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 月滿西樓

廣州光孝寺有大甑,六祖時,飯僧之用者也。大徑丈,深五六尺,韶州南華寺亦有之,大與相若。當飯僧時,城中人爭持香粳投之。或有詩雲:“萬戶飯香諸佛下。”

——屈大均《廣東新語》

當阿響再次踏進得月閣的大門,是半個月後瞭。

他終未實現慧生的囑咐,將頌瑛“帶回來”。

因為有負使命,他經歷瞭長時間的焦灼。他想,或許從一開始,他們就沒準備讓他完成使命。然而,他竟然不放棄。他給慧生寫瞭一封信。信中說,要在廣州多待一段時間,叫母親保重身體。

他終於將客棧的房間退瞭,搬去瞭太史第。一來自然是盤纏已經花銷完瞭。二來他很清楚,去太史第給錫堃遞信的人,不會找不到他。

在爆炸事件平息後,廣州城呈現出瞭異樣的平靜。報紙甚至未說明具體的傷亡情況,是某種曖昧的欲言又止。錫堃因而堅信,允哥沒有死。這一種信念,甚至比與頌瑛見面繼而失蹤所帶來的悵然,更為強大地支配瞭他。他在房間裡看那枚勛章,上面鐫著一隻鼎,在燈光底下煥發著幽明的光彩。他朝那勛章哈瞭口氣,用塊絨佈反復輕輕地擦拭。他抬起頭,對阿響說,我一定會收到信的。

然而,阿響沒有他樂觀。此刻他隻是想,再也未見到過音姑姑。十天後,她沒有兌現她的承諾。他想,我要找到音姑姑。

他究竟是年輕的。這個想法燒灼著,讓本性溫和的他,也不禁寢食難安。他追本溯源,音姑姑夫婦,來自師父葉七。而葉七與廣州唯一的聯絡,隻是得月閣瞭。

當他再走進得月閣,是在後晌。午市已經結束。

因為世道不濟,廣州許多的茶樓,也紛紛做起瞭晚市。這分明是要和一眾酒樓搶起營生。而像“得月”這樣的老號,到底有自己的底氣尊嚴,謹守著做午不做晚的行規。

這時,客已散瞭,一片熱鬧也就雲流霧散。而整個廳堂,因為大和空,呈現出瞭一派寥落與靜虛。阿響這才看出來,原來周遭的陳設,都已很陳舊瞭。

幾個企堂在那裡埋頭擦洗,收拾桌椅,其中一個頭也不抬道,我哋收工啦。

下意識地,他不禁轉過頭看瞭一眼那供臺。燈火明滅間,關公依然飛髯怒目。

這時卻聽到一個聲音,說,後生仔,你可來瞭。

他抬起頭,認出原來是上回見到的知客。先前的輕慢樣子不見瞭,竟然笑容可掬,滿臉殷勤。

他說,韓師傅話,你還會來,我們都不信。

他不禁有些驚奇,道,韓師傅知道我要來?

知客說,是盼著你來,我可是被怪罪瞭。他說,虧這後生醒目,留在供臺上的那塊餅,是留著後話呢。

知客引瞭阿響到三樓,曲徑通幽,最深處有一間房。知客敲敲門道,韓師傅在裡面等你,我就不進去瞭。

阿響推開門,見裡頭別有洞天。原來是一個廚房,正中是張半人高的大案,上面放著白案的各色傢什。灶上坐瞭一口大鐵鍋。墻上則掛瞭從大到小的兩排蒸籠,井然有序。可是,另一邊呢,卻擱瞭一隻矮榻,兩邊掛著一副竹制的楹聯:“每臨大事有靜氣,不信今時無古賢。”阿響知道,這是教光緒皇帝的師傅寫的句,因為太史書房裡也掛瞭一副,七少爺講給他聽過。那個是行楷,這是隸書。看起來,倒是和這滿室的煙火氣,並無半點突兀。

那案板上,擱著一把搟面杖,還有個揉瞭一半的面團。

你師父的腿還好嗎?忽然間,傳來一個渾厚的聲音。阿響一驚,四周望一望,並未看到人影。這聲音便似天外來的。

待他未回過神來,看大案旁走出來一人。這人身材極矮小,不僅是五短,而是未曾發育的孩童身形。但是,卻有成人的頭臉,且面相成熟,甚至很見滄桑。他並不等阿響回答,自顧自走到矮榻前,很靈活翻身上去,盤腿坐好。拿出一隻煙鬥,填上煙絲,給自己點上,抽瞭一口,吐出一個煙圈。

這煙味並不沖鼻,相反有一種很清涼的氣味,在空氣中彌散開來。

怎麼,嚇著瞭?他這才對還在愣神的阿響,開瞭聲。

阿響終於囁嚅,說,您,是韓世江師傅?

那人將煙鬥放在一邊,沖他揚一揚頭,說,坐過來。

阿響便繞過大案,坐到他身邊的長凳上。這時,他才註意到,原來大案後有一把精致的木梯,連著一隻樹樁。樹樁是很寬大的,上面密密層層的年輪。但卻有兩個深深凹陷的腳印,將部分的年輪遮沒,看不清晰瞭。

阿響坐定,這才問,您剛才問我,師父?

韓世江嗤笑一聲,說,後生仔,你留瞭塊月餅在供臺上,不就是想告訴我,這葉七陰魂不散嗎?

沒待阿響解釋。他接著說,我偷瞭關老爺的嘴,嘗過,是他的手勢。

他打量著阿響,意味深長地看一眼。阿響心裡想的是,怎麼和他開這個口。

他卻說,那天,你拿瞭封袁什麼的信來找我,為什麼不直接提你師父。這葉七,就沒半個字給我嗎?

阿響於是將葉七的信掏出來,遞給他。韓師傅打開信,抽出來,左看右看,又翻過來,漸漸皺起眉頭,又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他把信遞給阿響,說,你也看看。

阿響接過來,看這信,竟然沒有一個字。對著陽光再看,還是一張白紙,反面也是。

丟佢老母!這下沒錯瞭,像是那個葉七幹的。裝神弄鬼,誰也猜不透。送個細路哥來,俾我自己執生

阿響一時間有些茫然。那張白紙在手裡頭,太輕薄,有微風從窗戶吹進來,吹得嘩嘩響。

韓師傅坐得直一些。他對阿響說,既如此,你就留下吧。我這近來人手不夠,你兼做小按,包食宿。

阿響想一想,終於說,韓師傅,你認識音姑姑嗎?

韓師傅笑一笑,什麼陰姑姑、陽姑姑,我唔知。

阿響說,這人和我師父認識,經常往來廣州和南洋,做瓷器生意的。我想找她。

韓師傅收起瞭笑容,沉默瞭。許久後,他開口道,一個手藝人,有自己的本分。不該看的別看,不該問的也別問。你師父就是看得問得太多,累瞭自己,走火入魔瞭。

他“噌”地一下,利落地跳到瞭地上。在大案旁的銅盆凈瞭手,順著那木梯登到瞭樹樁上,兩隻腳便穩穩地站在瞭兩個凹陷下去的腳印裡。可見他踩在這年輪上,已經許多年瞭。

阿響見他拎起那隻面團,重重地甩在瞭案板上。幾經摔打,面團下落的聲音更為沉鈍。其中的力道,甚至讓阿響感覺到瞭腳下的震動。

韓師傅說,你先走吧。

阿響對他鞠瞭個躬,轉身往外頭走。然而,他忽然回過身,對韓師傅說,那塊月餅,是我整的。

韓師傅頭也沒抬,又是面團落在案板上“砰”的一聲響。他說,我知道,這塊餅裡少瞭一味,葉七可不是個粗心的人。

其實,阿響在得月閣,很快便也駕輕就熟。

對這裡,他有一種莫名的熟悉。這熟悉又是他所不自知的。自然不是因於人,而是來自周遭的環境、陳設和器物。當他意識到瞭這一點,才發現師父葉七,是將安鋪自傢的廚房,復制成瞭一個具體而微的得月閣後廚。灶臺的方向,大案擺放的位置,乃至掛墻蒸籠的樣式與模具的雕花,竟然都如出一轍。

在勞動的間隙,阿響看著墻上一道自天花板蜿蜒而下的裂痕,有經年潮濕的沁潤,而顯出淡青色的翕張。他分不清,這潮濕,是來自西關的雨季,還是每日氤氳在後廚的蒸汽。他深深地吸瞭一口氣,那溫暖而濕潤的、麥粉在發酵後的豐熟的氣息,霎時充盈瞭他的鼻腔,繼而流向瞭全身。那氣息是濃鬱的,因為混合眾人的汗水,甚至有些重濁。但在這闊大的後廚中,瞬息便也彌散開來。這與他在南天居的排場,更是不同。阿響不知道,有一種東西在他體內悄然滋長、膨脹,甚而漸漸讓他貪戀。而這正是他師父葉七曾極力回避的。他又深吸瞭一口氣,想,師父怎麼舍得離開這裡呢。

韓師傅很少出現在大廚房。有時他過來,在某個灶臺前站定,便有人自覺地搬來一隻小凳。扶他站上去。他凝神片刻,會一皺眉,突如其來地揭開蒸籠。將籠蓋扔在一邊。沒有人再敢將籠蓋蓋上,這籠點心就算是廢瞭。有時,他緊皺的眉頭,會慢慢舒展開。那上籠的師傅,便松瞭一口氣。

