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魏知非你不嫁,你非魏知不娶。
鳳知微氣急反笑,在半空中嘿嘿道:“公主,有沒有人告訴你,霸王硬上弓,常常一場空?”
“本宮隻知道,”韶寧公主氣勢洶洶答,“當為卻不為,到頭一場空!”
“……”
八個壯漢抬著捆成僵屍狀的韶寧公主傢的戰利品,招搖過市,僵屍鳳知微於半空之中悠悠蕩蕩,望天長嘆道:“這年頭,男色誤人啊……”
一群跟在後面躲躲閃閃意圖看熱鬧的內侍,紛紛閃瞭腰……
鬧哄哄行到禦書房,陛下不在,說是叫去楓昀軒,又沖去楓昀軒,人還沒到,二樓窗戶霍然打開,一人探出身子嚷:“哎喲,這不是魏大人嗎?哎呀,怎麼豎著出去橫著進來啦?”
鳳知微直挺挺一瞅,赫連錚笑得眉毛都飛起來的臉沖入眼簾,這傢夥怎麼會在這裡?
“早啊世子。”她笑瞇瞇打招呼,“請恕下官甲胄在身不能施禮。”
赫連錚身側,突又冒出一個人來,抱著個茶盞,仔細的看瞭看鳳知微,道:“橫看成嶺側成峰,魏大人這個姿態倒撩人得很。”
鳳知微掀掀眼皮,將樓上那人也仔仔細細打量一番,道:“遠近高低各不同,殿下這個表情也發人深省得很。”
赫連錚心情大好,哈哈大笑,“不識廬山真面目,殿下,魏大人可不是任你欺負的庸臣哦!”
“隻緣身在此墻中。”寧弈抱瞭茶杯淡淡轉身,“青溟書院塔樓上那墻,真高。”
赫連錚:“……”
“韶寧你在幹什麼!”這邊在打嘴戰,那邊又開瞭個窗子,天盛帝鐵青著臉站在窗前,瞪著樓下。
韶寧倔強的昂起頭,大聲道:“父皇我不要嫁別人,我和魏知在禦花園……”,話說瞭半截忽聽半空中僵硬的鳳知微閉著眼睛聲音更大的道:“陛下請恕微臣甲胄在身不能施禮,微臣剛才在禦花園夢遊,聽見瞭一出戲本子,內容是禦花園私定終身,呆書生不解風情,微臣覺得這戲本子很好,很喜歡,很戲劇,公主卻不喜歡,微臣覺得公主不喜歡一定是微臣的錯,是微臣沒能繪聲繪色將本子講得令公主心甘情願的喜歡,微臣慚愧無地五內俱焚,於是自縛來給您謝罪瞭……啊,多謝公主派侍衛幫忙將微臣抬來,微臣不小心把自己捆太緊瞭。”
樓上有人在笑,閣臣們都在軒內辦公,聽著這一套話都對視一眼,心想魏知這小子實在滑頭得泥鰍似的,明明是黑他能說成白,不動聲色便把事情攪瞭過去又說明瞭原委,既堵瞭韶寧的話又全瞭皇傢體面,難怪陛下一見他就眉開眼笑。
天盛帝在樓上聽著,有些繃不住的模樣,勉強皺著眉喝道:“都還是孩子,這點子事跑到楓昀軒來胡鬧什麼?都給朕回去,韶寧!你越發不像樣,當真要朕禁你足麼?”
韶寧仰著臉,聽著鳳知微那話她臉色發白,心知自己要說什麼都已經被魏知堵瞭回去,這個人心思如海,心硬如石,她鬥不過,也得不到,軟求、慢磨、硬要——動不瞭他一分一毫。
她倔強的仰瞭臉,眼眶裡慢慢盈瞭一泡淚,卻因為那昂得太高的姿勢,淚水滾動著便一直不落,如兩顆晶瑩的珍珠,在日光下溜溜的顫著。
天盛帝看見愛女這般神情,有點驚愕這孩子竟然不隻是興趣,竟有幾分真正動情的模樣,心中剛一猶豫,卻聽身後寧弈笑道:“小妹太胡鬧瞭,堂堂朝廷重臣,前途無量的少年英才,給她這麼一鬧,叫人傢以後怎麼做人。”
天盛帝一醒,眼神又冷靜下來,確實,朝中不乏人才,翰林院才子一抓一把,但大多書生誤國,偶有幾個政務通達又有真才實學的,往往性子高傲狷介,難以共事,魏知是近年來少有的才華見識兼具的人才,更兼年輕練達,極有分寸,假以時日,必成首輔之才,這樣的人,給公主做瞭駙馬,從此與仕途無緣,太可惜瞭。
何況這魏知,對公主也不見得就有情,便是出於心疼愛女,也不必硬湊合。
“韶寧!”他硬起心腸,厲聲道,“滾回去!不許再出來!這裡不是你來的地方!”
