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拾 香江釣雪

伊尹論百味之本,以水為始。夫水,天下之之無味者也。何以治味者取以為先?蓋其清冽然,其淡的然,然後可以調甘,加群珍,引之於至鮮,而不病其腐。

——袁枚《陶怡雲詩序》

五舉來到“多男”的第一天,就給榮貽生瞧見瞭。

照例每個周五,榮師傅會偷上半日閑。選瞭“多男”,多半是因為其內裡格局曲折,無人打擾,落得一個自在。他長包瞭三樓的一處雅座。這裡原是為“捻雀”客備的,所以茶資要比樓下貴上一倍。三號臺靠著拐角的窗戶,可俯望見外面街市的好景致。早市開瞭不久,隻見人頭攢動,上貨的、討價還價的、馬姐趁著買餸聚散傾談的。可因為有窗子隔著,不聞喧囂,隻見煙火。而另一邊,則挨著樓梯,正對著影壁上“鳳凰追日”的木雕。這影壁上,昔日鑲嵌瞭一枚巨大棋盤,“棋王爭霸賽”也算為“多男”在城中博瞭不少風頭。眼下這隻赤色鳳凰將其取代,成為這間茶樓的新標志,在燈映下亦稱得堂皇。

作為同欽樓的“大按板”,在其他茶樓喝茶,總會引發議論。旁人說,他選瞭“多男”的原因,不外有二。也是本港的老茶樓,企堂的規矩,和茶博士的手勢都說得過去。他在這裡存瞭幾餅老茶,點心也尚好,不算遷就;更重要的,這間茶樓在同業裡中上的資歷,也為他的出現提供瞭說辭。叫人看見瞭,至多說是降尊紆貴,不至於有關乎業內競爭的聯想與嫌疑。

然而,這雅座的提籠客們,原並不好靜。過瞭八點,人鳥神歸其位。靠南一字排開,鶯鶯燕燕,便是一番唱鬥。原本頭頂隻一籠石燕,啼聲尚可稱得上婉轉。這時七嘴八舌,漸不勝其擾。半個時辰過去瞭,唱累的剛靜下來。北邊的“打雀”,又是一番纏鬥。看的人也跟著激昂,倒比雀鳥更昂奮幾分,面紅耳赤的。喝起彩來,更無法充耳不聞。榮師傅闔上報紙,站起來。就在這時,看見瞭那個孩子。

那孩子手裡,拎著一個銅制的大水煲,俗稱“死人頭”。看著又重又沉。孩子矮小,水煲占去他三分一的身量。孩子抬著頭,定定地看。目光落在那籠裡兩隻正在打鬥的“吱喳”。但在這身邊的喧囂裡,他的眼睛,卻是靜的。沒有興奮,也沒有喜樂,沒有這年紀的孩子眼裡所慣有的內容。這些內容,是榮貽生熟悉的,畢竟屋企已養瞭兩個男孩。但這孩子都沒有,即使在鬥事的高潮,也未動聲色。榮師傅不禁對這種怠工方式產生瞭興趣。孩子看瞭很久,卻自始至終沒有放下手裡的沉重水煲,仿佛牢記自己的責任,精神卻已在“遊花園”。這時,樓下傳來一聲斷喝。這孩子像從夢中驚醒一般,本能地拎起水煲,便走向五號臺。眼裡竟然毫無對剛才所見的流連。榮師傅也聽到瞭這聲喝,是個略顯拗口的名字:五舉。

以後便常見到這孩子。因為留心,榮貽生便似乎也為他做瞭見證,見證瞭他在這茶樓裡的成長。他默然地長高,原本有些拖沓的企堂衣服,漸漸合身。他的手勢,也日益熟稔。孩子是勤力的,懂得與茶博士配合,懂得察言觀色,也懂得見縫插針地幹活。有一日,他看這孩子上樓來,忽然站住瞭。蹙一蹙眉頭,也不動,一瞬後,榮師傅聽得童音喊一聲:十六少到,敬昌圓茶服侍。

過瞭好一會兒,聽到咳嗽,繼而是遲緩的步子,便見得潮風南北行的太子爺,撩著長衫下擺,提瞭鎏金的鳥籠慢慢走上來。孩子爽手爽腳,伺候他坐下,又將那對鮮綠的相思掛到瞭鳥鉤上。

這一霎,榮貽生捕捉到瞭孩子嘴角的笑容。稍縱即逝,他大約為自己經年練就的好耳力而得意瞭一下。但很快,便又恢復瞭靜穆的表情。

我問過五舉山伯,榮師傅是幾時決定收他為徒。他想瞭許久,才對我說起那次關於“文鬥”與“武鬥”的對話。對話因由,大約是來自“多男”的老客張經理放飛瞭他兩條黃魚買來的雀鳥。這隻叫作“賽張飛”的吱喳,似乎從未輸過,卻在那次打鬥中輕易落敗。山伯說,記得榮師傅說瞭一句,英雄末路。

說這隻鳥?我問。

他很肯定點一點頭。他說,在這三樓的雅座上,榮師傅是長年包座,卻唯一沒有帶雀的客人,他記得很清楚。這中年人說,英雄末路。

我又問,榮師傅沒有養過雀鳥?

