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叁 十八歸行

飲必好水,飯必好米,蔬菜魚肉,但取目前,常物務鮮,務潔,務熟,務烹飪合宜,不事珍奇,而有真味。

——朱彝尊《食憲鴻秘》

誰都沒想到,五舉一個和和氣氣,看似隨遇而安的人,竟然重新撐起瞭“十八行”。

戴得說這話時,看一眼姐夫,遙遙地忙著。五舉山伯,精瘦,老是老瞭,但還是身體筆直。

戴得記得“十八行”重新開張的情形。

在灣仔的柯佈連道。天橋底下。談不上什麼市口,天橋上的人看不見。天橋下面的人,又不會打那裡經過。但是,租金尚算便宜。

五舉到瞭自己找鋪,才知道灣仔的鋪租原來這麼貴。

當年因為瞭裝修,借瞭一筆錢。還掉後,“十八行”歷年的收益,竟所剩無幾。

明義和素娥,心裡有愧。因幾個兒女,看他們折騰瞭一番,如今已經意興闌珊。紛紛要兩個老的,認命頤養天年,自然也就沒有願意伸手襄助的。

五舉便將自己多年的積蓄,都拿瞭出來。算起來,從十歲起,也攢足瞭十幾年,他又沒有什麼花銷。加上兩個老人的,勉強租瞭這個鋪位。

便也就談不上什麼裝修。買瞭墻紙糊上。原來那些桌椅是用不上瞭,太堂皇,運去瞭寄售店。卻看到店鋪墻角有幾個大相框,裡頭鑲嵌著畫,是幾個古裝女子。他便拎起其中一個,是個披著紅色鬥篷的姑娘,腳下蹲著一隻羊。姑娘滿臉的喜氣,笑笑口,是個高興的樣子。五舉便問老板,這是誰。老板看一眼。四大美人,王昭君。五舉想,這畫面目可喜,或者是個好兆頭。便問老板賣不賣。老板說,便宜給你瞭。在這裡放瞭好久,賣傢都不知哪裡去瞭。

五舉親手將畫掛到瞭墻上。以後,這畫便在這墻上掛瞭四十多年。戴得指著問我,你說,這會不會是個古董?姐夫拿來的時候說,看我今天執到寶瞭。

我看一看,這畫上浸染瞭多年的煙火氣,有些水跡幹瞭之後,紙上漾起的褶皺。不知怎麼,心裡出現瞭“半老徐娘”四個字。

戴得說,我知道內地有個節目,叫《鑒寶》,我

也想拿去試一試。搞不好值錢得不得瞭,那我們就不用辛苦做瞭。

旁邊便有一個女人走過來,說,我們忙得團團轉,幾時到你辛苦過?

女人倒是看不出年紀,敦實,皮膚黝黑。她的廣東話不太純正,我也可以聽出來。她是戴得的太太。

新的“十八行”,就這麼草草地開張瞭。重開後,客人是沒有多少。以往許多客,都是邵公帶來的。如今,雖不至於門可羅雀,但自然比不上往日光景。

鋪便是開著,每一日都是錢。五舉有點著急。明義便安慰說,我們的本幫菜,原本就不該是什麼高級路線。如今開到瞭街坊裡,倒是對的。

五舉看店裡,尚保留瞭兩隻紅色卡座。都是真皮的背面,漂亮得很。舍不得,便從原來的店搬來瞭。原來的店堂很大,並不顯得有什麼。現在擺著,撲面而來的紅色,大而無當,其實是有些觸目瞭。

五舉便說,我們還是要想想辦法,做點事情。

明義嘆一口氣,在北角那會兒,是先有瞭好街坊,生意都是街坊帶來的。如今就算再燒瞭紅燒肉面,也得有人來吃。

這時,他們聽到身後,響起一個聲音,說,辦法也是有的。

這說話的人,是北方國語口音,聲如洪鐘。翁婿二人忙回過頭,見是個中年人,赤紅面色,寬臉膛,濃眉鳳目。手裡執一杯普洱,正在翻看報紙,施施然的神情。

五舉愣住,想這關公神仙相的客人,剛才是將談話都聽進去瞭,便一橫心問,先生有什麼辦法?

這客人哈哈一笑,說,您這店剛開瞭,我來瞭幾次。菜味道真不錯,可就是巷子深瞭些。

於是他就對五舉說瞭句話。五舉眼睛亮一亮,再看一看客人,說,先生這一餐,我請瞭。看先生一定是好文墨的,不知可能幫我這個忙?

客人還是朗聲大笑,說,不在話下。

這姓司馬的先生,便為“十八行”寫瞭一份廣告傳單。五舉捧在手裡,隻覺得字字硬朗秀勁,他不識是瘦金體,但看著心裡真喜歡。他心想,這是遇到高人瞭。

傳單上寫,“滬上有佳肴,美味益街坊。”

底下是店裡幾個招牌的菜名。最末寫著“婦孺皆愛,童叟無欺”。

司馬先生又帶瞭五舉,去附近的印刷所,說將傳單印瞭兩百份。

印刷所在街市後面的唐樓裡,前面是一個豬肉檔。門臉兒給遮得嚴嚴實實。進去瞭才發現別有洞天。五舉進門時,聽到機器的運轉聲忽然停止瞭。裡面的人,都停下瞭手中的活兒看著他。司馬先生一抬頭,朗聲說,嗨,哥幾個,停機掩活兒呢!這些人才好像驟然松弛瞭,手裡又動作起來。一兩個和他打招呼,開玩笑。

因為不用制版,傳單印得很快,須臾便好瞭。到要付賬的時候,司馬先生嘴裡對一個經理模樣的人說,這年輕人,可不容易,你給多打點兒折扣。

那人便道,好好,那您答應給莫總編的書稿,可不能再拖瞭。您不給他,害他心思思,結我們的錢也不爽利。

司馬先生抽一口煙鬥,吐出瞭一個大煙圈,哈哈大笑,就你算得精。這小哥兒以後少不得還要來叨擾你。你啊,見他如見我。

五舉捧著這沓傳單,還有餘溫,散發著油墨的香氣。五舉鼓起勇氣,問,先生,您是寫書的?

司馬看看他,憋不住笑似的。

旁邊的師傅,一邊切紙條,橫他一眼,靚仔,你不知道他的來頭?這可是個大作傢。

司馬就使勁搖搖手,嗨,一個碼字匠。掙點零錢花。

戴傢一傢人,便把這些傳單分發出去。五舉和戴得,站在路邊發給路人。素娥熟悉街市,便一大早揣定瞭,拜托那魚檔果欄的,給來往買餸的街坊。明義帶著提桶漿子,在附近的唐樓巷弄,往那人多的地方去,瞅著墻上有空,便貼上去。

來吃飯的人,漸漸多瞭。證明這法子是奏效的。因為菜的確是好,價錢也公道,便漸漸又有瞭回頭客。五舉說,爸,午市這麼熱鬧,咱們也學學茶餐廳,做“碟頭飯”吧。翻臺也能快些。

所謂碟頭飯,是一九七〇年代,在本港開始出現的菜飯。類似內地的蓋澆飯,白飯上加上快餐餸料,奉送例湯一碗。

這時的香港,經濟已經起飛。產業結構調整,工作機會比以往多瞭許多。灣仔一帶漸漸也成瞭打工仔的天下。到瞭中午一點鐘放工,他們便需在周圍食肆吃飯。碟頭飯勝在簡潔,菜量豐富。做法也各有千秋。燒味店最經典的叉肉飯,廚房飯裡的菜遠排骨、豉椒鮮魷,中式飯的單雙

拼,西式的免治牛肉,倒是都能占個一席之地。

五舉山伯,保留著一本地圖冊。這地圖冊可見經年的煙塵與油膩,是時時翻用的痕跡。翻到“灣仔”那一頁,我看到以“十八行”為中心,用原子筆簡潔地標註著一幢幢建築以及它們的名稱,那是當時灣仔附近的寫字樓,也是五舉派發傳單的目標。然而,饒有意味的是,在這張六十年代出版的地圖上,五舉將某些樓宇的名稱標註在用虛線所勾勒的范圍內,下方是大片虛空的淺藍。原來,這代表著灣仔彼時計劃內填海的位置,是有關這座城市的憧憬。

在這本地圖冊出版十年後,灣仔已呈前所未有的盛大氣象。一九六五年起至一九七二年,港府展開大型的填海計劃。這項工程完成後,灣仔的范圍隨即伸展至今天會議道一帶;港島北岸的海岸線自此完全改觀。一九六八年,行政局通過灣仔的舊區重建計劃,皇後大道東兩旁的舊廈,在其後的十多年間大量拆卸重建。這段時期,香港金融市場漸入佳境,社會對工商樓宇的需求增加,商業活動因中環區的寫字樓供應飽和而漸漸出現向東擴展,灣仔大刀闊斧的變遷,正好回應這一趨勢;往後十多年,一座座耀眼的商業大廈、政府辦公大樓、酒店、運動場館相繼在灣仔海傍建成。這為此一港島老區帶來瞭生生不息的活力,也潛移默化地改變瞭當地居民的生活習慣與一成不變的飲食結構。

“十八行”推出的當傢碟頭飯,自然是“戴氏紅燒肉”。鮮嫩軟糯,肥而不膩,配搭時菜,最後在白飯上再澆上那濃鬱的醬汁。真是不凈瞭那碗碟,自己的舌頭,頭一個饒不瞭。

這一天,司馬先生是夜裡來的。快打烊瞭,店裡人少。一進來就叫餓,要下瞭一個紅燒肉飯。

五舉忙迎過來,說先生好久不見瞭。司馬一樂,說,你們傢的飯,是一日不食,如隔三秋。

五舉便說,盼是您天天來。

司馬說,前幾天去瞭澳門,見幾個國外來的朋友。又陪著賭錢,輸掉瞭半本書的稿費。這吃喝嫖賭,後兩樣真不能沾。說能怡情的,不是鄧小閑,就是忘八蛋。讓我大傷瞭元氣。

五舉不知道這姓鄧的是什麼來頭,但聽懂瞭忘八蛋,也哈哈笑起來,說,那我給您好好補補。

他和明義,就下廚燒瞭幾個熱菜,給司馬端上來。明義想想,又從後廚拎出一瓶陳年花雕,叫五舉一並拿過去。

五舉就安心坐下來,陪司馬先生喝酒。司馬還真是好酒量,越喝越是興起。原本是個紅臉膛,幾杯下肚,紅上加紅,就有點紫得發亮。喝多瞭,自然話也多瞭。

他說,知道我為啥喜歡在你們這兒吃飯?

