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智子,如筆毫,長七八分。二月花,色若蓮,著實,五六月熟。味辛,雜五味中芬芳,亦可鹽曝。出交趾合浦。建安八年,交州刺史張津嘗以益智子粽餉魏武帝。
——嵇含《南方草木狀》
榮貽生和司徒雲重重逢,是他來香港的第五年。
三月初時,“同欽”進瞭一批新茶器和骨碟。以往入貨,都是從石硤尾的“錦生隆”瓷莊。不過因政府收地,“錦生隆”將廠子搬去瞭新加坡的裕郎,那裡新建瞭鐵路軌道,利於搬運。可往返海外,這樣於“同欽”的購買成本就高瞭許多。“錦生隆”便介紹瞭深水埗的同業瓷場。新到貨那天,榮師傅與方經理一同查驗。看瓷胎上好白靚,花頭與車邊都十分細致。底下印著“粵祥”大紅三角印章,裡頭是英文縮寫“Y.C.”。檢查至骨碟,繪著普通的魚藻紋。可這搖曳的水藻,並不是通常的綠。光線下,有一種少見的艷異與通透。背陰處看,又是幽靜的。榮師傅心裡輕顫瞭一下。他將碟子翻轉,看到碟子底部,畫著一朵青色的流雲。
他脫口而出,鶴春。
前來送貨的夥計,有些驚奇地望他,說,師傅這麼懂行,知道“鶴春”。
他放下碟子,敷衍瞭過去,我哪裡懂,聽人說起過。
一星期後,榮師傅來到瞭“粵祥”瓷場。
他看到門口一棵高大的椰樹,突兀而挺拔地立著。四周倒是漫漫土坡。這些新建造起的廠房,猶如城堡。有巨大的煙囪突起,像城堡上的塔樓。煙並不濃重,裊裊飄向遠處獅子山的方向。
他手裡執著那枚骨碟,向人打聽。一個路過
的工人,將頸子沖煙囪揚一揚,說,雲姐,看火眼呢。
榮貽生走進爐房,似乎空無一人。當中的紅磚砌成的大圓爐,倒十分壯觀。七百來呎的爐房裡,可感受到一股熱力,還有木炭燃燒發出的,有些酸澀的氣息。他走出去,向外望,卻聽到後面有細隱的聲音問,你揾邊個?
他轉過身,於是看到瞭那個細路女,用一雙灰藍的眼睛望著他。那瞳仁上,像是蒙瞭一層輕薄的霧,因而有些失焦。這是一雙略為凹陷的,很美的眼睛,鑲嵌在凈白而透明的臉上。在香港這些年,榮貽生見過許多洋人孩子。但由於他們鳴放的性格,很少見到這樣安靜的眼睛。但是,這細路女也有很茂盛的黑發,束在腦後。身上穿件顯見是成人衣服改成的夾襖。有些陳舊的藍底,綴著灰白的碎花。這些都是中國的背景,讓灰藍的眼睛漂浮起來。這個孩子,用地道的廣東話問,你揾邊個?
榮貽生彎下腰,剛想說話,聽到圓爐後有聲響。他聽見一把女聲,喚,阿妹。
細路女便回身快步走過去。這時,他看到有一個女人從爐後走出。
是司徒雲重。
他們,立刻認出瞭彼此。雲重本有的微笑,此時凝固在臉上。她瘦而尖削的臉,因梳瞭一個發髻而更為單薄。或許是揚起的爐灰,額上有蒼青顏色,混著汗。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背擦瞭一下。大約覺得沒擦幹凈,又撩起瞭袖子使勁擦。擦著擦著,放下手。臉上是得宜的水靜風停的笑,開口道,響……
這時,她停住,略低下頭,對身旁的細路女說,阿妹,叫姨丈。
細路女,怯怯地躲到她身後去,又慢慢探出頭,隻露出雙眼睛,望著榮貽生。
榮貽生愣一愣。他看出來,除瞭這雙眼睛,這孩子臉上的一切,都來自雲重。
這時,雲重似乎想起什麼,急急走到外頭,喊一聲,扒火。
喊聲嘹亮,但有些沙,不是少女的聲音瞭。
外面便進來瞭幾個年輕漢子,都精赤上身,著短褲,對雲重並不避忌。嬉笑著,一邊用一隻鐵鉤,鉤進爐底,鉤扒出赤紅的火炭。爐房裡頓時火花四揚,伴著更為濃重嗆鼻的硫黃味。榮貽生不禁咳嗽起來。這些夥計們已是灰頭土臉,更為放肆地笑起來,一個將榮貽生往外推出去。
爐子剛還是通紅的火焰,待扒清炭燼後,已是冷灰色。夥計們收拾瞭東西,也就離去瞭。榮貽生問,瓷器燒好瞭,不收拾出來嗎?
雲重拿著掃把,仔細將爐灰掃成瞭一堆,說,東西還滾燙著,爐不能開,會吹爆。明天揭爐頂,再逐件提出來。
榮貽生躬身,向那細路女喚一聲,阿妹。
女孩側他一眼,頭擰過去,不應。
雲重便說,阿妹,唔好失禮人。
女孩扁一下嘴,說,我有名字的。
榮貽生笑笑,問,你叫什麼名?
女孩說,靈思。靈思堂的靈,靈思堂的思。
榮貽生又問,那姓什麼呢?
雲重搶過話說,司徒。司徒靈思。
榮貽生看她站在門前,眼裡灼灼的。這時眼神卻躲閃瞭一下。
他便從隨身的挎包裡,掏出瞭一個紙袋,給女孩,說,姨丈打的點心。
女孩不接,戀戀地看一眼母親。雲重點一點頭。她才接過來,打開,裡面是幾塊隻烤得焦黃的酥餅。到底是被食物的香氣誘惑,靈思忽有瞭細路女該有的樣子。她小心翼翼地舔一下那塊餅,咬一小口。灰藍的眼睛裡,泛出瞭光來。
榮貽生問,靈思,好唔好味?