他說,在收瞭他做徒弟後,榮師傅曾經養過。而且是本港的“捻雀”客稱為“打雀”的一種鳥。

我問,那,是吱喳還是畫眉?

他搖搖頭,說,都不是。這種鳥的名字很怪,

叫“裡弄嘎”。他怕我聽不懂,便用手指蘸瞭茶水,在桌上寫下“裡弄”二字。我問他,這鳥難道和上海存在什麼淵源?他說,他問過他丈人傢,都不知道這種鳥。他隻記得師父將鳥籠在小廚房裡掛著,並不拿它去打鬥,是當文雀養的。但這鳥啼叫很難聽,是一種石子劃在玻璃上的聲音,而且中氣很足。漸漸整個後廚都不堪其擾。這樣養瞭半年,據說有天籠門忘瞭關,這鳥便“走咗雞”。他笑一笑,說,也有人傳,是別的師傅,使喚手下“細路”,偷偷放走的。

不知為何,我忽然對這種叫“裡弄嘎”的鳥產生瞭興趣。在網上遍尋不著後,我決定還是做一次field work。旺角曾有著名的雀鳥街。這條叫康樂街的街道,在上世紀末被劃進瞭舊區重建范圍。重建後的成果,即當今的朗豪坊。然而這條街的人事,倒並未消逝。而是就近遷去瞭園圃街花園。我從牌樓走進去,便聽到一片啁啾之聲。沿街數籠山雀,擠擠挨挨的,籠上貼著紙“放生雀”。走瞭好久,進瞭內街,反倒是靜瞭下來。我看到一個頗大的店鋪“祥記”。鳥並不很多。鋪面外頭卻掛著許多鳥籠,籠底下擺著一個個塑料袋。裡頭裝著蚱蜢。袋上用粗豪的筆跡寫著“30蚊”。我走進去,問那正在洗雀籠的店主,有沒有“裡弄嘎”。他仔細看一看,說沒聽說過,他阿爺可能知道。我等著下文,他說,我阿爺一早走咗啦。

我便一路走,一路問。這時烈日焦灼,街上的人和鳥,都有些懨懨的。忽然一隻很斑斕的鳥,對我嘶叫瞭一聲,像是猛獸發出。我嚇瞭一跳,看籠上標著“南非蕉鵑雀”。它隔壁的黑羽毛的鳥,則過於安靜。我發現是隻鷯哥,臊眉耷眼。這鳥,讓我想起十多年前寫小說《謎鴉》時的種種,不禁多看瞭一眼。這時有個很老的老伯從店裡走出來,招呼我。我便又問起“裡弄嘎”。他眼光一輪,說,我呢度冇,但我見過。我問他幾時見過。他擺擺手說,咸豐年間事啦。我問他,這鳥是從上海傳來的?他又擺擺手,說,系南洋雀,好嘈!

他約莫看出我的興趣,便把我拉進瞭店裡。我心裡雖有些失望,但想他大概也寂寞。為瞭報償他提供的信息,就表現出瞭很大耐心,聽他介紹他的收藏。是不同款式的雀籠。迎門最堂皇的鎮店之寶,是這行的祖師爺“卓康”所制,如今已經失傳。每隻鳥籠都是故事,大的是芙蓉籠,小的是繡眼籠;哪裡是玉扳指,哪裡是馬尾弦。他說,我成間鋪冇膠嘢,隻隻手鉤都是天壽鋼!

離開雀鳥花園時,已過晌午。路人行色匆匆,卻都不忘看我一眼。大概因我手裡拎著隻古色古香的空鳥籠。

其實,榮貽生決定收五舉,是在這孩子開口與他說話之前。

他之所以下瞭決心,是因司徒雲重的一句話。

這些年,他已經慣瞭,有許多事都和這個女人商量。而且這些事,多半是大事。他記得許多年前,慧生說過,阿雲是個女仔,有男人見識。

此前,雲重從未到“多男”來,是守著分寸,也是彼此間的默契。這時她虛白著臉,面對著榮貽生。因為三號臺的位置,整個茶樓,無人能看見她,唯有眼前的這個人。

兩個人靜默著,對望間,甚至未意識到這少年企堂的到來。五舉,便在他們的無知覺間,做好瞭所有的事。榮師傅來“多男”,從未讓茶博士服務過。茶博士張揚的表演,於他是繁文縟節。他隻要兩隻壺。一隻茶壺;一隻裝瞭八成熱的滾水,用來續茶。這滾水的溫度,是他的講究。全靠企堂的大銅煲,快一些、慢一些都不對。

以往的企堂,三不五時“甩漏”。五舉這孩子接瞭手,一回水冷瞭,給趙師傅好教訓,以後再未行差踏錯。此時見他有條不紊,洗茶、擺茶盅、開茶。眼裡清靜,手也穩。臨走時,隻如常微微躬身。似乎雲重如榮貽生一般,是他長年關顧的熟客。

待他走瞭,兩人仍是相對坐著。事情過去瞭,說什麼也不是。說多說少都不是,索性不說瞭。雲重揭開茶,喝一口,又喝一口。或許也是身子虛,額上便起瞭薄薄的汗。她不擦,繼續喝。喝瞭一陣,放下說,滇紅取其香,湖紅取其苦。這“雙紅”的飲法,還是我教你的。可現在,自己倒分不出香和苦瞭。

