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河

冬天從北方的老人臉頰開始,

然後死在南方的女人腿上。

我從一隻蘋果的中途啃咬,

吃到它腐爛的瞬間。

蘋果啊

我為你送葬。

我用擔架抬著你的核,

葬你在活水之濱,

讓那無主的殘舟為你守靈吧,

我要回傢去,

等待你明年漫過河堤的時日。

念完,他用大手把詩稿揣回衣服裡,說,“念完瞭,覺得怎麼樣?”

“不懂。什麼意思?”

“你寫詩嗎?”

我想瞭想說,“有時候寫。”“能不能念念?”

“不能,太冷瞭,你剛才怎麼張開嘴的?”

他手中的蠟燭燒到瞭一半,燭淚把下面的雪滴出瞭一個細洞。看不見他的鞋子。

“我的腳沒有知覺瞭。”他說。

“我也是,我們走吧。”我說。

“去我寢室聊聊,我走的時候燒瞭熱水。你說我的腳會壞掉嗎?”

“不會的,雪這東西保溫。”

“壞掉也沒關系,什麼事情都有代價。”

他說完笑瞭,顴骨動瞭動,眼毛凍得像樹掛一樣。我們倆走出操場的時候,他還舉著蠟燭,已經燒成瞭一個小方塊。迎面走來一個女孩兒,穿得極多,把自己捂得溜圓,她朝操場中間看瞭看,又看瞭看我們,說,“同學,我來晚瞭嗎?”

後來我們三個來到他的寢室,聊到天亮,女孩兒也讀瞭一首自己寫的詩,大個兒找紙記瞭下來,改瞭一些詞句。我在雪停的時候睡著瞭,完全忘記瞭那首詩的內容,隻記得女孩兒脫下外套後,胸口扁平,十分瘦弱纖細,聲音卻平靜堅定。我還記得一直沒有聽見教堂的鐘聲。

電話響瞭半天,小米才接瞭起來。“老蕭怎麼死的?”我聽見那邊好像傳來瞭放鞭炮的聲音。“很難說清楚。你現在怎麼樣?為什麼不發短信?”她說。“我很好,賣東西,你找我什麼事情?”“老蕭臨死的時候,讓我找你幫他一個忙,他說你不會拒絕。”“他以為他是誰?憑什麼我不會拒絕?”“因為他死瞭。”她說,“而且你是他的朋友。”然後又是一聲鞭炮響,好像就在她身前炸開瞭。“我現在事情很多,客戶都纏著我,即使我想幫,也可能力不從心,況且死瞭又如何,死瞭個陌生人我一點也不在乎,世界上哪天不死人?你現在在哪?”“他想讓你把他下葬,他不想被燒掉。”我把電話掛掉,走回瞭公司。

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拿著鼠標亂晃,找不到想要點開的那個圖標。臨近畢業的時候,我和老蕭動過一次手,我抓住他的頭發,把他往桌角上撞,他用手死死推住桌子,把桌子推得如磨盤一樣在日租房裡打轉,小米坐在床上,光著身子看著我們。老蕭踩中地上的一隻避孕套,摔倒瞭,我騎在他身上,打他的臉,他想用手把臉捂住,我用一隻手把他的手扯開,另一隻手扇他的耳光。小米走下床去,拉開窗簾,外面是普通的夜晚,遠處閃爍著陌生人傢的燈光。“我跟他走,”她說,“我決定跟他走瞭,我已經決定跟他回去瞭。”我掏出手機發瞭一條短信過去:把地址給我。小米很快回復瞭,並且詳細寫瞭在何處換車還有諸多需要註意的事項,因為那是一個相當偏僻的地方,北方的農村,下瞭火車需要換乘長途汽車,然後再叫跑夜路的黑車。我知道那是老蕭的老傢,他曾經跟我講過,冬天的時候,尿出的尿會馬上結冰,村子周圍有一條清澈的河,村子裡念書的孩子不多,可是他卻學會瞭寫詩,我還記得他說起此事的時候不是洋洋得意,而是有些悲傷。