女孩使勁點點頭。榮貽生便說,好味,姨丈再整給你吃。
雲重便說,阿妹,阿媽點同你講,有瞭好東西要怎樣?
女孩眨一眨眼睛,似乎不太舍得。但用細細的聲音說,分俾人食。
便捧著這些餅,慢慢朝廠裡走去。
榮貽生沉默一下,贊道,女女好教養。
雲重看著孩子的背影,輕輕說,論理女仔要富養。養不成瞭,起碼要上規矩。
兩個人,看著那小小的身影,被一群孩子簇擁。個個是雀躍的,大概都是瓷場的子弟。這時候,榮貽生聽到雲重問,你怎麼找瞭來?
他便掏出瞭那隻骨碟。雲重張一眼,說,你們要得急,瓷場的人手不夠。我平日不畫飯貨。
榮貽生說,我知道,碟子底下沒有“粵祥”的印。可你舍得用瞭“鶴春”。
雲重便不說話瞭。久後說,現在誰還在乎這些呢。
他們便一路往前走著。走瞭一會兒,漸聽到瞭潺潺水聲。長坡後邊,竟隱著一條溪流,漫漫地流向草叢中去。這時節,還傳來間或的蛙鳴。
榮貽生一時間,似乎有許多的話。待開瞭口,卻問道,你等到那個人瞭嗎?
雲重愣一愣,站定瞭。臉龐望一望瓷場的方向,說,就在這吧,我還沒收工。替我問秀明好。
榮貽生想一想,從口袋裡掏出一包煙,將煙殼剝下來,在上面寫瞭個地址。他說,這是我們傢。遠一點,在上環。有空來,秀明念著你。
“做冬”那天,雲重才帶瞭靈思來。
因未見過,孩子們都很認生。傢裡男孩們到底活潑些,不一會便也熟瞭。小的那個,追著靈思叫“鬼妹”。
大人們一聽,愣住瞭。秀明就沖他屁股上打一記,說,冇輕重,這是你表姐。
雲重將自己和孩子,都收拾得齊整。頭上抿著很緊的發髻,穿件青綢的旗袍夾襖,十分合體。秀明卻看見,這衣服的袖口有淺淺磨毛,怕已有年頭,隻是穿得珍惜。
雲重帶瞭一隻很大的碌柚來,說記得秀兒愛吃。秀明說,這麼多年瞭,虧你還記得。入冬來這東西金貴,人哪裡舍得吃,都用來敬神。
說著接過來,直接便擺到瞭神龕前頭。龕裡敬著德化瓷的水月觀音,音容慈濟。下面有兩個牌位。一隻上面寫著,“尊師葉鳳池生西靈位”;另一隻寫瞭“先妣榮氏慧生往生蓮位”。
雲重看瞭,不說什麼,也沒問。隻與秀明求瞭三支香點上,隨她拜一拜,插進香爐裡。又默立瞭一會兒。
她還帶來一隻瓷盤。正中畫著鳳穿牡丹,瓜果邊是白菜百蝠。開瞭鬥方,裡頭畫著一對捧瞭石榴的總角孩童。秀明嘖嘖稱贊,說好喜慶。又湊趣說,這細路畫得真好,像極瞭傢裡的兩個討債鬼。
雲重便也笑說,石榴多籽,以後還能生。兒孫滿堂。
秀明道,唉,香港這幾年物價飛漲,揾食艱辛。再生養不起,能把小冤孽們糊弄大就不錯瞭。
說罷,她便將這隻盤,鄭重擺在瞭客廳正中的腰櫃上。雲重看到這腰櫃上還有一隻大盤,正是自己當年畫的安鋪,如陰陽太極,一半在光裡,一半在光外。
這時,榮貽生端著菜,從廚房裡走出來。戴著青花的圍裙,樣子有些可掬。秀明就說,他啊,平日裡一個廚子,回傢是不做飯的。這是當你作貴客瞭。
榮貽生便說,在傢裡頭,就幾個傢常菜。
雲重看這些菜,說是傢常,又很見心思。魚生臘味蜆菜煲,有幾分“圍爐”味道,是要往年菜的豐足上置備的。她也發現,盛菜的碗盞,也是自己送的。榮貽生給他們夾菜,說,這套瓷器,秀明可疼惜。從廣州帶過來,一年用兩次。過年一次,中秋一次。今年“做冬”,算是破例瞭。
秀明說,雲姐,你還記得,我哋上回一起“做冬”,是在安鋪。成個屋企,阿爸阿媽,還有周師娘。也是六個人,三個老的,三個小的。那時我們仨是小的,如今成瞭老的瞭。
雲重笑笑,摸摸靈思的頭,說,是啊,又是“做冬”。我到哪裡,都是個客。
秀明聽瞭,臉上的笑容斂瞭一下,說,講乜哦,我哋系一傢人。這不是團圓瞭嗎?