五舉看他眼睛瞪得銅鈴似的,就安靜地等他往下說。

司馬一拍他肩膀,你知道我是哪的人。白山黑水,老東北那旮瘩來的。我愛吃什麼,“棒打獐子瓢舀魚,野雞落到飯鍋裡”,啥好東西不是一鍋燴。大碗喝酒,大塊兒吃肉。來香港這麼多年,吃啥都覺得淡瞭吧唧的,葷菜沒個葷味兒。可到你這,不道咋的,味兒老厚瞭。你要說是上海菜,我還真不信!

你這個紅燒肉啊,帶勁!咋說?叫個“人間至味”。杭州的東坡肉我吃過,跟這比,俺不稀罕。你這個肉,不道咋整的,好吃得敞亮。在香港,要說好吃的紅燒肉,我倒還真吃過一回。在北角。不是碟頭飯,是面條兒。

五舉聽到,心裡一動,說,那店叫什麼名。

司馬想一想說,叫“虹口”。好多年前瞭,我就去過兩次,都是夜裡頭。巴掌大的小店,門口老坐著個小姑娘,在那洗碗。再去,店就關瞭。這都多久瞭。可那味兒,老香瞭,這輩子都忘不瞭。

五舉心裡,淺淺地動一下,然後慢慢湧上瞭一股熱流。他想,那是鳳行啊。這傢面館,他從未去過。但從店裡的陳設、桌椅,到鍋灶的位置,佐料的擺放。他都一清二楚。鳳行,給他講過一遍又一遍。

他於是問,這店裡頭,是不是掛瞭張照片?照片上,有個消防員?

司馬愣一愣,可不咋的!你也去過?你那會兒,該是個孩子吧。

五舉一激動,叫一聲“爸”。明義應聲來瞭,在圍裙上擦一擦手,微笑問司馬吃得可好。

五舉說,先生,我爸就是那照片上的人啊。

三個人,於是定定看著明義找出的照片,各懷心事,各有各的回憶。自從“十八行”在盧押道上關瞭張,明義便將這張照片收起來瞭。這是他人生中最意氣風發的時候瞭,可現在掛起來,怎麼看怎麼像在笑話自己。

司馬說,竟然是你們傢開的。我以前,在北角繼園那裡住過。有個老鄰居,跟我誇你們,我總覺得他在跑火車。我這個人,屁股沉,不喜歡走動。待我真去瞭,覺得好吃,又關門瞭。後來啊,有人跟我說,這上海老鄰居,把這傢店的廚子

給包下來瞭。我還奇瞭怪瞭。我也許久不見這老頭兒瞭。一把年紀,愛哭,沒尿性。我和他嘮不到一起去。哎,對瞭,那老在門口洗碗的小姑娘呢?也長大瞭吧。

明義沉默瞭。五舉還愣愣地望著那照片上的人,眉目間能看到另一人的影子。

明義給司馬斟滿瞭一杯花雕,用幹啞的聲音說,先生,喝酒。

這天,司馬先生喝高瞭。

喝高瞭,舌頭就不聽使喚瞭。可他興致卻也很高,捋著舌頭,給明義爺兒倆唱傢鄉的小調。“老北風,項青山,還有紅局和南邊;東興好把鹽灘,久戰駕掌寺就是蔡寶山;還有得好和靠天,野龍大龍有一千。”唱得激昂瞭,脖子間的青筋都暴瞭出來。然而唱著,唱著,氣息卻又弱瞭下去,嘴裡還是囫圇地說著話。說的,依稀是什麼“主義”那些,五舉都聽不懂。說著,說著,又沒聲音瞭。

明義便道,這下我作孽瞭,好好請一頓酒,把先生喝倒瞭。也不知他住哪裡,可怎麼送。

五舉說,不然就送咱們傢裡去吧。

明義想想說,也好。

兩個人就想將司馬架起來。可是司馬,也十足是個關公的身架。高大壯碩。兩個人費瞭半天的力氣,都挪動不得,徒飆出瞭一身汗來。

五舉說,爸,不如我在這看著。先生醒瞭,我就送他回去。你快先去歇著吧。

明義走瞭。五舉待在店裡,打烊,收拾桌椅,將門口的閘放下來。

司馬先生還睡著。

過瞭一會兒,輕聲打起瞭呼嚕。

五舉便到耳房裡,取出值夜的毯子。給他披上。

這時,忽然覺得蝕心地餓,才想起從中午起就忙得沒吃上飯。於是走到後廚,他給自己下瞭碗面,慢慢吃。

吃完瞭,他起身,將碗刷洗瞭。便坐在司馬先生的對面。司馬的嘴微微張著,呼嚕的聲音漸大瞭,酣暢起來。臉上的酒色倒漸漸退去,但依然是赤紅。額上有薄薄的汗,原有些卷曲的頭發,紛亂地貼在額頭上。五舉便想,這是個命力多旺盛的人啊。

他靠著那大紅的皮卡座,也睡不著。便從抽屜裡,尋出一副撲克牌。以往在同欽樓時,工友教他用這個算卦,說是以前一個洋先生傳的。他算瞭一卦未來,不通。再算,又順瞭。覺得不踏實,便再算,手中的牌亂瞭。心裡卻如期而至地痛起來。他把牌放下,木木地坐著。過瞭一會兒,才嘆一口氣,闔上眼睛,隻由那痛一點點地蔓延。自從鳳行走後,日日如此。原來是尖銳的疼痛,就是在心尖上疼,痛不欲生。現在這疼漸漸地鈍瞭。他便也不再抗拒,由著它去。也就成瞭日常,朝夕與他問候。

待他覺得好些瞭,才慢慢睜開瞭眼睛。卻看見司馬先生已坐起瞭身,直愣愣地盯著他,是個惺忪的模樣。見他手裡的牌,司馬說,你說這做人,要不要信命?

五舉便問,先生信不信?

司馬想想說,以前我認識一個師傅,擅鐵版神數、周易。那時我潦倒得很,去見他。他給我算出來是“鯤命”。《象》曰:或躍在淵,進無咎也。我問他啥意思。他說,我得去近水的地方,如今是困住瞭。我說,東北白山黑水,咋個沒水。他說,這是困水,困心衡慮。要去大水之地,鯤化為鵬,去程萬裡。

我問,哪裡是大水。

他說,南方。

我就來瞭香港,一住便是十幾年。可你看,我也沒化成鵬,倒是困在個島上瞭。這師傅啊,也教瞭我些皮毛,測字什麼的。你想不想我給你測一卦,全當打發時間。

五舉想一想,看看那卡座四四方方的高背,便說,那勞先生測一個吧。我測個“方”字。

司馬想瞭想,在手裡比畫瞭一番,道:方字最宜防,逢女便成妨,求名卻不利,久病得良方。

五舉問,好不好呢?

司馬皺皺眉頭,說,要是困病在身,是好的。但你想要成事,女人是礙事的。你成過傢?

五舉點點頭。

司馬說,你唔好怪我說話沒遮攔。你是命硬的人,那女人怕是不在瞭吧?

五舉低低頭,說,你見過的。

司馬回憶瞭一下,恍然,說,當年見那小姑娘,就覺得她臉上看得出硬脾氣。就算沒有這些說道,這世上,哪經得起硬碰硬呢?

五舉看看他,沒有說話。以為自己會難過,然而也沒有。隻是覺得自己忽然很疲倦,周身發冷。

司馬說,看你是撐不住瞭。我這一醉,耗瞭你大半夜。走走,我們各回各傢瞭。

司馬站起身,狠狠搖晃瞭一下,跟座要倒下的山似的。他撐住瞭桌子,揉揉眼睛。五舉又說要送。他兀自拉起鐵閘,跌撞著走進瞭如墨夜色裡,使勁一擺手。

嗨,這點小酒。他回頭對五舉一笑,用不著四六的廣東話說,濕濕水喇。

以後,司馬先生便經常來瞭。先是來吃飯,後來到瞭下午工閑的時候,他便自己找瞭卡位坐下。有時是看書,有時是帶瞭稿紙來,趴在桌上寫作。久瞭,那紅色卡座,便成瞭他專屬的座位。寫累瞭,他便走到門口,抽煙鬥。五舉隔著窗戶,能看到他目光在遙遙的地方。仍不說話,手裡的煙鬥,裊裊地冒出瞭青煙。

這時的司馬先生,是格外沉靜的人。即使開口瞭,與他們打招呼、閑談,是標準的國語,並沒有很多東北的鄉音。五舉回想起那個大開大闔的夜晚,便也看清,他除瞭爽朗,性格卻其實是溫文的。

司馬先生寫作時,五舉從不打擾他。甚至於,他專門做瞭一個牌子,午後放在紅色的卡座上,給司馬先生留座。有時候,司馬不來瞭。他看著那個“預留”的牌子,會愣愣地發怔。

如今的生意,漸漸又好瞭。他覺得慶幸,自己把這紅色的卡座,費瞭很多氣力從老店裡搬過來。如今像是一個小包間,將廚房的忙碌與店堂的喧囂,都隔絕瞭,為司馬先生留下瞭一方天地。那發黃的原稿紙上,奮筆疾書下的文字,便似乎也與他有關。雖然他並不知道,那紙上寫下的是什麼。

有天黃昏,他將一些買來的各色卡紙,小心裁切好。準備瞭紙墨,叫來嶽父。明義對著菜單,試寫瞭幾張,很不滿意。搖搖頭,長嘆一聲說,拳不離手,以前在消防局拿筆的手,拿慣瞭大勺,再也撿不起來瞭。

司馬遠遠瞧見瞭,放下瞭煙鬥,說,這是寫什麼?