當看著他那孩童般的背影,步伐莊重地走遠瞭。人們才開聲,有些快活地奚落那個被懲罰的師傅。而阿響卻驚異於方才的安靜。漸漸他知道瞭一種傳說。韓師傅巡視廚房,賞罰的標準並非是用眼睛看,而是聽。他凝神時,旁人亦屏息,他便從蒸籠水汽升騰的聲響,來判斷是否是恰當的火候。

然而,韓師傅卻沒有為難過阿響,也沒有過誇贊。仿佛他是個已有多年默契的熟手師傅。人們在不解與抱怨中慢慢地默認瞭。因為這個粵西口音的小師傅,手勢的確是好。至於他的來歷,他們也不追究。阿響漸聽到議論,說,能坐上“得月”頭把交椅的,哪個是按牌理的人。韓師傅不是,他師兄又如何。

這師兄便是當年出走的葉七。人們不提名字,諱莫如深。阿響便不再指望能知道什麼。但他卻總有種期盼,是韓師傅會對他說起,哪怕隻字片語。然而僅有一次,他走到阿響身旁,抬頭看瞭一會兒,開口道,小按,你師父隻有一項輸我,就是造蝦餃。不是輸在快慢,是輸在比我多包瞭兩道褶。

阿響與眾人一般,目望著韓師傅矮小的身形,消失在樓梯拐角的陰影處。他回去瞭他的小廚房。那裡是得月閣多數人的禁地,而對阿響不是什麼神秘的地方。但是,和眾人一樣,他其實並未看過韓師傅的作品。每每韓師傅下廚,便有一位資深的跑堂,候在門口。剛剛出爐,便端去瞭二樓的包廂。

這時節的廣州,已將入夏。茶樓的生意,往年將將淡下來。而此時市面上出現瞭一種虛浮的和平,是在戰亂中囫圇而生的畫皮。本地人或以吃來麻木自身,回歸到瞭民生的基本。而有一些人,便也想進入民生,刺探這畫皮下的血肉。他們穿著本地人的衣服,雖則與本地人面目相若。但是他們的神態裡,過分煩冗的細節與矜持,暴露瞭異族的痕跡。因此他們的到來,被人察覺。往往竊竊私語,有人埋首默然,有人昂然離開,是一種行將打破的和平臨界。

於是,那些為得月閣的盛名所吸引的,便走入瞭二樓的包廂。品嘗這裡出名的點心,並以另一種復雜的情緒,進行窺伺與交易。

河川守智推開瞭鄰湖的滿洲窗,看見窗外的荔枝湖上,已是一派綠意。微風吹過,湖上泛起層疊的浪。不是水,而是新生的荷葉,正是舒展的時候。莖葉相連,一葉推著一葉,向遠處迭進去。他想,秋後底下生出的,又是枝枝好藕。

耳畔的話,他其實有些聽不進瞭。他自然有他的少年任氣,這任氣大約也來自他曾經的志得意滿。他並不是依靠祖蔭的人。說起來,河川傢族在幕府中的地位,因與足利義滿將軍的淵源,以及長袖善舞的斡旋手段,似乎世代都未有顛仆。他們太會審時度勢。一如河川守智的長兄,作為早年首批加入櫻會的年輕軍官,義無反顧地參與十月政變。然而,政變失敗後,他又搖身一變,成為最為堅定忠誠的統制派。河川守智並未趕上效忠帝國的最好時候。其生也晚,這是他的托詞。另外,他經常會舉起手,給人看他天生外翻的手掌,嘆上一口氣,是哀己不幸的神情。

其實,他在內心是有些看不上長兄的。當然,這一點他掩藏得很好。他覺得長兄更像是一個傀儡。意志堅決,有一種來自傢族的遊刃時代的本能,而實則缺乏智力。他的證據之一,出身鐘鳴鼎食之傢,長兄以最為嚴苛的武士道精神歷練自身。看似合理,卻違反瞭人性最為原始的欲求。而他則不一樣,食色兩樣,他對後者隻是敷衍。而對於食物,他有一種天性中的追逐。而且這種追逐是如此不拘一格,帶著一種貪婪的秉性。盡管河川府上有最好的江戶前料理師傅。但他卻執迷於在民間尋找朵頤之快。這自然養刁瞭他的一條口味龐雜的舌頭,讓它變得包容、挑剔與敏感。比如,不同季節的丁字麩,土佐醬油中木魚花的產地,似乎成為他味蕾測驗的遊戲。在來到中國的第一個月,他做瞭一枚新的藏書章。是一隻饕餮。他欣慰地想,在這個被征服的國傢,竟有一隻和自己同樣貪婪的神獸。

在這個國傢,他宣稱自己姓趙,趙守智。一個出奇本分的名字,他很滿意。在慕眾大廈爆炸案之前,他對一切都感到滿意。在“谷機關”更是如魚得水。他覺得這是他可以施展智力的地方。他不喜歡血肉橫飛的戰場,而更傾向暗潮湧動的博弈。但是,這場爆炸案挫傷瞭他與同僚的銳氣。他的上司,南三花情報組組長谷池潤一郎遇刺。盡管他與谷池私下並不親睦,但他無法容忍自己的失智。

他是縝密的人,長於抽絲剝繭。由他親自處理的瓷莊軍火案,牽扯出瞭不少人,仍難免疏漏。據聞司徒太太有一個堂妹,負責益順隆的外銷,與海外金山莊打交道,卻一時不知所蹤。這堂妹夫婦說是長年去南洋跑單,還不曾回穗。然而,卻有線報,有對商人夫婦,與這堂妹兩口子形容極像,近期曾出入西關得月閣。

他在心裡冷笑一笑,想,盛傳得月閣是華南著名的情報集散地。“谷機關”亦有安插,對這雙風流人物卻渾然不覺,豈不是燈下黑瞭。

他於是便將自己釘在瞭得月閣。守株待兔向為聰明人所不屑。但他反其道而行之,來個大巧若拙。此刻日本人最不該在的地方,他偏就駐紮下來,堅若磐石地等著。

大半個月過去,他沒有什麼收獲。亦不可謂完全沒有,就是他將“得月”的各色點心品嘗瞭一個遍。這倒是未讓他失望過,還真是不負盛名。可有一天,他執起一隻叉燒包,咬瞭一口,忽而愣住。他於是又咬一啖,閉上眼細細咀嚼。這時,他睜開眼睛,恰有企堂過來為他斟茶。他便信口問,廚房裡來瞭新師傅?企堂不禁忖一下,他對這北方口音的趙先生素有好感。雖非老客,可近排來得勤,亦出手闊綽。這一問,不知是否發難的意思。

河川便指指桌上的叉燒包,笑笑說,這個不錯。

企堂松下一口氣來,不無逢迎道,是啊,新來瞭一個師傅。人年輕些,可手勢一等一的好。

河川道,我說呢,口味和我吃過的不同些。

企堂便道,是啊,聽說也是粵西出名的茶樓來的。做法總歸和廣府比,有些新鮮意思。

“粵西。”河川在心裡默讀,然後笑笑點頭,給瞭企堂比平日豐厚的打賞,說道,那我可更要時時來瞭。

阿響,並不知道自己的手藝為人註目,更想不到,會有人和他一樣來到得月閣,為瞭找到音姑姑。

雖然在尋找這件事上,他是徒勞的。然而,在這過程中,他卻發現自己,漸與這座茶樓產生瞭某種休戚相關的聯系。這感覺在南天居不曾有過,惘惘間,仿佛他天生便屬於這裡。

但他並未接受韓師傅的建議,住在茶樓。而是,每天收工後回到太史第,給堃少爺做晚飯。

這天黃昏,他剛走到龍溪首約,遠遠地,依舊見一個青年人站在門口。不知已經站瞭多久。錫堃聲名在外,自從他回到廣州,消息漸漸傳瞭出去。有好事的,也有擁躉,便會在同德裡的正門外逡巡盤桓。是為見一見杜七郎。然而大門緊鎖,多半是失望而歸。久瞭,便重又清靜瞭。

然而,這青年從第一天起,就站在首約的邊門口,可見對錫堃很熟悉。阿響看出他與自己歲數相仿,眉目倒很成熟篤定。他卻並未穿著時下青年的西裝,倒是一襲長衫,穩穩地立著,像是一尊塑像。

小哥。阿響喚他。青年望他一眼,隻抿抿嘴巴,也不回話。抬起頭,一雙眼睛,清凜凜地看他。

到瞭飯點瞭,你都攰,不如聽日再來過?

青年不再理他,硬著頸子,將頭昂起來,身形倒是站得更直瞭。

阿響便敲開門。旻伯開門,讓阿響進,不禁往外頭張望一下,看見青年,悄聲說,呦,還站著呢。

說罷闔上瞭門,才嘆一口氣。阿響問,這是第幾天瞭。

旻伯想一想,說,人傢劉玄德是三顧茅廬。這孩子滿打滿算,已經站瞭一個禮拜瞭。

阿響說,少爺還不肯出來?

