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到初二,我的朋友安德烈成瞭圍墻裡最著名的人。
初二開學的時候,學校的升旗儀式有瞭些變化。之前的一年,柳校長(雖姓柳,此人長得又高又壯,且十分挺拔,一點不像柳樹的樣子)要求,每周一都要有一個班級派出最出類拔萃的一個女孩兒,戴上白手套,穿上特制的白色制服,在國歌聲中把國旗升上天空。在國旗飄揚的時候,柳校長走出來,和升旗手親切地握手,大約持續五秒鐘,然後拿出一個名單,宣佈上一周都有哪幾個人打架,買零食,早戀,上課看課外書,然後進一步指出這些人的哪幾個是警告,記過或者留校察看。我們這個年級一共隻有甲、乙、丙、丁四個班級,加起來不到二百五十人,那些出色的挺拔的漂亮的女孩兒在初一的時候已經輪番走上升旗臺,有些人在升旗臺上已經出現瞭許多次。也許柳校長覺得他已經看夠瞭,於是到瞭初二,他決定自己升旗,所以每個周一,我們都會看見他穿著特制的白色制服,戴著白手套,把國旗升上去,然後為他鼓掌,以表示我們知道他辛苦瞭,希望他能註意身體。之後他取消瞭宣佈處分決定的環節,這個環節變成瞭一張大紙,貼在教學樓的外墻上,不單是周一,我們每天都能看到。取而代之的是講演比賽,我們每個人都要輪流上去講演,按照學號的順序,沒有一個人能夠逃脫。畢竟那時候女孩兒的身體和容貌經常在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就有瞭難以置信的變化。
我們班的好幾個人從此變成瞭講演高手,每一個人都形成瞭自己的經典腔調。隋飛飛講演的開頭通常是“有這麼一個故事,我從來沒向別人說起”,然後中間便是自己默默地幫助孤寡老人或者偷偷為班級修理壞掉的桌椅,結尾一般寫道“他們不會知道,一個人正在角落裡,甜蜜地笑呢”,整篇講演稿籠罩在一種鬼鬼祟祟的氛圍裡,好像她幹的好事如果被人發現,她就要殺人滅口。於和美的風格是情緒飽滿,從上臺的第一句話開始,眼裡就飽含淚水,好像隨時可能撲在柳校長身上號啕大哭,講的故事一般和希望小學有關,因為她曾經給希望小學捐過一件嶄新的棉衣,然後被邀請去學校參觀。捐棉衣的當天她媽媽錯把新棉衣當作舊棉衣放在瞭袋子裡,她稀裡糊塗地交瞭上去,等老師發現之後表揚她,她哭瞭。她講演的結尾一般是“看見孩子們的笑臉,看見她們穿著我的嶄新的棉衣,穿著單衣的我,突然覺得無比的溫暖”。這時她眼睛裡的淚水便會配合著“溫暖”兩個字流下來,非常準時。高傑則高級得多,他是我們班的學習委員,是個天生的順民和講演者,聲音渾厚,手勢有力,他的特點是善於引用詩詞歌賦和名人名言,毛澤東和辛棄疾是他使用得最多的兩個詩人,“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和“瞭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我就聽過兩遍。一次正趕上把他養大的外婆去世,他講演的第一句是: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音調有些哀傷。可中間的內容卻不是思念,而是外婆之死對他的激勵,最後他把手放在升旗臺的欄桿上:把吳鉤看瞭,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激昂的情緒重又回到他的眼睛裡。
