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到人到,一抹翠色人影直直跨進門來,是來遲的秋三小姐,比鳳知微小一歲的秋玉落。她可以算是自幼和鳳知微一起長大,卻和她性情南轅北轍,十分倔傲。
秋玉落直奔入室,看也不看鳳知微一眼,隻盯著秋夫人,語氣滿是不可置信,“母親,采葭院當初我要瞭幾次你都不給我,現在要給一個外人?”
秋夫人暗暗叫苦,她沒法和女兒說清楚這其中利害,卻又不能任女兒再像以前那樣對待鳳知微一傢,十餘年的習慣一朝扭轉,別人還好辦,自己的兒女卻最無法交代,一眼看見鳳知微不出聲不解釋,看好戲似的坐在一邊,更是心中鬱悶。
鬱悶之中,也有狐疑升起——以鳳知微現在的情形,未必一定要回秋府,她回來,是舍不得鳳傢母子?是為瞭一雪多年之辱?還是有其他打算?
疑惑一閃而過,秋夫人打起精神,牽過女兒,笑道:“你鳳姐姐終於回來瞭,還不快去見過?”
“我姐姐嫁在南海佈政使常傢。”秋玉落噙一抹冷笑,“這算哪門子的姐姐?”
她今天原本被囑咐不必去夫人那裡請安,老實在屋內刺繡,不想繡瞭沒幾針,安大娘求見,鼻青臉腫的嚇瞭她一跳,她自幼由安大娘照顧長大,情感深厚,聽得安大娘哭訴,頓時怒從心起,丟下繡繃便過來瞭。
“玉落!”秋夫人沉下臉,“你太不曉事瞭!”
秋玉落將臉一扭,直對上瞭鳳知微,“她什麼時候去瞭外公傢我怎麼不知道?母親,您可不要被小人給騙瞭。”
“府裡的事,本就不用你過問。”秋夫人示意左右扶走小姐,“你年紀不小瞭,還這麼毛躁,當真要丟我秋府的臉面?還不回去做你的繡活!”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倒更加激起瞭秋玉落的火氣,她鐵青著臉色,死死揪住榻上細絲龍須席,眼裡已經汪上瞭一泡淚,“做什麼繡活?做什麼繡活?我為什麼要做繡活?”說到最後一遍,聲音已經完全變成哭音。
秋夫人臉色也變瞭,暗恨自己心緒不定說錯話,嘆一口氣,正要說句軟話打發走女兒,鳳知微已經笑吟吟站起。
“三小姐不必擔憂。”她道,“知微怎麼敢住大小姐的閨房呢?我看原先那萃芳齋不錯,空著也是可惜,就那裡吧。”
“算你識時務!”秋玉落冷冷一哼。
“那是自然。”鳳知微嫣然道,“姐姐可不敢惹怒三小姐,壞瞭你心緒,這繡活最要屏氣寧神,不然繡出來不如意,可是姐姐的罪過。”
“你——”秋玉落氣結,這女人如此可惡!明知道她忌諱這話題,還故意刺她!