旻伯搖搖頭,說,唉,我們少爺那古怪脾氣,我都替這後生委屈。

兩個人邊說,一邊往裡走。這時,忽然聽見門外有人起裡一個音,唱起瞭曲。“怎不教我暮想朝思。”

頭句“乙反二王”。這曲,阿響可很熟悉,《獨釣江雪》。是錫堃為薛先生寫的第一出戲,他自己心心念念,得空瞭便不由哼出來。久瞭,便是阿響都唱上幾句。門外的人,唱得中規中矩,像是唱給自己聽。漸漸聲音大些瞭,也自如起來。底下是一段“不如歸”:

憂憶漸成癡,

相思倩誰知,

曲終夢斷尚有何詞,

雖則愛絲化恨絲,

癡心一顆永無二,

悵念前塵舊事,

傷心怕憶花落時。

旻伯凝神聽,不禁“咂”一聲道,你別說,這後生的嗓兒,倒和咱少爺有幾分似呢。

阿響也點一點頭,剛想說什麼。卻聽見下頭一段“合尺花”,音陡然一高,變瞭假嗓。

好似掛住離人珠淚;

隻奈何人去後,

封侯夫婿,今日有恨不知。

孤舟裡自傷離。

漸漸唱得聲嘶力竭起來。因為尾音的誇張,荒腔走板。阿響可是聽出瞭惡作劇的意味。他和旻伯對視一下,心裡不禁捏一把汗。這時,就聽到遠處“噔噔”傳來腳步聲,慌裡慌張,疾走得像是在跑。錫堃提著長衫,面帶慍色,大步流星地走到門跟前,嘩啦一聲把門打開瞭。

那青年看見他一臉的殺氣,喘籲籲,卻笑瞭。他隻頓一頓,便恢復到瞭方才平心靜氣的風度,對著錫堃,穩穩地給自己的演唱結瞭個尾:

雪影迷迷,照住愁人失意;

提不盡鴛鴦兩字,

因為鴛侶分飛。

錫堃斜瞭他一眼,到底收斂瞭怒容,一扭頭便回身往裡走。旻伯對青年說,後生仔,我們少爺請您進去呢。

青年到底猶豫一下,說,七先生沒開聲啊。

錫堃回過頭,狠狠地瞪他,大聲道,你唱我的東西,唱錯板眼。留在外頭丟人,我豈能忍得下!

不知為什麼,阿響心下松一口氣,說,來瞭就是客。少爺我做飯去。

錫堃說,慢著,我說要留他飯瞭嗎?

阿響定定,卻聽出他口氣裡軟一下,就說,飯總是要做,少爺自己也要吃。

錫堃扶一扶眼鏡,看看青年,那青年也似笑非笑回看他。他便道,你從香港跟到廣州,就為瞭蹭我屋企一頓飯?

青年正色,說,我是真心拜你為師。

錫堃皺一皺眉頭,道,你問問省港的梨園行,我杜七郎是不是真心不收徒弟。

青年咬咬唇,不甘地回說,那你又收瞭鹿準。

錫堃愣愣,口氣也粗瞭,他不是我徒弟,我隻是缺個人抄曲。

青年說,那我就幫你抄曲。抄得比他快,比他好。

錫堃冷笑,說,好,你這大話放出來。要是跟不上我,我就當你是白撞,即刻躝!

時至今日,有關向錫堃與宋子遊的師承,仍是粵劇歷史上的一樁公案。撲朔之處,大約因為二人各具過人才華,聲名均一時顯赫。而其曲詞風格迥異,前者華美典麗,後者質樸莊重。但共有傲骨,杜七郎之癡世人皆知。宋子遊則遺下名言:“我要證明文章有價。再過三五十年,沒有人會記得那些股票、黃金、錢財,世界大事都隻是過眼煙雲,可是一個好的劇本,過瞭五十年、一百年,依然有人欣賞,就算我死瞭,我的名字我的戲,沒有人會忘記。這就叫作文章有價。”

二說,坊間從未有人聽到宋子遊叫過向錫堃一聲師父,他在粵劇界公認的師父,是馮志芬。但是,盛傳宋子遊確曾懇求薛覺先夫婦和薛氏徒弟陳錦棠,向杜七郎傳達願拜為師的意願,向錫堃“耍手擰頭”,數次均拒。最後由“覺先聲”班司理黃不廢、蘇永年聯合薛覺先夫婦向他說項:“老七,你終有一天退出編劇行列樂享晚年,何不造就一新人才,多個編劇接班人也。”

在一個夏夜,我和榮師傅師徒看瞭五十周年紀念版的《帝女花》。我們在北角的一間糖水鋪消夜。感慨間,我問他老人傢,榮師傅,你說,一個師父真的會容忍他的徒弟,擁有和他同樣的才華嗎?

榮師傅哈哈大笑,說,才華,隻有你們文化人才會這麼說。教會徒弟,餓死師父。你問陳五舉,他要是不改行做上海菜,憑他整得一手好蓮蓉,我做師父的仲可以揾到食?

五舉山伯,正在細心地將一些黃糖,撒進豆腐花。這時抬起頭,憨厚地笑笑。

我便又以向宋二人問他。他瞇起眼睛,好像望著遠方,目光卻落在糖水鋪的標價牌上。他說,那時候,我愛看七少爺度曲,好像劇本早在心裡頭,一邊唱,還有做手,一邊走來走去。他要寫曲,不是念出來,而是唱,好像在臺上演大戲一樣。唱著做著,一晚上就是一個本子。要是找人抄曲,沒人能跟得上,都給少爺罵出瞭門。可那天晚上,阿宋來瞭,少爺唱一句,他便記一句,嘴裡跟著數板。不忘音韻身段,倒好像與少爺是一個人。一個人分成兩人身,就這一唱一和,“查、篤、撐”“查、篤、撐”,一折戲就記下來瞭。什麼也沒耽誤。

我說,那還有呢?

榮師傅說,還有啊,就是我做的飯嘍。阿宋最愛吃的,是臘味煲仔飯。

那個夜晚,太史第響起瞭久違的笑聲。在這初夏的夜風中,飄蕩不去。阿響看著少爺在笑,不禁心裡有些酸楚。自從與頌瑛倉促而別,音訊杳然。他似乎就不曾笑過。他隻是躲在自己的房間裡,度他的曲。他有時會托付阿響將寫好的本子送到固定的地方。阿響固然知道,這曲詞的鏗鏘之音,是全然將自己置身度外的。這是個天真而勇敢的人,亂世的悲喜於他,太過復雜而沉重,他唯有唱出來,寫出來。卻再也無法為之一笑。

此刻,錫堃朗聲大笑,笑得如此由衷。阿響看著被少爺稱為阿宋的年輕人,隻是微笑,眼燦如星。聽七少爺微醺後,說著些“癡人瘋話”。

待到後半夜,阿宋起身告辭。錫堃已酩酊,踉蹌著起身,卻又坐瞭下去。遠遠對阿宋說,你方才那段“揚州二流”,我總覺得末句還缺瞭力道。待來日……來日……說完這句,他便坐下去,歪著腦袋睡過去瞭。

旻伯便道,唉,又喝成這樣。響,我扶少爺進去,你送一送宋先生吧。

在蒼黑的夜裡頭,兩個人默然地走,走到龍溪首約的路口。阿宋開口道,今天真要謝一謝你。

阿響說,謝我做什麼。

阿宋笑一笑,不是你對我說,聽日再來過,我可能狠不下心來,唱一出破釜沉舟。

阿響也笑,說,我是好心怕你累,倒成瞭激將瞭。我書讀得不多,可知道一句“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不瞞你說,當年我拜師父,也是用瞭和你一樣的法子。

阿宋說,哦?那我們倒有緣分瞭。你方才做的臘肉煲仔飯,很好吃,讓我想起瞭傢鄉的味道。

阿響就撓一撓頭,說,那真是歪打正著。其實是冬天剩下的臘肉,我是不想糟蹋東西。你老傢是哪裡?

阿宋望一望遠處,說,香山。我很小就出來瞭,去瞭上海讀書,可舌頭都記得呢。我們傢不富裕,這煲仔飯要年節,阿媽才會做給我吃。

阿響喃喃說,香山。

阿宋說,是啊,也是孫先生的老傢。你知道,我有個心願,就是有生之年,能為孫先生寫一出劇,演給天下人看。

阿響說,一輩子才剛剛開始,說什麼有生之年。

阿宋笑笑,這也不打緊。是我小時候,有個看相的,給我算過一卦,那卦辭我還記得呢……罷瞭,我能和七哥學上戲,還說什麼往後呢。

阿響說,我們傢少爺,嘴上惡聲惡氣,心裡是極善的。

阿宋過瞭一個數板,輕輕唱道,女兒香,斷人腸,莫道催花人太癡,癡心贏得是淒涼……誰說不是,心裡不善,哪裡寫得出這樣的曲子來。

阿響頓一頓,便說,如今少爺寫的,倒不是這些瞭。他是個不管不顧的人,你跟瞭他,不要怕。

阿宋低下頭,又抬起來,看著阿響,眼裡是灼亮的。他說,其實我想拜他,倒是因為在香港時,他作瞭一個演講。我還記得其中一句,“曲有百工,興邦惟人。”

他便站定,對阿響說,就到這吧。這太史第可真大,我們繞瞭整條街,還沒走到正門呢。我慢慢走回去。

阿響便也站定,看這青年人漸漸走進夜色中。因為時值十五,天又晴。月亮澄明,還有滿天的星鬥,夜並不黑。他走瞭很遠,身影也仍能清晰地看見。

安鋪的信遲遲而來。是慧生的口氣,說是傢裡一切都好,叫他勿掛念。日本人的飛機比往日來得少瞭些,他們商量著去廣州灣暫避,叫他在得月閣多留些時日。阿響讀下來,眼前卻浮現出葉七那張似笑非笑的臉。信裡隻字未提,要他在廣州找的人。亦未提到秀明,催他回來完婚。隻說,有些手藝要留著,待天涼下來,從長計議。

轉眼到瞭端午。“得月”收得早,過午即打烊。

照例端陽這日,珠江上有扒龍舟的風俗,上午是趁景。起龍、拜神、采青、劃船、吃龍船飯、入竇,忙瞭一程子,午後才是“鬥標”的正印。穗上的好男兒們,摩拳擦掌,一展身手。這也是整個廣州城裡的熱鬧,萬人空巷。商鋪食肆,便也偷得半日閑。

阿響雖非愛熱鬧的脾性,可想起上次看扒龍舟,還是七八歲時,便也隨茶樓裡的年輕夥計們,去熱鬧瞭一程。回來“得月”,天竟已薄暮。夥計們一邊議論,一邊搖頭說,到底還是時勢不濟,連這龍舟都不及以往好看瞭,強打精神似的。

拾掇一番,夥計們打瞭烊。阿響想著,世道再不濟,怎麼也是回到廣州來的第一個節日。心裡掛著,便拎著一掛長粽,往太史第回。

剛從邊門出來,迎臉便遇上一個人,朝茶樓裡望。

他見這人面善,便說,先生,我們收工啦。

那人“哎呀”一聲,說,緊趕慢趕,還是遲瞭。

阿響聽他的粵白裡,有濃重的北方口音,也不禁停住瞭步,問,有乜幫到你?