她啟開瞭茶盅,續水。卻見茶盅裡臥著一顆開瞭肚的大紅棗。她便打開榮貽生跟前的茶盅,倒凈瞭茶,裡頭什麼都沒有。

雲重覺出臉上漾起瞭一些暖。她望一望底下,方才那個小企堂,跟著茶博士,拎著大銅煲,在不同的桌間穿梭。停下瞭,腳下有根,站得穩穩的。她看一眼榮貽生,開口道,這個細路,真像你後生時候。

榮貽生回傢時,頭腦裡還回響著這句話。

打開門,傢裡有濃鬱的中藥味撲面而來,沖擊瞭他一下,也就沖散瞭他頭腦裡的念頭。秀明倚在沙發上,目光斜一斜,道,謝醒阿媽送來的,說是端午的禮。

榮貽生望見飯桌上,擺著幾隻龍鳳紙包著的大盒。紅得火一樣,在這灰撲撲的房間裡,有些觸目。他說,端午還有半個月,現在送來?

秀明說,天下父母心,佢哋不放心自己嘅仔。講真,你到底教成怎樣?

榮貽生說,我俾心機教,佢肯學至得。

秀明抬一抬眼,說,佢阿媽知佢不生性,說按規矩管教。這行誰不是這麼過來。

她慢慢地站起身,說,大仔今朝返來,在石硤尾買瞭幾個粽。我熱給你吃。

榮貽生連忙道,不用瞭,我同班老友記飲過早茶。你唔使理我,自己歇著罷。去過醫館瞭?

秀明便輕輕撫一撫心口,說,換瞭個醫生,重開瞭一劑方子。先試一試吧。

榮貽生服侍她躺下。關上臥室的門,細一想,謝醒這孩子,已跟瞭他兩年瞭。

收謝醒這事,當初他沒聽雲重的。

榮貽生從窗口望一望外頭。皇後大道上有些成群的中學生。男孩子穿瞭白恤衫、寶藍色長褲,是聖保羅書院的學生。女孩子們則是石青色的旗袍,來自聖士提反女子中學。大約這時已經下瞭學,在西營盤周遭吃飯閑逛。幾個時髦女,手挽著手,從對面金陵戲院裡走出來。打頭的一個,從手提包裡取出一副墨鏡戴上。

隔壁無端地,又響起瞭吊嗓子的聲音,咿咿呀呀。是個已經退休的粵劇老倌。和榮傢同年搬進來的。

算起來,從廣州到香港,已近二十個寒暑。當初離開“得月”,按廣府庖界的流傳,是出於“政變”,這未免誇張。隻是韓世江的大弟子發難,所謂“一山不容二虎”。他想想,便走瞭。不是怕,是為當年事,對韓師傅還抱著疚。

他來時,“同欽”雖有老號“得月”的加持,已經打開瞭局面,但還遠非如今地位。畢竟較之廣州,香港的飲食界更海納百川些。且不論西人加入,光是各地菜系在此開枝散葉,已多瞭許多對手。香港人又生就中西合璧的“fusion舌頭”。“太平館”這樣中體西用的新式菜館,也便應運而生,源自廣府,卻賺瞭本港的滿堂彩。

謝醒的阿爸謝藍田,是銅鑼灣義順茶居的車頭。雖久在庖廚,這人天生帶些江湖氣,是個社會人。對時世天生看得清,也玩得轉。榮師傅與他在佛山的同鄉會結識。原本以為是點頭之交,沒承想謝藍田卻相見恨晚,引為知己。那時年輕的榮貽生,還有幾分恃才傲物。人也木訥些,並不把張揚的謝藍田放在眼裡。這本是剃頭挑子一頭熱的事。後者倒不以為意,對榮師傅還有些怒其不爭。他自作主張,在一次業內聚會,將榮師傅的蓮蓉酥作為伴手禮,送給瞭香港飲食總會的上官會長。會長一嘗之下,驚為天人,這由此成為榮貽生在本港聲譽鵲起的起點。潛移默化間,也助他在同欽樓站穩瞭腳跟。嘴裡不說什麼,榮師傅對他是感激的。畢竟同業相輕是常態,何況又同是做白案。謝藍田對此,倒很豪邁。隻說榮師傅潛龍出淵,出人頭地是遲早事,自己不過是個順水推舟的人情,“我就系睇唔過嗰啲新潮點心佬,喺度搞搞震!”

兩傢來往多瞭,彼此也都多瞭照應。秀明在戰時落下瞭頑疾,一遇換季就胸悶憋痛。到瞭香港倒更厲害些。也是謝傢忙前忙後地給找醫生。這些好,榮貽生開始都記著,想要還。後來日子久瞭,長瞭,倒處得像半個傢人瞭。

所以,當謝藍田提出要謝醒跟他學徒。他沒怎麼猶豫,便答應瞭。謝傢夫妻談起這孩子,也直唉聲嘆氣。說起來,也是陰功。兩公婆上年紀,才得瞭這個獨子。榮貽生是看這細路長大,周歲時拜過自己做“契爺”。小時看著精靈,整日跟父母盤桓在茶樓裡,手勢看都看瞭個半會,說起來頭頭是道。可長大瞭,就是讀不進書,轉瞭兩間官校,到底輟瞭學。謝藍田便說,貽生,你兩個仔幾生性,讀“英皇”,日後考港大要做醫生律師。誰來接手你的好本事?教教不成器的契仔,也算手藝有個去處。

