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小子在這幹什麼?!”
安大娘話音剛落,另一個仆婦突然尖叫起來,她剛才被安大娘那一巴掌驚得退後一步,撞著半開的窗,隱約聽見窗下一聲低微的驚叫,回頭才發現窗戶底下蹲著鳳傢的二小子。
立即有人過去,將鳳皓拎瞭進來,鳳皓早已嚇白瞭臉,期期艾艾說不出話,鳳知微皺瞭皺眉,安大娘卻像發現瞭寶貝,尖聲道:“皓少爺在這裡做什麼?也是來偷東西的?”
鳳皓被那個“偷”字驚得渾身顫瞭顫,看瞭鳳知微一眼,怯怯低下頭。
他這神情看在安大娘眼底,老婆子目光一閃微有喜色,突然放柔瞭口氣笑道:“少爺年紀小不懂事,被人唆使犯些錯也沒什麼,隻是和大娘好好說說便行瞭,莫要等到夫人來瞭,不好下場。”
鳳皓猶豫著,袖子裡手指無意識的絞在一起,一點異香隱約散發,指端還可以看見一點點金絲狀物體,眾人都看見瞭,卻都掉開眼光,隻齊齊盯緊鳳皓。
“皓少爺,大事面前,是非可得拎清楚,”安大娘似笑非笑,下巴對前府方向一點,“老爺軍法治府,最容不得偷雞摸狗的事,何況失竊的是上供的禦膳?就算明日陛下不怪罪,老爺知道,也一定會將你逐出府去,皓少爺,你看……”
她語音長長,聽得鳳皓顫瞭顫,怯懦的退後一步。
鳳知微吸一口氣,撫住臉的手緩緩放下,盯著鳳皓。
那是和她一起長大的弟弟……
鳳皓被她看得一顫,膝蓋不由自主軟瞭軟,卻立即掉開頭,又退開她身側一步,隨即含混快速的道:“……姐姐說這裡有好吃的,叫我在這裡接應她……”
安大娘舒出一口長氣,嘴角浮現一抹森然的笑意。
四周的婆子們,齊齊挑起瞭嘴角。
鳳知微轉過頭,不再看鳳皓。
“皓兒!”一聲怒喝突然傳來,眾人回頭,才看見門口處,不知何時已經站瞭府中女主人秋夫人,而剛才發話的鳳夫人,正站在她身側,怒視鳳皓。
鳳皓一看見鳳夫人,立即撲瞭過去,大叫:“娘!她們扭得我好痛!”
鳳夫人臉色鐵青,看著鳳皓撲過來,衣袖無風自動,腳下微微挪移,然而隨即便穩住瞭腳,有點僵硬的抬起手臂,接住瞭撲來的鳳皓,將他攬在懷中。
鳳知微冷眼旁觀,目光一閃——母親剛才的姿勢,有點奇怪呢……
然而仿佛那是她的錯覺,轉眼間鳳夫人已將兒子摟在懷中,低聲撫慰。
秋夫人鎮靜的看著這一切,聽著急急趕上的安大娘添油加醋回報,突然轉頭問鳳皓,“皓兒,是知微讓你在窗下等的?”
滿室靜默,忙著撒嬌的鳳皓有點僵硬的抬起頭來,嘴唇囁嚅瞭幾下,看瞭看鳳夫人。
鳳夫人手指抖瞭抖,掉開眼光,鳳知微看見她悄悄蹭掉瞭衣袖口一點金黃的食物,那是鳳皓剛才撲過來時,粘在她身上的。
鳳皓神情有點迷惘,似是沒明白母親的意思,然而鳳夫人不阻攔已經壯瞭他的膽氣,被逐出府的命運也讓他不願意面對,狠下心,脖子一梗便要開口。
鳳夫人卻突然攔住瞭他,轉身,對秋夫人躬瞭躬。
秋夫人微微還禮,嘴角浮現一絲瞭然笑意。
一直看著母親的鳳知微,突然輕輕舒瞭口氣,眼神裡浮現一點欣慰的快樂。
這世上還是有人會為她辯白的……
隨即她聽見鳳夫人低低道:“夫人……知微年輕不懂事,貪饞,還望您多寬涵……”
鳳知微突然退後一步。
彷如悶雷劈在心底,裂出一道深而黑的寬縫,焦炭一片,血痕殷然。
面上卻換瞭淡淡笑意,清而淺的,不像是笑,倒像是墨筆畫上去,弧度完美卻僵硬,而那眉卻是輕揚的,目光卻是粼粼流轉的,一動一靜間,生出詭而艷的氣韻,彩俑般令人心底森涼。
秋夫人倒是怔瞭怔,她瞭解鳳傢姐弟,尤其瞭解不富貴卻紈絝的鳳皓,今日之事,很明顯是鳳皓貪饞,卻畏事栽贓給親姐,她原以為出名剛烈的小姑子一定會為知微辯白,看她剛出現時氣憤填膺的模樣,接下來那句話一定是責子救女,不想……居然會是這個結果。
果然還是兒子重要些……秋夫人淡漠的想著,又想鳳傢這個女兒,看似溫柔和順,在秋府一角不爭不求,淡漠度日,卻從無人可以從她母女那裡討到任何便宜。
她突然想起當年小姑子攜兒帶女跪在府門前,她命傢中上下不得報給老爺,老爺也裝作不知,鳳夫人在門外凍病昏迷,當時鳳知微不過四歲,卻毫不慌張,立刻拉著弟弟跪到巷外大街上,姐弟倆什麼都沒說,隻含淚一言不發,路人見瞭,都覺得小小孩子十分可憐,陪著唏噓,隻跪瞭一天,秋府上下便吃不消世人非議,隻得將母子三人接瞭進府。
小小年紀,知道引發世人議論給秋府施加壓力,又選瞭母親凍病的時候發難,讓世人不至於責怪鳳夫人利用孩子博門路,這等分寸把握和臨事智慧,事後想明白,便覺得心中發寒。
又想起自己想把她配給劉管事傢兒子,這孩子在她面前一句拒絕也沒有,卻“無意路遇”老爺,一句“三小姐看中知微的玉釵兒,給她送去。”引得老爺詢問玉釵來歷。
她便答:“劉傢的送來的,難得妹妹喜歡。”
事後老爺大發雷霆,責她治傢不嚴,外面婆子意味不明的東西,竟然露在瞭大傢小姐眼中,真要讓知微送給瞭天真不懂事的三小姐,傳出去名聲怎麼說?