下午我跟上司請瞭假,說自己被診斷出得瞭腎結石,明天要去醫院體外碎石。上司同意瞭,並告訴我一個偏方:你可以尿尿的時候跳一跳,對,像這樣跳一跳,然後用兩隻手拍你的後腰,後腰是假,拍的是腎,腎知道嗎?對,就是那。邊跳邊拍,小石頭就會出來。那大石頭呢?我問。大石頭出不來,你以為你的輸尿管有多粗,也不是松緊的。那中號的石頭呢?中號的石頭?他想瞭想,會卡住吧。還是去醫院體外碎石吧,卡住瞭就麻煩瞭。我照著小米的指示買瞭車票,在一個小站下瞭車,隻有我一個下車的乘客,車門在我身邊迅速地關閉瞭。站裡面也沒有幾個人,候車室裡都是空座位,有人躺在上面,發出鼾聲。站外有人擺攤,算命的,賣襪子的,還有賣藝的人。我已經很久沒有看過有人在街頭賣藝瞭,那是一個四十幾歲的中年人,帶著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孩子不停地把板磚砸在自己的額頭上,粉末從臉上流下,中年人光著膀子對著一支火把噴著火,時不時向觀眾齜一齜兩排黑牙。我找到瞭到那鎮上的長途汽車,那個鎮子有個奇怪的名字,叫玻璃城子。上車的時候我問司機,師傅,到玻璃城子大概多久?車上竟然一個人沒有,好多座位都壞瞭,銹跡斑斑,有的地方油漆掉瞭,落出肉一樣的白鐵。車門也有些問題,打開之後遲遲無法關上,司機用手把車門關嚴,說,你到玻璃城子?我說,是。一定要去?我說,是。那你還問它幹嗎?他說。我被噎得夠嗆,鼓起勇氣又問瞭一個問題,師傅,為什麼車上沒有人呢?他說,你去之前不知道那是哪裡?我搖搖頭說,不知道。你去那幹嗎?一個朋友去世瞭。他從副駕駛上拿起一個帶著白毛的皮帽扣在腦袋上,說,那裡幾乎沒人住瞭,因為正在塌陷。我說,塌陷?他拉起手剎,把車子發動瞭,說,來,坐在我旁邊,和你說說。我坐下,他說,先把票買下。我不知道要多少,從褲子後兜裡掏出一些零錢,他伸出一根帶著黑色手套的手指搖瞭搖說,得要張整的,這麼大個車給你一個人用,看你小子不錯,我送你到村子裡,把叫黑車的錢也給你省瞭,故事還免費。我拿出張一百的塞給他,他揣進裡懷,說,坐穩瞭,起錨。

車子突然向前沖去,發出金屬摩擦的怪響,好像馬上就要散架,可是速度卻是相當可觀,路兩旁的枯樹迅速地向後退去,前方的小汽車也趕緊向旁退讓。想聽哪段?前面是一條筆直的寬闊土路,他雙手放開方向盤,拿起腳邊的茶水喝。我說,說說塌陷的事兒吧。他說,好,就說塌陷。不瞞你說,我祖祖輩輩住在玻璃城子,在下是個土生土長的玻璃城子人,就算有一天我眼瞎瞭,給我根棍子,去哪我也能自己找著。為什麼叫玻璃城子,我問過村裡的老人,沒有人知道,一個老頭據說一百多歲,光緒時候的事兒都記得一清二楚,可是也不知道這個地方為什麼叫玻璃城子。玻璃城子原來有三個村子,一條玻璃河繞鎮而走,夏天的時候,小孩子都到河裡玩,河水很清,一根針掉進去都看得見。冬天的時候在河面鑿一個窟窿,下一張網子,能捕著一人高的大魚,可這魚在春夏的時候卻看不見,隻有從冬天的窟窿能捕到。在我四十歲的時候,陸續有幾個孩子滑進河裡淹死瞭。村裡人四處勘察,發現河水比之前漲瞭不少,那年雨也沒見怎麼下,河水怎麼就漲瞭呢?後來住在河邊的一戶人傢,突然有一天腳下地裡滲出水來,還沒來得及跑,一傢四口連房子帶人,都陷進瞭水裡,撈出來時已經變成長短不齊的冰棍。我們這才發現,不是河水漲瞭,而是鎮子在向水裡陷。村長帶著會計,去一個很靈的廟裡算過,和尚說,玻璃城子的地下是一大塊冰坨子,在那裡可能千年不止瞭,一直相安無事,就在那年,不知為什麼冰坨子開化瞭。沒有什麼解決之道,隻有趕緊遷走,因為不用多久,整個鎮子就都會給融化的冰水淹沒瞭。於是我搬瞭傢,到瞭這裡開長途汽車,剛才你在站外看見一個噴火的人瞭嗎?我說,看見瞭。那是我們村長,那個拍磚的小子,是他和會計的兒子,他說。