那人抬一抬頭,說,唉,逢上端午,我們這些異鄉客,不就圖吃上一口得月閣的粽子嗎?也算囫圇過個節。你說我好好的,去看什麼扒龍舟。

阿響就笑瞭,說,我們上晌就關門瞭。您要是趕來買粽子,倒又耽誤瞭看扒龍舟。

那漢子便袖起手,嘆一聲,說,小師傅,你們本地人,年年吃得看得,哪能一樣呢。

聽他這麼說,阿響心裡一動,便也喃喃道,您要這麼說,我離瞭許多年,也算不得道地廣州人呢。

見漢子看他,他便笑笑,現如今,我們“得月”的師傅夥計,都笑話我的口音。

漢子便恍然說,都說“得月”新來瞭個粵西小師傅,手勢出奇好。我吃瞭幾次,名不虛傳,莫不就是你?

阿響愣一愣,想起店裡的企堂議論起講國語的客人,為瞭他制的點心,經常給瞭格外豐厚的打賞。他便脫口而出,您是那位北平來的先生?

漢子似乎也一愣,忽然意會,對他拱一拱手道,正是在下。

阿響心裡不知怎麼歡喜起來,他躊躇一下,便將手裡的粽子,塞到瞭漢子手裡,說,您拎回去過節吧。

漢子自然堅辭不受,說無功不受祿。終於,他隻拿瞭一個粽子,說,趙某孤傢寡人,哪裡吃得瞭這麼多,就嘗個鮮吧。

說罷,轉身便往前走瞭。阿響遠遠看他背影,也是孑然的。心裡忽也一陣悵然,追上他說,趙先生,您等等。

其實,被這年輕後生邀請,去吃端午的夜飯,是在河川守智的計劃之外的。他想,如果他的意圖隻是接近他,一切是否發展得太快。他轉過身,見這青年,向他走來。青年靦腆而小心地表達,隻為瞭讓他不會感到這是來自一個陌生人,對孤身在外異鄉客的同情與憐憫。他驀然有一絲觸動,雖然一瞬以後,他便恢復瞭理智。在短暫的推托後,他欣然接受瞭邀請。

這時,他們不約而同地側過臉,因都聞到瞭一陣濃烈的檀香氣味。雖無交流,他們敏銳的嗅覺,也都在氣味氤氳中分辨出瞭八角、花椒、硫黃的混合。他們看到衣著鮮麗的婦人攜著兒童,這氣息來自他們身上掛的香包。香包綴著五色絲線,在廣府一般由新過門的新抱所制。婦人手中拎著精美的漆盒,也是依廣州“送節”的舊俗,盒裡裝著粽子、豬肉、生雞、雞蛋、水果,是為娘傢的“全盒”。兩人不禁看著這對母子離開,各懷心事。在這溽熱的南國,市井蒼涼,節日倒還如她的根系。根深而蒂固,皆自民間。

五舉山伯,忽對我說起,在他記憶中,師父身體一生壯健,無病無疾,可患有一種罕見的哮喘,久治不愈。遍看過嶺南廣府的名醫,並不見好。說是罕見,因平日無礙,但隻要聞見兩種氣味,便立時發病。我問是什麼。他答,一是檀香,一是艾草。

這病癥,及至老年,毫無改善。所以,逢到端午,全城燒艾,氣味數日不去。恰是榮師傅最難熬的時候。這是他們師徒之間長久的秘密。香港業界隻是傳聞,同欽樓的行政總廚,無論業忙,端午時必離港赴外埠,雷打不動。怕是與什麼人有一期一會。

山伯說,他曾陪同師父,去江蘇的無錫,參加一個食品博覽會。榮師傅是評委之一。到瞭中午小休,有個附近江陰縣鄉鎮企業的廠長,硬是把評委們拉到瞭一個什麼大酒樓。在座的,還有當地的領導,可見是有默契。我笑笑說,考試前見主考,聯絡感情,這在唐朝叫行卷。山伯嘆口氣,說,吃到一半,突如其來的,端上來一個盤子,裡頭是幾隻青團。原來就是這個企業的產品,什麼純天然綠色食品。那廠長殷勤得很,給師父夾瞭一隻。未到嘴邊,師父登時喘瞭起來,一口氣差點上不來,嚇得整桌的人都呆住瞭。原來那青團裡,是摻瞭艾葉汁的。

這年端午,太史第裡,彌漫著濃重的熏艾氣味,幾乎有些嗆鼻。旻伯燒得特別狠。他說,這裡許久沒人走動,不知滋生瞭多少蛇蟲鼠蟻。再不燒一燒,白娘子就快要成精瞭。

盡管早已摸清瞭底細,河川守智也想不到,會在此刻出現在太史第。還有一些意想不到。這大宅比他想象得還要闊落許多,九曲十回,走瞭許久。先不說河川自己的傢,竟比他見過最有權勢的大名宅邸還要大數倍。再想不到的,是它的敗落,隻剩下瞭一個大而無當。他很清楚,這與他的國傢所帶來的時勢變局相關。

透過百二蘭齋的月門,他看到瞭一塊上好的太湖石,在暮色中,竟還是百般旖旎的。不知為何,讓他聯想到昔日的熱鬧。這裡曾是多少權貴巨子流連之地。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而今在這初夏黃昏,如此空與冷,竟然讓他打瞭一個寒噤。他想,若自己是這宅子的主人,要好好修繕一番。

現在一方鬥室之中,竟已經坐瞭宅子裡所有的人。那個老邁的管傢,先去睡瞭。阿響準備瞭酒菜。酒是上好的紹酒,並一小瓶雄黃。桌上另兩人,也都是青年。一個似乎並不顧他,正和另一個說話;另一個並不接話,沉吟一下,在一個本子上奮筆疾書。卻沒忘抬眼望他一眼,那眼裡有內容,並牽動瞭嘴角。

阿響抱歉地輕聲對他說,我們少爺在度戲。

“查篤撐、查篤撐”,堃少爺倏然一停,方才微闔的雙眼睜開。旁邊的宋子遊擱下筆,將那本子也就猛然一闔。

錫堃道,腦汁都吸幹瞭,我可真是餓瞭。

他看瞭看河川守智,竟也不問來歷,說,來的都是客。阿響今天做的菜,得要吃幹凈。

倒是宋子遊,掂起瞭酒壺,給大傢斟上瞭酒。河川忙用兩指,在桌上磕一磕,道一聲,唔該。

錫堃聽罷,撲哧一聲笑瞭,說,這又是跟我們上六府的人學壞瞭。喝茶便罷,能一起上瞭酒桌的,哪來的這許多規矩。

河川便道,初來乍到,禮多人不怪。

聽他一口粵語說得磕絆,錫堃便笑得更厲害瞭,用國語說,這位大哥,快別講白話瞭。你說得吃力,我耳朵都辛苦曬。

他一皺眉頭,用手指掏掏耳,戲白道,你是對牛彈琴,弦斷無人聽啊!

桌上的人,便都大笑。酒過一巡,心裡都松快不少。宋子遊便道,還未請教尊姓。

河川點點頭,敝姓趙,趙守智。

宋子遊便說,聽閣下口音,是北方人?

阿響說,趙大哥是北平來的。我們得月閣的老客瞭。

河川便道,論籍上是河北樂亭,這不是在皇城根兒混口飯吃嘛。

錫堃正色說,都民國多少年瞭,還說什麼皇城根兒。

河川笑瞇瞇,輕聲道,我可聽說,這太史第是光緒帝的太史呢。

錫堃一時語塞。宋子遊給兩個人都滿上酒,說,罷瞭,反正不是“滿洲國”小宣統的太史。聽說北平的局勢近來好些瞭,您怎麼到瞭廣州來。

河川說,商賈之人,也是沒辦法。我老板在這有間廠子,原是和英國人合開的。如今英國人顛瞭,叫我來拾掇。你們廣東人怎麼說,執手尾。

錫堃心裡還堵著,這時說,如今廣州的廠子,給日本人占瞭一半。按說燕趙多俠士。趙大哥的氣性,莫不也要低頭拿張貿易許可證?

河川依然笑笑,我們不營業,隻盤貨。

這時阿響進來,又端上瞭一盤熱菜。是盤煎得香噴噴的糟白咸魚。錫堃見瞭隻顧拍巴掌,說,這個下酒好!我和阿響細個時的結緣菜。

河川說,哦,阿響師傅的廚藝,是小時在這太史第練就的?