榮貽生心裡有自己打算,卻不忍拒絕謝藍田。要說心底柔軟,身在他鄉,經過這些年,已有許多的變化。世故是必然的,心也冷瞭些。但看縱橫八面的謝師傅,蹙著眉頭,是老意叢生的模樣,他也便點瞭頭。

大約一個月後,他方與雲重談及此事。雲重沉默瞭一會,說,你莫後悔便好。我不想人背後叫你“西南二伯父”。

他聽後心裡微微一驚,這是廣府人都知道的典故。說的是不負責任、庇短護奸的老輩人。看似厚道,裡頭卻藏著陰和惡。雲重話說得重,他聽得也重。便收拾瞭心情,想要好好教謝醒。至於教法,也便如葉七當年。舊日茶樓裡的師徒制,裡頭還是有許多行業避忌。白案師傅連上料稱斤兩,尚要背著徒弟。榮貽生便格外敞亮些,將謝醒當個仔來教。雲重不讓他收,也是因為行內有句老話,叫“教生不教熟”。這有兩層意思:一是徒弟最好是白紙一張,不收別的師傅教出來的半吊子徒弟;二是不要收熟人子弟,教訓起來,話裡深淺都不是,難以成才。謝醒偏兩樣都占瞭。自己以為耳濡目染,將大小按功夫,早看瞭學瞭個七七八八。由於通傢之好,又是契爺,也並沒有將榮貽生這個名廚當師父來待。早兩年,跟爺娘學的那些,在“同欽”也都能應付,且應付得不差,居然點撥起尚要偷師度日的同輩,這便有些犯忌。可是茶樓裡都知道他的來頭。榮師傅不訓,誰還能說什麼。這個混不吝,也有他的期圖,竟有兩次問到榮貽生臉上,問幾時教他整蓮蓉。

做師父的,被他問得一愣。榮貽生本沒有葉七的心機。他師父將蓮蓉的絕活兒藏到瞭最後,臨瞭還靠他自己悟出瞭一味。然而,他也覺得時機未到。這孩子問得急,他便也琢磨是不是他娘老子的意思。這樣想,心裡越發冷。

他知道自己還是不甘心,在等一個人。終於,等到瞭,是個“多男”的小企堂。白紙一張,卻是上好的生宣。

這細路先說不想做打雀,讓榮貽生猶豫瞭一下,怕他缺的是一個“勇”字。可細細聽他說下來,原來是要做自己的主張。榮師傅心裡動瞭一下。他想,當年有葉七在,除瞭拜師這一件事,他何曾做過自己的主張。如今若收瞭這個,就不好再走這條老路。成全這孩子,便是成全自己。

他想起雲重的話,這細路,真像你後生時候。

可他忘瞭,這二十年來,他自己已經變瞭。

五舉是在小按出師後,見到七少爺的。

可他以前見過,在“多男”。就是這個人,他們都叫他“癲佬”。唯獨阿爺,叫他“先生”。

這天晚上,榮師傅領著他,攜瞭隻包裹。叫他拎瞭一隻食盒,裡頭有幾碟小菜,還有剛打好的雙蓉月餅,壓瞭魚戲蓮葉的花。師父親自在餅上一一打上瞭大紅點。

這天是中秋的正日子。五舉想,自己是個孤兒。可師父有傢有口,這是要帶自己去哪兒。師徒二人,沿著雪廠街,到山底下,搭瞭電車,走到瞭上一層坐下。他從車窗探出頭去,望望天上,是一輪透亮的圓月。月光瀑一樣地流下來,鋪在德輔道上。行人、車輛、兩旁的店鋪,便都鍍上瞭一層銀白。電車慢慢地,停靠瞭一個站,車鈴當當地響一響。他便看清楚瞭外頭,地面與樓宇,似乎都成瞭線條組成。有的線硬朗,轉上瞭軒尼詩道,就是一條悠然的弧線。每一點輪廓都發著毛茸茸的光,是個他熟悉而陌生的香港。

他們在灣仔下瞭車,沿著石水渠街一直走。行至一座老舊的唐樓,門楣上寫著“南昌閣”。底下是個水果店,還散發著碌柚的馨香。榮師傅和店裡的老板打瞭個招呼,是熟稔的樣子。另一邊是個裁縫鋪,叫“媽記”,已經收瞭檔。門口鎖著一把破舊的竹躺椅。榮師傅將躺椅搬開,側身進去,看到一扇狹窄的小門。榮師傅敲一敲,沒人應。五舉聽到裡頭傳出收音機的聲響,好像在播鐘偉明的廣播劇。收得不好,吱吱啦啦的。榮師傅便又使勁敲敲門。收音機的聲音沒瞭,有甕聲道,入來。

他們便推門進去。燈光昏暗,迎面是一張碌架床,床上坐著一個人,目光滯滯地望著他們。五舉抬頭,看見床架上掛著一件西裝,搭著條石榴紅的暗紋領帶。西裝袖子的肘部,被磨得“起鏡面”瞭。五舉想,是他。

