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安德烈

我倒數第二次看見安德烈是在我爸的葬禮上。

東北的葬禮準確來說,應該叫集體參觀火化。沒有眼淚,沒有致辭,沒有人被允許說,死瞭的人活著的時候是什麼樣子的,尤其是死瞭一個普通人的時候。死者的傢屬徹夜不眠,想著第二天都會來什麼車,誰給車紮花,誰去給井蓋鋪紙,誰在靈車上向外撒紙錢。若死者有兒子,這個兒子就要想想怎麼把瓦盆摔碎,一定要四分五裂才好,人才走得順當。若是碎得不夠徹底,親戚們便瞪起眼,覺得你耽誤瞭行程,讓他誤瞭一班車,還要撿起來,重新摔過。我便親眼見過有人摔來摔去也摔不碎。有人在旁邊說:你媽還有未瞭的心事。那人正被瓦盆弄得起急,撿起瓦盆朝那人扔去,那人一躲,瓦盆碎瞭個稀裡嘩啦。

參加的人也要起個大早,通常是凌晨五點左右。車隊要排好,瓦盆一碎,靈車的司機就斜眼瞧你,你塞給他三百塊錢,他就馬上喊道:起靈!這種人通常聲若洪鐘,兩個字在黎明裡蕩開去,好像要讓街上漂浮的遊魂讓路。若是塞給一百,他好像突然困瞭一樣,叨咕一聲:起靈吧。之所以這麼早就要出發,是為瞭趕那第一爐,其實早沒有什麼第一爐,不知道什麼人正趕在焚屍爐建成那一天死掉,獲此殊榮,之後的第一爐,無非是那天還沒有煉過人罷瞭。這淺顯的道理任何人都懂,可還是要爭那第一爐,似乎凡事都要有個次序,然後爭一爭,人們才能安心。

我爸葬禮的前一晚,我的睪丸突然劇痛,不知道是不是那陣子一直在醫院忙著,沒工夫尿尿,憋出瞭毛病,疼得好像要找大夫把自己閹瞭才好。我安排人把香看好,千萬不要滅瞭,自己披上大衣,鉆進零下三十度的寒風裡,走進我傢對面我爸去世的醫院,躺在一張發黑的床單上,脫下褲子,讓大夫把我的睪丸捅來捅去,看看這兩個一直帶給我快樂的東西,這天晚上怎麼瞭。大夫是個男人,手卻很細,好像在挑水果,他說:大小一樣,應該不是先天畸形,最近性生活正常嗎?我說:不正常,傢裡有事,沒過性生活。他說:之前正常嗎?我說:聽人傢說不正常,時間有點長。他說:沒事兒,我看。說著他又捅瞭捅。你是喝水喝少瞭,可能裡面有點銹。他話音一落,我就不疼瞭,一點也不疼。診室裡的電子鐘指著四點四十五分,我提上褲子從床單上跳下來,沖著大夫鞠瞭一躬,然後跑傢裡。車隊已經就位,我從車隊的尾巴跑向車頭,親戚們已經在院子裡站好,我媽站在靈車邊上,她從兜裡掏出黑紗,上面有一個白色的“孝”字,戴在我胳膊上。瓦盆在地上,燒紙已經放好,我從褲兜裡掏出打火機,司機及時拉瞭我一把,遞給我一盒火柴,於是我用火柴把燒紙點燃,看它們冒出黑煙然後化為灰燼。我吸瞭口氣把瓦盆舉過頭頂,這時突然忘瞭臺詞。我媽在我身邊輕輕說:爸,一路走好。我喊:爸,一路走好!瓦盆摔瞭個粉碎,好像是見瞭風的木乃伊一樣,灰飛煙滅。她塞給司機三百塊,司機聲嘶力竭:起靈!