阿響撓一撓頭,這可談不上,我學的是白案。太史菜的學問多。這幾樣小菜,我是照貓畫虎,還不如大哥見的世面多。

河川擺擺手,我一個北方人,哪吃過什麼正宗的粵菜。要說精細些的,以往在北平,跟老板吃過譚傢菜。名頭算是大的,“戲界無腔不學譚,食界無口不誇譚”,一個譚鑫培,一個譚傢菜,好像是京上風雅人的半壁江山瞭。

他看一眼堃少爺,說起來,創始譚宗浚,和太史一樣出身南海,也曾點翰。這一南一北,都是淵源。

錫堃卻不接他的話茬,他揀起一塊廣肚,說,好好的雙冬火腩,以往用來炆壓席山瑞的配菜,現在倒成瞭端午的主菜,也是難為阿響。話時話,我們傢的太史菜,可不是用來謀生計的。

河川說,譚傢菜雖設席經營,倒也不放外會。如今是三姨太趙荔鳳主理,一個女人,勉力為之,撐持十分不易。

錫堃悶下一杯酒,脫口而出,女人如何?當年我們傢最好的廚娘,就是響仔他阿媽。

河川放下筷子,側臉微笑看阿響,令堂身在何處,趙某可有機會討教?

阿響一愣,說,我阿媽身體不好,少下廚瞭,在老傢將息呢。

錫堃這時,忽然將酒杯在桌上一頓,喝一聲,陰功!

阿響便笑著起身,說,我該備個醒酒湯瞭。我們少爺今天心情不爽利,酒也喝得不盡興。

宋子遊便嘆一聲,說,可不是!整個後晌,度這一支曲,總覺得不在點上。

河川說,我是個粗淺人,可問問少爺度的是什麼曲?

宋子遊剛張瞭張口,錫堃用筷子敲瞭一下酒杯,搖搖晃晃站起來,開口便唱:

看花疑在武陵源,燦然枝頭遍杜鵑。

夢醒眼中花憶鳥,魂斷啼血倍驚喧。

唱完瞭,自己一愣,便又搖晃地坐下來。河川說,在下不才,對粵曲無研究,可是方才聽七先生,安的好像倒是國語的腔。

錫堃眼神一散,眼裡有噱然之氣,隻道,我要是用瞭當今的“平喉”,怕是有人更聽不懂瞭。

河川也不惱,沉吟一下,說,那我也來鬥膽和一個。便唱道:

生花妙筆入詞篇,金縷歌殘入管弦。

豈是知音人盡杳,更無新曲效龜年。

這唱罷瞭,室內一片靜寂。半晌,宋子遊先拍起巴掌,說,好啊,好一個“豈是知音人盡杳”!倚情入境。兄臺的底子厚啊。

他轉向錫堃道,七哥覺得如何。

錫堃正愣著,眼神落到遠處的燈影裡頭,半天才回過神來,喃喃說,你懂戲?

河川笑笑,拱一下手,哪敢說懂,年輕時候,有個師父教過幾出,不論昆亂,就是自己唱著玩玩,上不得臺面的。

錫堃喃喃,你這個師父,不一般。

宋子遊說,我是好久未聽昆曲瞭。上回還是楊雲溪來海珠,那時小不懂事,一出《牧羊記》聽瞭個皮毛。如今想來,是大憾。

河川便起身道,各位不嫌棄,那我票一折《告雁》吧。

他清一清嗓,開首便是“一翦梅”:

仗節羝羊北海隅,天困男兒,誰念男兒?綠雲青鬢已成絲,辜負年時,虛度年時。

方才還是個有些英氣的人,疏忽間,一抬手,老境已至。眾人驚瞭一下。

這折“一場幹”,是須生看傢戲。告雁而不見雁,思我而忘我。雁卻由意而行止,不留一痕,又無處不見。虛虛實實,實實虛虛;雁於蘇武,如心獨白。“渴飲月窟水,饑餐天上雪”。一鞭在,羊在。一人在,雁在。叫雁數次,雁飛,起落,盤旋,由唱者手眼引導,於觀者心中。無中生有,無勝於有。

待唱到“仗你一封達聽,望天朝金闕,旺氣騰騰。月冷權棲蓼花汀,天寒暫宿無人境”,阿響恰端瞭湯進來,那趙大哥的背影對著他,有蹣跚之意。他卻見堃少爺定定坐在座位上,如石化瞭一般。眼裡滿淚盈盈,神情卻是暖的。

這唱完瞭,河川正襟坐下,拱拱手道,冒昧瞭。

錫堃卻站起來,走到他跟前,一個踉蹌,阿響要扶住他。他卻推開,穩穩地走到河川跟前,恭恭敬敬作瞭個揖,說,趙大哥,方才是我造次瞭。

河川也起身,這怎麼說起。我隻身南下,孤傢寡人。今日叨擾,得君賞飯,才是造化瞭。

以後,河川便成瞭太史第的常客。阿響便也有心將菜做得精致些。還跟“漱石居”的人學瞭幾個北方菜,想對漂泊的人,總是可以一慰鄉情。

夜半時,每每看太史第的前庭,暈黃的光裡頭,有三個人酬唱。雖不見得熱鬧,卻讓這清冷的大宅裡頭,多瞭許多活氣。他聽旻伯說,一人肩上兩盞燈,幾個後生仔,就將這太史第點亮瞭。他看出來,少爺的形神,又好瞭一些。他知道少爺心裡本是孤的,想做個伴兒。可自己這個伴兒,走不到少爺的心裡去。如今,一個宋子遊,一個趙大哥,都是可以往他心裡頭做伴的人。他便覺得安慰瞭許多,也充盈瞭許多。

少爺有等的人,他也有。等著等著。日子也就無知覺地過去瞭。有時他也恍惚,是否真有這個人,要他等。還是他本要用等待做個借口。每每他為這個念頭所動搖。一封信就寄過來,說傢裡在廣州灣都好,教他莫著急,在“得月”多歷練些日子。口氣是慧生的,筆跡卻是葉七的。

他嘆口氣,也罷。如今他在“得月”,似慢慢站穩瞭腳跟。韓師傅依舊不管他。可是旁人能看出對他的關照。茶樓的生意,時好時壞。事頭發話,流年不濟,大小按各自遣走瞭一兩個人。聽說也都是韓師傅的意思。未到年尾,食“無情雞”,這本不合常理。他被留下來,便招人怨言。阿響本是硬頸的人,想起瞭袁師父的話,便萌生瞭去意。可沒等他和韓師傅說起,韓師傅倒先找瞭他,說《粵華報》的“庖影”,要舉辦一個大賽,給各大食肆的新廚。他說,這是什麼局勢,還要辦比賽。韓師傅說,比賽事小,倒是讓“得月”重整旗鼓的機會。阿響搖一搖頭,韓師傅看他一眼,說,你師父的無字信,我讀懂瞭。

阿響猛抬起頭,問他讀出瞭什麼。他說,你先別管他說瞭什麼。這個比賽,非得你去。

阿響說,“得月”資歷在我之上的,至少四五個。我拿什麼和人比。不瞞您說,我是想回傢瞭。

韓師傅說,你會的他們沒有。

阿響問,我有什麼。

韓師傅說,“得月”往年最出名的是什麼?你是帶著你師父的手藝來的。

韓師傅將二樓的小廚房借給瞭阿響,晚上給他練手。到瞭夜晚,這裡便成瞭他一個人的天地,就連韓師傅都不會進來。

他看著這廚房裡的傢什,都是葉七用過的。一口打蓮蓉的大鍋,也是葉七留下的。韓師傅說,他走瞭,無人再用。用瞭,打出的蓮蓉不好,倒毀瞭鑊氣。不如放著,算是個念想。可阿響看,卻並不見生銹,好像是有人隔上一陣兒,便擦拭打理。

他開火架灶。這半年下來,手其實有些生疏瞭。先打出瞭一爐,給韓師傅嘗。

韓師傅說,餡料不夠滑,皮不夠酥。

隔天,再打一爐,韓世江說,火候欠瞭,沒炒勻。

再打,韓師傅咬一口,忽然停住瞭,再咬,慢慢品,點頭道,好瞭,果然,隻差那一味。

阿響便問,哪一味。

韓世江看他,笑而不言。

阿響便試肉桂,舂到極細的白胡椒,都不對。

韓師傅搖搖頭說,想想細過時吃過的,與現在你打的,差瞭什麼?

阿響仔細想,許久,囁嚅而出,小時候口味貪甜,和現在怎能一樣呢。

韓師傅說,那就繼續試,試出來為止。

阿響望著還熱騰騰的月餅,說,這些怎麼辦,分給店裡的夥計?

韓師傅說,不,你帶回去,給七少爺吃。

阿響一抬頭,七少爺?

韓師傅點點頭,笑說,太史第練出的舌頭,口味刁。興許能幫上你。

看阿響猶豫,他終於說,記著,就說是我教你打的。

阿響提著一籃月餅,回到太史第,竟還帶著餘溫。遠遠地聽見有胡琴聲,清越地從暗夜裡穿過來,軟軟在他心上劃瞭一道,是熨帖的。太史第許久沒有琴音瞭,以往這聲音,伴著無數個盛宴的。多半酒過三巡,太史興之所至,會親自司琴,他如癡如醉,賓客如醉如癡。

但此時,這琴聲悠遠,卻是很清醒的。

他走過去,琴聲恰停在一個餘韻綿長的尾音。遠遠地,就看堃少爺喚他,說,響仔,你算趕上瞭趟。趙大哥這操瞭一手好琴。你倒問一問,他還有多少好東西,沒有亮給我們!

