此,竟是比一騎紅塵的“妃子笑”,還要不等人。唯有人趕著來吃它。在這荔谷,經過瞭一夜的霧氣氤氳,滋潤之下,水分和溫度都是將將好。這香甜鮮脆,個個都在點兒上。
大人們就跟著雨霖叔,緣樹采摘荔枝。果實生得並不高,枝丫上有,有的還簇生在樹幹上。一一放在籮裡頭,還沾著過夜的露水。
小孩子們在地下歡鬧著,邊剝邊吃。慧生剝開一個給阿響。吃下去,爽瞭神一般,剛才的旅途勞頓,竟然不覺瞭。阿響抬起頭,看晨光熹微,照進山谷裡來瞭。光芒從繁密的樹葉間篩過來,落到地上是斑斑駁駁跳動的影子。霧氣也散瞭,漸漸稀薄,也匿到瞭光裡頭,整個山谷都明亮起來。
頌瑛說,這霧水荔枝的名字,起得真好。就像這霧氣似的,過瞭時候,就沒瞭。
三太太就對其他幾個太太說,唔食唔知,以前在市面上吃的糯米糍,味道打瞭這麼大折扣。都給我盡往飽裡吃,也不枉這大半天的腿腳。
這時候,阿響看見七少爺錫堃,定定站在樹底下,忽然拉長瞭腔,用戲白念出來,“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在一片歡聲中,這句未免突兀。三太太聽瞭,臉一沉,說一個細路,知道什麼苦不苦,少給你一口飯吃瞭嗎?
頌瑛知道他是接自己的話,剛要圓場。卻聽見身邊的九太太,幽幽跟上來,“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太史愣一愣,笑道,這句倒是在理,帶瞭那幾壇竹葉青,就新出的口果,是最好不過瞭。
待吃夠瞭霧水荔枝,宛舒引瞭大夥在園內各處走動。頌瑛見周邊有幾棵特別高大的荔枝樹。上頭系瞭紅色的綢帶,在風裡頭十分招搖。就問雨霖叔,這絲帶可是用來祈福。雨霖叔就笑一笑,說,少奶奶說祈福,也對。在蘿崗躉參的土匪不少,看李將軍的面子,多半不來滋擾。掛瞭紅綢帶的,告訴他們是咱太史第所轄,彼此都有個數。出身草莽的,也還講自己的規矩。這幾棵樹上掛的果,我們是一向不摘的,算是留給附近山寨上的兄弟,應時的禮。
頌瑛輕嘆道,你們也是不容易。這蝦道蟹路,要都摸清楚瞭,才能不出岔子。
此時聽到孩子們開瞭鍋似的,都站在一棵樹底下。雨霖笑說,此乃荔谷一寶,可是五小姐的發明呢。
慧生上上下下地瞧著,說,怎麼個寶貝法。
宛舒便過來接口道,慧姑,這看不出,可就枉我一片苦心。你從樹頂上往下看,這棵樹上,我可是每枝上都嫁接瞭一種荔枝。三月紅、槐枝、黑葉、妃子笑、桂味、糯米糍、亞娘鞋和掛綠。所以啊,雨霖叔給取瞭名,叫“五族共和”。
慧生仔細看瞭,恍然說,我的佛祖!這是太乙真人用藕段蓮花拼出瞭個哪吒。
宛舒笑笑,低聲說,瞧那最底下的,叫亞娘鞋,像不像三娘裹的小腳。模樣小巧,裡頭核大,吃瞭還容易上火。
晚上,就在這荔谷擺瞭一席。這山谷裡頭,暑氣退得慢,到天全黑透瞭,才覺得涼爽瞭。待涼下來,這涼爽卻是那種幽深的涼,幾乎帶著一點寒意。伴隨著蟲鳴此起彼落,和山澗的溪水聲,好像是很遼遠的。
