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德增
1995年,我的關系正式從市卷煙廠脫離,帶著一個會計和一個銷售員南下雲南。離職之前,我是供銷科科長,學歷是初中文化,有過知青經歷,返城之後,接我父親的班,分配到卷煙廠供銷科。當時供銷科是個擺設,一共三個人,每天就是喝茶看報。我因為年輕,男性,又與廠長沾點表親,幾年之後,提拔為科長,手下還是那兩個人,都比我年歲大,他們不叫我科長,還叫我小莊。我與傅東心是通過介紹人認識,當時她二十七歲,也是返城知青,長得不錯,頭發很黑,腰也直,個子不高,但是氣質很好,清爽。她的父親曾是大學老師,解放之前在我市的大學教哲學,哲學我不懂,但是據說她父親的一派是唯心主義,“反右”時被打倒,藏書都被他的學生拿回傢填瞭灶坑或者糊瞭窗戶。“文革”時身體也受瞭摧殘,一隻耳朵被打聾,“文革”後恢復瞭地位,但已無法再繼續教書。他有三個子女,傅東心是老二,全都在工廠工作,沒有一個繼承傢學,且都與工人階級結合。
我與傅東心第一次見面,她問我讀過什麼書,我絞盡腦汁,想起下鄉之前,曾在同學手裡看過《紅樓夢》的連環畫,她問我是否還記得主人公是誰。我回答記不得,隻記得一個女的哭哭啼啼,一個男的娘們唧唧。她笑瞭,說倒是大概沒錯。問我有什麼愛好,我說喜歡遊泳,夏天在渾河裡遊,冬天去北陵公園,在人造湖冬泳。當時是1980年的秋天,雖然還沒上凍,但是氣溫已經很低,那天我穿瞭我媽給我織的高領毛衣,外面是從朋友那裡借的黑色皮夾克。說這話的時候,我和她就在一個公園的人造湖上劃船,她坐在我對面,系瞭一條紅色圍巾,穿一雙黑色佈帶鞋,手裡拿著一本書,我記得好像是一個外國人寫的關於打獵的筆記。雖然從年齡上說,她已經是個老姑娘,而且是工人,每天下班和別人一樣,滿身的煙草味,但是就在那個時刻,在那個上午,她看上去和一個出來秋遊的女學生一模一樣。她說那本書裡有一篇小說,叫《縣裡的醫生》,寫得很好,她在來的路上,在公交車上看,看完瞭。她說,你知道寫的是什麼嗎?我說,不知道。她說,一個人溺水瞭,有人脫光瞭衣服來救她,她摟住那人的脖子,向岸邊劃,但是她已經喝瞭不少水,她知道自己要死瞭,但是她看見那人脖子後面的汗毛,濕漉漉的頭發,還有因為使勁兒而凸露出來的脖筋,她在臨死之前愛上瞭那個人,這樣的事情是會發生的,你相信嗎?我說,我水性很好,你可以放心。她又一次笑瞭,說,你出現的時間很對,我知道你糙,但是你也不要嫌我細,你唯一看過的一本連環畫,是一本偉大的書,隻要你不嫌棄我,不嫌棄我的胡思亂想,我們就可以一起生活。我說,你別看我在你面前說話挺笨,但是我平常不這樣。她說,知道,介紹人說你在青年點時候就是個頭目,聚嘯山林。我說,但凡這世上有人吃得上飯,我就吃得上,也讓你吃得上,但凡有人吃得香,我絕不讓你吃次的。她說,晚上我看書,寫東西,記日記,你不要打擾我。我說,睡覺在一起嗎?她沒說話,示意我使勁劃,別停下,一直劃到岸邊去。