趙大哥謙謙一笑,說,哪裡是我拉得好。是這琴好,上好的青海紅鬃,不多見。太史第倒是還有多少好東西,我不知道。

錫堃嘆道,唉,我爹啊,就舍得在這些東西上下本錢!若不是你來,一年半載,怕還要在書房裡撲灰。

他看到阿響手中的籃子,說,這是什麼,響仔給我們帶瞭好消夜來。

不等阿響言聲,他便走過去,大剌剌掀開瞭籃佈,跟著大笑起來,這還未到中秋,怎麼就有瞭月餅吃。

便取出來,捧在手裡,說,呦,這好,新鮮熱辣。

說著,一面也便分給瞭宋子遊和趙大哥。自己先咬瞭一口,嚼瞭幾下,眼睛忽然亮瞭,又嚼一嚼,這才問,響仔,這月餅哪來的?

阿響道,韓師傅教我打的。

錫堃目光黯然瞭下去,說,我還以為,是得月閣的大師傅回來瞭。你可記得我哋細過陣時,得月的雙蓉月餅,好生排場,有價無市。可那大師傅忽然走瞭,再也吃不到。你這月餅呢,論口味倒與他有些像。也難怪,那韓師傅,罷瞭,到底還是欠瞭點什麼。

阿響不禁問,欠瞭什麼。

錫堃搔搔腦袋,忽然拉長瞭腔調,嬉笑地用戲白道:欠咗一味風花,又差咗一味雪月罷。

趙守智,或河川守智,在旁邊微笑著,看錫堃與宋子遊吃下瞭整隻月餅,他才佯裝收拾好瞭胡琴,開始小心品嘗。

有一種味道在他的舌尖上打擊瞭一下,齒頰間忽而流出瞭津液。他心裡暗暗吃驚,他想,這種感覺,似乎在他的童年記憶之後,就再也沒有過瞭。毫無疑問,這是一隻非常好吃的月餅。來中國這些年,他吃過不少月餅。稻香村的京式自來白、自來紅,知味觀的蘇式鮮肉酥皮,乃至潮式餅、清油餅、廣式月餅,更是遍嘗五仁、金腿、豆沙、蛋黃到棗泥。可是,第一次,他被一款看似普通的蓮蓉月餅所震動。他想,七少爺說缺瞭一味,是缺瞭什麼。

他想起瞭聽過的那個傳說,有關得月閣,也有關早已經失傳的雙蓉月餅。風馳電掣地,又想起那個不知何蹤的大按師傅。他看瞭一眼阿響,默然想,這孩子,到底沒有辜負自己的等待。

事實上,河川守智已在太史第盤桓瞭許多時日,並無實質性收獲。至此,他未看出任何蛛絲馬跡,卻開始習慣於這大宅裡信馬由韁的日常。

而在這日常中,他卻被另一種東西所滲透,浸潤,挾裹。

起初,他隻當是一場遊戲。和這些青年人相處,他甚至談不上“使命”二字。一場遊戲,他隻是在其中扮演一個角色。漸漸地,他發現自己,似乎開始享受趙守智這個角色。一個略潦倒的工廠襄理,孤身南下,有來處,有淵源。

有關趙守智,自然一切都是假的。但唯有一樣,卻和河川有瞭真實的嵌合。他一向覺得,自己是個必然孤獨的人。從他出生開始,傢族、學校甚至他所在的組織,他都是孤獨的。一方面,當然是因為智力上的優越或者驕傲,更重要的是,他無法信任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也並不值得他信任,他們在暗處,曾嘲笑他的殘缺。而他需要做的,不過是在或明或暗之處擊敗、消滅他們;或者蟄伏,等待他們被局勢所淘汰。就如他的同事谷池的下場。然而,此後,他仍是一身孑然。

他扮演過許多人,可謂得心應手。出其不意的是,趙大哥這個身份,讓他感受到瞭一些經驗外的東西。在遊戲的開始,他噱然於他們的天真。究竟還是些年輕人,如同新鮮的誘餌。他冷靜地在他們背後的暗影裡,尋找另一些人的輪廓。

可就在這尋找的過程中,或者曠日持久,他發現自己漸投入於趙大哥這個角色。甚至在這些青年親熱地喚他時,竟有些享受。就在剛才,他用天生外翻的右手,艱難而熟練地舉著琴弓,奏罷一曲《鳥投林》。這些青年,看著他的手,沒有嘲笑與同情,隻有欽羨,甚至是一種可稱為摯愛的神情。愛,這個字眼,離他非常遙遠。即使在自己的傢庭,在兄弟姐妹中,他隻是一個庶出的殘疾的孤兒。可在剛才,七少爺遞給他一塊月餅,微笑著,極其自然地,叫他一聲,大哥。

剎那間,他的心驀然松軟下來。他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我為什麼不是真正的趙大哥。

趙大哥,一個落魄的中國北方人,一個工廠襄理,哪怕隻是一個懷才不遇的琴師。

這個念頭,猝不及防。意識到這一點,讓他感到危險,甚而警惕。他想,如果一無所獲,或許應該停止瞭。這隻是個遊戲。在這他越來越熟悉的大宅裡,一種力量,潛移默化地在侵蝕他的遊戲規則。他想,或許他的方向錯瞭。或許是時候戛然而止,抽身而退,回他的“北方”瞭。

但是,剛才這塊月餅告訴他,再等等。

他將月餅吃完,甚至將掉在膝蓋上的餅渣撿起來,也吃下去。他微笑地接瞭堃少爺的話,這月餅太好吃瞭,還會欠什麼呢。

阿響喃喃地說,系啊,差啲乜哦。

待客都散瞭,錫堃拉住阿響道,響仔,我有事情跟你說。

阿響見他是肅然的神氣。望望外頭,月朗星稀,是一絲夜風也沒有。半晌,錫堃說,我恐怕是要走瞭。

阿響一時怔住。他說,你還記得,我曾對你說,省主席李漢魂,請我去做省府參議,我在韶關成立瞭一個粵劇改良所。可隻做瞭半年,便解瞭職。所謂人浮於事,我並不戀棧。

最近聽說,大武生段德興從香港經過廣州灣轉南路道瞭粵北,正在義演《嶽飛》。說起來,反廣州前,我也動員過省港名伶回內地義演勞軍。可老倌們戀於繁華,沒幾個願意回來的。段德興好本事,竟集合瞭衛明珠明心姐妹、黃少伯、陳發、陳江十餘個人,組瞭個“粵劇宣傳團”。上次寄去我新寫的本子《燕歌行》,說是演得極好。當年允哥說,“未臨戰地者,非向傢兒”,我打算隨段德興的勞軍團做編劇,鼓舞士氣。總比每寫出來,都要一番輾轉的好。在這大宅子裡,久瞭,人養懶瞭,寫出來的,總歸都失瞭力道。

阿響說,少爺,這事你還對誰說過。

錫堃說,宋子遊。他雖還未出師,可倒是很像我的氣性,我打算讓他回香港去,在伶界做些宣講。抗戰一事,水滴石穿。再說日本人虎視眈眈,香港如今,哪裡又是桃花源。

他頓一頓,我唯有一件事情放不下。

阿響想一想,良久道,少爺,你放心,我在這裡幫你打聽著。允少爺和大少奶奶,吉人有天相。

錫堃闔上眼,喃喃道,自我阿娘開始,吾所愛之人,必多舛,每為我向族不容。“屈子滄浪驚水濁,離騷詠賦隱憂時”,這是命。

阿響說,少爺,你什麼時候動身。

錫堃說,中秋後吧。

阿響說,嗯,我要讓少爺臨走前吃上我哋細過時食過嘅月餅。

河川守智,是個長於抽絲剝繭的人,他將他所捕捉到的所有細節,建設一張事件的版圖。和他在“谷機關”的同事們不同,他不愛與人討論。他往往依賴獨立的冥想完成這張版圖,在冥想中真相漸漸豐盈,成形。積以跬步,柳暗花明。他甚至不願留下建設的證據。他崇尚以思為筆,意念為紙。

阿響帶來的月餅,為他打開瞭關節。他發現自己的失誤在於,他將思考的焦點,放置於向錫允所在的組織。在慕眾大廈爆炸案中,他們發現瞭向錫允的屍體。他主張隱藏瞭這個事實,並且以之為誘餌,尋找他的同黨。然而,經過縝密的調查,向傢和益順隆通共的攬頭司徒,以及那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夫婦,並不存在交遊與往來。這讓他的邏輯,發生瞭困頓與斷裂。他試圖在得月閣與太史第之間建立某種聯系,長久無果,直到他等到瞭這隻月餅。

得月閣失傳瞭數十年的雙蓉月餅,隨著當傢大按師傅葉鳳池失蹤,在廣府銷聲匿跡。河川調查出來,這葉師傅曾是三點會有聲望的當傢之一,在嶺粵結社,興行會之名,以抗清廷。辛亥後,洪門散瞭,他也便隱於江湖。可他的根脈觸須,仍是形散而神聚。反日之聲愈熾,便有人借之為號令,遊刃集結民間各種力量。事來,則膠結凝聚,如萬千蚍蜉共撼樹;事畢,則如蟻而散,各歸其巢。互助間,不囿於團體、政見,隻以任務為要。因是短期聯盟,人員組織、信息傳達全以職業革命掮客為樞紐。這些人,被稱為“音線”。其音希聲,難覓蹤跡。