車子前面的道路上漸漸露出雪跡,路邊枯樹的皮也大多裂開,剛才沒有看見鳥,這時有瞭鳥,幾隻烏鴉被車驚起,從地面飛到瞭樹上。司機的手一直沒有放回到方向盤,他從腳下拖出一張漁網,逮住一個窟窿,用兩隻梭針織起來,梭針舞得飛快,他的眼睛兀自看著前方,好像一臺陳舊的縫紉機。路上的雪厚瞭,沒有車轍,也沒有腳印,兩旁枯樹林裡,樹皮沒有瞭,成瞭一片默然站立的棕色木材。不知是從道路上,還是從枯樹林裡,升起瞭霧,貼在四周的車窗上,車子好像給什麼托著,向前飄動。織好瞭,你看怎麼樣?司機說。我說,不錯,還有多久能到?他說,快瞭,等你聽到聲音的時候,就到瞭,這網好用,三十年不會壞。說完,他拉開車窗,把漁網順出去,拴在後視鏡上,然後把皮帽子拉下來,趴在自己臉上,睡著瞭。我掏出手機,想看看時間,發現手機已經自動關瞭機,打開後蓋,電池淌出水來,想拉開窗戶把電池扔出去,發現窗子已經凍死瞭,凍出瞭漂亮的窗花。我便把手機揣好,搖低座位,也睡瞭過去。

畢業之後我便和老蕭小米失去音信,他們兩個畢業證也沒有領,就從學校消失瞭。我雖然獲得瞭學士學位,但是失去瞭所有東西,愛人,朋友,還有對寫詩的興趣。我曾經試圖寫過幾次,想寫在理財計劃書的空白處,可是一個字也寫不出來,詩好像一個舊行囊,被老蕭和小米背走瞭。這也可能是小米離我而去的原因,和我相比,老蕭才是一個真正的詩人,他雖然邋遢成性,胡子老長,一貧如洗,沒有女朋友的時候,時常管我借錢去嫖娼,還睡瞭朋友的女人,但是他是詩人,就像他曾經跟我說過的:我所做的一切都和詩有關。小米後來也不寫詩,在老蕭的身邊,好像其他人馬上就會喪失寫詩的能力,但是小米把愛戀老蕭當作另一種詩的形式,那是十分有益的事情,我相信她是這麼認為的。這也是為什麼她離開我的時候,沒有一點點歉意。

我搬回瞭自己出生的城市,做過許多工作去謀生,謀生本身並不艱苦,無非是使某種形式的思考成為習慣,然後依照這種習慣生活下去。艱苦的是,生活剩下瞭一個維度,無論我從上從下,從左從右,從四面八方去觀察,生活都是同樣一個樣子,這讓我感覺到有些難受,但是也沒有難受到不得瞭的程度,隻是覺得如此這般下去,也許我終有一天會為瞭擁有一個新的角度而瘋掉,而且瘋掉的我對於已經瘋掉這件事還不自知。有一次搬傢,我整理大學時的舊物,大部分東西都已經全無價值,隻好扔掉,我發現老蕭曾在我的一個本子的扉頁上寫過一首詩,而且寫下瞭時間,那是我發現他和小米的問題之前,也許是在已經出現問題之後,詩的題目叫作《回去》。

在下已經準備好瞭回去,

閣下呢?