說罷,便支一下男人。榮貽生恍然,站起來說,看我,高興到大頭蝦!湯圓都忘瞭煮。
飯吃到瞭一半,秀明問,響哥當年送你回廣州,再沒見過。我們一直擔心著,你去瞭哪裡。
雲重放下筷子,嘴巴抿一下,用手帕擦瞭擦。她說,廣州灣。
秀明說,鬼子飛機炸安鋪,我們也去瞭廣州灣。竟沒有遇得上。
雲重便道,都是亂離人,誰能碰得到誰呢。
秀明輕輕說,也是。個個自身難保,一傢人能全須全尾就不錯瞭。
雲重說,方才我一路走過來,經過摩羅上街,好多鋪子在賣古董。那價錢高得嚇人。以往在廣州灣,收瞭工,去赤崁海邊街。騎樓底下,都是逃難的人。什麼好東西都有,都是三文不值兩文地賣瞭。
她便給秀明看她耳上的墜子。原來是水色很好的翡翠,爍爍在燈下閃著光,從她樸素的形容裡跳脫瞭出來。她說,買這一對,當年也就幾張西貢紙。
幾個大人喝瞭點酒,漸漸微醺。秀明說,響哥,你記不記得,那時雲姐教我們唱一支歌,是她阿爺教的。雲姐,那句怎麼唱來的?有船又有花。
雲重猶豫瞭一下,還是開口唱道:伍傢塘畔系瓷鄉,龍船崗頭藝人居。群賢畢集陳傢廳,萬花競開靈思堂。
剎那間,這歌聲喚醒瞭榮貽生,或者阿響。他仿佛看到瞭一個少女,站在安鋪連街的桂花樹
下,一邊唱著歌,並無憂慮地望著他。然而,此時這歌聲,似曾相識,雖婉轉,卻聽來鬱鬱的。尾音不復當年豐潤,草草收束,是被歲月風幹瞭。
唱著唱著,雲重自己先黯然下去。她捋捋鬢發,抱歉地看一眼,說,細路女的歌,不好再唱瞭。
她抬起頭,看一眼掛鐘,說,不早瞭。我們要回去,趕末班的渡海船。
秀明這才想起,她是一路迢迢而來,便說,今晚別走瞭。難得來,讓孩子們多玩一會兒。
雲重搖搖頭,明天一早還要開工。
秀明就問她住哪裡。雲重說,住在大窩坪廠裡的宿舍。
秀明說,你帶著孩子,住廠裡方便嗎?
雲重淺淺笑,大傢有個照應。原本住九龍仔大坑東,這不去年一場火燒瞭木屋區。現在有個容身之處不錯瞭。隻是孩子上學,以後麻煩些。
她彎下腰,對女兒說,思女乖,跟秀姨姨丈說拜拜。
榮貽生和秀明,將雲重送到德輔道上。兩個人又沿著山道,慢慢走上來。秀明這時回過身,對男人說,雲姐現時這樣,我們要幫幫她的。
我在尼斯見到瞭司徒靈思。她如今寡居,住在一幢老年公寓裡。
我們吃過瞭晚餐,她提議去海邊走走。路上經過瞭一個周末市集,賣各種皮具。她看上瞭一串綠松石的珠鏈。她堅持不懈地和小販討價還價,用流利而嘈切的語調。她的法語有濃重的後鼻音,我不知這是否是傳說中的裡昂口音。她如願地買到瞭那串珠鏈,立刻戴上,並問我好不好看。灰藍的眼睛,在路燈下,泛著暖色的光澤。我問她,是否記得,她母親有一對翡翠耳墜。
她看我一眼,很清晰地說,記得,我九歲時,給她當掉瞭。
司徒靈思與很多老人不同。她對往事保持著驚人的記憶,精確到可以年份作為刻度。
除瞭幼年時造成傢變的那場大火,她似乎善於向我勾勒所有記憶中的場景。她有很好的中文能力,將這些場景還原得如此逼真。甚至於瓷場裡所有廠房與房間的方位,房間的佈局,其中的陳設與工具,工具的功能,都一清二楚。特別是房間裡的圓爐。她說,她在寄宿學校裡,第一次聽嬤嬤講起巴別塔。也許那時太小,她總覺得這圓爐高得像巴別塔一樣,可以一直通到天上。
直到她稍長大,還不足以登上階梯。雲重便抱著她,從火眼望進去,才看清裡面層層疊高的瓷器。為瞭防止瓷器底面刮花顏色,都以薄瓦在周邊支撐或上磚分隔。她告訴我,極小時,母親便教會瞭她有關火與顏色的奧秘。這也是燒制過程中加炭升火與扒火的規律。最耐高溫的是西紅。西紅中有黃金磨粉,所謂真金不怕紅爐火。而大紅不耐火,遇火則變黃。我問,那鶴春呢?她說,鶴春和大綠一樣,在火中早成通透。調色裡用瞭水白,過火便會冰裂,前功盡棄。
雖然是五月底,夜裡的海風,其實有些涼。但這沒有阻擋人們下海的熱情。也因為水涼,為瞭抵禦寒冷的體感,有人在水中熱烈地唱起瞭歌。是支我並不熟悉的法文歌曲。司徒靈思,跟著這些泳客一起哼唱,一邊在大石嶙峋的海岸邊坐下來。
我終於問,離開香港這麼久,有沒有關於食物的記憶。她想一想,說,瓷場的工人們,都好吃狗肉。瓷場廠裡的女工很少,他們將買來的狗交給雲重打理。母親將這些狗放掉,然後買瞭羊肉替代。兩年都未被發現。她那對翡翠耳墜,就是為買羊肉被當掉的。
我於是引導式地開啟話題,說,廣東最出名的,是點心。恐怕和這裡唐人街的口味,還是不太相同。
司徒靈思,陷入瞭長久的沉默。夜歸的海鳥,翅膀掠過海面,牽起無數的水花。落下去,便是層層漣漪。