當河川恍然,那對夫婦的音線身份,他不禁驚訝於這來自廣東民間的松散聯盟,竟是久未告破的幾起反日事件的因由。

這是一個巨大而路徑無序的蟻巢,在粵西對蟻王的追蹤並無進展。葉鳳池舉傢遷離瞭安鋪。但是他的徒弟,或者養子,竟與自己朝夕相處。他有些興奮,但並未聲張。不假旁人之手,他要親自揭開事情的隱秘。

阿響終於為瞭一件事情輾轉反側。這在他是未有過的。他想,為什麼韓師傅一嘗,就發現月餅少瞭一味料。他與葉七,究竟是怎麼樣的默契。為什麼葉七肯教他,卻獨留下那一味。

他隱隱地有一種感覺,先前的傢書,或許已石沉大海。也不再寫信回安鋪。他想,他是必要回去看看瞭。但所謂傢裡寄來的信,並無回郵地址。

關於比賽的事,韓師傅似乎也不催促他。隻是例行地來檢查他的成果,然後成竹在胸地搖搖頭。

於是,他想到瞭那封無字信,便向韓師傅討來看。韓師傅微笑瞭一下,從袖籠裡取出,便遞給瞭他。好像已預備好瞭他要來討。韓師傅說,帶回傢,慢慢看。

他將燈調得明亮瞭些,慢慢看。對著光看,由不同的角度。翻來覆去,都是白紙一張。時日久瞭,中間的折痕深瞭。一處邊角,有淺淺的污。他想,那是韓師傅留下的。他或許也不止一次地,如他一般反復地查看,揣摩。

可是,一張白紙,能看出什麼呢。

他入神地看,沒留神錫堃進來瞭。七少爺站在他身後,默默地,半晌,忽然開口說,雪地銀駒。

阿響吃瞭一驚,回過頭來。看見錫堃眼裡有溫暖的燈影,目光卻在遠處。他問,少爺,你說什麼?

錫堃這才回過神,說,你手裡的這張白紙。讓我想起師父來瞭。

阿響說,師父?

錫堃說,嗯,李鳳公師父。小時候,阿爸請他教大嫂丹青,帶上我們幾個小的,一起學。第一課,李師父什麼都沒畫。他在屋當中,掛瞭一幅水青綾子裝好的卷軸。這卷軸上,隻裱瞭一張雪白的紙。他問我們在這紙上看到什麼。我們看瞭又看,都是一張紙,便回他說,什麼都沒看見。

半晌,隻有大嫂一個人,慢慢站起來,說,師父,我看到瞭。我看到瞭有匹白色的小馬駒,臥在雪地上。

師父捻一下胡子,微笑說,對。這畫上看見的,就是你心裡有的。人常說眼見為實,還是著瞭相。莫相信你們的眼睛,要相信自己的心。

雪地銀駒,大象無形。

雪地銀駒。阿響跟著他,喃喃道。

錫堃打瞭一個悠長的呵欠,說,慢慢看。我困瞭,你也早點歇著吧。

阿響竟似沒有聽到他的話,仍是盯著這張紙,嘴唇翕動。又過瞭許久,他舉起瞭這張紙,小心翼翼地伸出舌頭,在上面舔瞭一下,又舔瞭一下。

他的眼睛,漸漸亮起來瞭。

第二天,阿響將信還給瞭韓師傅。他說,我知道少瞭哪一味瞭。

韓師傅微笑,等著他。

他說,鹽。

韓世傅點點頭,說,嗯。鹽是百味之宗,又能調百味之鮮。蓮蓉是甜的,我們便總想著,要將這甜,再往高處托上幾分。卻時常忘瞭萬物有序,相左者亦能相生。好比是人,再錦上添花,不算是真的好。經過瞭對手,將你擋一擋,鬥一鬥,倒鬥出瞭意想不到的好來。鹽就是這個對手,鬥完瞭你,成全瞭你的好,將這好味道吊出來。它便藏瞭起來,隱而不見。

阿響對他拱一拱手,說,我這就去試試。

韓師傅又頷首,說,你師父這封無字信,為難我,卻為成全你。你自己悟出來的,這輩子都忘不瞭。

中秋當日,阿響打出一爐月餅,給韓師傅嘗。韓師傅隻吃瞭一口,嘴角輕顫瞭一下,說,這就對瞭。我做不出的味道,可一吃便知,對瞭。

這金黃的月餅,齊整整的,在燈底下是燦然的光。韓師傅親手蓋上瞭得月閣的紅印。小廚房裡,原有一個暗門,韓世江打開來。原來藏瞭一座供臺,是尊半人高的紅檀木彌勒。阿響見他將三塊月餅擺在一隻碟子裡,擱到供臺上。他便喚阿響過來。

阿響過去,他便扯過兩隻蒲團,說,響仔,給師公磕頭。

阿響這才看出,那雕像並不是個彌勒,而是眉眼絕類彌勒的胖大漢子,慈悲相貌。那身上也未穿袈裟,而是連身的圍裙,青紐的護袖。

韓世江帶阿響,磕瞭三個頭,說,師父,您的手藝擱在師兄這沒斷根兒,算是有個傳人瞭。這月餅,還是“得月”的味道。

阿響見他說著,竟然語帶哽咽。待他將暗門闔上,阿響終於問,韓師傅,這打蓮蓉的手藝,師公隻教給瞭我師父一個人?

韓世江愣住瞭,許久,長長地籲一口氣,說,響仔,你坐定瞭,陪我說會兒話。

阿響便坐定瞭。

韓師傅熄瞭灶,也坐下來,往煙鬥裡加瞭些煙葉,眼睛瞇一下,說,我是你師父撿回來的。

對於這位師叔公,五舉山伯倒在“庖影”中發現瞭不少的資料,一一復印瞭與我分享。說起對其印象,山伯由衷地說:“真是個人物。”因自辛亥以來,得月閣大半的歷史,與他相關。這裡頭自然多的是江湖野史,可是足以見到其為人的圓圜。做這間老號的掌舵人,光是有廚藝,自然是不夠的,還得有些定奪的心象。看到其中一則軼事,陳濟棠主政廣東期間,大興百業,茂於市政。廣州為南國首善之都之氣勢漸成。一日路過得月閣飲茶,見茶樓廳堂生意之盛,人聲鼎沸,感於一己苦心,興之所至,手書“得粵”二字。茶樓經理得之若寶,大為銘感。一番思忖後,又照會瞭股東,送去制瞭新的匾額,欲將門楣上“得月”二字代之。這韓師傅知道瞭,從身上摘下瞭圍裙,扔在瞭經理面前,說,罷瞭,我們得月閣已經沒有瞭月餅,如今連這“月”字也要沒瞭嗎?!

在其號令之下,整個大小按的師傅集體請辭,“得月”更名之事算是不瞭瞭之。“庖影”的文字,頗有些鴛蝴氣,但關於這則軼事。標題卻很鏗鏘,“一心護月,其氣浩然”。當然,這專欄文章發表,是“南天王”下野之後的事瞭。可是作為當年曝光度很高的名廚,倒是鮮有文字說起他的來由。就連他的師承,也有些支吾其詞。我便拿著報紙去找榮師傅。榮師傅愣一愣道,他說,他是被我師父撿來的。

光緒三十二年。

此時,年輕的葉鳳池隱姓埋名,已拜在名廚任豐年門下四年有餘。任師傅是得月閣開張後的第二任大按。

這一天,師徒二人從河南歸來,回到西關。經過荔灣湖上挹翠橋,聽到前面喧鬧。隻看到一頭黑狗,齜牙咧嘴地,正對著個孩子。那狗淌著口涎,嘴裡叼著半塊灰撲撲的餅。它面前披頭散發的孩子,竟然也叼瞭半塊。兩邊僵持著,孩子忽然就撲瞭上去。一把擒住那狗頭,將它嘴裡的餅奪瞭過來。那動作行雲流水,竟如閃電一般。旁邊的看客們,忍不住叫好。孩子抬起頭,竟然咧嘴笑一下,那牙雪白的。他就將那餅大口吃下去,朝橋下跑。那狗愣一下,瘋一樣去追他。一口咬在孩子小腿上。孩子一面掙脫,一面繼續吞那餅。吃完瞭,看狗,臉上是痛苦而勝利的神情。狗怏怏地離開瞭。他倒是利落地從褲腿上撕下瞭半拉佈片子,將那傷口紮上瞭。

葉鳳池盯著臟兮兮的乞兒。人都散瞭,他還在看。倒是任師傅說,走吧。亂離人不如太平犬,各掃門前雪吧。

卻見他一瘸一拐地,就往橋底下走過去。走到那孩子跟前,從懷裡掏出個油紙包,是先前在漱珠東市買的光酥餅。

他們反身走瞭,葉鳳池聽到後頭有聲響。回過頭,看是那孩子跟著。葉鳳池腿腳不利索,便走得慢一些。孩子也走走停停。任師傅搖搖頭,從口袋掏出幾枚大錢,要塞給孩子,揮揮手說,走吧。

孩子並不接,也不走,隻是遠遠跟著。葉鳳池轉過身,躬下身,和他對視。問他,你叫什麼?

韓世江。孩子聲音清亮,但有幾分老成。

葉鳳池有些吃驚,因這名字,和他的聲音一樣老成。他又問,你屋企呢?