問也白問,

和在下沒有關系。

我曾經在冰下遊泳,

在樹葉裡遊泳,

在女人的身上遊泳,

沒有看見已經在那的網子。

莫比·迪克也不夠大,

我要變得非常小,

才能生還。

握手吧,

或者扇我一個耳光,

和在下沒有關系。

你要變成石頭,

我卻變成冰,

在下已經準備好瞭,

回去。

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車已經停瞭。司機沒在身邊,車窗外傳來響動,好像有人在敲一面悶鼓。我擦瞭擦嘴角,拿起手提包推開車門下去。迎面是一條寬闊的冰河,河對面有一根煙囪冒著炊煙,那煙囪看上去很小,香爐裡插的香一樣。司機蹲在地上,網子裡面全都是魚,大的有胳膊那麼長,小的也有腳那麼大,都長著六隻鰭,有的還有兩隻爪子,他用一支木棍,正在把魚挨個敲暈。下手既準又狠,一棒子下去,魚就不動瞭,隻有魚嘴還在吐著泡沫,魚眼已經徹底呆滯。我向冰河上看去,沒看見窟窿,也許是我睡得太久瞭,窟窿已經凍上。“醒瞭?”他說。我說:“醒瞭,我們到瞭嗎?”“自己不會看?河那邊就是。”我道謝,然後走上冰面,向對岸走去。這時他在我的背後說,“你的朋友叫老蕭吧?”我回頭,看見他已經坐在車子裡,從車窗外探出頭來,我說:“是,你認識他?”他說,“不認識。”說完車再次轟隆隆地發動起來,向後退去。

河面之寬,超出瞭我的想象。走瞭不知道多久,天正在黑下來,煙囪依稀要看不見瞭,卻還沒有走到,回頭看,我的來處也依稀要看不見瞭,車子早不見瞭蹤影。寒意襲來,我渾身發抖,突然意識到,如果這河面足夠寬,我不是要凍死就是要餓死,因為臉面和耳朵已經毫無知覺,雙腳像棒子一樣硬瞭,肚子咕嚕嚕直叫。於是我把圍巾取下來,用打火機點燃,扔在地上,把雙手雙腳烤熱,雖然我沒瞭圍巾,但是至少能讓我支撐一陣子,有活著走到的希望。這時我看見遠處有一點移動的火光,正在向我靠近,我便不動,立在原地等著,圍巾成瞭灰燼,我的周圍完全陷入瞭黑暗,隻有那火光飄忽著,一點點地近瞭。是小米,舉著火把來找我。她明顯胖瞭,身上穿著黑色的棉襖棉褲,胸脯很厚,好像一隻大黑棗,眼睛卻還是水汪汪的,沒有一點結凍的跡象。“跟我走吧,一路上辛苦吧。”她說。我說:“沒什麼,就是餓瞭,想吃東西。”她說:“知道,已經準備瞭,燉肉,行嗎?”我說:“太行瞭,肉還不行?”這時我註意到她的另一手裡,拿著一支雙筒獵槍,我說:“你怎麼帶著槍?”她說:“沒有槍,你怎麼吃肉?都是我打的。”我跟在她後面,一路走著,因為知道遲早會走到,所以力氣也回來瞭,腳也有瞭知覺。