然後,我看見安德烈,披著他初中時的那件灰色大衣,和初中時候一樣,敞著懷,裡面隻有一件背心,手提著初中時的破書包,像是提著剛剛斬下的人頭,在熹微中向我走過來。

我第一次見他時,他就穿瞭一件背心,那是初一的第一堂課。班主任是個三十歲出頭的女人,姓孫,初中三年她一直陪伴著我們,在不得已的相互瞭解中,我們發現對她來說,生於和平年代是個不小的失誤。當老師,對於她是屈才,對於我們是有點過頭瞭。當時她擦瞭擦黑色小皮鞋上的灰塵,好像剛剛爬過幾座大山趕到此地,說,你們應該能猜到,我今天能教你們,一定是我這些年教得不賴,我有辦法治他們,我教過的學生沒有一個回來看我的,我不難過,他們要是不怕我,早就完蛋瞭。所以,還是那句話,你們都是好學生,都是考上來的,我不想管你們,我太累瞭。然後她抬頭看瞭看我們,好像在確定是不是聽懂瞭她的話。大部分人都投去聽得不能再懂的眼神,我也是。那是1997年,東北的教育體系中誕生出一種擇校制度,堪稱深刻洞察傢長學生心理的偉大發明,即是在原本不錯的初中內,設立至少甲乙丙丁四個班(基本上都是如此,為瞭和普通的一二三四等班區別開),叫作“校中校”,吸收小學畢業的考生。和後來的中考高考有所不同的是,這種考試就算你考瞭第一名,也需要交納九千塊錢才能入學,所以又叫九千班。不過就算九千塊錢在當時是筆不小的數目(我傢的這筆錢便是東拼西湊的),可幾乎所有小學畢業生都會試圖報考這樣的學校,誰會在剛剛起步的時候就停下來看著別人從身邊跑過去呢?我們當時的班級便是甲乙丙丁四個九千班裡的丁班。

孫老師講話的時候,有一個人拿瞭把小刀,一直趴在桌上刻字,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孫老師指著他,說:你,起立!他用手撐著桌子站起來,臉上露出不可遏制的笑容,想捂嘴又似乎有些難為情。孫老師說:你叫什麼?他說:我叫安德烈。她說:你怎麼會叫這個名字?到前面來,把你的名字寫在黑板上。他走出來,我們都笑出聲,不隻是名字奇怪,他穿瞭一件極長的挎籃背心,下擺遮住瞭屁股,好像是穿瞭一件女人的套裙,兩條光溜溜的細腿,腳上穿著一雙舊球鞋。他走到前面,說:老師,沒有粉筆。孫老師從講桌裡拿出一整盒,抽出一根遞給他。他把粉筆掰斷,一大半還給孫老師,留在手裡的隻有一小點,趴在黑板上寫:安德烈。字極難看,卻寫得極大,結果把難看放大瞭,尤其是“烈”的四個點,好像黑板上爬滿瞭肥碩的蚯蚓。寫完最後一筆,粉筆剛好用完,“烈”字的最後一點是用手塗上去的。孫老師翻開點名冊,說:名冊上的安德舜是你嗎?他說:那是我爸起的,和我沒關系。孫老師的惱火已經裝滿瞭教室,安德烈卻不以為然,笑嘻嘻地站在她的面前。她說:安德舜,你剛才在桌子上刻什麼?他說:周總理。孫老師似乎嚇瞭一跳,說:下課之前你要是不把課桌上的周總理劃掉,我就讓你父母來賠!以後考試,你要敢寫安德烈,我就給你零分,以後你要是還穿背心短褲來上學,我就讓你當著大夥脫掉,聽明白瞭嗎?我下意識在底下點頭,這是小學時落下的毛病,老師問“聽明白瞭嗎”,無論如何是應該點頭的。安德烈搖搖頭說:沒有。孫老師把黑板擦在講桌上狠狠一拍,說:有什麼不明白的?他在浮起的粉筆灰中慢慢地說:你讓我把字劃掉,是因為寫字破壞瞭桌子,可如果劃掉,桌子就破壞得更厲害瞭,而且周總理怎麼是能夠輕易磨滅的?你讓我寫那個我爸起的名字,是因為名冊上是那個名字,可現在我們已經認識瞭,你已經把名字和我聯系上瞭,我寫哪個名字你都會知道是我啊?你覺得我穿背心短褲不對,可走廊裡的校規沒寫不讓穿,你不讓穿是覺得難看,我穿是覺得涼快,如果你讓我脫幹凈,那不是更難看,我不是更涼快瞭嗎?

孫老師的臉在幾秒鐘之內已經變換瞭好幾種顏色,最後定格為蒼白,她說:你覺得你很有理是不是?他說:嗯,和你一樣。她頓瞭一下說:以後我的課,你不要上瞭。他想瞭想,好像在算數,說:那你得退給我五分之一的學費。九千除以五,一千八百塊錢。她知道今天沒有勝算,當著這麼多人動手打人又違背她剛剛說過從來不動手的話,就說:你回座位,晚上叫你父母來。他不置可否,笑嘻嘻地走回去,剛剛坐下,她說:全體起立。他又站起來,用手撐著桌子。她說:都到教室外面去,按大小個兒站好,今天排座位。於是我們呼呼啦啦出去,男女分成兩列,一個個對好。這時孫老師把安德烈從隊伍裡拽出來說:你先等著。等大傢全都坐定,她指著最後一排的最右側,挨著教室的後門,對安德烈說:你把你的桌子搬過去,坐那。