一個幼小孩童從水中出來,在大人看護下,慢慢向岸上爬。司徒靈思,定睛看他終於爬上瞭岸。大人們興奮地對他叫著:“Bravo!”她似乎也松瞭口氣。看一眼我,說,我知道您想問什麼。我已經老瞭,不會介意更老的人發生過的事。我想,那時我可能需要一個父親。
榮貽生想,他一直錯過瞭司徒靈思的眼睛。
這個孩子此後的成長,漸漸偏離瞭雲重基因的賦予。她的面目,輪廓開始變得硬朗,深目高鼻,卻有海藻一樣豐盛而卷曲的黑發。在她開始發育時,顯見比同齡的孩子更為茁壯。為瞭掩飾,她學會瞭含胸,這並非讓她顯得謙卑,反而有些尷尬。當她上中學時,她發現自己被同學無端地孤立。在中國孩子與本港的西人中,都不被待見。因為他們想當然地,將她推給瞭對方的陣營。
這種誤會也來自於大人。她的成長,漸漸將這種誤會滋生壯大。有一個男人,長久蟄伏於她灰藍色的眼睛,這時開始顯山露水,改造著她,用她的形貌復制著自己。這個人,這麼多年,是雲重想要忘卻的。代表某一段不想被提及的過
去。她知道,榮貽生也知道。但是靈思的成長,在提醒和鞭笞她,對這段過去的不可遺忘。
然而,榮貽生卻也在這孩子的成長中,獲得瞭某種僥幸。他想,這終究是一個外國孩子,她不屬於雲重,甚至不屬於這個地方。非我族類,或是一切隔閡的開始。當然,他對靈思比以往更加好,甚至比一個真正的父親更為周到。他心裡很明白,這是對一個“客居”者的耐心與善意,而不是對自己的孩子。這種心態一旦膨脹,無知覺間,帶來瞭自欺欺人的安全感,讓他自我麻痹。
他不再那麼審慎。一個外國孩子,會懂得什麼呢?東方人的含蓄情感,她不會懂。發乎情,止乎禮,她也不懂。她隻有一雙籠著薄霧的、灰藍色的眼睛。她看不懂的,中國人的眼眉之間,不露聲色,水到渠成。
他沒有意識到,這已是險境的邊緣。當將靈思送進瞭寄宿學校,他便在深水埗的北河街租瞭一個唐樓單位,讓雲重搬瞭過來。開始雲重並不願。他說,你一個女人傢,住在廠裡,總不是長久之計。
他選擇這裡,是因為靠近深水埗碼頭,有來往於上環與深水埗的“油麻地小輪”。一些清寒的周六,他和秀明會沿著威利麻街一路走到碼頭,登上小輪去看望雲重。後來,秀明的身體不再適合遠行。他便一個人去。這座唐樓在碼頭的斜對面。正門口是鏟刀磨剪的鋪面,走進去是九曲十八彎數不盡的板間房。裡面除瞭住傢外,更隱匿著小型工廠,有打鐵的、鑄模的和印刷的。四周蕩漾著一種帶有金屬味的煙火氣。
那個單位在最裡面。開開窗,能看見碼頭上的光景。他總是帶著點心。帶什麼,取決於他來的時候。若是中午來,多半是小按包點,叉燒包、蝦餃,又或者是粉粿。到瞭深水埗,還帶著餘溫;若是過瞭午後,便是大按的糕餅,蓮蓉酥和光酥餅,這多是他自己的手筆。兩個人就就著夕陽的光線,慢慢吃。透過窗戶,看碼頭上的人聚和散。
有一次,他進門,就聞到鮮而甜的杧果味。屋當中的火水爐上,坐著一隻小鍋,裡面咕嘟咕嘟,正煮著西米。雲重將西米撈出來,待冷瞭,用紗佈濾幹。這才開始切杧果,切成九宮格,然後細細地將果肉剝下來。她低著頭,說,小時候,我阿媽給我做楊枝甘露。我學會瞭,還未做給人吃過。
做好瞭,他們仍是靠著窗吃。看一輛巴士在遠處停下。多是荃灣與葵湧的居民,擠擠挨挨地從車上下來,趕著碼頭的鐘點。一班船走瞭,碼頭忽然就空瞭。陽光將柵欄的影子投在石屎路上,像一叢叢劍棘。
雲重放下手中的碗。碼頭上的幾個孩子玩“跳飛機”,她看得入神。一些光線柔和,籠住她的側影,鍍瞭金一樣。榮貽生看她臉上是毛茸茸的。把歲月的痕跡撫平瞭,竟還是當年那個少女,站在青龍舌上,惘惘望著九洲江,浩浩湯湯。他走過去,倏然捉住瞭她的唇。閉上眼睛,杧果餘香,還有一絲薄荷的涼。
以後,榮貽生吃過這隻火水爐做過的許多東西。都很簡單,但並不簡陋。有時是甜品,有時是粥品,有時是一隻啫啫煲。雖非盛宴,卻經時間堆疊,成瞭榮貽生內心的一個盼頭。每每他坐上渡輪,就在想,雲重會給他做什麼吃。這樣想著,臉上會有笑意。他想起回廣州的船上,雲重將他打的蓮蓉月餅掰碎,一點點擲到海裡去。
有一回,雲重什麼都沒有做。他未免失望。卻見雲重說,我今天在街市看到賣蜆,廣州來的黃沙大蜆。我想等你來瞭再買,新鮮。你等一等我。
他要跟她一起去。她竟默許瞭。兩個人,就走到瞭北河街的街市上。雲重在前面走,榮貽生遙遙地跟在後面。看她出入店鋪,買香料、買蔥薑,看她相中瞭路邊一束薑花,駐足,與小販討價還價。她捧著薑花,人走到哪裡,香味便畫出她的行跡。榮貽生便跟著這香味,越跟越近。這仿佛某種成人的遊戲,帶有冒險的性質。賣蜆的攤位上,他們終於走在瞭一起。他們從未在外面,站得如此接近。雲重買好瞭,極其自然地,將手中的菜籃遞給他。他也極自然地接過來。
當兩個人走進唐樓,走上樓梯。雲重問道,攰唔攰?