進到屋裡,她讓我先上炕,然後從灶臺上,盛出一碗肉,說,“吃吧,狍子肉,吃完說話。”我說,“我吃我的,你說你的,我時間很緊,客戶還在等著,辦完該辦的事趕緊回去。你知道我現在幹什麼嗎?”她沒有回答,把筷子遞到我手上。我發現這個矮房的墻很厚,炕熱得發燙,褲子好像都要烤焦瞭。身上剛暖和過來,就開始猛烈地冒汗,隻好脫得隻剩一件襯衫,繼續吃肉。襯衫是公司統一做的,上面有我的上司擬的標語,前胸是:燃燒自己,留下純金的舍利。後背四個字:不要紙幣。炕隻有一個,人,有兩個,晚上怎麼睡呢?我突然想到。借著方桌上的油燈,我偷偷地仔細看瞭看小米,比過去胖瞭一圈,頭發也比過去黑瞭不少,過去她的頭發是天然的亞麻色,隨著弧度的變化深淺不一,我曾經給她梳過,拿在手裡好像正在熔化的金屬,而現在,完全黑瞭,盤在腦後,民國畫像中的人物一般。我隨後發現,屋裡的墻上掛著長短不一,各式各樣的獵槍,地上堆著一個麻袋,敞著口,半麻袋子彈,也是有大有小,不過都是金光燦燦。她開始說話瞭,好像一個給孩子講故事的母親。“五年之前,我和老蕭搬到這裡,這裡是他的老傢。搬來不久,我們就發現這個地方正在下沉,其他住戶陸續地都搬走瞭。但是老蕭不走,他覺得,這個地方突然下沉瞭,一定有它的原因。後來他終於發現,是有人動瞭那個蘋果。”我從燉肉上抬起頭,說,“什麼蘋果?”她說,“這裡原來有過一個小教堂,幾百年前一個英國傳教士建的,村人不叫它教堂,叫它外國廟,每幹六天活,就休息一天,去外國廟聽福音。這個傳教士手巧,在外面背回一塊山石,自己動手雕瞭一條大魚,因為這裡不知道為什麼,冬天的時候能捕到一人高的大魚,他心裡喜歡,就雕瞭一條大魚,雕著雕著,從石塊裡掉出一塊玉石,有拳頭那麼大,他拿起來看瞭看,把這塊玉石雕成瞭一隻蘋果,放在大魚的嘴裡。這座石雕村裡人都很喜歡,叫它蘋果魚。後來傳教士老瞭,死瞭,教堂也荒瞭,成瞭祠堂,耶穌像搬走,換成瞭祖先的牌位,偶爾有不肖子孫在前面跪著,‘文革’的時候,也在那前面打死過人,可是蘋果魚一直擺在那,沒人動它。”

這時我再次聽見瞭發動機的聲音,起初以為是自己的幻覺,車子坐得久瞭,發動機映進瞭耳朵裡,可是不是,聲音來自外面的河面上。然後又寂靜無聲。小米把放在炕頭的獵槍拿起,說:“你下來。”我說:“什麼?”突然一顆子彈飛進來,把我面前的大花碗打碎瞭,肉湯灑瞭我一身。我從炕上滾下來,趴在地上,緊接著一串子彈飛進來,桌子都打翻瞭,墻上噼裡啪啦向下掉著彈殼。小米抓住我的衣領子,把我拉到窗根底下,說:“故事還沒講完,一會接著講。你打過槍沒?”我說:“當然沒,我摸瞭十幾年筆桿子,現在賣理財。”她坐在地上,從墻上勾下一把長槍遞給我,“用這個,能打六百碼,打一槍拉一次栓,記住,你不打死他,他就打死你,你就能打準瞭。”說完端起槍伸出窗戶,開瞭一槍,外面傳來短促的一聲喊,應該是有人中瞭彈,然後又是一串子彈鉆進來,射在對面的墻上。我探頭朝窗外看瞭一眼,一輛長途汽車橫在大約一百米外的河面,是載我來的那輛,車後面亮瞭一下,一顆子彈飛來,打中窗框,木屑濺在我頭發上。我問:“他們是什麼人?”她說:“來搶老蕭的。”我說:“老蕭不是死瞭嗎?”她說:“這個一時說不清楚,做事要專心,先把他們打退再說。”我把槍桿伸出窗外,縮著腦袋開瞭一槍,步槍從我手中向後飛走,掉在地上。“用肩膀頂著,你這麼開槍,一會得把我打死。”小米一邊說著,一邊有條不紊地還擊,每一槍出去,都有喊聲應著。不一會外面安靜下來,有人用大喇叭喊道:兄弟媳婦,我給你算著,你已經傷瞭我們十六個,待我們逮到你,一刀一刀給你找回來。小米不回答,向窗外又放瞭一槍。大喇叭接著喊道:兄弟媳婦,你嫁到我們這裡,哥哥對你咋樣?若不是怕你餓死,誰教你打槍?哪個爺們多看你一眼,哥哥就踢碎他卵子。把我兄弟的屍身給我,過去的事一筆勾銷,馬上接你去吃餃子。傷瞭幾個人算什麼?誰叫他們不會躲?我說:“是土匪?”“不是,是村長。”“是噴火那個?”“是他。”“他搞老蕭的屍體幹什麼?”“要拿去燒瞭。”外面車的引擎發動瞭,不出意外是由那個司機駕駛的,怪不得他的車子破成那樣,原來白天是長途汽車,晚上就是掩體。大喇叭又喊:兄弟媳婦,聽說一個小子進瞭你的屋,我兄弟才死不久,你把腿給我夾緊瞭,莫把人丟到外面。我們吃瞭餃子再來,看你挺到啥時候。