五舉說,餐牌。預備貼到墻上。忙起來的時候,菜單不夠用啊。

司馬便道,我來幫幫忙吧。

明義忙說,先生快忙自己的正事。勞您寫這個,是大炮打蚊子啊。

司馬人已經起瞭身,伸一下腰,說,嗨,寫瞭這半日,也累瞭。正好來松松筋骨。

兩人便由他。因這桌子低矮,便給他搬來一把椅子。司馬也不要,開瞭馬步,懸腕便寫。

寫得竟是又快又好。明義見他寫瞭一手好瘦金。心想,這壯大的人,竟是這樣秀拔硬挺的字,便道,先生是練傢子啊。

司馬哈哈大笑,說,這倒不是童子功。我以往寫的是歐陽詢,一向嫌趙佶的楷書單薄。後來幫人刻雕版,才練瘦金。人傢都說我這寫起來,是張飛拿瞭繡花針。不過呢,好處是,寫起來,又快又工整。

五舉就問,趙佶是什麼人?

司馬說,宋徽宗。畫畫得好,字也過得去。就是不會當皇帝,差點亡瞭國。五舉再看“幹燒黃魚”“四喜烤麩”“紅燒魚”,因為這字,都好像不同瞭似的。

明義說,街坊上,說想我們加幾個傢常菜。先生方便一並寫瞭?

司馬邊聽他說,邊落筆寫。到中間,明義突然“哎呀”一聲。原來是將“蔥爆羊肉”的“蔥”寫成瞭“沖”。

明義就怪自己,一口南方國語不地道。司馬說,小事。便要揉瞭重寫。

五舉卻說,先生,不改瞭。我看啊,這個菜名,倒有不明就裡的好。誰看見瞭,都想嘗嘗這“沖爆羊肉”是個什麼做法。

三個人都哈哈大笑起來。司馬說,好好,年輕人有生意頭腦。

原也是有些玩笑的意思。誰承想,這“沖爆羊肉”,卻還真有所成就,成瞭有的客人必點的菜式。

這一夜,到瞭凌晨快打烊的時候,忽然門被推開,“撲啦啦”地帶起瞭一陣風。五舉定睛一看,進來瞭幾個年輕的女人。一邊說笑著,一邊隻管坐下來。她們穿的盡是時髦的旗袍,頭發也吹得老高,滿身珠翠。幾個人,坐下後,便東張西望。其中一個女孩忽然眼睛一亮,對同伴們說,瞧,在那兒呢。

說罷,便是遙遙地一指。其他幾個便是“哧哧”地笑。五舉回頭一看,見戴得在身邊。如今的戴得已經長大,繼承瞭明義的高瘦個頭,可臉還是孩子的。此時,臉龐燒得赤紅。那女孩倒是高抬瞭手,招呼他,嘴裡喊,小老板,點菜。

戴得斜眼望一眼五舉。五舉將菜單遞給他,示意他過去。

那個領頭的女孩,便看看墻上,說,我就點這個,“沖爆羊肉”。其他幾個姑娘,一起看那菜單,竊竊私語。時間久瞭,她便很不耐煩,說,還要看多久,吃飽瞭要回去翻工的。

到瞭落單時,也仍然是她,一個一個報菜名,

聲音洪鐘似的。戴得就在跟前,整個店堂裡都回響瞭她的聲音。

七七八八,要瞭一堆菜。還要瞭酒。

五舉鍋都洗過瞭,這便重新起火開瞭灶,給她們將菜炒出來。

吃著吃著,女孩依然是最活潑的一個。吃得熱瞭,便將身上的披肩扯下來,放在一旁。整件灑金的旗袍,在日光燈下就晃瞭眼睛。這旗袍可體,可因為她身形比其他人豐腴,便裹在瞭身上。凸凹起伏間,像一隻金燦燦的大元寶。

戴得上一個菜,她便對女伴們飄過眼風。繼而哈哈大笑,也不知笑什麼。五舉聽她的廣東話,十分流利,但其實帶瞭濃重的外鄉口音,卻又聽不出是來自哪裡。興高采烈間,額上出瞭很多汗。旁邊的同伴就說,露露,你的妝又花瞭。

這個“又”字,由同伴的嘴裡說出來,多少有些訕笑與鄙棄。但這露露,似乎不以為意,反倒掏出手絹,在眼底和兩頰上使勁擦瞭擦。那臉上的粉與胭脂,先前混在一起,是不幹凈的。這時剝落瞭,露出皮膚的本色,原來是有些黧黑的。加上微醺,整個人便露出瞭粗相來。然而,卻還是歡天喜地的。

到吃盡興瞭,又是她“呼啦”一聲站起,說,走瞭。便將身邊女孩拉起來。女孩們吐吐舌頭,紛紛地掏出銀包,是要分賬的意思。

露露大喊一聲,這一餐,我的。便將一張大鈔拍在臺上,說,唔使找瞭。言語間是豪氣幹雲的架勢。

待她們走瞭,店堂倏然安靜下來。

五舉一邊收拾桌子,一邊問阿得,說,這些都是什麼人,你認識?

不待戴得回答。司馬先生遙遙地笑一聲,從紅卡座裡探出頭,說,這還用問,多半是夜總會的舞小姐。

五舉皺起瞭眉頭。戴得說,我派傳單,派到瞭駱克道,恰好碰到她們。

司馬哈哈大笑,對五舉說,阿得大個仔瞭,無非是男女的那點兒事。人傢爹娘不管。不聾不啞,不做翁姑,何況你一個做姐夫的。

五舉看看妻弟。這孩子不知何時,身體抽瞭條,竟是比自己還高些瞭。好像是一夜之間長起來瞭。嘴唇上是短短的青髭,分明是個大小夥子瞭。

他便將心裡的火咽下去,憋著聲音說,學不上瞭,由得你。那就好好在店裡幫手,別到外頭去瞎混。

五舉山伯,私下與我說起這些,掩飾不住地光火,全不管戴得現在也是個半老的人。怒其不爭的口氣,倒好像在教訓一個毛頭小子。

現在灣仔北會展一帶,相當摩登,商廈林立。白天熱鬧,入夜,便沒有什麼人氣;從灣仔北折向南,經過瞭告士打道,是謝斐道與駱克道。駱克道前段,自分域街、盧押道伸延至柯佈連道地段,是著名的酒吧一條街。

如今再看,其實蕭條瞭不少。但聽老輩的香港人聊起來,仍是津津樂道的口氣。說完也唏噓,盛景不再。

我回憶起博士時修讀比較文學課程,說起“東方主義”,教授們言必稱一部小說《蘇絲黃的世界》,背景恰是上世紀六十年代的灣仔。這部小說,被好萊塢改編成電影和舞臺劇,紅遍整個西方,劇情俗套,無非是一個香港舞女和落魄畫傢的救贖故事。但裡頭可以看到香港最早的風化區的風貌與濫觴。我記憶中的影像,背景一樣的,是無所不在的、穿著設計怪異的軍服的美國大兵。這一切,與彼時的世界局勢相關。朝鮮戰爭時期,香港成為聯合國軍的休假區。軍人大都是從分域街盡頭處的小艇碼頭登岸,自然經常流連附近的酒吧及夜總會。作傢美臣在朝鮮戰爭結束後泡在酒吧數月後寫成這本小說,令灣仔蜚聲國際。

但在“十八行”重整旗鼓時的灣仔,朝鮮戰爭已是往事,連越戰也已趨塵埃落定,卻見得這十數年,將這一區的歌舞流連推向瞭高峰。除酒吧夜總會外,數量眾多的休假軍人造就瞭周邊行業如裁縫、洗熨、文身、飲食及電影院等的興旺。僅隻電影一項,在灣仔可說五步一樓、十步一閣。東方、國泰、東成、香港、國民、環球及麗都等,如前所述,有如節點,聯結瞭戴得這一代青年人的漫遊地圖。

但是,當自己店裡出現瞭大鼻子的美國兵,還是讓戴明義心裡有一絲別扭。他記憶中,尚殘存著他年輕時,上海租界那些外國人的做派。這時候,露露們已經有規律地光顧這傢上海菜館。多半在凌晨兩點左右,她們有時結隊,有時獨行。當然,所謂獨行,是手裡挽著在夜總會結識的客人。彼此臉上都帶著狂歡後的疲憊,但依然意猶未盡地調笑。翁婿二人雖然心裡不願,但她們頻繁地光顧,的確為“十八行”帶來一筆可觀的收入。當熟悉瞭這些舞小姐,五舉漸漸看出,雖是逢場作戲,她們有各自喜好的某一類客人。有的是亞洲人,有的隻鐘情上年紀的先生,有的則

慣與洋人卿卿我我。但露露卻總是帶來不同的男人,她的“海納百川”,如同她大開大闔的性情。這些男人有一個共性,就是出手闊綽。這讓露露在一眾姐妹中,始終臉上泛光。這一天,她帶來的這個大兵,不知什麼來歷,竟然可以說很不錯的國語。

他們點瞭一桌菜,要瞭一瓶花雕。大兵喝不慣黃酒,就又叫瞭啤酒。

五舉在後廚熱火朝天地炒菜。每端上一樣,他會禮貌地說“謝謝”。

五舉炒完瞭最後一個菜,端上瞭桌。擦一擦手。大兵邀他一起喝一杯。五舉想起明義教他的話,就說,你慢慢吃。廚不同席。

大兵說,你做的菜很好吃。

五舉見他拿筷子,有模有樣,便有些好奇,道,你中國話講得幾好。

大兵就說,我在老傢,有個中國女朋友。她爸爸也是個廚子,在中國城開餐廳。不過是川菜,辣得像團火。

五舉又問,你老傢哪裡?