先前在“多男”時,見過這個人。五舉記得,他總是在周五來,將近中午時。左手搭件幹濕褸,卷瞭一大卷報紙。

施施然進來,也不理會人。舉目望,見哪桌吃得差不多瞭,他便走過去,一屁股坐下。也不言聲,拿起桌上剩下的點心便吃,吃得心安理得。旁人見瞭,還以為他是搭臺的。這桌上的客,嫌惡地站起身,罵他一聲“癲佬”,急急便埋單走人。也有氣不忿的,便要叫經理。他安靜地抬頭望一眼,無辜得很。站起來,對那客鞠一躬。經理便也息事寧人。他又走到其他桌去。那桌無人,他便安心吃;有人,又罵他“黐線”,經理便請他出去。他安靜往外頭走,也不說話。腳上的皮鞋倒踏得山響,大概是不合腳。五舉,見他腳跟上插瞭幾塊香煙紙。隻有路邊給人擦鞋的人才會這樣,怕的是弄臟襪子。

此刻,這雙皮鞋靜靜地擱在地上。並攏,整齊。鞋裡仍插著幾張香煙紙。

榮師傅將手裡的東西放下,輕輕喚聲,少爺。

五舉心裡一顫,以為聽錯瞭。但見那人,撩起身邊的幹濕褸披上,望一望榮師傅,也輕輕喚一聲,阿響。

這裁縫鋪隔籬的梯間,狹窄逼人。天花與地面,構成一個三角。連五舉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尚抬不起頭來。榮師傅躬下身,從墻角拎過一張折疊桌,打開。然後叫五舉幫他,將食盒裡的小菜端出來,又拿出一瓶酒。

他自己抄過一隻凳坐下。那人望一眼五舉,說,細路,對唔住,沒有凳子瞭。

榮師傅說,唔緊要。小孩子,就讓他站著好瞭。

那人搖一搖頭,從床上坐起來。走去墻角,從報紙堆裡翻翻,彎腰抱起一摞書,有點吃力。他擱在桌子邊上,讓五舉坐在上頭。

榮師傅忙要阻止他,說這坐壞瞭怎麼辦。那人淺淺笑一下,說,如今這些劇本,在人眼裡似篤屎,正好用來墊屎忽。

榮師傅說,這是我新收的徒弟,叫五舉。

那人說,嗯,我知道不是先前那個。那個口水多過茶。

他從床頭取過一副眼鏡,用衣襟擦擦,戴上。眼鏡柄上纏著膠佈。他打量一下五舉,說,細路,我認得你。在“多男”,你賞過我一杯茶。

榮師傅不等他說下去,打開酒瓶,斟滿酒,說,今天中秋,要飲多杯。

那人執起酒樽,看一看,說,玉冰燒。

榮師傅說,少爺,你記不記得?那年我回到廣州,在羊肉館子裡,你請我喝玉冰燒。如今這酒,在香港可不好找呢。

那人拿起酒杯,一飲而盡。望一望,目光卻直瞭,慢慢說,是啊,我在香港瞭呢。

榮師傅看他又現出些癡相,忙給他夾瞭一筷子菜,說,那館子的老板說,少爺欠瞭他一支曲,是支什麼曲?

那人蹙一下眉,眉間有“川”字。忽而舒展開,用支筷子敲一下碟,口中道,查篤撐,查篤撐……清明節鴛聲切往事已隨雲去遠,幾多情無處說落花如夢似水流年……

榮師傅說,少爺,今天是中秋啊,怎麼就唱起瞭清明呢?飲酒飲酒。

他給那人夾菜,邊說,你最愛吃我娘制的素紮蹄,我可學會瞭呢。嘗嘗味道正不正?

那人飲下一杯酒,蠟黃的臉色也紅潤些瞭。他問,慧姑可好,佛山住得慣嗎,要不要跟我回太史第?

榮師傅愣愣,沉默瞭一下,說,阿媽好好呢。過幾日就來看少爺。

那人又問,我允哥好嗎?大嫂好嗎?

榮師傅笑笑說,他們都好呢,好掛住少爺,讓我給少爺帶話呢。

那人臉上就又多瞭一些喜色,說,我上星期給允哥寄的本子,《李香君守樓》,他收到瞭吧?

五舉看到師父放下筷子,臉上抽搐瞭一下,但立刻又笑瞭,說,收到瞭。允少爺誇您寫得好呢,說,省港文膽,我堃弟居二,無人敢稱第一。

那人便咧開嘴笑瞭,露出一排白牙。原本清癯老相的臉,這時竟有瞭孩子氣。五舉聽他們說話,開始是前言不搭後語。後來,榮師傅喝多瞭,舌頭也有些大,倒是那個人,神色漸漸肅穆。他說,阿響,我最近晚上睡覺,又聽到槍炮聲音。白天說給裁縫店的老板娘聽。她說是填海區施工動瞭風水,要陸沉。被我聽到瞭。

榮師傅就說,那個老板娘,成個神婆咁。還說我有宮宅相,將來富過包玉剛,我信佢?!

這時,外頭傳來鐘聲,“當”的一聲響。榮師傅抬抬眼睛,說,少爺,我要返屋企瞭。秀明困得淺,等門睡不安穩的。

他拿出那個包裹,說,老規矩。還是四隻大紅點,應承我,自己食,莫益其他人。

那人接過包裹,打開看一眼,說,我唔要。

榮師傅就說,少爺,你忘瞭,這是你借給我辦喜事的。說好中秋還,你不信,借條還在抽屜裡呢。

那人抬起蒼蒼的頭,茫然看著榮師傅,說,系咁?