又命人給鳳知微解綁,鳳知微活動活動手腳,給天盛帝行禮,笑道:“陛下寬宏,不怪罪微臣失禮,也請不要怪罪公主,接下來便是好日子,莫要壞瞭公主心情。”
她這麼一說,天盛帝越發覺得有必要禁足韶寧,都快議婚的人瞭,還這樣亂跑綁人的,到時候婚後駙馬心生不滿怎麼辦?當下一拍欄桿,喝道:“把公主請下去!玉明宮不許任何人出來!”
這是無限期禁足的意思瞭,韶寧公主這回倒不哭不鬧,白著臉仰著頭,狠狠瞪瞭父親一眼,扭頭就走,回身的那霎,一滴眼淚落在塵埃。
鳳知微負手背對她立著,面色平靜無波——對於韶寧,當斷不斷反而害瞭她,今日一番明白拒絕,想必從此她也可以收拾一番錯擲的芳心瞭。
一抬頭看見寧弈倚窗看下來,眼神似笑非笑,突然對她做瞭個口型。
鳳知微皺眉望瞭一眼,半晌才揣摩出那兩個字。
“黑心。”
···
“天盛帝給韶寧公主選瞭永安侯王氏的兒子,暫擬明年完婚,鳳知微也算完結一件事兒,出宮後先回到瞭秋府,因為鳳夫人最近往萃芳齋去瞭好幾次,若不是鳳知微安排瞭人時刻擋著,鳳夫人便闖進去瞭。
“皓兒不見瞭。”鳳夫人一見她,也不問她怎麼長時間不在,直接道,“你能幫我找找嗎?”
鳳知微望著她,心中湧起很多疑問,淡淡道:“在刑部大牢裡。”
“怎麼瞭?”鳳夫人震驚。
鳳知微將事情簡單說瞭說,鳳夫人神色變幻,半晌道:“你弟弟隻是貪財,你還是想辦法把他救出來吧,他哪裡吃得瞭那樣的苦?”
“您就這麼肯定我能救他?”鳳知微一笑。鳳夫人臉色一變,隨即也一笑。
“你是我的女兒,你能做到什麼,不能做到什麼,我清楚得很,何況你若去求求呼卓世子,鳳皓應該能放出來的。”
鳳知微心中一沉,半晌冷笑道:“上次求親您可是將人傢打瞭出去,現在要去求人傢?”
“你不去,我去!”鳳夫人扭頭就走,“我隻是看中草原男兒仗義性子,沒有拿你送人的意思。”
鳳知微怔瞭怔,隱約覺得今天的母親有些不同,緩瞭語氣,道:“好,我會放他出來,但是……”
“怎麼?”
“救出弟弟,我們一傢子,離開帝京好不好?”鳳知微想著寧弈的話,註視著鳳夫人,緩緩道,“帝京居,大不易,我們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過活,好不好?”
鳳夫人突然停住腳步。
從鳳知微的角度,隻看見她衣袖下的手指絞扭在一起。
鳳知微知道母親向來隻有在心神震動之時才會有這樣的動作,她盯著那雙手,突然道:“我不問您弟弟的身份,我不問您為什麼那樣培養我,不外是要我保護他,為瞭您,我認,我隻是想提醒您,既然鳳皓是您的心頭肉,為什麼還要來到情勢復雜的帝都?如果您認為大隱隱於市,大隱隱於朝,那麼我告訴您,這個辦法對鳳皓不適用,他活在天高水遠不為人知之處,還有可能活得長一些。”
鳳夫人震瞭震,沒有轉身,絞扭著的手,突然松開瞭。
半晌她回轉身,認真的盯著鳳知微,“這是你真心話?”