大兵就說,匹茲堡。但再往上輩數,廣東人叫“鄉下”吧,是德國巴伐利亞,我爺爺輩才來美國。出名的是咸豬腳,最好用來下酒。

他一把捉住五舉的手,握一握,說,我叫史蒂夫。

五舉下意識地將手抽出來,覺得大兵的手心有厚厚的繭,砂紙一樣,在他皮膚上摩擦瞭一下。

大兵笑瞭,說,握瞭手就是朋友。你該陪我喝一杯。

這時候,司馬走過來,扯過一張凳子坐下。他將一隻空杯子狠狠蹾在桌上,說,我陪你喝。

五舉看這金頭發的美國人,寬大的鼻翼翕張瞭,眼神裡有點恐懼。大概是因為司馬橫眉怒目的關公臉。

司馬叫明義,把他存在店裡的一瓶二鍋頭拿來。自己滿上,一仰脖子喝下去,亮一亮杯底。給大兵斟滿,說,喝!

大兵瞪一瞪眼睛,好像給自己壯壯膽,也是一仰脖。喉頭彈動一下,臉色忽然白瞭,辣得直伸舌頭,用英文說,So strong!

司馬“嘿嘿”一樂。照樣一杯一仰脖。又給大兵斟上。

大兵是個好勝的性情,司馬喝一杯,他便跟一杯。這高粱制的烈酒,於他是陌生的,但似乎帶來莫名的亢奮。他的臉頰上泛起瞭紅暈,甚至酒刺都微微發紅。

酒過三巡。露露開始沒話找話,她剔開一隻醉蝦,對五舉說,你們啊,這麼夜瞭,還要前後忙活著炒菜。不如以後留些冷盤給我們。潮州菜不是有“打冷”嗎?

五舉想一想說,對,那我以後白天做瞭鹵水存著。

露露又要說什麼。司馬粗聲一句,搶白過去,小娘們兒,收聲!

一邊又灌下瞭一杯。

五舉見他整個臉膛,又漲得黑紫的。便知道司馬先生又喝高瞭。

對面的大兵,自然好不到哪裡去。眼裡都是泛紅的血絲,面頰上的肌肉抖動著,神情卻是個喜慶的模樣。他大著舌頭,想說話,說,好酒量。

司馬不屑地說,東北人,當然好酒量。

大兵說,東北人,我們是老鄉。

司馬樂瞭,說,娘的,你個番鬼,怎麼和我是老鄉?

大兵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指指自己,說,我們都是東北人。你是中國東北人,我是美國東北人。你不信?不信,我還會唱你們的歌。

司馬說,扯你娘的。

大兵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起瞭個調門兒,唱:四大紅,殺豬的盆,廟上的門,大姑娘褲襠,火燒雲;四大嬌,木匠斧子,瓦匠刀,跑腿子行李,大姑娘腰;四大白,天上雪,地下鵝,大姑娘屁股,亮粉坨;四大嫩,黃瓜扭兒,嫩豆角,大姑娘媽媽,小孩鳥……

大兵唱得陶醉,竟然雙手向露露的胸口摸過去。露露躲閃瞭一下,嘴裡卻也“哧哧”地笑。

司馬聽著,愣一愣,眼睛漸漸紅瞭。忽然間,他狠狠一掀桌子,吼道,中國人就叫這些狗日的給埋汰瞭。

剛才喧騰的空氣,忽然凝滯瞭。大兵還張著口,闔不上瞭。露露尖叫一聲,卻好像把在場的眾人都叫醒瞭。五舉才看到司馬攥緊瞭拳頭,正舉起來要朝大兵揮過去,忙抱住他。

露露攙扶起身邊的男人。大兵搖晃著,依靠在她略敦實的肩膀上,像依著一支拐杖,一瘸一拐地往門口走。五舉這才發現,這個叫史蒂夫的大兵,原來左腿的褲管空蕩蕩的,是一隻義肢。

接下來的數日,司馬先生沒有再來。露露也沒有。“翡翠城”其他的姑娘,倒是夜夜照樣幫襯。戴得忍不住,向她們打聽露露,都搖搖頭。

五舉卻記得露露的話,在店裡開瞭一個鹵水冷檔。每天清晨,便做好一些菜擱著,熏魚、毛豆烤麩、幹炸鳳尾魚、醉雞醉腰花。客人來瞭,即見

即點。晚市忙時,人手周轉,倒是省去瞭不少時間。到瞭凌晨,舞小姐帶來尋芳客,又可作下酒的菜。觥籌之間,也並不影響他們準備打烊。

每天最受歡迎的鹵水,是五舉自制的一道“蘭花豆腐幹”。白豆腐幹買回來,放入鍋中焯燙,撈出涼水浸冷。然後開花刀,當斷不斷。蔥切段,薑拍破。坐炒鍋,溫油炸成金黃,撈出控油。加一大碗水或黃豆芽湯,放入生薑、糖、老抽、桂皮、八角,最後倒上店裡存的陳年花雕。大火燒開,小火煨透,收幹湯汁,淋上香油,出鍋便成。五舉每每做好瞭,看盤裡似蘭花盛放。他擦一擦額上的汗,心裡也有一點暖。做這道菜,原不想生疏瞭“蓑衣刀法”,那是鳳行教的。

夜總會的姑娘們,都很喜歡吃,說秋天裡降濁潤燥。也不顧矜持,拈到手裡吃。蹺著指頭,笑說是“蘭花指裡開蘭花”。吃完瞭,還要打包回去,帶給店裡的姐妹。

有次打包多瞭。五舉好心勸說,這哪裡吃得完,回去嘥咗喇。一個姑娘哈哈大笑,說,就露露那個無底洞,這些都未見夠。

說完,覺得自己失言,連忙掩一下口。匆匆離去瞭。

到有一夜,一個年輕的舞小姐,獨身進來。鬱鬱地坐下,也不點菜,時不時地往門外望去。過瞭一會兒,門響瞭,這才進來瞭一個男人。戴著禮帽,一身青灰的洋裝,是很成熟的裝扮。懷裡卻擁著另一個女人,行止有些輕薄,似有醉態。他徑直朝那等待的小姐走過去,坐下。那女孩此時正襟危坐,是在鬧脾氣。男人便湊到她耳邊,輕聲說瞭句什麼。女孩轉過頭來,瞋他一眼,嘴裡卻忍不住笑起來。

那男人便將禮帽取下,打瞭一個響指,說,點菜。

五舉走過去,男人回過頭。兩人四目相對,都愣住瞭。

待認出瞭彼此,男人站起來,使勁拍瞭拍五舉的肩膀,說,師弟。

果然是謝醒。他的樣貌沒有怎麼變,除瞭眼角些許的細紋,微微發胖,還是那個馬上輕裘的少年人。倒是五舉,經過瞭這些年的歷練,整個人蒼青瞭許多。

不知為何,五舉有些向後躲閃,是下意識的。但謝醒,卻一把將他擁在瞭懷裡,緊緊地。緊得他可以聽見這人的心跳,耳邊是有些發熱的鼻息,還有酒氣。五舉愣愣地,也抬起胳膊。手在空中卻停瞭停,這才放在瞭謝醒的肩頭。

半晌,謝醒放開他,端詳瞭一陣兒,說,舉啊,你見年紀瞭,人長紮實瞭。咱們哥倆兒,有小十年沒見瞭吧。

五舉心裡算瞭算,點點頭。

謝醒說,那得喝一杯。五舉轉身說,我去炒幾個菜。

謝醒攔住他,說,炒的什麼菜,耽誤工夫。麗娜說你這兒的鹵水最好吃。

他一轉身,邊摟住瞭身邊女孩的腰,說,寶貝兒,和辛迪旁邊坐去。男人說話,怕悶死你們。

這叫麗娜的姑娘扁扁嘴,抱怨道,和一個廚子,哪那麼多話說。

謝醒伸出手指,頃刻堵在她的唇上。變戲法似的,從西裝內袋裡掏出兩張大鈔,作勢要順著衣領塞進麗娜的胸口裡去。女孩抽出他的手,一把打掉。將錢放進手袋裡,邊拉起旁邊的女孩,恨恨地說,整日消遣我們。明晚八點場,鄭經理計埋呢條數先

謝醒和五舉對面坐著。酒在手邊,謝醒並沒有喝,取出一支雪茄,用剪刀慢慢地剪。剪好瞭,點上。一口煙,在口中盤桓許久,才濃濃地吐出來。人也就朦朧瞭。可看得出他笑笑眼,望著五舉,望得五舉有些局促,垂下臉。

謝醒便說,你啊,這麼多年,還是個老實頭。真想不出天大的事情,是你幹的。

看出五舉疑惑。他接著說,我後來,又回過同欽樓。老的自然是不肯見我。我便問,小的呢?企堂老冀說,小的厲害,為個上海女人叛師門,現在都叫他“五舉山伯”。

五舉不作聲。

謝醒說,我一聽,心裡那個松快。這可殺瞭那人的氣焰。當年他把我踢出去,最後落得一個孤傢寡人。叫他寸,叫他“我命由我不由天”!

你可知道,他叫你給整怕瞭。你走後,他一連收瞭好幾個徒弟,失心瘋似的。個個不成器。算盡機關,到頭來,他那一手蓮蓉,怕是要失傳嘍。

阿舉,這些年,要說咱倆沒見過面呢,也不確當。你未見過我,我可見過你。

五舉抬起頭,茫然看他。

謝醒嘆一口氣,我呢,就是個擰脾氣,做事就要尋個究竟。你我都是茶樓裡養大的孩子,知心知底。你先在“多男”,又在“同欽”。“大按”“小按”都做過,也都做得好。趕上瞭姓榮的一支單傳,怎麼說走就走,這是要多大的舍得。我想不明白,想不通。想不通我就要尋個究竟。你前面這間“十八行”做得風生水起。我就去看,夥瞭一群人躲在包廂的角落裡。臨瞭請客的主人傢,要見大廚。你走出來,你老婆也走出來。兩個人笑盈盈的,很般配,看得我眼底一酸。

我認出來,你老婆,就是當年和你一起上《傢傢煮》節目的女仔。是啊,那電視節目,我也看過。就為看一個你。我離開瞭“同欽”,不為看那老的,就為看個你。看你一路,怎麼少年得意,看你要混成“大按”的車頭。有你在,我就有個盼頭。終有一天,河東河西,做那笑到後面的人。

可“十八行”,莫名就關瞭張。也聽不到你的消息,我心裡一下子就空瞭。空瞭,涼瞭,許多念頭都沒瞭。也好吧,就“今朝有酒今朝醉”。

想不到,在這裡見到。聽麗娜說她們幫襯的“十八行”,我還以為是個拾牙慧的小館子,沒想到真是你。五舉,你老婆呢,沒在店裡?