她一邊拎起籃子的提手。但他並沒有放手。兩個人便一人拎著一邊,在黑暗的樓道裡走。這提手便將兩個人的體溫,傳給瞭彼此。
黃昏時候,他在薑花的香氣中醒來。這花香中,有淺淺的清酒煮蜆的清甜。
他看見雲重,披著衣服,坐在一隻燈膽的光下。一手執著瓷盤,一隻胳膊靠在枕箱上。此時她臉上神情,有種端穆與肅然。微微蹙眉,眉宇間似乎也有些蒼青。這一切,似曾相識,讓榮貽生恍惚瞭一下。
他也認得這隻烏木枕箱。是雲重的阿爺傳給她的。箱蓋深深鐫著“司徒”兩個字。凸凸凹凹,一刀一痕。箱身陳舊斑斕,是許多代的繪彩人沾染上的顏料,和時間一道被桐油封印。
榮貽生看她畫的,是一個碼頭,蒼黑地伸向
海中。海是藍的,包裹瞭遠帆,與大小舟隻。海天相接處,用的是鶴春。那樣綠的一線,接於幽明之間。
榮貽生這樣看瞭很久。直到天色黯淡,雲重回過身來,才察覺。榮貽生說,阿雲,你可還記得?那時在虞山上,你對我說,等我們都出瞭師,我做的點心,都用你畫的彩瓷來裝。我們還勾瞭手指。
雲重放下筆,定定地看外頭的雲靄,對他淡淡笑說,我算出師瞭麼?我畫的東西,如今在你們茶樓,隻配做骨碟。
司徒靈思,很早發現瞭母親的異樣。這異樣體現在食欲的偏狹。雲重終於不再信任女兒如此粗枝大葉,因為她看到桌上出現瞭一包楊梅和嘉應子。她刻意沒有去碰。想一想,又在靈思面前故作坦然地打開,拿出瞭一顆放進嘴裡。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忽然,司徒靈思看見母親捂瞭下嘴巴,肩頭戰栗瞭一下。
即使再謹慎,隻要一方自認成為獵物,另一方自然洞若觀火。雲重開始穿起寬松的衣服,有瞭街頭師奶的樣子。這不符她一貫的審美。靈思仍不動聲色。當漸漸顯出腰身的時候,母女間的博弈也行將結束。靈思想,為什麼那個男人還沒有出現。她於是問,姨丈最近怎麼沒有來。我想他的蓮蓉酥瞭。
下一個周末,榮貽生便來瞭。一切如常,帶來的是同欽樓的素包。問她的學業,和同學的相處,開長輩分寸無關痛癢的玩笑。但在這個過程中,他卻沒有看雲重一眼。靈思說,姨丈,下個星期分級試,我心裡沒有底。想去黃大仙拜一拜。
他們就到瞭九龍城。因為過瞭十五,人並不很多,但香火依然鼎盛。靈思說要去麟閣拜文曲星。雲重說,女女,我想求支簽。
榮貽生事不關己的樣子,說,我都去望一望。靈思看他們走遠,便往麟閣去。拜完瞭,又磨蹭瞭一會,才去解簽檔。卻未見人。便一個個殿看過來,在三聖殿看到母親,正在觀音前,闔目而拜。榮貽生站在很近處,臉上有戚然之色。
晚上,趁母親沖涼,她找到瞭那支簽。簽詩寫,“十九年前海上辛,節旄惆敗逐沙塵,餐毛嚼雪誰憐我,惟有羊兒作伴群。”她便將簽文抄下來,拿去給師傅解簽。師傅說,求簽的是什麼人。她想想說,我阿姐。師傅說,不好,中下。寒凝瘀阻,孤而不得。
靈思恍惚一下,孤而不得?那我算是什麼?她從來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這孩子還沒生下,便有個老竇看著。哪怕不名譽,但至少是有。
清明前,雲重的孩子沒瞭。
她隻身到“多男”時,已平心靜氣。
她還是個細路女。雲重輕聲說。
榮貽生將頭偏到窗外去。因為隔著玻璃,路面上車水馬龍,卻無聲。他想,為什麼今天七少爺還沒來。這女人卻來瞭。
他的孩子走瞭。他無數次憧憬過這孩子。
簽上說,“蘇武牧羊”,蘇武終究不是回來瞭嗎?可這孩子呢,卻永遠走瞭。這女人的細路女,親手把母親從樓梯上推下來。然後在醫院裡哭著告訴自己,沒想到阿媽有身己。流瞭好多血,佢好驚。
雲重喝下一口茶,很熱。但她還是大口地喝下去,沒有停下,直到喉嚨灼痛。這茶裡,有一絲甜。她想,大概是因為最近口苦,吃什麼都是甜的。可是喝到最後,她看到茶盅裡臥著一顆開瓣紅棗。
她從樓梯望下去,望見剛才那個男孩。正是長身體的年紀,長手長腳,身形卻單薄。舉著一隻很大的黃銅水煲,疾走在各臺之間。她看看面前這個男人,想,她錯過瞭他的成長。他小時候,大概也是這個樣子。
七年後的初夏,五舉記得很清楚。