榮師傅很肯定地點點頭。那人從包裹裡,抽出一張鈔票。然後在碌架床的上層翻找。翻瞭許久,翻出瞭一個利是封。這利是封顯然用過瞭,皺巴巴的紅。他把鈔票放進利是封,塞到五舉手裡。

榮師傅要擋,說,少爺,非年非節。這是做什麼,縱壞細路仔。

那人不管他,撥開榮師傅的胳膊,對五舉說,叫我聲“七叔”。

榮師傅嘆口氣,示意五舉接過來。

五舉看他一眼,喚,七叔。那人笑,問,然後說什麼呢?

五舉想瞭半天,說,恭喜發財。

那人摸摸他的頭,說,傻仔,又唔系過年,叫誰發財呢。應該說……他想一想,終究沒說下去。他隻是抬起頭,看榮師傅,說,阿響,這細路好靜,像你小時候。

師徒二人走出來。那個水果店,竟然還未關門。老板靠著門打瞌睡。榮師傅就拐過去,跟他買瞭一個大碌柚,讓五舉抱著,說,給你師娘帶回去。

這時,夜風吹過來,榮師傅的醉意,也醒瞭幾分。他看著前面走著的小小身影,又想起瞭七少爺的話,這細路好靜,像你小時候。

他想,他要謝謝七少爺,才遇到這個孩子。

每個星期五,他坐在“多男”,等的是七少爺。七少爺從未來過“同欽”。少爺清醒時,硬頸愛顏面,知他在“同欽”,便不給他找麻煩,小心翼翼地避他。這中西區的茶居,許多是梨園燕邀聚集處,原本視錫堃是省港行尊。敬他一餐半頓茶,可少爺犯起糊塗來,天王老子都敢罵。旁人先同情,漸不能容忍。竟有茶樓請瞭印巴籍的保安,堵在門口,不許他入內。唯有一間給他進去的,是“多男”。這是榮師傅交代下的。他就每個周五來“多男”,等少爺。他包下三樓雅座,看得見大堂,少爺卻看不見他。少爺坐在瞭哪桌,他便提前叫人多送一籠點心。怕被發現,有時是叉燒包,有時是蝦餃。一邊悄悄交代下面,他來為這桌的客人埋單。他做不瞭許多。隻想這一天,少爺能吃得安心,吃得飽。有一次,少爺怕被人趕,吃得急。吞咽間,噎住瞭,咳嗽起來。他在上面望見瞭,揪著心。人也站起來,想要下去。這時,他看見一個小企堂,放下瞭手裡的大銅煲,倒瞭一杯茶,快步走過去。給錫堃飲下,一邊輕輕撫著他的背,幫他順下氣。

榮師傅慢慢坐下來,他看見七少爺不咳瞭,定下瞭神。那個小企堂,便又拎起瞭大銅煲,疾步走去別桌瞭。

我問五舉山伯,可記得榮師傅說的這件事。他搖搖頭,說不記得瞭。

但他說,記得趙阿爺的話,這個人不是癲佬,有一肚子學問,要叫他先生。

至於杜七郎的學問,他跟我說過坊間流傳一樁事跡。灣仔菲裡明道上的“太平館”,曾是七先生出沒處。頭個請瞭印巴保安的,也是他們。那日七先生和保安雞同鴨講,進不去餐廳。他嘆一口氣。拿出筆,在墻上題瞭一句,“曾經紙毀苦經營”,便拂袖而去。太平館昔日名流匯聚,便有好事者看出,說,杜七郎是出瞭個無情對。這聯據說到如今,從未有人對得出。

我便向幾個相熟的報界前輩求證。一位《文匯報》的退休編輯,說確有此事,當年他們報上還登過。他說,這聯文難在,看似文人發牢騷,可裡頭隱瞭個德文詞。“紙毀”是德語zweite的音譯,“二次”之意,該聯是指經歷瞭兩次世界大戰。而句末“營”為平聲,可見杜七郎是成心出瞭個下聯,叫人對上聯。旁邊人說,豈止!你道太平館最出名的菜式是什麼?——“瑞士雞翼”。怎麼來的?話說當年,這道菜還叫“豉油雞翼”,有個鬼佬客吃後大贊:“Sweet!Sweet!Good!”侍應不知何意,就向一位客人請教。客人也對英文一知半解,將Sweet(甜)聽成瞭Swiss(瑞士的)。以訛傳訛,“豉油雞翼”就此成瞭“瑞士雞翼”。這杜七,鬼得很,暗諷太平館是做不中不西的“豉油西餐”起的傢。

如今這灣仔太平館,早因重建搬去瞭銅鑼灣的白沙道,旁邊是賣南貨的“老三陽”,自然也就看不到杜七郎的聯文手跡。倒是應瞭往日報上的專欄名,“逸人逸事”,皆蹤跡難覓瞭。

那次見面後,五舉便多瞭一個差事。三不五時,便到那“南昌閣”,給七先生送東西。多半是吃食,應時糕點,有時也是換季衣裳。還有一兩封信,上頭寫著七先生的名字“向錫堃”。留的是榮師傅的屋企地址。五舉走時,七先生就在墻角的報紙堆裡翻好久,翻出一兩本書,給他帶回去看。倒也不是什麼精深的東西,都是市面上流行的三毫子小說,像臥龍生的《仙鶴神針》,依達的《漁港恩仇》。榮師傅看見瞭,就說,都是印刷公司送給你七叔的。叫他依葫蘆畫瓢,寫寫太史第的事。書他留下瞭,人都給罵瞭出去。