五舉抬起頭,說,過身瞭。

他這才發現,說這些,沒有瞭預想的痛感。說出便說出瞭,像是說一個故人。

謝醒愣一愣,說,抱歉……什麼時候的事?

五舉說,老店關張那年。

謝醒倒上一杯酒,對五舉抬抬手,喝瞭。又斟滿一杯,慢慢灑在地上。

兩人靜默地坐瞭一會兒。謝醒說,五舉,我心裡從未怪過你,你人厚道。出瞭同欽樓的門,咱們還是師兄弟。你要難,跟我說。

五舉搖搖頭,也倒上一杯酒,飲下。他說,還能對付的。倒是你,後來去瞭哪裡。

謝醒笑一笑,我能去哪裡?還不是回我爸的茶樓。可隔兩年,我爸得病死瞭。我媽呢,改嫁給瞭茶樓的東傢,一個老鰥夫。我日子便不那麼好過瞭。我就又走瞭,火爆脾性,也是受不瞭旁人的閑話。

後來,就滿世界地瞎混唄。你知道我玩股票,在“同欽”掙的那點錢,全都投進去瞭。跟著一幫朋友,也是狗屎運,竟沒怎麼賠過。五年前股災,恒生指數一年去瞭九成,股票跌到㶶。我放手一搏,趁低買進,如今已經翻瞭六倍。蝦蟹各有路。咱師兄弟,你有你的風光。我啊,悶聲不響大發財。你猜我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麼?

那老東西死瞭,我把我爸媽辛苦過的茶樓,從他不肖子那裡給買過來瞭。如今,茶樓不如以前景氣瞭。我呢,改瞭個酒樓,做晚市。對瞭,你大概也聽說瞭,香港明年要通地鐵瞭。我朋友說,周邊的樓價必漲。我那鋪在市口上,少不瞭再賺上一筆。

最近,我把酒樓給裝修瞭。如今時興“中式夜總會”,做午夜生意,有吃有玩。舞小姐們喜歡得很。說起來,你還搶瞭我不少生意。我問她們,一個雞毛店,中意什麼。她們說,中意吃你這兒的豆腐幹。冇陰功!

這時,門響瞭。戴得走進來,大聲說,爸讓我來幫忙打烊。他也不看五舉,徑直收拾起桌椅板凳。

謝醒望一望他,鬼鬼笑道,我說呢,什麼豆腐幹。這些小騷娘,是貪圖吃這兒的雞仔嫩豆腐。

五舉遙遙道,阿得,過來叫人。

一邊對謝醒說,鳳行的弟弟,慣壞瞭,沒什麼規矩。

謝醒恍然道,說上海話的?

五舉說,香港土生土長的孩子,老傢話都不怎麼會說。

謝醒哈哈道,這會兒打烊,可是來逐客的。我先不留瞭。

他站起身,從西裝裡掏出名片來,給五舉一張。另一張塞給阿得,拍拍他肩膀,扭頭跟五舉說,你老婆的弟弟,那就是我弟弟。改日醒哥帶去白相,年輕人,要好好開開眼界。

這個月末的中午,司馬先生來瞭。不過半個月未見,人憔悴瞭許多。頭發長瞭,在頭頂堆疊著,也沒有理。原是個大臉盤,因為身上瘦瞭,走路一搖三晃,禁不住似的。人倒還是笑嘻嘻的,照例在大紅的卡座坐下,要一個紅燒肉的碟頭飯。

五舉關切問他。他說,嗨,寫完瞭一本書,病一場。

五舉趕緊另外給他端瞭一碗螺頭湯來,說,我不懂這寫書的事,但費腦子就要傷身,得好好補補。

司馬笑道,有勞有勞。這道理,就跟生孩子差不多。懷胎十月,生出來瞭。做老娘的,可不得虛上個一年半載。我啊,就當是坐瞭小月子喇。

接下來,司馬先生就又天天來瞭。氣色也漸

漸好起來。到瞭晚市後,他仍是坐在後排卡座上。臉上紅潤,是個飽滿的關公相,鎮店的神似的。不寫東西瞭,就著燈光看書,磚頭般老厚。五舉瞥到書名,方正的燙金字。他不知道說什麼的,隻覺得深奧。

五舉就將後面的燈泡,換成瞭高瓦數的。方便司馬看書,不累眼睛。

又到後來,凌晨時,司馬身邊多瞭一些年輕人,學生模樣。仍是圍著那紅色的卡座。司馬坐在中間,抽著煙鬥,不怎麼說話,聽那些年輕人說。有時候頷首笑一笑,有時候眉頭緊蹙。那些後生仔,初生牛犢不怕虎似的,放大聲量和同伴不知爭論什麼。有時沖著司馬,青白的面龐有些發紅。司馬仍舊不說話,撿起手邊的報紙看。待爭論結束瞭,他便用極短的話說上兩句。年輕人們就都很信服,繼而用崇拜的目光看他。

這些聚會的末梢,每每司馬會開一瓶酒,叫上幾個鹵水小菜,與這些年輕人消夜。這時他便也活潑起來。他甚至教會瞭他們劃拳,是北方酒桌的遊戲。青年人都很盡興,吃得也開懷。

五舉便也高興,覺得自己為聚會作出瞭貢獻。他想,這鹵水,看來真是很好吃的。舞小姐們喜歡,司馬和這些年輕人也喜歡。

有一夜,有學生帶來瞭一架相機。青年們便簇擁著要和司馬拍照。他們便要五舉幫忙拍。五舉擺擺手,說這樣高級的相機,怕擺弄壞瞭。司馬便說,不怕,這種德國相機,結實得很。上手也快,一教就會。

五舉便用這臺萊卡,給他們拍瞭照片。他小心翼翼地,每張都看瞭又看,才按下快門。

青年們終於有點不耐煩,說,老板老板,快點啊。人都笑僵瞭。

終於拍完瞭。司馬說,你們啊,也給我和老板拍一張。

五舉又擺手,說一身的油膩,不好拍。司馬說,好得很,這才是本色,又不是拍結婚照。

他們,便以那張“昭君出塞”的畫做瞭背景,拍下瞭一張合影。拍的時候,大約是光線不夠,忽然打開瞭閃光。“咔嚓咔”一聲,將五舉嚇瞭一跳。

原本店裡的生意,還算是清靜。五舉這個人,循規蹈矩慣瞭。

店裡丟錢的事,是管賬的翠姐發現的。

翠姐說心裡怕,怕好好地沒瞭一份工,更怕人說她監守自盜,傳出去辱瞭聲名。五舉讓她不要聲張。

接連地丟,數目不很大,可也不小。翠姐說,她中午去食飯,頂班的都是少東傢。

近日戴得很少在店裡。人在,也是心不在焉的。五舉叫他送個外單,一出去瞭人就不見瞭蹤影。因是傢裡的“孻仔”,較明義與素娥的歲數像隔瞭代。老兩口年紀大瞭,沒力氣管,漸漸也就慣著。五舉身為姐夫,也不便多插手。

前些天,阿得說是新識的朋友結婚,要去飲宴。素娥便陪著他,在“觀奇洋服”做瞭身西裝。穿上瞭身,又去北角的上海美發廳做瞭個時髦的發型。傢裡人才都發現,這孩子實在長大瞭。因為繼承瞭明義的身形樣貌。高大清朗,在香港同輩的孩子裡,是十分出挑的。素娥很高興似的,說,我兒長成個明星瞭。

倒是明義,看一看,粗聲道,打扮得小開一樣,又不能當飯吃。

這一年來,明義的性子多少也有些改變。自從鳳行走後,大約身體就不很好,總是幹咳。漸漸地,也不便常到店裡去,怕客人們瞧見會責難。在傢裡,卻又常常坐不住。久瞭,便也沒有瞭好聲氣,多有些抱怨。說是不管,他們還是將希望都放在瞭阿得身上。這是五舉知道的。

素娥就做起和事佬,說,怎麼沒有用。我兒站在店裡,那便是一塊生招牌。

阿得鼻子裡哼一聲,並不理會他們。對著鏡子,很認真地,將上瞭發蠟的頭發,用梳子朝後抿一抿,昂然地出門去瞭。

後來,阿得便常夜不歸宿。到瞭大中午,才來店裡轉一轉。午後在櫃臺上看一會兒,一面打著呵欠。到瞭午市剛過,其他人還在忙著,他晃晃蕩蕩地,便離開瞭。

這天晚上,來瞭幾個客人。都是年紀大的,五舉隻覺得面善。幾個人也望望他,隻是笑。看那領頭的,許久,五舉終於辨認出來,原是以前老店的客人,綽號叫“老克臘”的。以往洋派得很,三件套的西裝不離身。如今,卻是很隨意的打扮,隻一件寬大的襯衫,頭發也理成瞭陸軍裝。與昔日大相徑庭,認不出瞭。再看,後面便是常與他鬥嘴的“麻甩佬”,自然是沒什麼變化,還是逛菜市場的邋遢阿公形容。看五舉怔怔的,“麻甩佬”先笑說,許久未幫襯“十八行”,“老克臘”變成瞭“麻甩佬”;“麻甩佬”還是萬年青山水長流。

“老克臘”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年紀大瞭,去年又小中風,想開瞭。沒那麼多窮講究囉。

“麻甩佬”便起哄,莫聽他講大話。嘴巴還是一樣地刁!