安德烈登上升旗臺那天,誰也沒有防備他會給大傢帶來一個特別的早晨。他掏出講演稿的時候,柳校長在旁邊馬上皺眉,他要求所有人都是脫稿的。他把講演稿在手中翻滾瞭幾遍,找到瞭開頭,念道:今天我演講的題目是“下水井蓋為什麼是圓的”。同學們,它之所以不是方的是因為……所有人笑得東倒西歪,我笑得蹲在地上,口水順著嘴角流下來。在笑聲中,他沒有停下來,而是鎮靜地朗誦著:圓形的直徑是圓周上任意兩點的最長距離,你們知道,井蓋如果掉下去,一定是兩點之間的距離小於那個窟窿……柳校長怒氣沖沖地打斷瞭他說:井蓋掉不下去,是因為底下有東西卡著。安德烈搖搖頭:你肯定沒看過《十萬個為什麼》,這是一個幾何問題,不是一個東西卡著的問題。柳校長原來是一個體育老師,幾何問題離他實在太遙遠瞭,他說:你是故意擾亂升旗儀式的秩序。安德烈說:我在發表演講,是你打斷我的。校長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想瞭一會說:下周演講還是你,題目是《祖國在我心中》,回去向你們班的好學生學習,要講得深刻,孫老師?孫老師狼狽地從隊伍裡走出來,他俯視著孫老師說:如果這個學生下周講得不好,我再找你談。
孫老師的對策除瞭把安德烈罵得狗血噴頭,說他是她這輩子見過的最大的禍害,是害群之馬,是腥瞭一鍋湯的臭魚之外,就是讓高傑當他的老師,手把手地輔導他,她還暗示高傑可以替他把稿子寫好。那一個星期,安德烈的草紙上寫滿瞭毛主席詩詞,他好像對這些一點也不排斥,在高傑的悉心照料和好言相勸下,到瞭下一個周一之前,他已經背熟瞭幾首。我提醒他,這次一定要脫稿,不要再給校長抓住把柄。他點點頭說:現在已經背得一個字也不差瞭。到瞭周一,孫老師借給他一套幹幹凈凈的校服,然後把他拽到洗手間,盯著他把頭發洗凈。他再次登上升旗臺的時候,整個人煥然一新,如果不是他下意識的手腳亂動,幾乎和高傑長得一模一樣瞭。他把麥克風拿在手裡,環顧四周,等大傢徹底安靜下來之後,他大聲說:今天我講演的題目是《祖國在我心中》。然後他深吸一口氣,像其他人一樣,指揮傢似的把一隻手緩緩抬起:“鐘山風雨起蒼黃,百萬雄師過大江。虎踞龍盤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慷。人生易老天難老,戰地黃花分外香……下面,我來講一下海豚的呼吸系統。”整個校園爆發出雷鳴般的笑聲和掌聲,有些人吹起口哨,大傢像是過節瞭一樣,在這一圈圍墻裡面從未有人這麼集中地給我們帶來快樂。我一邊笑得喘不上氣一邊開始擔心,安德烈這次可闖瞭大禍瞭。他在歡樂的節日氣氛中講道:海豚的呼吸是有意識的,如果它們想要自殺,隻要讓自己放棄下一次的呼吸就可以瞭。
之後安德烈再也沒有走上升旗臺,而是走上瞭教學樓前面的大紙,他的名字後面寫著:留校察看。
孫老師對他沒有辦法,她已經把所有能夠毀滅他自尊心的話都說盡瞭,可他的自尊心似乎沒有受到任何損傷,而是越發堅定地支撐著他坐在離黑板最遠的角落,每天自得其樂地生活。