安德烈在那裡坐瞭三年。就算初三的時候,我們班開始搞座位輪換,也沒有能夠拯救他。剛上初三就有些傢長反映自己的兒女長得個大就坐在後面不公平,個大本來是好事,這麼一弄倒成瞭歧視。那時候大傢的眼睛都開始紛紛出瞭毛病,除瞭生在知識分子傢庭先天就遺傳父母的近視,其他生下來時正常的眼睛到瞭初三都模糊起來。一方面是課上的內容越來越多,黑板上的字也就越來越小,有些老師不會安排空間,上來先痛痛快快地寫幾排大字,寫到第二塊板子,發現寫不完,字就驟然變小,到瞭最後,簡直像趴在黑板上刻字一樣,刻出白色的一小團,整個黑板自上而下就像一張視力表;第二方面是,大傢越睡越晚,聽說有幾個女生經常熬通宵,第二天照常上課,還能站起來回答問題。這是孫老師告訴我們的,她說:睡那麼多有什麼用?不睡不也好好的?後來其中一個叫作於和美的,一天在課堂上突然把腦袋放在地上,老師開始以為她在撿東西,看她遲遲撿不起來,說:於和美,先聽課。她輕輕地說:老師,我覺得,不是,我猜,我的腦袋缺血瞭,我要把血控上來,控一會就好瞭。老師覺得不妙,走過去把她拉起來,隻見她的鼻孔噴出兩道血流,好像要把她頂上天空一樣。第二天孫老師告訴我們,她是先天腦供血不足,以前不知道。我們可不信這個,至少不信先天兩個字。況且供血不足,血怎麼還會從鼻孔洶湧而出呢?當然像於和美這樣腦袋一度出問題的還是很少的,實在是太少的人會相信不睡覺也能好好的這種話。所以一些大個子的傢長,當然是那些能和老師說上話的傢長,發現自己的兒女看不清黑板瞭,而那些小個兒每天就在黑板底下聽課,想不看黑板都不行,黑板就在眼前,隻要不是垂直趴在桌子上,隨時都在視野裡,就提出班裡的座位應該輪換,每周一次。對於這樣的傢長,老師通常還是民主的,馬上就輪換起來。可安德烈從來沒有輪換過,除瞭初一下學期,也從來沒有過同桌,他就像一顆釘子,被老師釘在後門的窗戶底下,然後銹在那裡。

不但是老師希望他坐在那,開始的時候,我們也希望他坐在那不要走。

初一上學期的一天下午,班裡自習,大傢正亂作一團,汪洋說馬立業前幾天從他那拿的一本《灌籃高手》一直沒還給他,馬立業說是被汪海拿走瞭,當時他告訴瞭汪洋,汪洋說知道瞭,可現在看來他不知道。汪海說他是從馬立業那拿過一本《灌籃高手》,可不是他們說的第二十五集,而是第二十六集。汪洋把書包裡的書倒出來,發現原來第二十六集也沒瞭。他就說先不要說第二十五集的事兒,把二十六集還給我,汪海說在傢呢,然後又加瞭一句,二十六集真沒勁,也不知道三井的那個三分球進沒進,馬立業叫起來說,不對,這是第二十五集裡的事兒。大傢便開始熱烈地討論三井,大多數人認為三井是那套漫畫裡最有味道的人物。安德烈突然喊道:別說瞭,孫老師來瞭。大傢正在愣神,班裡出現瞭整個下午唯一一刻短暫的寂靜。門開瞭,孫老師走進來,看見每個人尚未合攏的嘴,有的是因為話還沒有說完,有的是因為驚訝,她也驚訝得把嘴微微張開,低頭看瞭看自己的高跟鞋,慚愧地笑瞭笑說:你們學會聽聲瞭。說完扭頭走瞭。我們看向安德烈,他正拿著圓規在桌子上刻東西,那張桌子上除瞭他的名字之外,他已經刻上瞭海豚,鹿,阿基米德,當然還有周總理,不知道這回他刻的是什麼東西。也許是他的耳朵靈吧,我相信大多數人當時都這麼想。