“老克臘”並沒有回嘴,說,是啊,想戴老板的“糟香湯卷”“紅燒魚”,還有阿舉你的“水晶生煎”呀。想想,饞蟲都要爬出來。

五舉心裡也十分高興,仿佛他鄉遇故知。他說,現今是個小館子,這幾道大菜,是很少做瞭。我跟爸說,下次你們來,先給備好料。

老先生面面相覷,嘆口氣說,也怪我們,以往都要先電話訂好的。

五舉說,不妨事,到底許久不來瞭。怪隻怪我們現在店小偏僻,太難找。

“老克臘”想一想,便道,其實,我們是聽說瞭你們開到瞭這裡來。但是你也知道,我們原是邵公帶來的。你們傢出瞭這麼大的事情,和邵公再不來往。我們於情於理,都不敢再幫襯瞭。怕你們兩下都不好看啊。如今邵公人不在瞭。想想,我們還能活幾年,就沒這麼多忌諱,該來的便來瞭。

五舉問,邵公不在瞭。莫不是回瞭上海?

“麻甩佬”便搶說,回什麼上海,是去下面“賣咸鴨蛋”囉。

五舉一驚,忙道,邵公過身瞭?幾時的事?

“麻甩佬”說,有小半年瞭吧。唉,其實,邵公很疼鳳行的。臨走前幾個月,我們去看他。他還說自己心裡有愧,一時貪嘴貪排場,毀瞭一個傢。

眾人就很唏噓。五舉頭腦裡一片空白。愣瞭許久,才想起招呼幾個老客人,說,丈人今天不在,我先做幾個小菜,還叔伯們不忘之情。

阿得過來落單。五舉介紹說,這是鳳行的幺弟。

老客人們就很敷衍地說,都長這麼大瞭。樣子也標致,眉眼像姐姐。

唯獨“老克臘”,卻定睛看著阿得,想瞭一想,再看看,搖搖頭。

臨到吃完瞭飯,他一拍腦袋,說,我想起來瞭。便將五舉拉過來,低聲說,你這個小舅子,我前幾天見過,在駱克道上,摟著個女仔。那女仔矮胖身形,才到他肩頭。人倒是很風騷的樣子,像個舞小姐。

“麻甩佬”就聽見瞭,說,好嘛,你個老東西,人老心不老。又去夜總會風流,總有日要死在馬上風啊。

“老克臘”忙喝住他道,儂個杠頭!我都糖尿病瞭,有心也無力。真的是路過,路過……

五舉回傢,便把老客來店裡的事情說瞭。

明義與素娥,好久沒回過神來。半晌才說,邵公走瞭,我們竟不知道。

素娥想一想說,邵公的年紀,其實和阿舉的阿爺差不多。阿爺都走瞭兩年瞭啊。

明義袖著手,輕聲道,是啊。再過幾年,就該輪到我們啦。

素娥啐他一口,手在桌子腿上使勁敲一敲,說,大吉利是。

但抬起頭來,臉上卻是不勝哀涼的神色。她說,舉啊,邵公怎麼說,也是幫過我們的人。這往日的恩怨,一碼歸一碼。咱們關一天店,悼他一悼吧。

五舉口中應著,心裡卻想著“老克臘”的話。

這天,阿得午市後,又早早地走瞭。

五舉等到夜裡的十點鐘,收鋪打瞭烊。他找出一件略整齊的衣服換上,便出門去。

他沿著柯佈連道一直走,拐進瞭駱克道。

有奪目霓虹,在夜色中眨著眼睛。他慢慢地走,辨認著每一處的店名。璀璨的燈光,成片地閃爍,打擊著他的眼睛。有一陣夜風吹過,他不禁在心中抖瞭一下。這一切,全在他的日常之外。

他毫無知覺,與“十八行”近在咫尺,其實是另一個世界。是這城市燈紅酒綠的銷金窟,也是香港經濟興衰的寒暑表。在本地夜生活輝煌的七八十年代,灣仔風化業興盛,先聲奪人。各種娛樂場所如林而立。燈影幽暗的“魚蛋檔”“黑廳仔”,有說不盡的曖昧纏綿。每逢周末,“墟冚”盛況更形如嘉年華,光猛、人頭湧動的日式夜總會、民歌舞廳,有明星獻藝,燕瘦環肥穿梭其間。而各色酒吧,更是聚集著本地與外籍的酒女郎,她們刻意地性感妖冶,目光在街面的人群中脧巡,如同暗夜中的獵手。甫一上岸時饑饉的水兵,或者是心思遊離的遊客,有的是上好的獵物。她們目光如炬。但一旦與某個男人的眼神撞擊、呼應,那眼風便立刻綿軟下來,帶著一些委屈與柔弱,卻如同魚鉤,一點點地收線。讓對方終於欲念熾烈,見他們如圈中羔羊,一切便功德圓滿。

或許是五舉的茫然,與尋覓的眼神,讓人心生誤會。他忽然被一個高大的東南亞女郎攔住,用口音重濁的粵語與他調情,為促成一單交易。五舉有些慌張,女郎豐碩的前胸幾乎抵住瞭他的肩膀。他奮力地想推開她,但不知覺間卻問出瞭一句話,“翡翠城”怎麼走?

女郎放開他,仔細打量一下。夾著煙的手指向南遙遙一指,末瞭說,那裡很貴,不是你去的地方。

似乎在期待他的回心轉意,追瞭一句說,我哋梗系平靚正。

五舉花瞭很多時間,才找到瞭“翡翠城”夜總會。其實他已在心神不寧間經過,不知為何卻未有發現。作為灣仔高級的娛樂廳,它的門面似乎過於樸素與低調瞭。

五舉山伯,帶我來到杜老志道上的舊址。這屹立於灣仔逾半個世紀的夜總會,挨過瞭“八七”股災、九七年的金融風暴後,在回歸五周年的前夕,未逃過結業的命運。

一切盡成陳跡。這幢叫作“豐華”的大廈,洗盡鉛華,露出瞭灰白色的老朽墻體。它被業主分租給瞭不同的公司做寫字樓。我看到其中有幾間已然被打通瞭,下面用巨大白底紅字寫著“廣西荔浦同鄉會”。字體張揚,在灰暗的建築上,喜慶莫名。

似乎為瞭覆蓋我溢於言表的失望,山伯向我描述當年這裡的盛況。高三層,每層面積約二萬呎,如何裝潢豪華;如何被形容為全港四大高檔夜總會之一,與九龍的“大富豪”“中國城”及“富都”齊名;如何顧客非富則貴,城中富豪及權貴皆爭相來此消遣。

聽他的講述,有著一種過來人的哀婉。我猶豫瞭一下,終於問,所以,很高級?

山伯十分鄭重地點一點頭,說,嗯,高級得我都不敢進去。

事實上,五舉在“翡翠城”門口舉步不前,是因為,難以預計接下來將面臨的狀況。這,更像是面對謎底的躊躇。

但他徘徊瞭一會兒,思忖許久,終於還是硬著頭皮走進去。在一個矮個兒西裝男人的引領下,他走進去。穿過一條幽暗的甬道,豁然開朗。

這豁然,並非是暗夜與白晝的區別。而是滿天的星鬥,將暗夜生生地點亮。這些星鬥的光輝,霸道地放射下來,遊動著,在他身上盤桓,又迅速地遊走。五舉並不知道,這就是所謂“星光頂”。是鑲嵌在天花上的幾百盞星星狀的小燈泡,光線似在黑洞洞夜幕間,璀璨而下。現在看來,這種裝飾,談不上豪華甚而些微簡陋,但卻驚駭瞭彼時五舉的眼睛和心。他抬起頭,愣愣看瞭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他身處一個數千呎的舞池,流光溢彩。每個人臉上除瞭欣然之外,似都帶有莫名的矜持與傲慢,自然掩飾不住欲望。舞池上方是身著黑色燕尾服、打著領結的樂隊。吹單簧管的樂手,忽而昂起頭,向著他的方向忘情地吹奏。舞客們有的翩然起舞,有的三三兩兩地坐在燈光昏暗些的舞場四周,倚紅偎翠。

五舉不知自己何時坐在一個巨大的圓形紅沙發上。他的對面,坐著一個中年女人,與他之間隔瞭一個黑色大理石光面的桌幾。女人盤著頭發,臉龐青白,高顴骨。眼睛卻十分大和黑,看著五舉,好像要將他吸進去。她是凱莉姐,這間夜總會的媽媽桑之一。

她很耐心地,對五舉介紹有關這間夜總會的種種,設施、規矩以及收費。她將他作新客,臉上是得宜而寬容的笑,以表自己一視同仁。

五舉讓自己,盡量以見過世面的形容應對,但很快就發現瞭自己的徒勞。因為他忽有所悟,那個吧女對自己說“不是你去的地方”,其實已很委婉。

我問五舉山伯,所以,的確很貴?

山伯說,貴得很。

我不禁有些好奇,問,都有些什麼項目?

五舉搖搖頭說,記不清瞭。一碟花生米,都要六七十蚊。

於是,我請一個研究本地風月史的朋友,找到一九七〇年代本港夜總會的一張價單。大致包括以下幾項:A.最低消費:約110~1200元。B.酒、水果碟:啤酒約40~60元/杯,果碟約50元一碟,個別免費。其他酒因開酒費約高於市價兩三成至幾成。C.室鐘:舞小姐伴舞坐室費用,按茶舞、晚舞之計算制度而異。大抵茶舞70~200元/時,晚舞100~200元/時。D.街鐘:帶舞小姐出外的費用,按茶舞、晚舞及計算單位而異,大抵150~200元/時,但可以最低2小時或算全鐘。最貴的全鐘為1400元。

如此這般,一晚消費,兩三千元不在話下。這個數目,等同當時小市民兩三個月的薪金。七十年代中,香港的經濟已走向騰飛。據記載,一九七五年,五百呎左右的市區新樓才四五萬元。美孚當初開賣五百呎樓由三萬元起,而在長沙灣的工業大廈新樓就要百多元一呎,住傢和工業樓價值相類。如此看來,當年在“翡翠城”一擲千金的意義,非當今可同日而語。

五舉未等媽媽桑拿出坐臺舞小姐的“群芳譜”,已繳械說明,自己是來找人。媽媽桑露出恍

然的神情,她關切地問五舉,是找哪一位相熟的小姐。

五舉說,我來找朋友。

媽媽桑收斂瞭笑容,又問他找哪位朋友。

他剛剛想說“戴得”,但是一轉念,脫口而出,謝醒。

媽媽桑嘴角露出嘲意,覺得這個名字不過是“白撞”的借口。她站起身,準備叫保安。

但她身邊,有個舞娘小心地俯身在她耳邊說,是不是Raymond,謝生?