村長走後,小米把地上掃瞭掃,桌子翻過來,又給我盛瞭一碗肉,說:“子彈快打完瞭,你吃完趕緊給老蕭下葬。”我說:“好,辦完事我就回去,要不一定得被開除。”她說:“我接著講。”我夾起一塊肥肉說:“你講你的。”

“幾年前,村長要把祠堂翻修,怕把魚給碰瞭,就想把魚搬到外面,一不小心蘋果從魚嘴裡掉瞭出來。村長把蘋果撿起來,還沒來得及放回去,祠堂周圍就起瞭霧,大霧迅速籠罩瞭整個村子,對面看不見人,大傢都立在原地不動,怕走進河裡頭。等霧退瞭,有人發現,河邊晾著的漁網裡,全都是長著六隻鰭的大魚,扔進鍋裡燉瞭,味道極鮮,吃完之後身上熱氣滾滾,吃得多的人張嘴就能噴出火來。村長覺得此事一定跟蘋果魚有關,就開瞭全村大會,在全村人面前做瞭實驗,隻要蘋果放在魚嘴裡,就平靜無事,和過去幾百年沒什麼兩樣,魚還在冰面底下,須鑿個窟窿,下進漁網才能逮到;蘋果從魚嘴裡拿出,村周圍就每天一次大霧,無論掛多少張網,霧退瞭一定都是滿的。於是全村表決,全票通過,把蘋果拿出來,放在村長傢裡保管,之後每天下霧就在霧裡張網捕魚,魚裡面有特別大的,一人多高,會飛,就拿槍打死。結果一年過去,有的人傢在睡夢中突然掉進水裡,全都淹死瞭,整個鎮子正在被冰水侵蝕,看樣子遲早都會陷進水裡。於是大傢幾乎全都遷出瞭,但是每天還會按時回來,到冰面上的霧裡捕魚。”

我說:“你說瞭半天,我都飽瞭,還是不知道老蕭是怎麼死的。”她說:“老蕭回來之後,覺得事情不對頭,晚上就去村長傢裡把蘋果偷瞭出來,想放回魚嘴裡,可是他發現,不知道啥時候,那條石魚已經沒有瞭,隻剩下一個座子。”我說:“然後呢?”她說:“然後他就在這個屋子裡,跟我交代瞭一些事情,主要是關於你,還有他的詩稿,無論如何要讓你來,把他和他的詩稿埋瞭,然後他吻瞭吻我,說,現在隻有一個辦法能盡到他的責任,不讓我們沉沒,然後他把蘋果吃瞭下去。”我說:“再然後呢?”她說:“吃下蘋果後他就沒醒。每天還會下霧,霧裡還是有魚,但是比過去小瞭,也少瞭。村長想把他的屍體搶走,燒瞭,把那個蘋果煉出來。”我說:“完全明白瞭,他的屍體和詩稿在哪裡?”