第二天,還是那個時候,大傢正在談論《神雕俠侶》裡的尹志平是不是該死,馬立業正在大講守宮砂的科學依據,當時古天樂和李若彤主演的《神雕俠侶》播得正熱,李若彤被尹志平侮辱那一集,是所有人心頭的痛楚。安德烈說:別說瞭,孫老師來瞭。大傢就好像聽見長官說立正一樣,馬上用眼睛盯著眼前的書,桌子上沒有書的就從抽屜裡隨便摸出一本盯上去,一時間大傢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坐禪一樣寧靜。沒有腳步聲,門開瞭,孫老師穿瞭一雙運動鞋走瞭進來。她這次看見的不是微張的嘴,而是一排排的後腦勺。我用眼角餘光看見她有些茫然,好像正在回憶哪裡出瞭問題,就像電影裡被共產黨員戲弄的特務。最後她說:把書包交上來,考試。看來她真是沒有辦法瞭,隻好槍斃俘虜。

考完之後,我們向安德烈走過去,雖然他害我們多挨瞭一場考試,可我們更想知道他為什麼會像雷達一樣神奇。他從桌膛裡掏出一面鏡子,已經破瞭,被人用透明膠粘起來,上面的人影好像臉上有疤。他說:這條走廊寬兩米半。大傢點頭,好像都去量過一樣。他伸手指瞭指頭上的窗子,說:這塊玻璃離地面一米六五左右,幾乎和孫老師一樣高,現在是十月份,下午兩點到三點陽光和地面的角度應該是四十五度多一點,可以認為是四十五度。他看我們全部傻在當場,又掏出一張草紙,上面寫著幾個方程式,也是蚯蚓一般的模樣。他說:我的書桌離地面八十三厘米,好,有瞭這些值,我把鏡子放在距離我胸口三十五厘米,距離玻璃七十五厘米的地方,因為我們的教室在這條走廊的盡頭。他抓起背心的下擺擦瞭擦鼻子繼續說:所以孫老師要是想搞突然襲擊,隻能從東向西走過來,她又戴眼鏡,你們知道她戴眼鏡吧?我把鏡子擺好之後,隻要她不是故意貼著墻走,而是走在走廊的中軸線或者中軸線靠右,在她距離後面這塊玻璃……他看著我們,沒人回答,他失落地說:三米半的時候,我就能看到她的眼鏡反射的光。我們驚訝瞭一會之後,汪洋說:真牛逼啊,真牛逼!然後我們像逃兵一樣退去,把安德烈留在那個屬於他的哨崗上。

不知不覺半年時間過去瞭,我的成績越來越差。因為我愛上瞭一個同班的女孩兒,或者說,為瞭和這看不到邊的苦悶生活作對,我選擇愛上一個女孩兒,然後成績就自然而然地差起來。現在我早已忘瞭她的樣子,其實在當時我也經常想不起她的樣子,那時卻被一種愛的感覺徹頭徹尾地征服。我挨瞭很多次打,當然是因為成績的原因,我爸媽無法理解花瞭九千塊錢把我送上一所我考上的好學校,我竟然成績突然不行瞭,這對於他們來說無異於一種詐騙。我對自己是很理解的,因為我知道小時候那些所謂的優異成績,隻是比同齡人更早地使用瞭大腦。而在其他方面我則更晚覺悟,而我現在已經覺悟,至於大腦,用不用是我自己的事情。為瞭那個我現在已經忘記的女孩兒,我做瞭許多的事情,很多我至今想起來都無法相信,其中一件就是在凌晨時分,爬過學校的圍墻,用準備好的晾衣竿捅開窗戶,跳進教室,為她整理桌膛。把她前一晚隨意扔在桌膛裡的書,分門別類擺好。然後坐在她的椅子上,想象再過幾個小時她坐在上面的樣子。這樣的事情我不是每天都做,偶爾一次突然的莫名其妙的整齊,她才不會起疑心。