我也一樣,無憂無慮,既然永遠逃離不瞭這裡,何不躺下好好呼吸自由的空氣呢?可安德烈不這麼想,至少對於我,他不這麼想。一天他對我說:你老坐這也不行,你還得往前坐,後窗戶有我看著就行瞭,你還是得好好學習,咱倆不一樣。我說:怎麼不一樣,我早就不想學瞭。他說:不對,不對,不一樣,你是有希望的,你就是話少。我說:有個屁希望,這三年咱倆註定做伴兒,你換不瞭人瞭。他說:孫老師說,這次期中考試就考這學期學的東西,你先把這次考好。我說:我就算這次有進步,也考不瞭年級第一啊,還是得坐這兒,來來,下盤五子棋。他說:咱們試一次,代數剛開始講二次方程,幾何講切線,物理化學上學期剛開課,現在還講基本概念,這幾門我能幫你從頭到尾捋一遍。英語我不會,你得自己背,語文會也沒用,沒準兒,到時候看運氣。現在離期中考試還有十五六天,從明天開始,咱倆六點半到教室,你背英語,我聽著,你就當我能聽懂,然後這一天你也別聽課,反正也看不清黑板,咱倆復習咱倆的,就這麼定瞭。說完,他開始在他的書桌上刻小人,小人長瞭一張窄臉,嘴角高高翹著,笑得很開心,然後他畫瞭一個箭頭,箭頭的終點刻上瞭我的名字。我想瞭想,如果像他說的試試,我能損失些什麼呢?萬一某一科考得不賴,是不是也能嚇那些老師一跳,證明我雖然成績不行,但我不是傻子。我突然發現我真的很想嚇他們一跳。
那次期中考試成為我初中三年唯一的巔峰,我考瞭年級第一名。幾何代數物理化學加起來丟瞭一分,英語出奇的簡單,大傢分數相近,語文題出得很怪,作文是讓用白話文寫一首唐詩。那首唐詩我恰巧背過,是杜甫的《從軍行》,小時候我爸拿著繪圖的鐵尺子逼我背的時候(我爸一直很推崇傳統的教育方法),還要背上註釋,所以每一句的意思和典故我都倒背如流,幾乎不假思索地把作文寫完,而大多數人寫的完全是另一個故事。成績出來那天,隋飛飛、於和美還有其他幾個所謂的好學生突然不和我說話瞭,好像我的第一名是趁她們不註意偷的,她們看我的眼神是看小偷的眼神。安德烈在成績出來的時候,一下從書桌裡跳起來,撞翻瞭桌子上的幾本書,說:成瞭吧?成瞭,成瞭!雖然他的總分比我少瞭一百多分。在孫老師把我調回前排的時候,他又不停地用袖子擦鼻子說:李默,書桌裡的鉛筆別忘拿瞭,鋼筆水,鋼筆水在我這兒,別忘拿瞭,你的草紙夠嗎?我這有草紙,你拿點。好像我不是被調到前排,而是被調到另一個學校。然後在書桌上刻瞭一個胖臉的小人兒,嘴巴兩邊耷拉下來,箭頭沖下,指著他自己的胸口。
成績出來沒有幾天,安德烈下課的時候把我叫到廁所,我們的廁所一般是打架和談機密之事的場所,我見過乙班的一個男孩兒正蹲著拉屎,突然跑進來幾個人趁他屁股露在外面,褲腰帶卡在胸口,把他揍瞭一頓,這人被打得鼻青臉腫,追出去的時候人已經跑沒瞭,他又蹲下來把屎拉完。我還見過有人扶著廁所的墻拿著一封信大哭,我以為他是覺得這一封信當作手紙還遠遠不夠,結果他哭完之後把信疊好揣起來然後撒瞭泡尿走瞭。安德烈卻是來說正經事的。他告訴我,他在老師的辦公室聽見,教育局出瞭一份文件,我們學校今年有一個去新加坡留學的名額,在那裡讀高中大學,學費全免,還發生活費,隻是需要畢業之後在那裡工作三年。我說:這事需要在廁所說嗎?今天有體育課,你球鞋帶瞭沒?他說:帶瞭,帶瞭。我還沒說完呢,老師說,教育局的文件上寫,這個名額應該給這次期中考試第一名的學生,那不就是你瞭?我突然覺得自己想拉屎,趕緊解開褲子蹲下,說:你還聽見啥瞭?他站在我面前說:我沒聽見別的,老師這兩天找你瞭嗎?我說:沒有,她把我調回前面就沒找過我。他說:那就對瞭,她說這話的時候,面前站的是隋飛飛。說完,他滿懷期望地盯著我,好像在等著我和他心有靈犀,可是我還是沒有明白他的意思。我說:然後呢?他說:你怎麼比我還笨?你沒聽說嗎,孫老師現在在自己傢裡開瞭個補課班,又怕被人抓住,隋飛飛就幫她在班裡拉皮條。