她轉念想起這半年來自己跌宕多折的婚事,想起那日初冬雪後,內院花墻邊那人驚鴻一瞥,曼陀羅淡金妖嬈,回眸一段風流香,想起夢想正一日日離自己遠去,繡著嫁娘的嫁衣,卻嫁不著心中的良人,一瞬間悲從中來,眼淚盈在眼眶,卻倔強的不肯哭,昂頭拂袖而去。
“落兒真是不懂事……”秋夫人無奈的別開臉,隨即邀請鳳知微,“一起用飯吧。”
鳳知微看著秋玉落背影,想起燕懷石打聽到的一些消息——秋傢小姐原本訂瞭一門親事,眼看就要下聘,太子逆案爆發,那傢人失勢發配邊疆,隨即又訂瞭英國公傢的二公子,沒多久英國公又牽涉上當年的功臣被誣案,婚事又沒成,鳳知微聽燕懷石口氣,秋傢自從太子和五皇子之事之後,也有心向如今聖眷正隆的楚王靠攏,秋傢大小姐嫁的是南海佈政使常傢的長子,常傢正是五皇子母妃常貴妃娘傢,常氏高門巨族,很有勢力,如果秋傢幺女嫁瞭楚王,秋傢兩個女兒,分別嫁給兩個派系,也就基本可保在皇權之爭中不倒瞭。
然而接連兩次婚事未成,京中好事人等,已經給秋玉落安上瞭個“妨夫”的惡名,秋尚奇臉皮再厚,也不好意思求為楚王正妃,秋傢嫡女也萬萬沒有做妾的道理,這事也就不敢再想,打點精神,給秋玉落訂瞭中書李學士傢的長孫,李傢素有清名,海內大儒,這種清貴文臣,放在哪一朝都是君王得用的對象,秋尚奇吸取教訓,這次好像終於沒有選錯。
隻是李公子據說正在外讀書遊學,所以婚期定在瞭明年。
鳳知微覺得那名字有點耳熟,仔細一想才想起來——那不是被自己擠瞭蛋的李公子嗎?
秋傢小姐這個婚姻運,還真是跌宕啊……
“一起吃吧。”出神中聽見秋夫人邀請鳳夫人和鳳皓,然後是鳳夫人低聲的委婉拒絕。
她微微冷笑起來。
“娘,別走,”鳳知微溫柔攙住瞭鳳夫人,“這麼久,您不想我嗎?”
明明告誡瞭自己,從此冷心冷情,隻做表面假文章,不再自尋煩惱,然而這句撒嬌一出口,不知怎的心底便一酸。
鳳夫人看著鳳知微,抬手撫瞭撫她的臉,沒有說話,鳳知微嗅見她指間熟悉香氣,心底酸澀越濃,趕緊退後讓開。
“夫人,娘。”她反客為主淺笑斟酒,“這窖藏的‘一斛珠’實在不錯,馥鬱醇厚,回味無窮,都來喝一杯。”
···
一席“接風飯”備得隆重,吃起來卻草草,除瞭鳳皓鐵青著臉色埋頭大吃,其餘人都各有心思,蜻蜓點水。
飯後鳳知微便去瞭萃芳齋,秋府管傢很有效率,頓飯工夫已經打掃幹凈,還有些擺設秋夫人說明日送來,又說讓鳳氏母子一起搬過來,鳳夫人卻一口拒絕。
鳳知微不置可否,關門休息,過瞭會兒,秋府後院一處偏僻院墻外,燕懷石接到瞭換裝偷溜出來的鳳知微和顧南衣。
“有客。”燕懷石簡單通知。
鳳知微看看他臉色,一笑:“不會是那些貴人吧?”
“你真是水晶心肝。”燕懷石笑,“想躲?”