就在這種愛最炙熱的時候,或者說,就在這種愛冷卻之前,我們開瞭政治課,那是初一下學期。

政治老師是一個四十幾歲的女人,卻還沒有結婚,長得像是三十幾歲,愛穿花衣服,臉也經常抹得如同墻皮的顏色,走起路來喜歡扭屁股,忽左忽右,好像在和一個我們看不見的人跳舞。她姓宋,我們都叫她“宋屁股”。聽說她年輕的時候美得可以,不光是屁股,哪裡都好看,還寫得一手好文章,這是歷史老師告訴我們的。歷史老師是一個男人,是我們學校裡唯一打著領帶上課的老師。他上課的時候不愛講歷史,說歷史書太臟,經常撇著嘴說:穢史啊,穢史。他專講宋屁股,講宋屁股的歷史。他說宋屁股下鄉的時候沒有書看,身邊隻有一本字典,就天天背字典,吃飯睡覺下地幹活都背,後來就精神出瞭問題,說簡體字越看越不像字,這話傳出去,她就成瞭那個公社裡最年輕的反革命。但是也有人說她的精神病不是因為背字典,而是因為公社書記。我們問,公社書記?他說,你們不懂瞭,講也白講,反正她是她那一批裡最晚回城的,回城之後,精神病就好瞭。因為中考不考歷史和政治,歷史課和政治課實際上是擺設,隻有半學期,上完就可以把書賣掉。歷史老師深刻地領會瞭他事業的精髓,把歷史課變成瞭政治老師的歷史的課,一到他的課,我們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那時候老師們都喜歡扮作上帝,我們也沒有覺得如何不對,可突然有一個上帝願意講另一個上帝的八卦,我們便趨之若鶩,覺得沒有任何一門課能和歷史課媲美,就像是任何一個國傢的歷史在我們的眼裡根本不能和宋屁股的歷史媲美一樣。

一天我又早早到瞭學校,去給她整理桌膛。我把晾衣竿伸向窗戶,卻沒有碰到玻璃,退後幾步才發現窗戶已經開瞭,一定是勞動委員隋飛飛前一天晚上忘記關瞭,我想。我揚手把晾衣竿扔進教室,做瞭一個簡短的助跑,上瞭窗臺,等我落在教室裡的時候,我發現教室有一個人,在清晨的黯淡曙光裡,我認出她是宋屁股。

她看見我的驚詫不次於我看見她的驚詫,我們面對面驚詫地站著,屋裡像是沒有人一樣安靜。她的手裡拎著一個編織袋,站在她的書桌邊,另一隻手拿著一本書,包著生物書的書皮。可我認識這本書,它十分容易辨識,除瞭厚度比生物書厚出三分之一,從側面看,有一排書瓤已經發黑,那是描寫尹志平迷奸小龍女的段落,上面留下瞭很多人手上的汗漬。從她的表情和姿勢看,如果我沒有突然跳進來,她應該會把《神雕俠侶》放進編織袋裡面去。我突然想起來汪洋丟失的《灌籃高手》第二十五本,安娜丟失的《我的靈魂騎在紙背上》,之後馬立業的《幽遊白書》也不見瞭一本,許可的《福爾摩斯探案集》也找不到那本《血字的研究》瞭。這些書本來就不應該拿到學校來,如果向老師報案就相當於自首。她首先停止瞭驚詫,把“生物書”丟進瞭編織袋,然後她站直瞭身體,編織袋在她的手裡顯得有些分量,看來她是沿著走廊一路摸過來的,我們的教室是她今天的最後一站。她向我走過來,把編織袋敞開,說:挑一本。裡面五顏六色,我想找到那本《神雕俠侶》,結果卻抽出一本《第三軍團》。她笑瞭笑,很自然的笑,好像是我做錯事,她在施舍我,說:有點眼光,這本不錯。我扔回去,把腦袋伸進編織袋,翻出那本《神雕俠侶》,放回她面前的桌膛。她把編織袋拉上,說:我這些書是要交到德育處的。我在椅子上坐下,沒有說話,然後我聽見她跳瞭出去,輕盈地落在地上,之後我一直在想,她是怎麼跳出去的呢,穿瞭那麼一件緊身的裙子,我當時真應該回頭看她一眼。

上課鈴響起的時候,剛才那會兒的沉默和狐疑已經過去,畢竟因為我,她今天沒有得逞。也許我應該向班主任報告,可如果我告訴孫老師今天清晨在教室裡發生的事情,首先要說清楚我大清早跳到教室裡幹什麼。我來幹什麼呢?睡不著覺跳進教室來一場大掃除,還是我一直在暗地裡調查我們班的課外書失竊案?況且宋屁股長得又不那麼難看,曾經還因為書或者其他什麼事得過精神病,隻要她被我嚇到,以後不偷就好瞭,而且一想到我要站在孫老師面前舉報另一人,我就為自己感到惡心。我剛剛想到惡心兩個字,孫老師走進教室說:李默,早自習不要上瞭,給我出來。