這一年他十七歲,已近成年。這城市經歷瞭許多,也變化瞭許多。同欽樓裡,他已看慣瞭每日朝夕景象。客還是那些,有些老人來不瞭,或者不來瞭。有些年輕些的面孔,漸老去。這老去也是在無知覺間,是安靜的。
然而這初夏,城市不再安靜。
空氣中燠熱,隱隱彌散一種幹涸氣息。港島中環至北角,開始出現聚散的人群。這股熱浪中便挾裹瞭聲浪。五舉依稀聽說,這與前一年的“天星小輪加價”有關。人們頭頂盤旋著直升機,也是轟隆作響。港英政府發表聲明,街上出動防暴軍警。
這一日,五舉去中環送貨,回來路上,路過皇後像廣場,看見擠擠挨挨的人群,他們手中舉著紅色的小書,口中吶喊,向港督府的方向走去。洶湧的人流,將路截斷瞭。電車停下來,五舉隨其他乘客下瞭車。也隨著人流往前走。走到華豐百貨,看幾個英籍警察,荷槍實彈,正圍著一處消防栓。消防栓上醒目地擺著一個紙盒。盒子上寫著“同胞勿近”。五舉知道,這是在民間傳說的“土制菠蘿”,是真假難辨的炸彈。
一個督察模樣的警察,用洋腔調的廣東話,呵斥與驅散圍觀的人群。但因經過人流的聲浪,他的聲音被淹沒瞭。人們簇擁在昃臣爵士銅像周圍。銅像的底座上站著一個青年人在慷慨激昂地演說,忽然舉起一條白色的橫幅,上面寫著“愛國無罪,反英抗暴”。見此橫幅,銅像四周便是如雲的臂膀。就在這時,五舉看到瞭謝醒。那是師兄的背影,他再熟悉不過,一肩高,一肩低,看起來有些散漫。他和眾人一樣,高舉起臂膀。他想,這兩日都沒有見到師兄返工,原來是在這裡。他於是喊著師兄的名字,但這聲音,也被聲浪所淹沒瞭。
五舉是黃昏時回到史坦利街的。在茶樓附近,他看到瞭那個女人。他想,這麼多年,他時而見到她,自從“多男”開始。此時,她站在街角路燈的燈影裡,對面是師父。兩個人站得有些遠。師父的影子被燈光折疊在墻上,她就站在這影子裡,也像是師父的一個影。這麼多年,她是師父的影。隻是匿在背陰處,一旦有瞭陽光,她便不見瞭。這些年,他從不知她是誰,師父也從未告訴過他。但他知道,人都會有影子。哪怕自己看不到,影子還在。時而浮現,可亦步亦趨,可如影隨形。
女人比他印象中,更為樸素。沒有穿旗袍,而是著暗色的短衫。頭發也竟剪短瞭,襯著尖瘦的臉,遠望竟像是個少女。五舉走去瞭街對面,遠遠地想繞開。但卻看到師父抬起頭,對他喊,舉仔,去幫我買包煙。
他愣一愣,便去士多店,買瞭一包“金寶”回來。榮師傅接過來,撕開煙盒,抽出一支,點上。又用手指彈出一根,對五舉揚一下。五舉不知何意,讓一下。榮師傅說,大個仔啦,陪師父食一支。五舉想一想,點上。這是他第一次抽煙,不得要領,感到一股綿長刺激入喉。未及品味,不禁咳嗽起來。
榮貽生大笑,自己吐出一個悠圓的煙圈。散開瞭,在燈光底下,裊裊地散瞭,成瞭極其稀薄的藍霧。
五舉見對面的女人,抬起手,似要驅散眼前的煙霧,卻慢慢地放下瞭。她說,佢學人去港督府抗議。學校的人都回來瞭。得佢一個,到依傢都沒返。我是真的冇辦法。我知道佢對你唔住,可她當年隻是個細路女。你要記一世嗎?
榮貽生又吸瞭一口,卻未將那煙吐出來,咽下去。眼裡有苦意。五舉看他用手指將煙掐滅瞭。他說,舉仔當年都是個細路,如今大個咗可跟我食煙。你嘅女細時已經好有主意,你唔俾佢做,佢會聽你講?
女人沉默瞭一下,說,我聽說那些英國人,捉人到差館,給女仔飲頭發水,他們乜事都做得出啊。我求下你。
榮貽生看著她,目光很冷,忽然笑瞭。他說,放心,她生瞭一張洋人的臉,差佬能拿她奈何。
女人似被什麼擊中瞭,身體猛然顫抖瞭一下。她抬起頭,五舉看她臉上有兩道淚痕,已經幹涸瞭。她慢慢地走近瞭,滿面疲態。但眼睛裡頭,是細隱的光。榮師傅不禁後退瞭一下。她從五舉手裡奪過還在燃燒的香煙,放進自己嘴裡,使勁地抽瞭一口。然後那煙霧從她口中遊出來,松軟地消隱在黑暗裡頭。她將煙擲在地上,用腳使勁蹍一蹍,轉身離去瞭。
五舉再見到女人,是在師娘的喪禮上。
她有些見老瞭,也更瘦,但儀容優雅。不同其他女賓,她穿一身絲絨西服,舉止端穆利落。她敬的花圈,署名是表姐,司徒雲重。
五舉這才知道她的名字。
五舉幫著師父招呼賓客,也做瞭孝子的身份戴孝。榮師傅有兩個兒子,一個年紀比他大,一個比他小。榮師傅便讓他站在中間。在旁人看來,是要讓他在親子中行二,視如己出的意思。此時,謝醒已經出走。五舉以這種方式出場,眾人也便明白。將來這年輕人,是要繼承榮師傅的衣缽瞭。