“是。”
“你對帝京無留戀?”
“……是。”
“好。”鳳夫人望著她,一瞬間眼神既失望又釋然,卻毫無猶豫之色,“那等你將你弟弟救出來,我們一傢三口,就離開帝京。”
“好,”鳳知微壓下心底突然泛上的酸澀和微痛,一字字道,“帶回鳳皓,我們就走,從此後山高水遠,和帝京後會無期。”
“出瞭秋府,鳳知微正準備寫封信帶給寧弈,請托他放出鳳皓,忽然又接到旨意宣她進宮,隻好再匆匆趕去,進瞭楓昀軒,看見赫連錚正對著北疆地圖口沫橫飛,原來秋尚奇對大越首戰告捷,消息傳到帝京,因為呼卓部也有參與戰事,天盛帝特地將他叫來,也有同樂的意思。
鳳知微道瞭喜,天盛帝露出一絲喜容,卻又有不快之色,將手中一疊書簡重重往案上一扔,道:“剛到瞭一批南海的折子——常傢果然把持得深,南海那批混賬很是妄為,開船舶事務司的詔告一下,折子雪片似的遞上來,大多說南海道已經有瞭通航司,如今再設事務司完全多餘,機構冗雜枉耗國力,還夾瞭南海父老的萬民請願書,說世傢把持南海各業,百姓苦不堪言,如今還要給這些世傢官身榮誥,南海父老將再無立足之地,你看這句‘陛下何以助巨蠢侵吞之力,置我南海萬民於水火之地!’竟然罵起朕來!”
“那邊鬧得厲害。”胡聖山悠悠插瞭一句,“也不知道誰煽動的,百姓輪番沖擊南海各大世傢,搶奪貨物,砸沉貨船,雇工罷工,那邊世傢也開始反擊,控制商貿往來,反手收購米糧,物價開始飛漲,官府卻一直坐視不理,反而和朝廷要賑災,笑話,南海水米豐足,天盛第一商貿繁榮之地,要賑什麼災?”
“人災!”一個閣臣冷峻的道。
鳳知微笑瞭笑,心知這是常傢的反擊瞭,想必已經看出開設船舶事務司的真意,一方面想保護自己勾結海寇的陰謀不會暴露,另一方面也想試探朝廷對鏟除常傢的決心。
“陛下其意如何?”她笑問。
“國策豈能隨意更改?豈能為宵小所制約?”天盛帝冷然道,“隻是有一件事需得提防,南海世傢本就勢大,如今朝廷扶持,萬一膨脹過快尾大不掉,那豈不是又一個常傢?”
“事務司隻是臨時機構。”鳳知微道,“和當地各級官府互不統屬,再派駐朝廷官員看著,世傢的手,伸不瞭那麼長,南海世傢微臣知道一點,多年來被常傢統領的南海官史壓得苦不堪言,如今朝廷表態,必然換得他們全力支持,等常傢事瞭,船舶事務司可改設其他機構,到時給世傢一個榮爵便是,陛下不必太過憂慮。”
“你說的很對。”天盛帝目光灼灼看她,“事務司建立本就艱難,和各級官府的交道需要既長袖善舞又有決斷的人才,更難的是建立之初的體制規定和對世傢合理的控制,眼前就是缺一個比較熟悉情況,又對朝廷忠心耿耿的能臣去辦埋這事。”
鳳知微一怔,敢情老傢夥說瞭那麼多,原來主意打在自己頭上瞭,等著她自告奮勇呢。
“陛……”她沉吟道,“微臣才能淺薄,實不該擅自請纓,隻是此事既然是微臣獻策,如今南海生亂,微臣責無旁貸,隻是書院那邊和編纂處那裡……”
“你不能誰能?朕就知道你忠心為國!”天盛帝眉開眼笑,“編纂處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無妨,書院那裡,既然暫時缺人管理,不如你將那些將來會走恩蔭的世傢子弟挑幾個,一並帶去,省得留下來攪事兒,將來跟著你歷練出來,也好授個實職,這個你自己去挑。”
鳳知微怔瞭怔,沒想到皇帝這麼大方,這是允許她培養自己的實力瞭,話說到這個程度再推辭就是禍,趕緊跪下謝恩:“臣遵旨。”