這叫韓世江的孩子,聲音低下去,說,沒瞭。肇慶打瞭大風,我傢屋塌瞭,就活瞭我一個。

葉鳳池把手放在他肩上,硬得硌手。他回過頭,說,師父,我帶想他回去。

任師傅嘆一口氣,你還未成傢,先養個細路仔?

可那孩子抬起頭來,朗朗地說,我不是細路,我十六瞭。

師父常說,我兩個徒弟,一個瘸子,一個矮子。

韓師傅吸瞭一口煙,將煙圈裊裊地吐到瞭空中。他看一眼阿響,把煙鬥擺在瞭矮榻上,起身,走到那大案後頭。他摸摸那隻樹樁,說,當年啊,我個子小,還不到這大案高,旁人都笑話我。師兄就從白雲山,給我弄來這隻樹墩子。他讓我站上去,問我,現在咱倆誰高?我說,我高。

他說,你下來。

我不願意下來。我說,下來瞭,是個人都比我高。

我師兄就一抬腳,把我從樹墩子上給蹬瞭下來。我坐在地上哭。他說,江仔,你要想比人高。要麼,就永遠站在這樹墩上別下來;要麼,就得在心裡頭,高過所有的人。

我記著這句話,在這樹墩子上,站瞭三十多年。站在上頭,我比人高;下來瞭,我高過人。

我的手藝,有一大半,是師兄教出來的。他隻輸我一樣,就是包蝦餃。每次輸瞭,他就說:“人小精,狗小靈啊!”他做瞭大按時,我在“得月”也站穩瞭根基。師父將打蓮蓉的手藝傳給他,不傳我,我不怨。

那些年,我甘為他上下打點。我知道他和那些人的瓜葛,我也知道比起這得月閣,外頭他有更大的天地。可我呢,我這輩子,就隻能守著這座茶樓,還能去哪裡。後來,我聽說他收瞭外姓孩子做徒弟,要傳他手藝。師徒兩人在小廚房裡,卻瞞著我。我這心裡頭過不去。我恨,恨到瞭那孩子快出師。他教出的徒弟,暗度陳倉,我是早知道瞭,知道瞭卻沒有言聲。我想,葉七,你也有今天。他對那孩子留瞭一手,心卻涼透瞭。他走瞭,臨走前說,你們要想有一天,雙蓉月餅回到“得月”來,就好好留著江仔做大按。

韓師傅深深看一眼阿響,說,孩子,應承我。這一回,別讓你師父又揀錯瞭人。

他站起身,將那暗門打開,取出一個陶罐來。那罐子粗糲,表面卻閃著晶瑩的光。他說,這可是好東西,你師公留下的天山巖鹽。你再打一爐月餅,帶回太史第去。大中秋的,都等著呢。

河川守智坐在太史第裡。堃少爺將南海廳的大吊燈打開瞭。這裡是太史大宴賓客的地方。雖隻有一桌,但那吊燈投下來蓮花花瓣的影,盛大如佛誕梵景。河川便坐在這燈影中,水靜風停,心裡卻終於有些焦灼。

他想,這些天,如結繩記事,終於到瞭求和的時候。“谷機關”截獲瞭一封密電,電文為“姮娥遇天皓,談笑照汗青”。文中所隱為“中秋太史第見面”。

當他收到來自錫堃的邀請,稍假思索,便答應瞭下來。

賞心樂事誰傢院,菊黃蟹肥正當時。宴到興時,他甚至串瞭一出《貴妃醉酒》。梅博士蓄瞭須,不給日本人唱戲。他未領教過那曼妙的身段,可是他聽過唱片。裡頭是個幽咽而任性的貴婦人,唱出瞭繁花似錦,如水夜涼。

不知為何,唱著唱著,他想起的是這個女人在馬嵬坡的終結。有人說她東渡流亡,隱於民間。若真如此,便有多少大和同胞身上,流淌著支那的血液。或自知,或不知。想到這裡,他走瞭神,唱錯瞭一個音。

此時,不約而同地,錫堃和阿響都想起瞭那個夜晚,在唱完這出戲後,一張生命靜止的、美艷不可方物的臉。他們同時聞到瞭若有若無的荔枝的氣味。

旻伯微笑著,將阿響打好的月餅,端瞭上來。

河川照例是最後一個吃。這晚霾重,看不到月亮。但他吃下去這月餅的時候,仿佛看到一輪滿月,從富士山巔緩緩升起。藍色的月亮,冷而大。

其他人,先是笑著,然後看到一滴血,從河川的嘴角流瞭出來。河川看不清他們的面目,也聽不見他們說什麼。他隻看見這枚冷而大的藍色月亮,升起來瞭。當他倒下的時候,看著阿響,外翻的手掌抖動瞭一下,僵直地向一個方向使瞭一下勁,便垂瞭下來。

旻伯蹲下身來,將手指放在他的頸動脈上,點點頭。

他看著兩個未及做出反應的青年,冷靜地說,從大門走。

當他們坐上駛向碼頭的馬車。錫堃握住瞭阿響的手,那手是冰涼的,有徹骨的寒意。這時,他們頭上的霾竟散瞭,月光倏忽照在瞭珠江上。粼粼而泛藍的水,浩浩湯湯。七少爺側過身,阿響仍看到煞白的影,在他臉上掠過。阿響聽到錫堃說,日本人……方才,他功架裡有兩個動作,是能劇裡的。

河川向夫,河川守智的長子,是一位近代史學者。他在前年出版的調查報告中,用大量的篇幅言及二戰在華特務機關。有一段文字,引起瞭我的註意。這段文字並未特指其父,而是揭露瞭日軍對於特工培訓的某些關節。其中一項,是為瞭防止作業中被敵方施毒。他們會有針對性地,預先為諜報人員施喂或註射各種毒劑,極其微量的,但曠日持久。待他們滿師,人體已經適應瞭相當劑量的毒素,輕易不會中毒。通俗而言,這猶如西南地區傳說中的種蠱,各種毒蟲相互傾軋的結果,是產生毒中之毒。每個特工,便是一隻百毒不侵的蠱。

然而所有的毒,總是有那麼一些軟肋。相對劇毒,這些元素多半是溫柔的。或是解藥,如普魯士藍與鉈的關系。還有一些,會對已與劇毒融為一體的機體帶來強烈的反噬。

河川,死於極其微量的天山巖鹽。其中的礦物質,對普通人可能會被作為所謂營養而吸收。但在他的體內,遭遇蟄伏的毒素。星星之火,便成燎原之勢。

這一回,深受其辱的日軍沒有低調處理,但還未及大肆搜捕,便有人以極戲劇化的方式投案,相關的新聞登在瞭《粵聲報》上。在《東江縱隊史志》裡,記載仍健在的一位遊擊隊員對戰友的回憶片段,事關這起除寇行動的策劃,也印證瞭新聞。

在那個中秋,市面上忽然出現瞭久違的得月閣的月餅。其中一些,上面點著很大的血紅的圓點。人們咬開,發現裡面藏著一張紙條,用小楷寫著激烈的抗日標語。每一張紙條的背面,同樣以極敦厚的小楷寫著一個名字,韓世江。

當載著錫堃和阿響的車趕到珠魚碼頭,他們看到已站著一個人。

這個人向他們走過來,並將鬥篷上的風帽取下來。就著月光,阿響看清楚瞭,是音姑姑。

音姑姑還像以往一樣微笑看他,是慈愛的長輩的笑,仿佛昨日才剛剛見過面。她對阿響說,你們的行李,都在船上瞭。七哥囑咐你,在外頭別想傢。手藝長在身上,行萬裡路。回來瞭也丟不掉。

看錫堃在旁邊愣愣的,她溫柔地說,少爺,放心。你大嫂很安全。

錫堃看著她,忽然醒過瞭神,問,我允哥呢?

音姑姑望一望江上,江水和入海口聯結的地方,格外寬闊。月光在那裡連成一條長長的線,波動著,將天際的深暗裁切開來。她說,快走吧。夜長夢多。

他們坐在船上,聽到船槳搖動的聲音。阿響才回過頭,看岸上黑漆漆的,已經沒有人瞭。這一刻,他恍惚瞭一下,覺得似曾相識。他究竟是想不起來,在他還是個嬰兒時,也曾在一個暗夜,由這個碼頭啟航,去往不知名的遠方。

船入瞭海。四圍靜寂,阿響與錫堃,也都不說話。

聽到船尾有輕微的聲響。搖槳的船婦說,莫怕,是我養的雞。

秋風的涼意,在海上漸起。船頭有一隻爐,坐著一口鍋,正咕嘟作響。她停下,掀開鍋蓋。有很清澈的香味傳出來。燃亮煤油燈,她盛瞭兩碗粥,遞給青年,說,喝吧,暖暖身。

阿響這才發覺,自己餓瞭。粥的味道很好,清香的肉味,不膩。船婦說,我們疍傢水上人,沒什麼好吃。就這個雞粥,可拿得出手。正月裡的雞仔,到中秋下欄。養在艇尾,不見陽光,隻安心長肉。少瞭許多麻煩。我一年隻上一次岸,就為瞭買雞仔。

這時,撲通一聲,是夜裡的魚躍起。落到水面上,擊碎瞭平靜。那亮白的月光,沿著漣漪一道道地擴散開來,又一點點地被濃黑的海面吞噬瞭。

  1. ⊙ 執生:粵語,相機行事。
  2. ⊙ 聽日:粵語,明天。
  3. ⊙ 白撞:粵俚,入室撞騙,伺機行竊。
  4. ⊙ 食“無情雞”:粵俚,舊時指被老板開除。

《燕食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