這天,五舉照例傍晚時候去。手裡挾著一隻盒,外頭包著永安百貨的畫紙,裡頭是條新領帶。五舉走到裁縫鋪,看到焦黃臉的老板娘,坐在門口的躺椅上,悠哉悠哉拍烏蠅。一見他,放下手裡的蒲扇,滿臉堆笑將他迎進去。說衣服一早做好,就等他來。說罷從架上取下一件西裝,鼠灰色,槍駁領,新嶄嶄。她嘆口氣道,你看這面料做工……算瞭,你一個細路懂什麼。可冇得改瞭!我要給他量身。他倒好,說男女授受不親。

五舉按師父說的,把錢付給她。老板娘點好,滿意笑笑,卻又斜一下眼睛,壓低聲音說,說給你師父聽,唔好再給你七叔錢。佢傻傻啲,將啲錢跟生果檔換成散紙,周街派給路邊乞丐。我親眼見到的。

兩人敲開七先生的門。錫堃背對他們,床上散瞭一床的紙,口中念念有詞。五舉看不懂,不知那是工尺譜。叫一聲七叔,他回過頭來,眼清目亮,不是往日懨懨的混濁樣。

老板娘就要給他穿上西裝。他一閃身子,說我自己來。穿上瞭,老板娘嘖嘖稱贊,說,你瞧我這眼力,膊頭袖子都啱啱好!七先生真是衣服架子。

錫堃臉上也有喜色。老板娘說,先生精神好。穿得那麼排場,唔通要去飲咩?

錫堃笑笑,不理她。老板娘就湊趣地出去瞭。

五舉幫他將領帶打上。錫堃自己從桌上拿過一隻眼鏡盒,小心翼翼地取出副眼鏡戴上。不是原來那副,也是新的,眼鏡腿上無膠佈。

五舉看著,也贊嘆。想師父說得沒錯,佛靠金裝,人靠衣裝。七先生收拾得體面,斯斯文文,成個港大教授咁。

他便也問,七叔當真要去飲?

錫堃笑笑,臉沖門上揚一揚。五舉這才看到,門背後貼著戲院的海報。有利舞臺的,有普慶戲院的,有太平戲院的。有新有舊,貼得密密麻麻。五舉想,以往就未有留意到。這些戲碼有些他聽過,因稱得上傢喻戶曉。像是《跨鳳成龍》《百花亭贈劍》《雙仙拜月亭》。趙阿爺迷陳鳳仙,連他也哼得出“更聞鶴唳叫泣南崗,亭畔拜仙蹤降”。

五舉便問,七叔要去看大戲?

錫堃點點頭,臉上神情稍肅穆起來,眼裡頭仍有一點瀲灩的光。他說,我徒弟請我看他寫的戲。

五舉看海報上,編劇都寫的是一個名字“宋子遊”。這名字他也不生,阿爺常提起,是香港鼎鼎大名的編劇。五舉想,這個人,竟是七先生的徒弟。

錫堃眼神晃一下,似看見瞭他的心事。他將西裝慢慢脫下來,齊整地掛好在床架上。手在袖子上撣一撣。輕輕說,我不成瞭,至少還有這個徒弟。當年他在太史第門口,唱我的《獨釣江雪》。故意唱得荒腔走板,我才收瞭他。如今太史第沒瞭,阿爸也給我克死瞭。我就剩下這麼個徒弟瞭。

錫堃回過身,從床上撿起一頁,仿若自語,他寫好這出《紫釵記》,同你師父一道來見我。我心窄,沒臉,不肯見他。他在門口站定瞭,說,七哥,當年我唱你的戲,你讓我進去瞭。如今我就唱自己寫的。

就是這折《燈街拾翠》。錫堃便對著那頁紙,對著五舉唱:

攜書劍,滯京華。路有招賢黃榜掛,飄零空負蓋世才華。老儒生,滿腹牢騷話。科科落第居人下,處處長賒酒飯茶。問何日文章有價?混龍蛇,難分真與假。一俟秋闈經試罷,觀燈鬧酒度韶華,願不負十年窗下。

我聽得忿氣,就將門打開瞭。看他站在門口,笑笑哋看我。他說,七哥,我唱瞭李益唱崔允明,唱瞭崔允明又唱韋夏卿。師父,你終於肯見我瞭。

你看,過瞭幾十年瞭,他還是來激將我。舉仔啊,你說我人活一世,到頭來,就剩下這麼個徒弟瞭。

錫堃將眼鏡取下來,撩起衣襟擦一擦。瞇著眼睛,目光散著,漸漸匯聚在門上的海報,不再說話。

五舉說,七叔,你莫唔開心。

錫堃回過神來,說,不不,我好開心。你要俾心機,同你師父學,學整蓮蓉月餅。學會瞭,有出息,周街都買來食。你師父都唔知會幾開心。

第二日清晨,天麻麻亮。還未上客。“同欽”的後廚已在忙碌,預備開早市,榮師傅督場。

這時候,外頭有嘈雜聲。榮師傅便出去,看見企堂攔著一個人,不讓他進來。榮師傅一看,是七少爺。

他忙喝退企堂。想平日錫堃從不來“同欽”找他,請都不來。隻見錫堃臉色惶惶的,身上還穿著新西裝。領帶歪在瞭一邊,頭發散在額頭上。他走過去,笑笑問,少爺,昨天的戲好看?