我說:什麼叫拉皮條?他說:我也不知道,我聽我媽說的,反正就是幫她拉學生,你懂瞭沒?我說:我說最近孫老師講課老是說一半話呢,原來那一半留著回傢說。他說:我操,你還是沒懂。她是想把那個名額給隋飛飛,這下你懂沒?你拉屎真臭。我說:我是第一啊,文件上說是我,她說瞭也不算。他說:我覺得這裡面可能有問題,你最好去問問她,讓她知道你知道瞭。我說:對,我問問她去。然後我一邊使勁一邊開始想象新加坡是什麼樣子,開始想象我遠離瞭這裡的一切到一個陌生的國度是什麼樣子。我突然意識到,這也許是我一輩子唯一的機會,像小時候被爸媽反鎖在平房裡的時候一樣,捅開後窗戶,爬過一排低矮的小房子,跳在鄰居的院裡,再爬過一扇高我兩頭的木門,落在街上,然後在另一個世界,獲得新生。我笑起來,笑容旋即僵在臉上,我說:安德烈,你帶手紙瞭嗎?安德烈掏出懷裡的筆記本,撕瞭一張空白的給我,說:輕點,這紙硬。
第二節課剛好是孫老師的課,我準備下課就跟著她去辦公室談談。她卻好像知道我在想什麼。我們起立坐下之後,她說:這次期中考試,我們班的李默進步很大,大傢鼓掌祝賀他。掌聲過後,她沖著我說:我就知道你有潛力,所以把你放在最後一排,你這種學生,就得用激將法。然後對著大傢說:但是,這次考試的數學卷子的倒數三題,出現瞭很多誤判,數學組討論瞭之後,發現很多同學的證明方法雖然和標準答案不一樣,但是也是正確的,所以決定給一些同學修改分數,老師們雖然辛苦一些,可是隻有這樣,成績才能公平一些。她拿出一份新的成績單,說:這個事情對我們班的影響不大,隻是,我看看,年級第一名是我們班的隋飛飛,李默是第二名,還都是我們班的學生,而且就算是第二,李默的進步已經很大,大傢鼓掌祝賀他倆。我沒有鼓掌,趴在桌子上。整整一堂課,我都沒有把頭抬起來,我怕看見老師,不知道為什麼,那個時候我就怕看見她的臉。下課的時候,安德烈走過來喊我:李默,體育課瞭。我沒有動,我感覺如果我把頭抬起來,這一節課流出的眼淚會從臂彎裡淌出來。他伸手摸瞭摸我的頭發,我聽見他用那兩條僵硬的腿跑出去瞭。現在回憶起來覺得真的奇怪,我初中三年隻流過那麼一次眼淚,之後的很多年在我爸去世之前基本沒有掉過眼淚,隻有那麼一次,眼淚毫無預兆地襲來,幾乎把我沖垮。
之後的幾天我一直有些恍惚,我沒有向我爸媽說起,說瞭隻會更加印證他們的人生大部分時候都是無能為力的。我的恍惚是因為我一直在和自己講話,說服自己新加坡這件事情從來沒有存在過,我這樣的人怎麼能和這樣的地方發生關系?安德烈一向喜歡胡思亂想,誰要是相信他的話一定倒黴,他還說人不是從大猴子進化來的,關於新加坡的故事就和猴子的故事一樣,隻是他小世界裡的幻覺。
突然有一天傍晚,孫老師幾乎是把門撞開,沖進教室裡,她的臉完全變瞭樣子,像是誰剛剛刺瞭她一刀,她正要找兵器刺回去。她喊道:李默,安德舜,給我出來!我倆還沒有站起來,她已經跑過來,先是我,然後是安德烈,她拽住我們校服的領子,把我倆拖出教室去。我不敢相信她竟然有這麼大的力氣,她幾乎是把我倆一個胳膊夾一個,提進校長室,魯智深倒拔垂楊柳也不過如此吧。我還來不及想我們到底捅瞭多大的婁子,就已經立在校長室裡。而這時候我發現,我爸媽竟然都在,還有兩個中年人站在他們倆旁邊,應該是一對賣肉的夫妻,因為男的系著一個圍裙,上面都是血和油,如果不是剛殺過人,那就是剛殺過豬。我看到他的臉,突然明白他就是安德烈的爸爸,兩個人簡直長得一模一樣,隻不過他的臉就像是安德烈的臉不小心掉在地上,被過往的行人踩瞭幾年。