“等下朕點選部分長纓侍衛隨你去南海,燕傢那小子也一起回去。”天盛帝道,“南海還有動作,你早點過去最好,即刻就動身吧,反正你在帝京也沒什麼傢人要辭別。”
鳳知微又一愣,隻好應是,一邊想著娘那邊來不及告別弟弟來不及撈出刑部大牢,隻好對寧弈使眼色,誰知道那廝仿佛看不懂,就對住她笑,笑得一副風生水起眉目生花的模樣,看得人眼睛都花瞭花。
笑什麼笑!花癡似的!鳳知微暗罵,一邊又慶幸——出遠門瞭,自由瞭,不用有事沒事都看見楚王殿下銷魂的笑瞭,真好。
···
向來皇命要求當天走,超過一個時辰都是抗旨,鳳知微來不及回秋府,一面在馬車內急急修書告訴鳳夫人這事,信中隱晦的道:待南海事瞭再續前話,所提之事已托人照看,定請放心,一面派人去通知顧南衣送信通知燕懷石趕往城門,一面奔到青溟書院選人,果然報名甚是踴躍,誰都知道這差事是個肥差,而且上頭有鳳知微負全責,跟著走一趟,名利雙收,差點沒搶打起來。
鳳知微點選瞭姚揚宇等幾個活躍分子,姚揚宇一直怏怏的,認為自己多次得罪司業大人一定沒戲,不想鳳知微既往不咎,歡喜得恨不得跪下來給司業大人擦靴子。
人群裡鳳知微看見一張熟悉的臉,仗著身高優勢,跳跳的擠在那裡,誰擠到他前面就被撥回去,誰擠到他前面就被撥回去……
鳳知微忍無可忍,怒道:“赫連錚你一邊去,沒你什麼事兒!”
“作為書院最優秀的學生,沒有之一。”赫連錚正色道,“此事我責無旁貸。”
“作為書院目前最高管理者,沒有之一。”鳳知微假笑,“此事我不批準,並表示對你前面那句話的由衷不贊同。”
“我去找我小姨去。”赫連錚撒手就走,“我小姨教我,以德服人,我不和你爭,我叫我小姨來和你論理。”
鳳知微啼笑皆非,一把拽瞭那廝到一邊,道:“你怎麼可以去?陛下也不會允許!”
“父王許我一年之期,來帝京參拜天子,遊歷增長見識。”赫連錚笑道,“天盛對大越戰事一日未畢,我一日不能回去,你知道的,我算半個人質。”
鳳知微挑挑眉,心想你還真沒有點人質的自覺。
“陛下放心我跟著你的。”赫連錚嘻嘻笑,“我留在帝京他才頭痛。”
“那行。”鳳知微開始數指頭,“幾個小小要求。”
“成!”
“不許偷窺不許爬墻不許在任何時候提起小姨不許試圖靠近我的車馬不許享受任何特殊任何時候都得遵守書院院規並服從任何時候我因為任何原因增加的任何新院規。”
“成!”
鳳知微狐疑的挑眉看著今日特別好說話的赫連世子。
世子爺卻已經喜滋滋的去準備行李瞭,一邊走一邊嘟囔,“無論如何先騙瞭跟瞭去再說,不然我這煮得半熟的小姨鴨子就飛別人嘴裡瞭……”
“他在說啥?”鳳知微問剛趕來的顧少爺。
“他,鴨子。”
顧少爺吃著胡桃,言簡意賅的說。
欽差車馬轆轆駛出帝京城門,鳳知微和相送的禮部官員一一告別,於煙塵中回望繁華帝京,心中驟然升起一絲惆悵——這是她第一次遠離帝京,還承擔著沉重的責任面對險惡局勢前途未卜,而親人卻還不知道她的離去恍惚間便覺得自己像是那斷線的風箏,唰的一下便將飛遠。
恍惚間又似覺得娘倚門而望,眉宇帶愁,頓時便覺得心中微沉,世事多變身不由己,和娘約好的事情,看來隻好等從南海回來再說瞭。
她搖搖頭,收拾起心情,一邊笑著自己怎麼突然多愁善感,一邊和相送的官員說著場面話,隱約聽見誰臉帶羨慕的說瞭句“大人得親聆殿下教益實在令人羨煞……”,也完全的入耳沒入心。
她身側的燕懷石因為是衣錦還鄉,十分興奮,覺得自己來帝京實在是太對瞭,更正確的是就是當初十分有決斷的做瞭魏知的小廝,要不然現在還不知道在哪傢王公門前轉悠呢,哪有如今既做瞭皇商,又得瞭官身?