利先叔不愧是太史第的大廚,這一餐靠的是因地制宜。因太史一向講究食材的新鮮,大多用的是農場自產和附近農人的果蔬與山珍。雖不及在傢裡吃得精致,卻有難得的田園野趣。本地人以花生飼雞,又散放於鄉間,雞肉豐美,尤合下酒;而蘿崗洞有小瀑佈,泉水鮮潔非常。清泉入溪,溪中產一種山斑魚,用來釀“太史豆腐”,混以火腿,其味尤鮮。或用甜腐竹炆制,均屬送酒佳饌。因為烤山豬肉略肥膩,最後上瞭一道粥品。這粥有奇異的清香,用勺舀一舀,除瞭有白果,倒還有一種菌子。頌瑛問起,宛舒說,就是這荔枝樹底下的野菌,每年施瞭肥,經過雨水,就從樹底下拱出來。也不知什麼名目,味道倒是比松茸還要好。
此時的宛舒,換下瞭便裝,少見她穿上瞭絲麻的旗袍,有瞭難得的女兒樣子。筆挺挺的,還是很颯爽。她用西方的規矩,用勺敲敲酒杯,喚起瞭眾人註意,這才說,今年是蘭齋農場首輪豐收。一年過得動蕩,難得咱們全傢團聚。我和七弟做瞭一段戲,阿弟的詞,我安的腔,給大傢助助興。
錫堃便也站起來,說道,原本是林子裡頭的故事,在這演正合適。
阿響見他不知從哪裡找來一頂農人的帽子,又給自己打瞭個領結,看上去倒有些滑稽。錫堃便道,我得扮上,是個外國的故事。
眾人原本並未當一回事,可是兩人一開瞭口,倒讓人一驚。五小姐的粵劇底子,傢裡是知道的。可這堃少爺,大概是嬉笑怒罵慣瞭,說話又可樂。但一開瞭嗓,竟遽然一股清朗之氣。板眼俱在,聲音裡的沙啞,倒是酷似一位當紅的正印小生。
頌瑛看著,聽著,也覺出瞭端倪。回憶起中學時教英國文學的先生,最愛給他們講的就是莎士比亞。弟妹兩個唱得雖如泣如訴,改自莎翁的《隨汝歡喜》,卻其實是出喜劇。最後這對男女,千辛萬苦,是要大團圓的。她這樣想著,不禁有些走神。轉過頭,瞧見阿響看著她,知道自己臉上有瞭悵然的神色。
她吟道,“陌上千秋各不同,孤山萬仞聽簫聲。”阿弟小小年紀,看不出有這樣的文采。
三太太接口,自然是隨瞭我們太史公。可又一皺眉道,就不知這戲子的相,是跟瞭誰。
太史不動聲色,待他們唱完瞭,回身道,青湘,你也來一段吧。
眾人這才將目光,都集中到瞭九太太身上,卻見她兩頰已飛起瞭酡紅。原來這一席,她不言不語,卻一直在喝酒,一杯接瞭一杯。聽到這裡,放下杯子,站起身,幾乎沒有猶豫。她站起時,身體微微晃瞭一下,頌瑛扶瞭扶。她將手在頌瑛手背上按瞭按,站定瞭,開口便唱。
眾人便都收拾瞭心神,將目光移開,該說的說,該笑的笑。在太史的宴席上,九太太青湘獻唱,照例是保留節目,並沒有什麼出奇。有時用於宴前的暖場,有時用於宴間的冷場。久而久之,眾人便當她的聲音,是這宴上的背景。有瞭,覺得可有可無;若沒有瞭,又覺得少不得。即使太史第的常客,談到九太太,竟都不記得她說話的聲音,倒隻記得她的唱腔。
說起來,九太太也很少說話,到這時,廣府話也說得不利落。經瞭這些年,她戲倒是唱得很好,大概到她學唱,粵劇用的依然是官話古腔。所以,她是不學新戲的。
這時候,她卻不知一個孩子在看著她。阿響未涉身過太史第的宴席,而侍酒的工作,對他也是首次。他微抬起頭,定定看著青湘,在他的人生中忽然領略瞭美麗的意義。前所未有地,他看到瞭異性的美。不同於一個成年男人,他的領略是很潔凈的。他發現瞭九太太與太史第其他的女人,不同的骨相。她有寬闊的額頭,鼻梁挺秀,而皮膚是白而透明。從他記事,母親慧生的臉色就是蒼黑的。還有她的眼睛,大得坦蕩,有種說不出的慵懶,也藏不住事兒似的。粵人即使美,眼窩往往深陷,如同太史第其他的太太。他卻不懂得,他所感受到的,是一種被嘲為“外江女”的美。