婚後一年,莊樹出生,名字是她取的。莊樹三歲之前,都在廠裡的托兒所,每天接送是我,因為傅東心要買菜做飯,我們兵分兩路。其實這樣也是不得已,她做的飯實在難以下咽,但是如果讓她接送孩子就會更危險。有一次小樹的右腳卡在車條裡,她沒有發覺,納悶為什麼車子走不動,還在用力蹬。在車間她的人緣不怎麼好,撲克她不打,毛衣她也不會織,中午休息的時候總是坐在煙葉堆裡看書,和同事生瞭隔閡是很正常的事情。八十年代初雖然風氣比過去好瞭,但是對於她這樣的人,大傢還是有看法,如果運動又來,第一個就會把她打倒。有天中午我去她們車間找她吃飯,發現她的飯盒是涼的,原來這樣的情況已經持續瞭一段時間瞭,每天早上她把飯盒放進蒸屜,總有人給她拿出來。我找到車間主任反映情況,他說這種人民內部矛盾他也沒有辦法,他又不是派出所所長,然後他開始向我訴苦,所有和她一個班組的人,都要承擔更多的活,因為她幹活太慢,繡花一樣,開會學習小平同志的講話,她在本子上畫小平同志的肖像,小平同志很大,像牌樓一樣,華國鋒同志和胡耀邦同志像玩具一樣小。如果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早就向廠裡反映,把她調到別的車間瞭。他這麼一說,倒讓我有瞭靈感,我轉身出去,到百貨商店買瞭兩瓶西鳳酒,回來擺在他桌上,說,你把她調到印刷車間吧。
傅東心從小就描書上的插圖,結婚那天,嫁妝裡就有一個大本子,畫的都是書的插圖。雖然我不知道畫的是什麼,但是挺好看,有很高的大教堂,一個駝子在頂上敲鐘,還有外國女人穿著大裙子,裙子上面的褶子都清清楚楚,好像能發出摩擦的聲音。那天晚上吃過飯,我拿瞭個凳子去院子裡乘涼,她在床上斜著,看書,小樹在我跟前坐著,拿著我的火柴盒玩,一會舉在耳邊搖搖,一會放在鼻子前面,聞味兒。我傢有臺黑白電視機,但是很少開,吵她,過瞭一會傅東心也搬瞭個凳子,坐在我旁邊。明天我去印刷車間上班瞭,她說。我說,好,輕巧點。她說,我今天跟印刷的主任談瞭,我想給他們畫幾個煙盒,畫著玩,給他們看看,用不用在他們。我說,好,畫吧。她想瞭想說,謝謝你,德增。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就笑笑。這時,小斐她爸牽著小斐從我們面前走過。我們這趟平房有二十幾戶,老李住在盡東頭,在小型拖拉機廠上班,鉗工,方臉,中等個,但是很結實,從小我就認識他。他們傢哥三個,不像我是獨一個,老李最小,但是兩個哥哥都怕他,“文革”那時候搶郵票,他還紮傷過人,我們也動過手,但是後來大傢都把這事兒忘瞭。結婚之後他沉穩多瞭,能吃苦,手也巧,是個先進。他愛人也在拖拉機廠,是噴漆工,老戴著口罩,鼻子周圍有一個方形,比別處都白,可惜生小斐的時候死瞭。老李看見我們仨,說,坐得挺齊,上課呢?我說,帶小斐遛彎去瞭?他說,小斐想吃冰棍,去老高太太那買瞭一根。這時小斐和小樹已經搭上話,小斐想用吃瞭一半的冰棍換小樹的火柴盒,眼睛瞟著傅東心,傅東心說,小樹,把火柴盒給姐姐,冰棍咱不要。傅東心說完,小樹“啪”的一聲把火柴盒扔在地上,從小斐手裡奪過冰棍。小斐把火柴盒撿起來,從裡面抽出一根火柴,劃著瞭,盯著看,那時候天已經黑瞭,沒有月亮,火柴燒到一半,她用它去點火柴盒,老李伸手去搶,火柴盒已經在她手裡著瞭,看上去不是因為燙,而是因為她就想那麼幹,她把手裡的那團火球向天空扔去,滋滋啦啦地響,扔得挺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