他與兩個義兄弟,一一向來賓謝儀,鞠躬。對望重的老人,還要磕頭。到瞭雲重來,弟弟愣愣,忽然趴在她身上哭泣。哥哥在旁邊不說話,身體卻依過來,雲重便也擁過他的肩膀。雲重看著五舉。五舉隨這對兄弟,輕輕叫她雲姨,對她鞠一躬。雲重伸出手,將他的手拿過來,放在自己手裡。她的手心有些涼。雲重又將另一隻手,放在五舉的手背上,重重地按一按。他們的手疊在一起,就有些暖瞭。
隔年的正月初三,榮貽生與雲重相見。
彼此心裡都有話,不知該誰先說出來。兩個人走瞭一程,榮貽生便說,去看戲吧。雲重愣一愣。榮貽生說,看大戲。
此時香港的戲院,平日其實放的是電影,新年多是用好萊塢的新片賀歲。粵劇戲班的熱鬧,則不在戲院裡,倒是在公眾地方搭起臨時戲棚。如灣仔的修頓球場、油麻地的佐治公園、旺角的伊利沙伯青年館。每個劇團大概隻演到年初八。因是新年演劇,對點演劇目,十分看重應
景。多是吉祥之正本劇頭,觀劇亦歡喜得佳兆之樂。如《郭子儀祝壽》《五子登科》《十三歲童子封王》,講的是戲裡戲外的好意頭。各個戲班,也將班牌套入劇目,要一個喜上添喜。凡此種種,投觀眾所喜,輒得旺場。唯正月初三,俗謂“拆口”,依戲班規例,向點演兆頭不好的劇本,亦有教忠教孝之意。如《羅成寫書》演羅成殉國的忠烈,後始有羅通掃北,父子英雄;《薛剛打爛太廟》,則是薛傢將為奸佞所害,滿門抄斬,僅薛蛟為徐策所救,後討武立功,保全本族聲譽。這些劇談不上大團圓,甚至有血光殺氣,但含英烈傳代之意,觀眾便也不會責難。
榮貽生和雲重走到瞭“修頓”,看是覺先聲戲班的臺。榮貽生便先擠進人群去。出來,雲重問演的什麼劇目。榮貽生臉上有猶豫,便說,是《十二寡婦征西》。兩個人對望一眼,雲重說,來瞭就進去看吧。她們這一仗,不是打勝瞭嗎?
進去才發現,看的人並不多。大約外頭簇擁的人群,想想,終究沒有進來。戲開演瞭。因是連臺本,這時已演到二本。楊文廣率領十二夫人班師。扮佘太君的,大約是個年輕的老旦,唱腔尚好,體態卻是窈窕的。楊排風的演員倒是上瞭年紀,身形魁偉。大約自知其短,矯枉過正。金殿上與魏化爭帥印一場,竟演出瞭幾分嬌憨。場上莫名有瞭喜氣。
戲演完瞭,走出來。聽到身旁一個師奶,激動地跟老公說著對演員的刻薄話。老公則唯唯諾諾的,敷衍道“一出戲啫,唔使咁認真喇”,顯見平日在傢裡也是詐傻扮懵慣瞭。
兩個人交換瞭一下眼色,心情竟有些好起來。
就往維園的方向走。忽然,雲重見榮貽生停住瞭,引著頸子向人群中張望,看瞭半天,卻轉過頭來。眼裡空落落的。見雲重望著他,就說,我好像看見七少爺瞭。
兩人穿過軒尼詩道。到處是人,喜洋洋的。大人穿得平樸,孩子們倒都是錦簇的,想是將全傢人對新年的盼頭,都堆疊在瞭這些細路身上。維園裡頭,正開著花市。多的蝴蝶蘭、黃金果、富貴竹和大盆的修剪得像山一樣的金橘樹。明晃晃地照人眼睛。雲重在一個攤位上停下來。這攤位顯見有一些冷清,擺著幾盆西府海棠。紅的白的,紅白相間的,開得舒展。
她就對榮貽生說,太史第裡,養得最好的就是海棠。
榮貽生想想,杜耀芳村的西府海棠,都是趕瞭夜送來的。第二天早上正開得好。
雲重說,我進過幾次太史第,就記住瞭海棠。
榮貽生就挑瞭一盆小棵大紅的,叫攤主淋上水。顏色越發地濃艷。雲重有些歡喜,就抱著那花盆。花盆是石灣的老式樣,上面彩繪聞香的佛陀。
往前又走瞭一會,走到瞭電氣道上。這時,榮貽生才說,你來太史第頭一年,我記得。你還從我手裡頭,接過一個福袋。可記得?
雲重搖搖頭。
榮貽生便停下來,在懷裡頭掏出瞭一隻紅燦燦的緞袋。他說,這個給你。雲重見上頭繡瞭一隻金豬,底下寫“傢肥屋潤”。她便笑道,幾十歲人瞭,這唱的哪一出。
榮貽生便說,你不要?
雲重扁一下嘴,說,你敢給,我怎麼不敢要。
她便放下手中海棠,接過來,一倒,裡頭是個織錦的盒子。她的笑容,便在臉上凝固瞭。榮貽生說,打開看看。
她猶豫瞭一下,到底打開瞭。
盒裡,臥著一隻鉆戒,戒面折射瞭璀璨的光。這些光由四面八方凝聚為一點,太奪目,有些晃人心神。
榮貽生說,我替你戴上?
