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話常說,“食在廣東。”屈大均在《廣東新語》裡,有頗為周詳的表達:“天下所有食貨,粵地幾盡有之,粵地所有之食貨,天下未必盡也。”
既已誇下瞭海口,便需落到實處。廣東人口不離“食”,粵白便以之為核心要義。粵俚“揾食”說的是“謀生計”;“食失米”指不思進取;“食得咸魚抵得渴”則形容預計後果之權宜。可看出,嶺粵的民間語言系統是很務實的,將“民以食為天”的道理身體力行,並見乎日常肌理。
粵食的精粹,其中之一便是點心。粵語發音的“Dim-sum”也是最早一批進入《牛津英語詞典》的中式詞匯。這當然得自唐人街的興盛,閩粵人士在各國開枝散葉,也便將之發揚光大。二○一八年夏,香港金管局聯合中銀、匯豐和渣打三間銀行推出新鈔系列,二十元紙幣主題便是香港的“點心”與飲茶文化。
所以“飲茶”和“點心”,可謂是嶺南飲食文化最為接近民生的部分。前者是表,關乎情感與日常的儀式;後者是裡,確實是紛呈的“好吃”所在。記得首次在茶樓,是族中長輩為來港讀書的我接風。我是真被這熱鬧的氣象所吸引,像是瞬間置身於某個時光的漩渦。他們談起五哥,即我的祖父,年輕時來粵飲茶的經驗,竟與數十年後的我心有戚戚。時光荏苒,那間茶樓人事迭轉,但總有一股子精氣神兒。這兩年,“新冠”讓不少香港的老字號敗下陣來。一些店鋪勉力維持後,終於關瞭張。在新聞裡頭,我也知這一間曾歇業過。今年疫情稍好轉,重開瞭午市,我偕一個友人去。人自然是不多的,但並不見寥落。或許因為老夥計們都在,店堂依然舊而整潔。因不見瞭熱鬧,反而多瞭一種持重與自尊。“今日,食啲乜?”沙啞的蒼聲,利落,來自年邁的夥計。那刻聽來,是很感動的。
想寫一部關於“吃”的小說,是很久的事情瞭。在《北鳶》裡頭,文笙的母親昭如,在一個饑饉的寒夜,對葉師娘說,“中國人的那點子道理,都在這吃裡頭瞭。”她想說的,是中國人在飲食上善待“意外”的態度。便從安徽毛豆腐、益陽松花蛋,一直說到肴肉。如此,這是中國文化傳統裡“常與變”的辯證與博弈。
我念念不忘這個主題,便在這部新的長篇小說裡,將這“常與變”植根於嶺南,放在瞭一對師徒身上。“大按”師傅在行內,因其地位,自有一套謹嚴的法度。守得住,薪火相傳,是本分。要脫
穎而出,得求變。隻看粵廣的脈脈時光,自辛亥始,便有一派蒼茫氣象。其後東征、南征、北伐,烽火輾轉,變局紛至沓來,歷史亦隨之且行且進。“變則通,通則久”。時代如是,庖理亦然。忽而走出一個少年,以肉身與精神的成長為經,技藝與見識的豐盛為緯。生命通經斷緯,編織南粵大地的錦繡,為鋪陳一席盛宴。在這席間,可聞得十三行的未涼餘燼,亦聽見革命先聲的篤篤馬蹄。他閉上眼,用上瞭一把力氣,隻管將這味道與聲響,都深深地揉進手中的餅餡。久後,容器中一體渾然。便用模具打出形狀,上爐,慢慢烤,慢慢等。待到滿室馥鬱氤氳,席上人也結束瞭酣暢。他退到後廚,看窗外,月光如洗,遠方一道亮白,是漸漸退卻的潮汐。
白駒過隙,潮再起時,是六七十年代的香港,經濟起飛,是巨變。巨變如浪,將一行一人生的“常與變”挾裹。這挾裹不是摧枯拉朽,而是提供瞭許多的機遇,順應時勢,可百川匯海。所以一時間便是龍虎之勢,新的舊的、南的北的、本土的外來的,一邊角力,一邊碰撞,一邊融合。而飲食,在這時代的磨礪中,成為一枚切片。質地仍是淳厚的,畢竟帶著日積月累的苦辣酸甜,砥實。但是邊緣確實鋒利,甚而還帶著新鮮的血跡,那是瞬間割裂的痕跡,必然銳痛。在切片裡,藏著時間與空間的契約,藏著一些人,與一些事。他們有的棲息在這切片裡,凝神溯流;有的一面笙歌,一面舔舐歷史鋒刃斫戮的傷口;還有一些人,蠢蠢欲動,這切片中時空的經緯,便不再可困住他們。
然而歲月夕朝,在某一個片刻,時光凝結。這些人坐在瞭一桌,桌上是“一盅兩件”。端起茶盅,放下筷子。對面而視,味蕾深處忽而漾起瞭一模一樣的氣息。他們松弛,繼而釋然。
是為《燕食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