小米從房子角落裡拖出一個大行李箱。我認識它,那是一年生日我送給她的,當時我光著身子鉆進裡面,由老蕭拖到她的寢室,給瞭她一個surprise(驚喜)。她把行李箱打開,裡面躺著老蕭,啥也沒穿,雙手放在胸前拿著一摞稿紙。我蹲下仔細看瞭看,活的一樣,臉上沒有皺紋,肌肉也沒有僵硬,唯一特別的是,胡子完全白瞭,像是聖誕老人。我說:“冷不?”他不回答,我趴在胸前聽瞭聽,確實沒有心跳瞭,皮膚是涼的。我拿下他手裡的稿紙,翻瞭翻,工工整整寫瞭大約三十首詩。從字體看,好像是從兒時開始到最後的,開始的幾首筆畫歪歪扭扭,個別字還用拼音代替,寫文具盒,寫村頭的樹,後面的字就越來越純熟,翻到最後一頁,隻有一個題目:《長眠》,沒有詩句。我說:“這個沒寫完?”她說:“這頁是送給你的,是他唯一的遺產,其他的都埋掉。”“你也是他的遺產啊。”說完我把那頁紙揣進懷裡,剩下的稿紙放回他手中,再一次把他看瞭看,除瞭死瞭,還是那個老蕭,一點都沒變,然後把行李箱扣上,拉鏈拉好。“埋吧。”

小米遞給我一把鐵鍬,自己手裡也有一把,指著腳下的地面說:“這兒挖。”我說:“石灰的,能挖得動?”她說:“已經軟瞭,挖吧。”我把鍬往地上一蹬,果然插瞭進去,挖出一攤黏土。我們兩個便你一鍬我一鍬挖起來。挖到大約兩米見方,我把襯衫也脫瞭,光瞭膀子,汗水順著脊梁往下滴,我說:“差不多瞭,你把老蕭遞我。”她說:“不行,還得挖。”外面天色漸亮,不知不覺挖瞭一宿,小米把一根麻繩拴在我腰上,我下到坑裡,她用另一根麻繩把裝土的鐵桶提出去。又挖瞭一會,腳邊滲出水來,冰冷刺骨,抬頭看小米,腦袋像樹上的桃子那麼小瞭。她沖我喊道:“快挖,他們來瞭。”我再次聽見鞭炮似的響聲,幾個彈殼掉在我腦袋上,小米一手向外拉著桶,一手拿著槍還擊。我揮舞著鍬努力向下挖去,冰水已經沒到瞭我的膝蓋。這時聽見小米喊道:“可以啦,閃開。”我向旁閃身,行李箱落下來,豎著掉進冰水裡。我把箱子放平,它馬上沉瞭下去,好像千斤重,沉到瞭我的腳邊。“抓住繩子,拉你上來。”上到地面之後,發現小米已經中瞭兩槍,一槍在大腿上,一槍在肩膀。她偎在墻上,搖瞭搖手中的槍說;“嗯,沒子彈瞭。”我穿上衣服,感到寒風刺骨,說:“瞭解。我們投降嗎?”子彈還在飛著,外面沒有喇叭聲,我從窗戶向外看,長途汽車在冰面上緩緩開著,一群穿著棉襖皮靴的人,躲在車後面探頭探腦,朝屋裡放著槍。“你會遊泳嗎?”小米說。我說:“你忘瞭,有一次你在遊泳池裡抽筋,我去救你,你差點把我勒死,還是遊出來瞭。那天沒有老蕭。”她說:“想起來瞭。一會找機會你就遊出去。”我說:“都凍瞭,往哪遊?你怎麼辦?”她說:“我沒事,我陪著老蕭,他會照顧我,你不用擔心。記得那時候我說過嗎?我得跟他走。”我看見血從她身上兩個窟窿淌出來,黑色的棉襖和棉褲變成瞭紫色,知道她產生瞭幻覺。我咬瞭咬牙,從窗子跳出去,向河面奔去,“投降啊!投降瞭!投降!”子彈從我身邊飛過,有一顆打穿瞭我的袖子。車子停瞭下來,村長和司機從車後面走出來,村長說:“服瞭?”我說:“服,趕緊救人。”司機說:“兄弟,別挑我,你坐過我的車,不是針對你,事是事,人是人,老蕭呢?”我說:“埋在屋裡,進屋就能看見。”村長拿出喇叭,朝車後喊道:“都給我上車,我們開過去,辦完瞭事兒我請客吃火鍋。”車後走出無數的人,男女老少都有,手中都拿著槍,隻有村長的兒子手裡拿著板磚。他們呼呼啦啦走上車,你擠我我擠你,這破車還真能裝,那麼多的人全都擠瞭進去。我扒住車門剛想上去,村長用喇叭敲瞭敲我的手說:“沒地方瞭,該幹嗎幹嗎去,這兒是你待的地兒嗎?”說完指瞭指河對岸的廣袤黑暗,車門關上,搖搖晃晃向前去瞭。