錫堃愣愣地看他,忽然開瞭口。他說,阿響,阿宋死瞭。

榮師傅也愣住。沒等他回過神,錫堃便哭瞭起來,開始是哽咽,忽然,哭得驚天動地。後廚的人都出來瞭,圍成一圈看。看這不知哪裡來的癲佬,站在茶樓大堂的中央,哭得像個孩子,不管不顧。榮師傅慢慢走過去,將手放在錫堃肩頭。那手也趁著肩膀劇烈抖動。他心下一震,便將錫堃抱住瞭。榮師傅抱住他,閉上眼睛。覺得懷裡的人,怎麼這麼薄,全是骨頭。那時候,是個溫暖厚實的後生啊。如今,怎麼像片落葉似的薄。

一大早的報紙出來瞭。頭版都是宋子遊亡故的消息。在利舞臺,新戲演到第五場,忽然心

梗倒在觀眾席上。送到聖保祿醫院,翌日清晨不治。報紙配的照片,上頭是劇照,下面是他觀戲的現場照片。臉上微笑,躊躇滿志的模樣。旁邊坐的人,也笑吟吟的,是師父杜七郎。

榮師傅開瞭酒店房,看著七少爺。戲曲總會的人說,萬國殯儀館的追思會就不要他去瞭。到時有媒體到場,還要體體面面地,經不起一番折騰。

第二天中午,錫堃跑瞭出去。先摸到瞭殯儀館,靈堂挨個找,找不見。紅磡沿途街道,報攤上,到處都是徒弟的遺照。他搶過報紙就撕,撕瞭扔在地上。又跑去第二個報攤,接著撕。有人報警,警察來瞭,攔不住他。他又打又罵,幾個警察聯合起來,才制服瞭,送上瞭警車。

在差館裡,他倒安靜瞭。榮師傅趕過來,來保釋。警察說,幾個手足給他打傷,進來倒安靜瞭。問什麼,來回都隻有一句話。

從差館出來,杜七郎給送進瞭青山精神病院。媒體寫,這是他第三次入院。上次是四年前,那時他的新戲《泣殘紅》,口碑票房雙仆街。

夜裡頭,榮貽生到瞭雲重那裡。什麼話也不說,脫下衣服,便與她造愛。

做完瞭,大汗淋漓的,點上一支煙。也不抽,煙灰燃著燃著,落下來。落到身上,燙得自己猛然一抖。他將煙掐滅瞭,捻在煙灰缸裡。人還是呆呆的。雲重起身,要穿上衣服,被他一把拉住。手勁很大,雲重被拽得跌坐在床上,他翻過身,把頭深深埋在女人胸前,也不動。半晌,雲重感到有滾熱的水,沿著乳房流下來,流得很洶湧。她使勁抬起男人的頭,看他已是淚流滿面。她靜靜看這男人,想這些年,他也有些見老瞭,臉上有淺淺褶皺。那淚水凝在嘴角的法令紋裡,沒有流下來,晶亮的一渦。

待平息瞭,榮貽生說,阿雲,你知道七少爺在差館裡,來回都隻有一句話。他說,我就剩下這麼個徒弟瞭。

我細細想想,當年宋子遊在太史第門口等。若不是我多說瞭一句話,阿宋興許就走瞭。少爺還怎麼收得成這個徒弟。後來宋子遊名頭大瞭,少爺面皮薄,不肯認這個徒弟。又是我求他,帶著他跟少爺見面。我隻想少爺心裡,還能有個盼頭和牽掛。你說當年,少爺在寶蓮寺裡,給鬼佬講佛經。我遠遠看著,精神已經好瞭不少。要是我不急著找到他,報老太史的喪。他不是魂不守舍,怎麼會從火車上摔下來。何至於是現在這個樣子。

雲重聽著這男人的呼吸,隨自己的心跳起伏,漸漸沒那麼重濁瞭,方開口道,你說七少爺跟人講佛經,他一定懂得,有因就有果。你既不是因,也不是果。因緣前定,沒有你,也還有其他人。

榮貽生抬起頭,直愣愣地看她,阿雲,那你是我的因,還是我的果?

雲重坐起來,披上衣服,輕輕說,你回去吧。秀明困得淺。夜裡等著門,她睡不安穩。

  1. ⊙ 馬姐:亦作“媽姐”,粵港地區指女傢傭。
  2. ⊙ 膠嘢:粵俚,指假貨、贗品。
  3. ⊙ 甩漏:粵語,有錯漏、缺陷。
  4. ⊙ 搭臺:在粵港,指互不相識的顧客坐在同一圍臺上一起用餐,多出現在茶樓繁忙時段。
  5. ⊙ 黐線:粵語粗口,神經兮兮。
  6. ⊙ 飲:此處指赴宴喝喜酒。

《燕食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