九太太不是廣東人。她是太史公最後一次入京,千裡迢迢帶回來的。一同帶回的,還有那些輾轉從宮中得到的古董。當時她棲身於一個京劇戲班,將紅而未紅。
徐青湘出身宦門,其父為遜清舉人,參加革命,民國仍浮沉政海,曾任西江等縣縣長。因雅愛京昆,即延名師教習其女學戲,為女命名青湘,取出水青蓮不為所染之意。惜父親早逝,為叔嬸不容,便投身梨園。在某商紳堂會上與太史相識,或戀於繁華,想想孤萍無依,就此便嫁瞭。
也許因為微醺,目光蕩漾,此時竟唱得有些旁若無人。阿響見九太太的眼神有些發空,聲音卻格外清越,咬得字正腔圓,唱道:
恨東風,不為奴,吹愁去,到春日,它偏能惹我懷思。
對菱花,看愁容,實在無心修飾;
薄命人,傷春思,把鏡奩脂粉,奴就一概拋離。
在燈前,和月下,寫不盡相思字,都是淚痕滿紙;
撫著瞭淒涼景,吟不盡,春愁夏感秋思冬寒,傷悼四時。
到後來,畢竟有些飄忽,可卻沒有停。眾人才覺得九太太的腔,越來越涼薄,便也停下聽她唱。三太太說,大好的日子,唱什麼《小青吊影》,倒弄得悲悲戚戚的。老爺,另點一出吧。
太史說,今天也是難得。青湘,那年畹華來咱們傢,一招一式地提點瞭《貴妃醉酒》,可從未見你唱過。
三太太說,梅博士調教自然是好的。可那唱的人,本來是不醉的,所以才有瞭莊重的味兒。喝成這樣瞭,怕是要唱回瞭《醉楊妃》“粉戲”的路數上去,成什麼樣。
太史咳嗽瞭一聲,說,唱吧。
青湘便走到瞭院落中,執起一柄折扇,信手打開,悠悠唱道:“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又轉東升。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皓月當空,恰便是嫦娥離月宮。”寥寥數句,倒仿佛換瞭一個人。原是京昆的底子,比起方才粵劇的幽麗,原來她的身段唱作,還是更適合雍容大氣的脈絡。這段二黃平板,聽得太史連連點頭。
這時,恰有月光映照在瞭院落裡頭,阿響看到九太太的面龐,在折扇後忽明忽暗。有濃重的影籠罩在她的身上,那臉也看不分明,倒好像一時在笑,一時間又不笑瞭。阿響未聽過京劇,也聽不懂唱詞。但他聽到的,是一個女人一時間的喜悅和亟盼,和忽然而至的惆悵。
大約唱完瞭,青湘不走,搖搖擺擺地在院子裡頭,甩著不存在的水袖。阿響不知,在這戲裡,有許多虛擬的花卉,是等待貴妃欣賞的。太史拈一下須,笑瞭,說,這段柳腰金,還真是海棠花未醒。
忽然,眾人見她屈下瞭身體,慢慢蹲下來,身體也扭過去,穩穩盤坐在地上。
宛舒不禁鼓掌,說,好一個臥魚,九娘真是得梅先生真傳。
但是,青湘坐定瞭,卻沒有起來。她似乎頹然地,將頭也埋瞭下去。那旗袍的開衩間,露出一段雪白的腿。宛舒見勢不對,忙快步走過去,想要扶她起來。青湘卻一把將她推到瞭一邊去,自己努力地撐瞭一下地。雙腿跪在瞭地上,整個身體的曲線,暴露在瞭眾人的視野裡。太史大聲道,成何體統!