長纓派出的護衛竟然由淳於猛帶領,此刻眉眼帶笑,正和燕懷石在一起嘰嘰咕咕。
青溟書院的那批小子春風滿面,馬車頂上顧少爺在吃胡桃,他喜歡開闊的高處,從不管那位置有什麼不對,人人都仰首看他他也覺得很好,相比於人的臉,他更喜歡看頭頂。
人人都很歡喜,她有什麼理由不高興?
鳳知微擺出一臉弧度完美笑容,慢吞吞往馬車上爬,車簾一掀,瞬間僵住。
葡萄美酒夜光杯,她的被窩有人睡。
那人睡在她的金絲軟褥上,靠著她的呢絨軟枕,執著她的水晶杯,透過深紅的美酒,用一雙比酒色更蕩漾深醇的眼眸看著她,道:“這酒色真美。”
鳳知微僵硬的扯瞭扯嘴角,心中在思考是大禮參拜呢還是偷偷摸摸把人推下去呢?然後便聽見那人變態的繼續道:“和你的血似的。”
鳳知微立即作瞭後一個決定,仰頭,招呼:“桃幹!”
唰一下一柄血紅的劍自車頂電射而下,直奔某人頭頂。
某人慢悠悠喝酒,動也沒動,杯中酒液都沒驚起一絲漣漪。
利劍奔來,一往無回,看那架勢馬上就會穿透天靈,卻在離天靈隻差寸許處突然曳開,一線驚虹,滑水晶杯而過。
雷霆萬鈞冰雪一片。戛然而止點塵不驚。
一滴深紅酒液,自平靜的葡萄酒液面上珊瑚珠一般掠起,飛入等候已久的唇中,寧弈回味無窮的抿抿唇,笑瞭笑,道:“多謝顧兄斟酒。”
鳳知微嘆氣,喚:“桃核!”
血劍收回,車頂上留下一個洞,被人用一隻萬能胡桃塞住。
桃肉——殺!桃殼——逃!桃幹——嚇!桃核——罷!桃粉——自行處理,胡桃——我要!
這是鳳知微和顧南衣之間新研究的胡桃暗號。
顧少爺喜歡用最少的字表達最豐富的意義。
鳳知微嘆著氣,在對面坐下來,從車中小幾的隔板下取出另一個水晶杯,趕緊把那瓶葡萄酒給倒完,先往上遞:“酒!”
顧少爺伸手下來接過去,眨眼功夫遞瞭個空杯下來,空杯子裡面一隻胡桃。
我要!
鳳知微悲哀的道:“就這一瓶。”
“顧兄,我這裡還有半杯,你要麼?”寧弈看鳳知微先遞酒上去臉色就黑瞭一半,語氣問得冷冷。
顧少爺的回答是一隻長瞭蛀蟲的胡桃。
寧弈用眼神問鳳知微他想表達的是什麼意思,鳳知微端詳瞭半晌那隻蟲子,沉吟道:“也許他想說——呸!”
寧弈抽瞭抽嘴角,一抬手用真氣把那隻長蟲的胡桃毀屍滅跡。
“我說殿下,區區南海船舶事務司,不值得您離開京都吧?”鳳知微一面把那瓶涉洋而來的珍貴葡萄酒趕緊收起來一邊問,“您就這麼放心帝京,就這麼不放心我?”