她進瞭辦公室坐下,說:你書包呢?我一驚,想起來剛才在座位上,椅子怎麼那麼寬敞,可以動來動去,原來是書包沒在屁股後面。她從辦公桌底下的陰影裡把我的書包拽出來,說:你小子真行,給我打開。我看見我的書包已經變瞭形,好像一隻吃多瞭的胃,無須我動手,書包的蓋子已經自己彈開,裡面的書掉出來,教材都還在,隻不過被壓在最下面,上面的一層是《第三軍團》《基督山伯爵》《窗外》《蕭十一郎》。她說:撿起來。我把這幾本撿起來,她拉開抽屜,我把它們放進去。她推上抽屜說:你要不是傻一點,我還真發現不瞭是你把這些東西帶到班上的。她得意得好像眼睛要掉出來,說:你把書包落在走廊,我要是不撿,你說,是不是對不起你?我明白瞭事情的原委,我跳進去的時候,書包落在走廊裡,宋屁股跳出去的時候,發現我的書包,就把我們班的書放進去,她以為我馬上會把書包拿回去。可我當時正在疑惑和恍惚中,完全把我還有一個書包這件事情忘得一幹二凈。結果孫老師黃雀在後,我就進瞭她的辦公室,書也進瞭她的抽屜。

宋屁股並不是要害我,她是希望我拿回屬於我們班的東西,然後把這個早晨的事情忘掉,可她卻真把我害慘瞭。

孫老師的處理方式除瞭把那幾本書留在抽屜裡,還讓我把桌子搬到安德烈旁邊。她說:從現在開始誰犯瞭大錯,就去和安德舜同桌,什麼時候你考瞭年級第一名,我再把你調回來。這明擺著是要我和安德烈一起坐上三年。我抱著桌子搬過去的時候十分沮喪,其實這樣的發配和打擊我早已經不放在心上,像我這樣成績不好又有些內向的學生,每天經受的侮辱和打擊已經融進我的血液,鑄就毫無廉恥心的免疫系統,就算我看不見黑板又有什麼關系呢?我看見瞭不也和沒看見差不多,還少瞭一個堂皇的借口。讓我沮喪的是安德烈是我們班裡最臟的學生,好像是一個年輕的乞丐溜進瞭我們的教室旁聽。冬天他穿的棉衣上,有一層發亮的油漬,整個人像是一面鏡子,走到哪裡都有光線在他的身上折射到四面八方。他的身上有一種發黴的味道,不知道是衣服還是他的身體,總之一定是有什麼東西正在腐壞,經過他的身邊就像是經過一個小型的垃圾場,尤其是在一個人的視力正在減退的時候,他的嗅覺就變得特別靈敏。