媽媽桑不相信似的,又望瞭五舉一眼。終於還是捺住性子,抱著人不可貌相的原則,含笑道,請隨我來。

在舞廳西南的角落,有一處假山,甚而可聽到潺潺的水聲,漸滌清瞭舞池的喧囂。假山背面,一條彎折的水榭,造就曲徑通幽的幻象。當五舉經過那水榭的時候,忽然水中發出“撲啦啦”的聲響。有碩大的錦鯉,騰空而起,又落在水中。水花蕩漾間,頃刻便不見瞭蹤跡。

水榭盡頭,有一些亮光。走近才發現是幾扇門。媽媽桑先進去,向裡面通報瞭一聲。半晌,才將五舉帶入。

在這門裡,別有洞天。五舉迎面看見瞭謝醒。他半闔著眼睛,似笑非笑,手捧一杯酒,身邊躺著身形暴露的,著獸皮的女人。而他的右首,坐著戴得,同樣雙目迷離,摟著一個舞小姐。是露露。五舉的鼻腔受到瞭某種擊打,一種豐熟的異香,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他一個箭步沖到戴得面前,抓起他的領子。戴得似乎並不在意他,辨認瞭一下,將頭偏過去。

他輕慢的神情激怒瞭五舉,一拳打過去。戴得的臉抽動瞭一下,鼻子開始流血。

媽媽桑驚叫一聲。有人要拉開五舉。這聲音叫醒瞭所有的人。謝醒呼啦站起來,說,陳五舉,你瘋瞭。

五舉說,我教訓自傢細佬,旁人莫插手。

謝醒說,他犯瞭什麼王法,要你教訓。

五舉冷冷看他,他偷瞭傢裡的錢,跟衰人上道,要不要教訓?

謝醒哈哈大笑,說,我在這裡,有他花錢的份兒?

戴得抬起袖子,抹瞭一把流到嘴唇上的血,奪門而出。

露露跟著要跑出去,被謝醒攔住,喝道,死女胞,有蠱惑!我還喂不飽你嗎?

露露鎮定下來,說,他背著我,買我的舞票。一鐘插雙。這麼大的人,我還能管住他的手腳?

她回過頭來,看著五舉,用很輕蔑的眼神,說,自己一個入贅姑爺,當人大佬,先掂掂自己的斤兩。

戴得整一個星期,沒有回傢。盡管謝醒差人帶話給五舉,說戴得在他那裡,是好吃好喝供起來,叫他放心。

但是,傢裡始終是起瞭風波。先是翠姐,終於將阿得偷錢的事情,說瞭出來。明義覺得臉上無光,在傢裡大罵,罵自己教子無方。祖宗八代,從來沒出過手腳不幹凈的混賬東西。又罵素娥,說棍棒底下出孝子。男孩要窮養的規矩,連大富之傢都知道。何況小門小戶,嬌慣成瞭這個鬼樣子,早晚要去做黑社會。

全傢人都不敢言聲。明義自從得病後,反瞭常態,性情乖戾瞭許多。在傢裡頭,一個話不投機,便有脾氣。與往日的溫和判若兩人,有次居然和店裡的客起瞭紛爭。傢裡人曉得,自從鳳行過身後,他便積鬱在心。所以大小事情,都讓著他。

可這一回,他怒火中燒,如著火的老房子,滅不下去。火星四濺,遍地燎原。戴得不肯回傢,這火終於燒到瞭五舉身上。先是抱怨五舉,發現戴得偷錢,沒有告訴他,不懂得防微杜漸的道理。再罵五舉交的都是什麼狐朋狗友。以往上海混舞廳的,不是拆白黨就是青皮,哪有一個正經玩意兒。看五舉老實巴交的一個人,到底還是個不知根底的外人。他要是不把戴得全須全尾地帶回來,自己就不要進戴傢的門!

這話說重瞭。素娥看一直悶著腦袋的五舉,忽然抬起臉,眼底噙瞭淚。她連連使眼色,讓明義不要說下去。自己忙起身,擁著明義回屋,說氣大傷身。都是我當媽的不是,何苦為難孩子。

她出來,見五舉愣在那裡,便長嘆一口氣,半晌說,舉啊,你多擔待。我上個星期陪老頭子看瞭醫生。他怕是不久長瞭。

五舉驚訝,慢慢回過身。

素娥說,沒辦法。你想,你爸年輕時候,這麼多年的消防員,風裡火裡,被那黑煙嗆得喘不過氣。他大概也猜到瞭幾分,說自己一根煙也沒抽過,人卻壞在瞭肺上。

素娥說,我沒跟他們說。孩子們嘴雜,一個說漏瞭,他便要胡思亂想。這日子還得往下過啊。

五舉看母親,雖然神色戚然,卻是十分鎮靜的。素娥說完這些,甚至還虛弱地笑瞭笑。

他不禁上前,執住素娥的手,說,媽……我把阿得帶回來。

素娥握住他的手,在他手背上,輕輕地拍一拍。

五舉坐在“明珠”酒樓夜總會裡。他左右張望,看不出半點痕跡,是當年的“義順”茶居。這茶樓他並不陌生,當年學“大按”時,謝醒帶他來玩過許多次,還吃過謝媽媽親手整的“牛肉茜香”腸粉。

如今的“明珠”,店面比以往大瞭一倍。原來謝醒已將隔壁的樓面也盤瞭過來,打通瞭。雖然一半還是酒樓格局,但另一半卻今非昔比。辟出一個舞池,甚至還有一處演歌臺。這時燈光次第亮起,也是滿目的耀升琳瑯。

謝醒問他如何。五舉說,你是要同“翡翠城”搶生意。

謝醒搖搖頭,說,我可不會這樣沒出息。我要做的生意,他們做不瞭。我這裡陽春白雪,不養舞小姐。可靚女美人兒一個都不會少。

五舉說,戴得呢,我要接他回去。

謝醒叫瞭一桌子菜,開瞭一支洋酒,說,急什麼。難得來一趟。你小舅子這會兒,還在睡晚覺,我差人去叫瞭。咱們兄弟先喝一杯。

五舉山伯,今天對我談起謝醒,仍感嘆他是那個時代的先行者。“明珠”作為獨具特色的“中式夜總會”,在彼時,雖然規模上不及同區的“東興樓”“翠谷”和灣仔的“喜萬年”,但卻是始終屹立不倒的一個。或許是因酒樓業權在謝醒自己手中,沒有受到日後香港樓價與鋪租急升的威脅。一直到他舉傢移民,才將經營畫上瞭句號。

當年的風光,此後數十年中韶華不再。在山伯看來,多半也是時勢造英雄。香港的經濟經歷波折,正當銳氣。工業與進出口商貿相得益彰。談生意的酬酢亦日趨頻繁。已具規模的老式酒樓,覺察經濟起飛帶來的社會變化,體會原有經營模式不再適合公司企業的社交消費,遂打破酒樓固有格局,增設夜總會,與酒樓一並經營。白天飲茶,晚上設宴歌舞,將飲食、娛樂合為一體。

一九七八年三月七日,“碧麗宮”酒樓夜總會刊廣告於報章,文字如是:“在亞洲最負盛名的碧麗宮,欣賞世界一流精彩節目;在最出色的樂隊演奏美妙的音樂下盡情跳舞;享受名廚精心烹調的美饌佳肴,隻收$100!”當時其中一個表演項目為:“由倫敦專程來港的碧麗宮幻彩歌舞團演出最新節目《幻彩星輝》”。

報章指“占地一萬六千呎,樓高廿四呎,全無墻柱阻隔……劇院、餐廳、酒樓兼備,地板分成三級,即使在任何一級就座,面對舞臺表演節目,皆可以一覽無遺……中式喜宴可連開百席,酒會式可容一千六百人,劇院式座位可容一千二百(人),舞會式及夜總會式各可容九百四十人”。

我在大學圖書館,翻看舊報,發現瞭這麼一幀廣告。微縮膠卷保留的版本頗不濟,照片中人物烏黑一團,面目模糊。但仍看到一群藝人落力演出,隱隱然透著一股嘉年華式的熱鬧繽紛。

在“明珠”的那一晚,讓五舉感受到瞭某種比在“翡翠城”更為劇烈的撞擊。“翡翠城”的璀璨,本與他的日常無關,是在他經驗之外徹底的“新”。但是“明珠”的“新”,卻是從“舊”裡生長出來的。在他所熟悉的那些,從少年時做“茶壺仔”開始,與他的成長同奏共跫。一步一跬,像是經年的老蔓,枝繁葉茂後漸漸頹敗,卻在一夜雨露後,忽然開出一枝色彩艷異的花朵。

晚上十一點,晚市結束。五舉看到,酒樓大廳裡忽然燦若雲荼。華燈亮,人潮至,四面八方,紛至沓來。大多數是附近舞廳“翡翠城”“新加美”“富士”“金鳳池”的舞客。陪伴在側的,是妖嬈婀娜的舞娘。衣香鬢影,樽前美酒,臺上佳肴。

有幾個舞小姐,倩步而來,嬉笑著與謝醒打招呼。謝醒說,看到沒有?我這裡不設小姐,可也不缺小姐。公子王孫肚子餓瞭,自然會被她們帶瞭來。這幾個都是“翡翠城”的。你以為我是去那裡逍遙?說白瞭,是去偷師兼帶客。露露可幫瞭我不少忙。

謝醒不斷讓酒。聽到悅耳音樂響起,五舉見歌臺上款款走上一個女人。玄色珠光的緞面旗袍,襯得身形分外嬌小。手執一柄香扇,粲齒一笑,目若流星。謝醒附在五舉耳邊道,看好瞭,這是我的殺手鐧。