“躲什麼?”鳳知微一笑舉步,直奔自己府門,“早入瞭泥潭瞭。”
“什麼泥潭?魏府亭臺雅致,樓閣玲瓏,若是泥潭,我那王府便可說是羊圈瞭,哈哈。”一聲長笑,一人龍行虎步,大步迎出。看那姿態,倒像他才是魏府主人。
鳳知微含笑迎上施禮,“未知魏王殿下駕到,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受封魏王的二皇子寧昇,大笑著扶住鳳知微不讓她施完禮,神情爽朗,態度親切,隻是雙目閃動間,似有不快之色。
“二哥自謙也不能這麼說。”忽有一人笑意冷峻,緩緩而來,“您那魏王府,異士能人雲集,怎麼能說是羊圈,好歹也是個牛圈。”
淳於猛立即控制不住,噴的一笑——二皇子寧昇,好武不愛讀書,為此常遭天盛帝斥責,有次曾說他“老二混沌,如土牛木馬。”這事朝中上下都知道,早已引為笑談,如今五皇子當面揭醜,直腸子的淳於猛第一個控制不住。
寧昇斜眼看著淳於猛,鳳知微上前一步,擋住他的目光,笑道:“五殿下也光降舍間,真是蓬蓽生輝。”
“魏先生不必和他謙虛。”二皇子寧昇拍鳳知微肩膀,“老五看似冷面,其實心腸最熱,但凡什麼好事兒,萬萬不能錯過的。”
這是在暗諷五皇子寧研牽涉入前段時間的功臣被誣舊案一事瞭,鳳知微心中嘆口氣,心想你兄弟水火不容,也不能站在我傢門口吵架啊。
“哥哥們這是在做什麼?堵住人傢門口不讓主人進門嗎?”溫和清朗笑語傳來,號稱“七賢王”的七皇子寧羿,很及時的出來打圓場。
“今天真是好日子。”鳳知微揚眉笑,手一引,“王爺們請。”
幾位皇子各自一笑,都隨瞭鳳知微進府去,他們早就有結交鳳知微之意,隻是皇子不得隨意結交外臣,不敢輕舉妄動,前幾天禦書房父皇查考功課,將他們都教訓瞭一通,還說瞭一句“朝中那麼多才貫古今的學士,你們這些蠢貨都不懂請教?”頓時雲開見月明——還有比請教“國士”更合適的嗎?
於是老二當晚召集自己府中一應美貌姬妾,比較來比較去,挑出最美的,一大早便興沖沖奔來,在東陽大街卻“偶遇”五皇子,美人們隻好扔在半路,兩人結伴而行,路過“山月書房”,五皇子卻又說想起有問題要請教魏先生,書卻忘記帶來,不如在書房買瞭新的帶去,然後再次在山月書房“巧遇”七皇子,兩人行變成三人行。
二皇子寧昇心中憋屈,見誰都笑得寒光隱隱。
鳳知微都看在眼底——朝中傳聞,二王烈、五王冷、六王風流七王賢,其實都未必是那回事,二皇子要真是個大炮性子,剛才那話怎麼回得那麼敏捷?皇傢子弟,沒一點城府,早就白骨化灰瞭。
不過她還是有點慶幸的——最不想看見的那個人好像沒來,真好,真好。
各自心懷鬼胎的王爺國士四人組一路進府,鳳知微笑道:“這暑熱天氣,屋中怪悶的,王爺們請移步後院攬月亭,也涼快些。”
“好。”二皇子嘻嘻笑道,“我知道你這原先是右中允老王的宅子,他那攬月亭建在高處,可登高攬月,迎風送爽,算是京城一絕,亭中更有曲水流觴,咱們今兒有得玩。”
“殿下英氣豪烈,竟也喜歡這些文人小玩意。”鳳知微笑,“我以為橫槊賦詩更適合殿下一點……”
她的話突然頓住。
王爺們腳步唰的齊齊停下,仰頭,瞪眼,表情精彩。
前方白石建就矮山一座,小山之上有亭翼然,簷角下高低錯落垂著玉鈴鐺,風過聲音琳瑯,每隻鈴鐺聲音都略有不同,一起被風吹動時,便如絕世伶人,奏自然高妙琴音一曲。
亭中有人。
那人執玉杯,斟碧酒,倚亭欄,月白衣袖繡平金螭紋,明珠金冠束流水烏發,高亭長風流暢滑過,掠起他鬢發少許,他伸手輕輕一挽。
亭中侍女齊齊失瞭呼吸。
絕代風華。
而他閑雅散漫姿態,便如此間主人,一杯盡斜斜一舉,立即有婢子為他殷勤斟上。
底下眾人都看傻。
“都來齊瞭?”他在高亭之巔,反客為主,舉杯含笑邀請,“來,來,小魏傢窖藏的‘平江春’實在不錯,馥鬱醇厚,回味無窮,不用客氣,都來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