她搖搖頭,自己將戒指拿出來,想想,便鄭重地戴在瞭右手的無名指上。不松不緊,將將好。她抬起手,放在陽光底下看一看。看得很仔細。夕陽的光暖暖地從她的指縫間漏瞭過來,照亮瞭手背上青藍的血管。
看完瞭,她將這枚鉆戒,從手指上慢慢褪下來,又放進盒子裡去。將福袋拉緊,還給瞭榮貽生。她笑笑說,響哥,謝謝你。這輩子,我算是戴過瞭。
年初八那晚,榮貽生一個人,在茶樓的後廚補餅。
這樣的活計,如他一般的大按板,是很少做的。一個人待在後廚,寂寞不說,何況還在年關。他對新上的車頭道,我來吧,屋企反正都冇人。
他補的是“光酥餅”。此刻,爐頭漸彌散出濃烈的、難以名狀的奇臭,讓他的意志驟然清醒。這是臭粉的氣味。松身雪白的光酥餅,面團發開,全賴於它。這臭味在烘焙過程中揮發。臭味散盡,餅也就成瞭。
戴鳳行悄然進入後廚時,被這臭味打擊,不禁掩瞭一下鼻。同時間,榮貽生也看到瞭這個陌生的青年。他想,這是誰,如何就進入瞭同欽樓
的禁地。
他註意到徒弟五舉,也看見瞭這個人。五舉更多不是驚奇,而是不安,以有些虛惶的眼神望向自己。榮貽生於是知道,他們是認識的。
此時,青年已鎮靜下來,對他鞠瞭一躬。待頭抬起來,目光與他相對,凜凜的。
榮貽生想,他竟不怕。這個瘦弱的青年,為何眼裡會有這樣堅強篤定的光?
榮師傅看一眼五舉,問來人,你是五舉的朋友?
青年點點頭。
榮師傅沉吟一下,目光轉向徒弟,用斬釘截鐵的聲音說,送客。
然而,待兩個年輕人走瞭出去,他大聲一喝,回來!
他戴上手套,將剛剛焗好的光酥餅從爐裡取出來,對五舉說,回來,給你朋友帶兩個走,回傢吃。
然後,他從懷中掏出一封利是,遞給青年,說,以後不要到廚房來瞭,唔啱你。
待徒弟回來,他問那青年人的名字。五舉回,鳳行,戴鳳行。
他想一想,笑笑,說,這名字,倒像三毫子小說裡的俠客。
剎那間,他想到瞭雲重。她告訴過他,自己名字是阿爺起的,出自一位明朝的武狀元。
聽說五舉要娶,榮貽生並不很意外。
又聞說是鳳行,他愣一愣,便哈哈大笑起來。他說,衰仔!瞞天過海啊。你哋兩個,原來是梁山伯與祝英臺。
說這話時,他心裡是高興的。他回憶起鳳行與他對視的眼神,堅強篤定。他想,這樣好。這衰仔冇主張,身邊需要咁樣嘅人。
他想,五舉無父無母。這一杯新抱茶,便要由他這個做師父的來飲瞭。
然而,五舉撲通對他跪下來。他說,師父,我結婚後,恐怕不能回來店裡幫手瞭。
榮貽生瞠目,聽完緣由,跌坐在瞭椅子上。
他想,原是自己有眼無珠,外江女是在廚房長大,怎會怕入廚房。
他想,都說衰仔無主張,難道這也是他人主意?過半晌,他輕聲問五舉,我養瞭你十年,你為咗條外江女,說走就走?!
五舉語帶哽咽,聲音卻堅定,師父,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當我仔來養,我這輩子都拿您當親爹孝敬。
榮貽生閉上瞭眼,冷笑道,我有親生仔,我要你孝敬?我養你是來接我的班。不是幫外江佬養出一個廚子,去燒下作的本幫菜!
五舉聽到這裡,猛然抬起頭,他說,師父,捻雀還分文武。我敬您,但我不想被養成您的打雀。不是用來和人鬥,和同行鬥,用來給同欽樓逞威風的!師父當年揀我,不選師兄。是看我好,還是看我孤身一人無掛礙,好留在身邊?
榮貽生戰戰地站起來,指一指五舉,厲聲說,你走,我不留你,走瞭莫要再回來。滾!
五舉抬頭,眼神灼灼,好,徒弟不留後路。師父傳給我的東西,我這後半世,一分也不會用。
五舉對著師父,狠狠地磕瞭五個響頭。榮貽生偏過身,不再看他,隻擺一擺手。
這一晚,五舉架鍋起火,最後一次為師父炒蓮蓉。
榮貽生走到後廚,沒進去,靜靜看著徒弟的背影。因為使力氣,五舉肩胛上的肌腱鼓起來。孩子這些年,長厚實瞭。當年他教他炒,先是握著他的手炒,然後讓他自己炒。百多斤的蓮蓉。五舉身量小,人生得單薄。一口大鍋,像是小艇,鍋鏟像是船槳。他看那細路,咬著牙,手不停,眼不停。他在旁邊看著,不再伸手幫他,和當年葉七一模樣。
他看那蓮蓉漸漸地,就滑瞭、黏瞭、稠瞭。他心裡也高興,細路眼睛亮瞭,劃得更有力瞭。如今他長大瞭,艇和槳都小瞭。他還在劃,卻不知道要劃到哪裡去瞭。
他想起瞭雲重的話,這細路,好似你年輕嗰陣時。
他看五舉忽然停下來,用手背抹一抹眼睛。他終於聽到瞭細隱的歌聲,有些沙,嗚咽傳來,時斷時續。“歡欲見蓮時,移湖安屋裡。芙蓉繞床生,眠臥抱蓮子。”這是葉七教給他的,他教給瞭五舉。他說,學會瞭。往後,唱給你的徒弟聽。
榮貽生讓雲重陪著他,一同找到瞭趙阿爺。
他拿出從銀行取出的兩條黃魚。阿爺問,這是做什麼?
他開不瞭口。雲重說,阿爺費心,揾個好師傅,打一套赤金龍鳳。
此後,每逢年節,新年、端午、中秋,五舉必帶上鳳行,去看望師父。
每每在門口等上一兩個小時,才走。經年雷打不動。
榮貽生沒有再見他。
他從後廚的窗口望出去。望見那孩子,一動不動地站著。旁邊的年輕婦人,緊靠著五舉。但也是直著身體,站得定定的。
- ⊙ 鬼妹:粵俚,指西方白人女孩,略帶貶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