那女人一開喉,竟然是渾厚的中音。帶著幾分綿軟慵懶,行雲流水,仿佛將人挾裹瞭一般。這歌聲,入耳欲醉。舞池裡跳舞的人們,也不禁駐足。謝醒閉著眼睛,口中跟著哼唱:“歡樂年,不夜天,笙歌處處,天上人間;舞步翩翩,如醉如狂,溫柔纏綿……”

一曲歌罷。他說,我這裡請不來小鳳姐、甄妮。一個林露,也算可以獨當一面。你瞧這身段,看不出有四十開外罷。說起來,她是你老丈人的傢鄉人。以前在上海很紅,跟姚莉、吳鶯音

齊名。五〇年南下香港定居。認識的人少,身價減瞭幾成。我花瞭大價錢從“麗都”挖過來當臺柱子,也算占瞭個便宜。

他看看五舉,說,舉,還記得在“同欽”,你跟我說,阿爺跟你講當年茶樓設歌壇。那個風頭,可比得過我謝醒的夜總會?徐柳仙再紅,可賽過如今林露的勁頭?我也算重現瞭咱茶樓的盛況。我說,無論是茶樓酒樓,現下要重新好起來,不動點腦筋是不成瞭。我知你心裡,還總記掛著“大按”的手藝。兄弟,不如跟著我幹。白天顧你老丈人的鋪頭,隻要你來晚市。咱們就把那蓮蓉包,打成“明珠”夜宴的當傢點心!

此時的五舉,已微醺,醉眼迷離間,聽到瞭“蓮蓉”二字。忽然一個激靈,正色道,這不成!我離開“同欽”時,可立過誓,師父傳給我的東西,我這後半世,一分也不會用。

哈哈哈。謝醒一陣大笑。在他的笑聲裡,五舉隻覺得滿目的流光,在他眼前錯綜顫動。謝醒道,如今的香港,殺人放火金腰帶,扶傷救死無骨埋。一個誓,可有個屁的分量。

說罷瞭,又給他倒酒。五舉使勁地擺擺手,卻感到一陣暈眩。大片的黑向他籠罩過來瞭。

五舉是在窗外“叮叮當當”的電車聲響中醒來的。他慢慢睜開眼睛,天已然大亮。這時,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

蒙矓間,看見對面坐著一個女人。他揉一揉眼睛,發現是露露。露露正在修指甲。修一修,就迎著陽光看一看。

五舉一陣驚惶,連忙坐起身,問道:這是哪裡?

露露將指甲鉗折好,放進一隻精致的化妝包,又取出蛋圓的小鏡,開始塗口紅,一面說,“明珠”樓上也做旅館生意。

五舉輕輕掀開身上的被子,自己和衣,外套掛在床頭的衣架上,心裡暗舒一口氣。

露露仿佛看穿他的小動作,笑一笑,朗聲道,醉得像泥一樣,我可沒心思占你的便宜。就算我想賴上你,你傢“二哥仔”也不會聽話。哈哈。

這笑聲裡,暴露瞭一絲職業性的淫猥。露露好像也感覺到瞭,收住瞭笑,裝作正色,修補唇上的輪廓。一面輕輕說,不過實在的,謝醒大半夜的,把我叫過來,扶你上旅館,恐怕是沒安什麼好心。

這時,她已經收拾停當。對著鏡子,整理瞭一下鬢發,滿意地左右看一看。

五舉囁嚅瞭一下,問,你一直在這裡?

露露回過頭,認真地看看他,說,傻佬,我不用翻工嗎?我可是“翡翠城”的紅人兒。你這床上不是大老板,又沒有著數。

她停一停,道,再說瞭,我成晚長在這裡,誰給你做早飯?

五舉愣愣地看她,打開瞭桌上的保溫桶。露露說,對醉鬼,我很有經驗。

露露將兩隻食盒端出來,擺在瞭桌上,說,椰汁西米露,養胃;還有這個,肉骨茶,醒酒。

肉骨茶?五舉喃喃道,你會做肉骨茶。

露露說,嗯,在我老傢,人人都會做。

五舉問,你是南洋人?

露露沒有應他。露露拿出筷子和匙羹,細致地擦一擦,擺在食盒上。做完這些,她站起來,將自己的旗袍抻一抻,說,我要走瞭。回去加個班。你吃完放在這裡就行。

這時的露露,眼神明亮,蛾眉朱唇。她挺挺地立著,又是個整裝待發的戰士瞭。

五舉坐起身來,說,戴得呢,我要帶他回去。

露露低一下頭,說,他已經回傢去瞭。

她走到瞭門口,又回轉瞭身來,道,你莫太責怪他。人年輕,總要做些荒唐事,才能長大。我是真喜歡他,喜歡他心性單純。男人的本事,可以熬,可以捧。熬著捧著,本事也就長出來瞭。可是心性要壞瞭,就再也回不去瞭。

說完這些,她打開瞭門,又追一句,趁熱吃。肉骨茶涼瞭,有腥氣。

露露走後,五舉又呆呆地躺瞭一會兒。這才覺出宿醉的頭痛。他將窗戶打開,有一股子混著陽光的空氣,撲面而來。外面的電車聲也忽然響亮瞭。此時的軒尼詩道,已開始熱鬧。香港在這些聲音裡,漸漸醒過來瞭。

他坐到桌前,喝瞭一口肉骨茶,嘴裡一陣發苦。昨日被酒麻醉的舌頭,似乎也被這苦意叫醒瞭。還有數種濃重的中藥味道,擊打瞭他的鼻腔。同時間,覺得一股暖流,沿著食道,流淌到胃裡,慢慢厚厚地積聚。整個身體,也暖和起來瞭。

阿得回到傢,被明義狠狠地打。他擰著頸子不吭聲,讓當爹的更加氣,直打到明義自己咳瞭血,才罷手。明義大聲喘息著,說,有錢人傢玩戲子、捧舞女,把傢敗掉。我們貧賤,你是要敗掉你爺娘的老命,才甘心。

他把阿得鎖起來,叫素娥看著。

戴得每每看五舉,用瞭仇恨的眼神。

五舉心裡發苦,便也不想回傢。有時到瞭打

烊時分,將柵欄門放下來。自己就留在店裡睡,權當值夜。這天晚上,他收拾瞭傢什,雖然疲累,卻沒有睡意。便想起,店裡許久沒有掃除,就開始拾掇。拾著拾著,出瞭薄薄的汗,竟覺得身上有些舒泰瞭。

他打開臨著財神龕位的櫃子,發現裡面有一些客人存的酒。就將這些酒一一拿出來,淘洗瞭抹佈,細細地擦那些酒瓶。擦好瞭,再一一放回去。忽然,他停住瞭手,心裡冒出瞭一個念頭。就去後廚,取瞭一個酒杯。拿起一瓶酒,看一看分量,就倒一小口,喝下去。又打開另一瓶,也倒上一小口,喝下去。以此類推,做著淺酌即止的遊戲。在他看來,這已是人生中少有的以身犯險。這淺淺的惡作劇,讓他感到一種難言的興奮,臉上也發起燙來。有些許久未打開的酒,他需要回憶他的主人。他闔上眼睛,想他是誰,上次來是何時,並猜測他沒有再來的原因。當他口中飲下瞭一杯烈酒,味蕾忽然被燒灼瞭一下。他張開眼,看到手裡的“二鍋頭”,隻剩下小半瓶。迅速地想起,這是司馬先生留下的。

在那夜,司馬先生被青年們簇擁著拍瞭照片,並且與五舉合瞭一個影。他已經很久沒有再來過。

五舉隱隱地有些不放心。他想起最近電視上的一些新聞。看似升平的市景下,仍有一些暗潮,與升鬥小民,且近且遠。你不關心,它似乎便不存在,至多影影綽綽。

臨近端午,素娥包瞭一些江南的糯米粽子。素的放紅棗和桂圓,葷的裡面包瞭紅燒肉。她似乎也悟到,說司馬先生最喜歡紅燒肉,他是好久沒來瞭。

想一想,又說,老客半個親,何況幫過咱們。年節瞭,給他送點粽子去。

五舉說好,但想想,並不知道他住在哪裡。

回憶起司馬帶他去印傳單的事。他便用食盒裝瞭粽子,下廚做瞭一碗紅燒肉,帶瞭一瓶花雕。拎著便去石水渠街的灣仔街市。找到瞭那個豬肉檔,但後面是一個雜貨鋪,卻不見瞭那個印刷所。他疑心走錯瞭地方,便在雜貨鋪門口看瞭又看。本來生意平平,老板娘坐在門口拍烏蠅。見他張望卻不進去,就不耐煩地要趕他。五舉便問,原先這裡是不是個印刷所?老板娘說,什麼印刷所,唔知!

五舉不死心,說,就是印書的地方。

老板娘聽瞭更為惱怒,說,印書!無怪之得我頂咗檔生意咁差,原來是成日執輸(書)!

五舉還想追問。開肉檔的阿叔走過來,對他招一下手,哄瞭老板娘兩句。他對五舉說,快點走啦。印刷所一早執笠瞭。

見五舉愣愣的,他嘆一口氣,壓低聲音說,畀差人封咗。唔知發生咗乜嘢。來瞭好多英國人,老板給打到滿面血,好得人驚!你快點走,免得惹是非。

  1. ⊙ 翻工:粵語,上班。
  2. ⊙ 計埋呢條數先:粵語,先把這筆賬算上。
  3. ⊙ 寸:粵語,囂張、張狂。
  4. ⊙ 㶶:粵語,煳、燒焦。喻在投機性股票交易中失敗,股金遭受損失。
  5. ⊙ 孻仔:粵語,小兒子。
  6. ⊙ 細佬:粵語,弟弟。
  7. ⊙ 執笠:粵語,商鋪倒閉、破產。
  8. ⊙ 差人:粵俚,警察。
  9. ⊙ 唔知發生咗乜嘢:粵語,不知發生瞭什麼。

《燕食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