系著圍裙的男人突然沖過來,一腳把安德烈踢倒,說:操你媽的,你活著就是要我的命,你再不死,我和你媽就都讓你氣死,踢死你,踢死你我給你償命。他和著自己的節拍,把安德烈踢得滿地打滾,女人並沒有上去拉住他,而是兩手攏在袖子裡,小聲說:掙的錢都給你花,你這些年花瞭多少錢,你把我們掙的錢都花瞭你。老安,回傢再說吧,老安。我爸這時候走過來,拉住他,說:同志,這不是打孩子的地方,也沒有這麼打孩子的。他把兩隻手在圍裙上蹭瞭蹭,好像剛才是用手踢的,說:大哥你不知道,以後不是他死,就是我死。安德烈趁機靠著墻站起來,手捂著肚子,人突然小瞭一圈。在他們走動的時候,我看見柳校長坐在他的大辦公桌後面,陰沉著臉,好像在等小鬼們鬧完瞭,在生死簿上打鉤。他說話瞭,我第一次聽見他這麼近的對人說話,感覺特別刺耳。我現在想聽你親口說,這張大字報是不是你寫的?安德烈說:是我寫的,不是別人。好,那是誰把它貼在校長室的門上的?是你自己,還是有別人?安德烈說:是我貼的,沒有別人。安德烈的爸爸這時又抬起腿踢瞭他屁股一腳。柳校長說:同志,這不是菜市場,孫老師,如果他再打人,你就把黃師傅喊過來。黃師傅是我們學校資格最老的德育處老師,每天都帶著手銬上班。安德烈的爸爸說:校長,我就是想讓他站直瞭,你給我站直瞭。柳校長繼續對安德烈說:同學,你要想好,你的回答對於你很重要,你現在還小,不要以為講朋友義氣是多麼光榮的事情,搞不好會耽誤你一輩子。他說:我從不騙人,這張紙是我寫的,草稿我可以拿給你看,在我的書包裡。貼上去的也是我,昨天晚上八點左右貼的,用瞭一卷透明膠,我怕有人幫你撕下來,你看不見,我貼瞭三層。柳校長點點頭,“大字報”一直擺在他的桌子上,一張卷子那麼大。撕下來的人當時一定費瞭一些工夫,整張紙沒有一點損壞,透明膠粘在紙上,上面的字跡就像寫在水裡一樣。
柳校長把它遞給孫老師,說:你給幾位同志念一念。孫老師接過來,小聲念:大字報……柳校長說:大點聲,你不知道大字報怎麼念嗎?孫老師努力笑瞭笑,大聲念:大字報,炮打孫老師。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隻等閑。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丸。柳校長,我是初二丁班的一名學生,李默也是初二丁班的一名學生,孫老師是我們的班主任,也是我們的老師。李默是這次期中考試的年級第一名,我不是,隋飛飛也不是,李默應該去新加坡,不是我,也不是隋飛飛。孫老師……念到這裡她停下來,有些不知所措,安德烈小聲說:篡改。原來她不認識“篡”字,這不奇怪,我們的老師們經常會不認識一些字,語文老師倒是認字多些,可是有時候她會被兩位數之間的加法搞糊塗,比如給我們合分數的時候。孫老師排除瞭障礙繼續念道:篡改分數的做法違背瞭毛澤東思想,鄧小平理論,五講四美,以德治國和柳校長制定的校規,我堅決擁護毛澤東思想,鄧小平理論,五講四美,以德治國和柳校長制定的校規,我要向孫老師這種行為開炮,不隻一炮,如果她不改正,我還要繼續開炮,我願意做一門擁護毛主席,鄧小平同志,江澤民同志和柳校長的迫擊炮。最後,我想說的是,去新加坡的應該是李默,不是我,也不是隋飛飛。此致敬禮,最最崇高的敬意,初二丁班,你的炮手,安德烈。