我搬過去的那天下午,第一堂課是政治課,安德烈並沒有對我表示歡迎,也沒有表示抗拒,隻是把他的書桌向旁邊靠瞭靠,使我能夠有足夠的空間趴下睡覺。我沒有睡,而是坐直瞭等著宋屁股扭著屁股走進來,我沒有膽量走過去告訴她,雖然你害瞭我,可還是感謝你把那些書留下,我不會向任何人說起這件事。我隻是想平靜地看她一眼,也許她能夠明白我的意思。可是走進來的卻是打著領帶的歷史老師,他說:宋老師今天有事,她的課串到下周,大傢把歷史書拿出來,今天我們講……他把自己的書翻開,試圖回憶起他這門課的進度……第一章,人類的起源。我正在驚奇他為什麼沒有講宋屁股的故事,他已經開始朗誦課文,“人類的曾祖父是一種相貌醜陋,毫無吸引力的動物。他五短身材,比現在的人類要矮小得多”。我無法集中精神聽關於人類的曾祖父的故事,第一是宋屁股本人的和在歷史老師口中的雙重缺失讓我很焦慮,我一直不知道原諒一個人是什麼感覺,好不容易有瞭一次原諒別人的權力,被原諒的對象又不見瞭,要下周才能出現,這一周的時間讓我心頭的原諒安放在何處?第二,安德烈一直在旁邊小聲說話,自言自語,我有幾次差一點就聽清瞭,可最終還是沒有聽清。在快要下課的時候,我終於忍無可忍,說:哎,你在那叨咕什麼呢?他看瞭看我,說:他講得不對。我說:他講什麼瞭?他把自己的書挪過來,不知道他到底是哪裡出油,竟然連歷史書上都是油漬,他指著其中一段說:書上說,人,他指瞭指我倆,就是我們這樣的,是從猿也就是一種大猴子進化來的。我說:啊,動物裡也就它們和我們最像瞭。他說:你去過動物園嗎?我說:沒有,聽說過。他說:我也沒去過,但是裡面肯定有猴子對吧。我說:對,咱書上畫著呢。他說:動物園這玩意……他拿出一個小本,是一些報紙的碎片,用線縫在一起,看上去像是一沓錢。他接著說:報紙上寫,動物園這玩意已經誕生瞭幾百年,怎麼沒有一隻猴子進化成人,不說動物園,有人類之後,森林裡的猴子也沒有跟著滅絕啊,那些猴子怎麼到現在沒有一隻像咱們這樣,能寫能算,還能坐這兒聽課呢?我頓時被問住,但是為瞭證明我不是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讓他在猴子和人的領域遙遙領先於我,我問:那你說,人是從哪來的?他把報紙片放回他的灰色大衣裡,說:有人說,人是上帝造的。但是這個問題無法證明,你既無法證明人是上帝造的,也無法證明人不是上帝造的,我也覺得人應該是被造出來的,但是不一定是上帝,誰知道那是個什麼東西?我忽然靈光一現說:人不是從宇宙裡來的嗎?我的意思是先有瞭宇宙,才有瞭人,對不對?他說:宇宙是誰造的呢?我投降瞭。我說:你贏瞭,我們是人造的。他擺擺手,說:不對,不對,我隻是覺得,也無法證明,我隻能證明他們不對,從邏輯上,可也無法證明自己對。我說:別跟我說邏輯和證明,上次數學考試我考瞭三十幾分。他說:我也是,你三十幾?我三十二。我說:比你多兩分,你那鏡子整得多牛逼,怎麼數學考這麼少?他聽我問起,馬上把那次的考試卷子翻出來,指著第二題說:這道題其實用瞭一個很簡單的定理,但是我在算的時候,發現這個定理有些不夠,怎麼說呢,有點囉嗦,我就想把它弄短一點,我又得證明短瞭之後的定理和原來的定理其實是一樣嚴密的,你懂吧,嚴密。結果呢?他興奮地搓著手,說:考試的時間就過去瞭。我看到他的卷子上,抬頭處寫著蚯蚓一般的“初一丁班安德烈”,第一題是滿分,第二題的運算占滿瞭卷子剩餘的所有空間,結果是零分。看來,他是把還有其他三十幾道題這件事情忘記瞭。我問:最後呢,你的定理怎麼樣?他高興地說:錯瞭。原來的表述,應該是最完美的。

我和安德烈真正成為朋友是因為足球。

初一下學期的冬天,遲遲沒有下雪。就在那個冬天,雪把地面覆蓋之前,我開始懂得瞭一點踢球的竅門。足球來到我腳下之間,我能聽見自己興奮的呼吸,我的所有神經都把靈感傳導到腳上,髖和腳腕隨時準備把這隻皮球控制得像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我無師自通地掌握瞭球的旋轉,我發現要想讓球聽你的話,就要讓它在你的腳底下旋轉起來。隻用一個月的時間,我便可以帶球的時候不用低頭看它,讓它自如地在我腳下打轉,然後觀察我的隊友正在什麼地方奔跑,對手正在從什麼方向向我趕來。我熱愛帶球,就像一個嬰兒熱愛媽媽的乳頭那樣,無時無刻不想把它銜在嘴裡。我討厭傳球,就算是所有人都向我撲來,而我隊友已經排列整齊站在對方的面前,我也會勇敢地選擇獨自把球從所有人中間帶出來,繞過隊友,送進對方的門裡。這也許是我那時生活中僅存的快樂。可當時我忙著把球踢得更加精湛,根本沒工夫想到這是快樂,在我的生活已經全面褪色的時候,足球成瞭我緊緊抓住的色彩,我妄想,在這個操場上重新成為英雄。

當時很多人討厭和我踢球,因為他們會閑下來,除瞭向我吆喝著希望我把球傳給他們,沒有別的事可做,有幾次我聽見他們的聲音已經近乎於哀求:李默,傳啊,傳給我!我無動於衷,繼續讓我和我的足球舞蹈。有一次足球從我的側面飛來,我用腳內側把球輕輕停在半空中,它像一隻陀螺一樣在那裡旋轉。兩個人站在我的身邊,他們同時伸出腳希望把球踢走,我把身體從他倆之間穿過,在他們以為我忘記瞭球已經在我身後的時候,我用右腳的後跟把球磕過兩人的頭頂,側身把球抽進球門。我記得所有人都愣在那裡,發出難以抑制的驚呼。