我站在冰面上,看見老蕭和小米的房子,煙囪上又冒出瞭炊煙。怎麼回事?難道她在這個節骨眼上又餓瞭?這時冰面開始搖晃起來,我一屁股摔倒,前方的冰面裂開瞭,發出巨大的聲響,好像無數野獸在平原上奔騰。長途汽車掉瞭下去,我看見村長在水和冰塊中揮舞著手,嘴裡噴出火來,發不出聲音,然後沉瞭下去,火熄滅瞭,整個汽車都沉瞭。緊接著四面八方的冰全都碎瞭,水從冰下湧出來,把我吞瞭進去。我奮力踩著水,讓自己腦袋保持在水面上方,這時我看見整個村莊沉沒瞭,目力所及全都變成瞭一片汪洋。我心想,完瞭,小米也沒瞭,遺產我繼承不上瞭,隻拿回一張破紙。然後一個大浪打來,我嗆瞭兩口水,等我翻瞭幾個個兒,再次探出腦袋,卻看到瞭奇妙的景象。小米的房子還在,還冒著炊煙,隻是並不再是待在土上,而是漂浮在水裡,順流向遠處漂去。我喊著她的名字,小米,小米,你這是去哪?窗子裡沒有人影,她沒有回答我。我繼續喊道:老蕭,老蕭,你大爺的,你要把小米帶到哪去?還是沒有人回答我,隻有雷鳴般的水聲。隻見那棟房子越來越小,終於看不見瞭。

我再一次沉到水下,看到瞭村莊的土地,祠堂,水井,磨盤,漁網,都在水裡。司機從一個方向遊瞭過來,他長出六隻魚鰭和兩隻爪子,正愉快地遊著,完全沒有註意到我。我知道無論如何,這次小米是徹底不見瞭,我以後再也接不到她的電話或者和她一起挨槍子兒瞭,便在水裡哭瞭一陣,然後擦瞭擦眼淚,向著火車站的方向遊去。

坐上火車,我借瞭鄰座的手機給上司打瞭一個電話,說自己的腎結石治好瞭,水流通暢,再也不用擔心堵住,明天就可以上班。他很高興,說沒想到你還真回來瞭,本來想辭退你,又嫌麻煩。我表瞭表忠心,把電話掛掉。手提包落在小米的房子裡,裡面裝著一些本想在火車上處理的文件,現在無事可做,就伸手把老蕭留給我的稿紙掏瞭出來。

長眠,這個傢夥是什麼意思,我琢磨著,長眠?

長眠

沒有人能躲開子彈,

除非你已經死瞭。

沒有人能不被溺死,

除非你有鰓。

沒人能不憎惡愛情,

除非她也愛著你。

讓我們就此長眠,

並非異己,

隻是逆流。

讓我們就此長眠,

成為燭芯,

成為地基。

讓我們就此長眠,

醒著,

長眠。

《平原上的摩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