校長室裡安靜下來,安德烈的文采超出我的預料,他不但留下名字,竟然稱自己為“你的炮手”,他竟然還要拉攏柳校長做自己的後盾,我一度不敢相信這是他寫的,可是確實是他的字跡,忽大忽小,彎彎曲曲。柳校長說:開炮這個詞你從哪學的?安德烈說:我們曾經做過一道閱讀題叫《炮打司令部》。柳校長點點頭說:同學,你的出發點是好的,有什麼事情可以講,我們學校一直鼓勵學生把自己的想法講出來,這樣我們才能知道你們想些什麼,才能更好地教育你們。我心裡想:完瞭,後面是可是。柳校長說:可是,你的方法是極其錯誤的,極其偏激的,你的這篇東西,是會毀掉一個年輕教師的,也會毀掉我們整個教師隊伍對於學生的愛惜。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他搖頭說:我說的是事實。她先錯的。柳校長說:這個我會調查,誰對誰錯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能允許類似的事情再次出現在我的學校裡。安德烈說:這不是你的學校……安德烈的媽媽打斷他說:校長,你給他一次機會,他是一時沖動,而且他也不是為瞭自己。我爸馬上說:校長,這件事情和我們傢孩子可沒有關系,我們傢李默完全不知情,他我還不知道?他沒那個膽兒。安德烈的媽媽哭起來:德舜從小就老實,別人說什麼都信,他就是讓人當槍使瞭。安德烈說:媽,這件事情就是我一個人幹的,你誣賴別人幹什麼?安德烈的爸爸的右手應聲動瞭一下,他應該是想到瞭黃師傅,手沒有舉起來,而是說瞭句:你等回傢的。柳校長擺瞭擺手說:你們的意思我都明白,這件事情我已經心裡有數瞭。這件事情雖然和李默有關系,他一進來我就知道他什麼也不知道,不知者不怪。孫老師改分數的做法如果確實有問題,學校絕不姑息,一定嚴肅處理,該誰去新加坡就誰去,按照上級的文件來。他挪瞭挪面前的茶杯,靠在椅子上,從抽屜裡拿出一沓錢,對安德烈說:這是三千塊錢,退給你,這是你留校察看的記錄和這三千塊錢的收據,這不是開除,名義上你還是我們學校的學生,中考我們也會安排你參加,但是從今天開始,你不用來上學瞭,我們學校的老師教不瞭你。然後他對著安德烈的爸媽說:如果你倆覺得我的處理有什麼問題,你可以向相關部門反映。一會孫老師會安排你們在收據和相關材料上簽幾個字。孫老師,送幾位同志出去,剛才是誰接的他們,一會讓他把幾位同志送回去。
晚上放學之後走進傢門,我爸正坐在飯桌後面抽煙,他問:真有新加坡這回事嗎?我說:我不知道,不知道安德烈從哪聽來的。他說:校長說有文件,那應該是有這麼回事。我說:我不知道,我們誰也沒看過文件。我媽拿著一把筷子,撒到桌子上說:吃飯瞭。我爸說:嗯,去洗洗手,吃飯吧。然後把煙頭按在煙灰缸裡。煙灰缸裡堆滿瞭煙蒂。
過瞭兩天,學校的教學樓上,記過和留校察看的學生的名單旁邊,出現瞭一張紅榜,是這次期中考試的最終成績,第一個不是我,也不是隋飛飛,是一個我們誰也不認識的名字,看名字應該是個女孩子,不知道她後來在新加坡生活得好嗎,那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國傢。
孫老師連續幾個星期情緒極壞,把隋飛飛都罵瞭幾次,還取消瞭我們的體育課,她經常在講課的時候突然開始數落我們,從罵我們腦袋笨開始,最後一句一般都是:你們這幫白眼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