宛舒又過去,手剛搭上她的肘腕,已經被撥開瞭。青湘終於站起來,踉蹌瞭一下。往前跚然幾步,一個趔趄,手裡的折扇飛瞭出去。人一仰,倒在瞭宛舒懷裡。
阿響看見,九太太的臉是煞白的,緊緊閉著眼睛。這時候,月色正灑在她的臉上。飛動的,是從樹葉中篩落的,斑斑點點的影。
大約因為這一幕,敗瞭大傢的興致。飲宴便草草結束瞭。
當天晚上,阿響睡得很熟。他做瞭個夢,在夢裡聽見瞭潺潺的水聲。有一條魚,奮力地溯流而上,它躍動著,將自己拍打到瞭潮濕的佈滿瞭苔蘚的巖石上。那巖石滑溜溜的,有青澀而微腥的氣息,在空氣中蕩漾。中間他似乎醒來瞭。聽到瞭“咿咿呀呀”的聲音,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過來。他想,這大概是另一個夢。便轉瞭一下身體,又睡過去瞭。
天蒙蒙亮,阿響聽見自己的母親慧生,慌亂地起身。
院落裡有嘈雜的聲響。
他悄悄從床上爬起來,透過窗子,恰看見幾個農民,將一副擔架抬進瞭院子。她聽到母親大聲地呵斥農人,讓他們的手腳放輕一點。
他的眼睛漸漸地睜大瞭。他看見擔架上,躺著一個衣衫凌亂的女人。她的眼睛大睜著,嘴角留著紫黑的污跡。她有著寬闊的額頭,頭發濕漉漉地水藻一樣披散著。面龐是毫無生氣的灰白色。而頸項上,有一道殷紫的痕跡。
九太太青湘,是被果園一個守夜的農人發現的。
她漂浮在果園周邊的溪水中,打撈上來時,已經沒有瞭呼吸。她藕色的旗袍敞開著,也漂浮在水面上。農人們發現,一雙繡花鞋,很齊整地擺在岸上。近旁的草叢裡,是一隻已經空瞭的酒壺。
三太太給瞭農人們掩口費,讓他們不要報警和聲張。她對傢人說,人已經死瞭,你們要想想農場的聲譽。
阿響記得自己,慢慢地走出門去。
晨曦中,他看到有一束陽光,極微弱地在九太太的眼睛裡跳動瞭一下,稍縱即逝。他努力地想看得更真切一些。但有人伸出手,輕輕將她的眼睛闔上瞭。
這一剎那,女人的臉色,毫無征兆地,也泛起瞭淺淺的光,讓她煥發出瞭異乎尋常的美。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地接觸死亡。
他沒有感到害怕。
此時,有輕微的風吹過來,他聞到瞭,極清淡而甜的清香。那是成熟荔枝的氣味。他閉上眼睛,覺得心裡面的有些東西,在一點點地粉碎。
從此後,榮貽生每每他回憶起這一幕,甚至,當此後每一次面對瞭死亡,總是不期然地會聞到荔枝的氣息。那味道一瞬間地,濃鬱起來,而後漸漸轉淡,卻彌留不散。
- ⊙ 花王:粵語,園丁。
- ⊙ 新抱:粵語,傢中新婦,此處指兒媳。
- ⊙ 細蚊仔:粵語,指小孩子。
- ⊙ 嘆世界:粵俚,享受生活。
- ⊙ 茅鱔:粵地對蛇的別稱。《倦遊雜錄》記載:“嶺南人好啖蛇,易其名曰茅鱔。”
- ⊙ 得人驚:粵語,令人害怕。
- ⊙ 馬騮:粵語,猴子。
- ⊙ 幾襟計啊:粵語,哪經得起計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