“你還真抬舉自己。”寧弈輕笑,“我可是和你一樣,領皇命出京的欽差,負責巡查南海一線水陸兩軍,我的欽差儀仗還在後面。”
“常氏有反意?”鳳知微瞬間就反應瞭過來。
“未雨綢繆吧。”寧弈淡淡道,“多年經營,年年以減員為名擴充兵員,麾下將領大多本土親信子弟,現在誰也不知道常敏江這個閩南將軍手下到底有多少兵,派去接替閩南將軍職務的金凱興也不夠資歷壓服他,不去個夠分量的欽差,到時候萬一出事,壓不住。”
“你走瞭,京中怎麼辦?”鳳知微可不覺得現在是寧弈離開帝京的好時機。
“老二遠去十萬大山,老七剛剛被陛下派去接瞭老五上次沒辦完的事兒,去瞭江淮道,現在陛下身邊隻留下老十。”寧弈並沒有太多憂色,“沒事兒。”
天盛帝竟把成年兒子們都派瞭外差,不過這樣說來,也難怪寧弈同意出京,隻要胡聖山和辛子硯在,楚王集團就不會出問題,宮中留下的又是自幼和他親厚的老十,也就沒瞭後顧之憂。
鳳知微卻想到一個問題,笑道:“陛下真是放心自己的身體,他怎麼就沒想過,他年事已高,又重病過一場,萬一有個什麼,兒子們都遠在帝京之外,可怎麼辦?”
“也許他覺得,兒子們不在,他還能活得長些。”寧弈回答得肆無忌憚,眉宇間露出一絲冷意。
鳳知微一笑,袖子裡卻有唧唧聲響起,隨即袖口一動,鉆出倆黃燦燦的東西來。
“筆猴?”寧弈終於露出驚異之色,“這東西沒死?你從哪得來?”
“那晚五皇子禦書房行刺,離開前我在院子外一處回廊下發現瞭它們。”鳳知微輕輕摸著筆猴金黃的毛,“兩個小東西就躲在禦書房長廊下的縫隙裡,天天夜裡溜進去舔墨臺,居然還養胖瞭。我向來喜歡這些玩物,知道把它們交給侍衛那就是一刀戳死,便偷偷帶回來瞭。”
兩隻筆猴在鳳知微手指上跳來竄去,金黃的毛刷著她手指,寧弈看著,目光一閃,有點想伸手阻止的意思,卻半途收瞭回去。
鳳知微將他的動作看在眼底,微微一笑。
筆猴帶回來的時候,顧南衣曾經不許她碰,將兩個小東西帶瞭出去,過瞭陣子帶回來又交給她,筆猴原本暗淡的毛色便又恢復瞭初見的金光燦然,這筆猴確實給人做過手腳,她想到底是世人以為的五皇子呢還是寧大王爺?如今看來,果然是後者。
顧南衣沒有說,她也猜得出,在筆猴的毛和當時那鬥方紙之中,必然有引發筆猴狂躁的藥物,因為隻有這兩樣東西,是後來拿上來的。
既然確實是寧弈下的手,以他的性子,開弓沒有回頭箭,他必有後手來奪取帝位,為什麼卻在天盛帝中毒後中途罷手偃旗息鼓?遠遠退到一邊?
“父皇沒有中毒。”寧弈看出她眼眸中的疑問,半晌有點苦澀的道,“誰要鬧騰,誰就倒黴。”
鳳知微一驚,一瞬間心中涼意大盛——皇帝果然沒中毒!
聯想到當時天盛帝倒下去時說的那句“弈兒去查”,她突然便出瞭一身冷汗——一個被刺中毒的人,怎麼可能在倒下去的瞬間那麼清楚的表達完自己的意思?而那句“弈兒去查”又是何等險惡!如果寧弈沒有猜出天盛帝沒中毒,而是根據這句話所授予的權柄大動幹戈,那麼現在,等著他的是什麼?
皇傢心計,波譎雲詭,一個不慎便是天意森涼!
她有些失神,忽覺手指被人握住,隨即寧弈的聲音在耳邊低笑,“你的手真涼,是在為我擔心嗎?”
鳳知微醒過神來,對他一笑,“是啊,擔心葡萄酒的酒錢收不回來。”
“無情的女人……”寧弈低低笑聲響在耳側,熱氣吹拂得她微微發癢,她讓,寧弈便又進一步,湊在她耳側笑道:“你無情,我卻不敢,先前那句話我是騙你的,我是真的不放心你……”
鳳知微立即對他擺出假假的笑準備駁斥回去,卻聽那人昵聲道:“……不放心你左有狼右有虎,給人吃瞭都不曉得……”
真正會吃人的隻有你!