這許多年這孩子在府中地位尷尬,卻能保住自己不被擺弄,又不顯山露水,這般定力耐性,讓人想著總是不安。
如今,倒確實是個機會。
“說起來也不是什麼大事。”秋夫人笑著,近乎慈和,“自傢人怎會為難你們,明日聖駕駕臨,換瞭便是,陛下公主待秋氏一向親厚,不會計較這些。”
鳳夫人臉上一喜,轉頭看鳳知微,鳳知微不動聲色看窗下一朵隨風飄搖的花,手攏在袖子裡。
“隻是……”秋夫人果然話風一轉,“也難保下人哪個嘴快,傳出去不好收場,老爺又是個性烈的,治傢又嚴,到時候雷霆一怒,侄女兒隻怕要吃虧……”她微微笑,看向鳳知微,“侄女兒還是暫時出府避避?放心,一切有舅母為你擔待。”
這還是要逐出府瞭,眾人都聽出瞭意思,浮出一臉薄薄的笑。
鳳知微雖然不受尊重,但也算自小養在深閨,這麼個纖纖弱質的大傢小姐,一旦逐出府面臨的會是什麼?就算日後接回來,這曾流落在外的名聲傳出去,她也永遠無法再配一門好親事。
安大娘舒展出一臉笑,拔去瞭眼中釘,真是愉快。
鳳夫人神色一急,正要說話,秋夫人卻突然側身,親自為她整瞭整鬢,又將自己鬢上一朵紅寶珠花取下,插在鳳夫人鬢上,笑道:“皓兒還未長成,微兒又不太懂事,妹妹操心太過,眼見著也蒼老瞭。”
一句“皓兒還未長成”,讓鳳夫人竟然激靈靈打個寒戰,她半偏著臉,抬手摸瞭摸那珠花,手指微微抖顫。
隨即她垂下眼,低低道:“多謝嫂嫂關愛……”
黃昏霞光穿堂入戶,將眾人臉色都映得鮮艷,那傳聞中剛烈明亮的女子,卻灰暗的沉在一角的暗影裡,霞彩抹上她的頰,襯出一片冷月光似的霜白。
鳳知微立在冬日的黃昏裡,隻覺得衣單襟寒,忍不住將袖子攏得更緊些,她目光無聲的流過去,在鳳皓唇紅齒白的臉上轉瞭轉,在娘鬢邊珠花上轉瞭轉,那紅寶珠花艷麗熠熠,壓著不再鴉青的鬢,隱約挑出白發一絲,不覺華美卻覺滄桑。
這是她的弟弟,這是她的娘親。
鳳知微垂下眼,一瞬間居然綻出點笑意,不蒼涼不悲傷,不諷刺不激憤,很平和的笑意。
眾人戒備著她發作,哀求或者哭泣,卻不想她這般神情,一時都有點發愣,鳳知微卻突然轉身,一言不發,走瞭出去。
這回連秋夫人也怔住瞭。
鳳知微頭也不回,一直走到安大娘身前停住。
她鬢發先前被安大娘一巴掌打得微亂,半掩的鬢發間指印宛然,安大娘有些驚懼的看著她,這才想起剛才自己以奴欺主已經犯禁,如今鳳傢小姐即將被逐,臨走前出出氣還她一巴掌,夫人心中有愧,隻怕也不會管。
她畏縮的退後一步,鳳知微站定她身前,揚起手。
眾人都等著那清脆的一巴掌響起。
鳳知微卻微微一笑。
她一笑間神光離合,明明一張黃臉貌不出眾,卻令人覺得容光極盛,竟至炫目。
一片屏息寂靜中,鳳知微抬手……摸瞭摸自己臉上的指印。
她神情近乎懷念,竟似想通過指尖的觸摸,再次體驗那巴掌落下時震動的疼痛。
然後她放下手,溫柔的笑著,湊近愣住的安大娘耳側,輕輕道:
“一巴掌的利息……等我來取。”
她笑,在眾人看不見的角度輕輕拍瞭拍安大娘的臉,隨即一步跨出門外。
前方夕陽溫暖的射過來,後方眾人驚訝的目光森涼的打在背後,她在中間,返身而去的背影單薄。
卻不曾回頭。
不去看弟弟毫不心虛神情,不去看娘親眼底的苦澀,不去想親人背叛,不去想出這門外即將面對的是什麼。
她隻是近乎安詳的邁入那輪碩大的夕陽,在撲面的金光裡深深吸氣。
對自己說。
“我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