安德烈也是在那個冬天開始學習踢球,馬上陷入癡迷。和我不同的是,他是一個後衛。可是他天生骨頭僵硬,兩條腿跑起來就像操場上誰在搬一條兩條腿的凳子。而且他的運動神經明顯不如他的理科神經發達,經常是球到瞭近前,露出驚訝的表情,好像是在想,咦,它是什麼時候過來的?然後兩條腿像是騎自行車一樣,一通亂蹬,把球蹬出去。可他的腳卻硬得像是石頭一樣,經常把球踢過圍墻,如果你不小心被他蹬上,一定是一個疼痛難當的下午。他經常因為踢人惹事,因為他踢瞭人之後自己毫無察覺,對方在地上打滾的同時,他已經沖著球追過去,抬起一腳把球踢遠,有幾次不小心踢在倒地的人臉上,估計對方一時不知道腿和臉哪一個部分更疼。等人傢爬起來揪住他,他還無辜地說:不是我,你弄錯人瞭,踢瞭你,我一定知道的。

就在那次我把球從兩人的頭頂勾過之後,我坐在球門裡,脫下鞋子,看著別人把手伸出圍墻的柵欄買水喝,心裡盤算著誰能讓我喝一口。他坐瞭過來,也脫下鞋子,空氣馬上變味,他的襪子已經臭得發幹,我相信如果脫下來,可以像兩隻靴子立在地上。他伸手摸瞭摸我的腳,我嚇一跳說:你幹嗎?他說:你怎麼踢得那麼好?就是剛才,你怎麼能,就是那麼一踢,你怎麼能想到那麼一踢?我說:哪有工夫想,就是隨便一踢唄,我還會別的呢。我把球抱過來,穿著襪子把球顛過頭頂,等球快落到膝蓋附近的時候,用腳把球在空中一帶,球像被抽瞭一鞭子轉起來,然後穩穩地落在我的腳面上。他瞪大眼睛說:你的腳上怎麼像是有膠水?我把球踢給他說:你試試。不難。他站起來,我說:你踢球的底下,落下來的時候像我那麼向旁邊一帶,畫一個半圓。他照我說的,結果一腳把球踢過瞭圍墻,落在一位賣水的老太太的車上。老太太馬上在墻那邊罵起來:誰踢的?是不是丁班那個傻小子?遲早有一天我得讓你踢死。他抱著球回來的時候說:我不行,我的腳法不夠黏。

從那天起,無論什麼時候踢球,他一定要和我在一邊,他說:你上去,上去,過他們,我給你當後衛。他給我當後衛的方式除瞭把球踢出圍墻和把對方踢倒在地之外,就是一定要把球傳給我。在他逐漸掌握瞭長傳球的技巧之後,這一特點變得尤為明顯。他不在乎我是不是已經陷入重圍,或者根本沒有準備接球,有幾次我稍一溜號,球已經飛到我的臉上。同伴們後來也逐漸發現瞭他這一癖好,看他要傳球的時候就喊起來:安德烈,還有我們呢。這樣的話對他沒有任何影響,他的眼睛裡隻有我這一個隊友,足球對於他來說不是十一人制的,而是兩人制的,就像是乒乓球裡的雙打。最可氣的一次是我已經坐在場下,我剛剛扭瞭腳,他的球還是朝我飛過來,我狼狽地趴在地上把球躲過,然後一瘸一拐地把他拉出來,說:你傳給我之前,能不能先看我一眼?他說:我看瞭啊,要不然我怎麼知道傳到哪?我說:我的意思是你得看一眼我是不是方便接球。他說:我怎麼能知道你方不方便?我想瞭想說:如果我也看你,我就是方便,你看我的眼色行事。他說:我聽你的。從那天之後就變成,如果我不看他,他就把球踢到界外去。

在我和他成為朋友之後,政治課換瞭老師,來瞭一個嬉皮笑臉的胖子,走進教室之後的第一句話是:我這課沒什麼用,該睡睡會,都挺累的,但是我還是得講,不講不好,你們睡你們的,咱們誰也別耽誤誰。上瞭初二,政治課取消,我還是記不住這個老師姓什麼,我隻記得那個宋屁股,她為什麼不來瞭,沒人告訴我們。我便說服自己,她一定是有瞭更好的出路,不用在這兒講沒人聽的政治。我不敢相信她的離去和那個早晨有什麼關系,我寧願相信她根本不需要我這個孩子的原諒,她一定是早已經把我忘瞭。就在那一刻,我發現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想起我曾經喜歡過的那個女孩兒,也沒再給她整理過桌膛,我竟然在對宋屁股的等待中不知不覺把她忘記瞭。永遠忘記瞭。

《平原上的摩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