鳳知微心中惱怒,想推開他又怕動作大瞭給上頭發現,到時候一輛精致馬車全是胡桃洞洞就不太好瞭,然而馬車地方狹小又實在無處躲,眼看著那傢夥賴在她肩頭就不肯下來,這人出瞭京,暫時離開皇城詭譎,顯得輕松許多,連眉宇間那種沉凝的神色都似乎淡瞭些,鳳知微頓時發愁這以後漫漫長路該如何捱過殿下的淫威呢?
打打不過罵罵不得人傢地位比她高手段比她狠做人比她毒心腸比她硬……
眼珠一轉,突然笑著抓起一瓶酒,道:“真的嗎?謹以隴西名酒‘半江紅’,敬謝殿下關心。”
寧弈懶懶靠著她,很滿意馬車讓人動彈不得的好處,揮揮手示意你可以上來侍候瞭,鳳知微假笑著去取杯,突然一把捏住他高挺的鼻子,寧弈啊的一聲下意識張開嘴,鳳知微抬手就把一瓶酒都灌瞭進去。
她動作極快,寧弈冷不防這女人這麼惡毒,還沒回神已經一瓶酒下肚,呤得一陣猛咳,眼中泛起淡淡水光,玉白肌膚上暈紅淺淺,眼波流動間,神光離合容華極盛,那種不同於平日的清艷,令人暈眩。
可惜鳳知微向來不是正常人種,她不暈也不眩,看也不看醉美人一眼,微笑著將那瓶寫的是半江春,其實裝的是大漠烈酒“三日醉”的酒瓶抬手扔瞭,拍拍手,喊她傢小呆。
“桃粉!”
顧少爺飄然下車頂,扛起尊貴的楚王殿下,在所有人驚詫的目光中大步蹬蹬蹬走到車隊隊尾,尋找瞭一輛看起來最破的裝貨的馬車,將殿下給塞瞭進去。
……
驚掉瞭下巴的眾人還在詫異楚王殿下什麼時候冒出來,又驚訝殿下怎麼會受到這樣的對待,那邊鳳知微探出身子遠遠的喊:“顧兄,那是楚王殿下,不可失禮——”
她又跺腳又招呼,焦灼之情現於顏色,顧少爺穩穩站在車頂上,慢慢吃他的胡桃,直到覺得鳳知微演得太過分瞭,才咻的彈出一顆胡桃。
鳳知微咻一下縮回去,躺下來喝酒瞭。
眾人恍然,哦原來不是魏大人放肆,也是啊,他那武功高絕的護衛據說連太子都敢揍,誰能攔住?趕緊上前七手八腳的把寧弈解救出來。
赫連錚兩眼放光的奔過來,樂不可支的推開眾人,“我來!我來!”一把夾起尊貴的殿下,嘿嘿嘿嘿笑著往第二輛馬車上送,不送在座位上,拼命往座位下塞啊塞啊塞。
被一瓶超級烈酒瞬間灌倒的寧弈,隻來得及在赫連錚惡毒的擺佈中抬手,遙遙指瞭指鳳知微,便倒黴的醉昏瞭過去。
···
灌酒事件過去瞭好幾天,鳳知微卻一點快意都沒有——她終於嘗到瞭惡作劇的苦果——原來殿下竟然是不會喝酒的,這人隻有一杯的量,一杯多一滴都能讓他醉上一夜,何況鳳知微灌下的那整瓶烈酒。
正因為不會喝酒,所以在帝京大多時候都捧著酒杯,其實裡面都是清水,鳳知微這才明白當日宮宴明明寧弈舊傷復發還敢沒完沒瞭喝酒的原因。
皇傢子弟,任何時候都不敢暴露自己一絲缺陷,因為任何缺陷,都有可能成為被置於死地的把柄。
鳳知微嘆口氣,悲涼的在河邊淘洗手巾,好去給醉酒醉得渾身發熱的某人降溫,這人也真神奇,明明快醉得人事不知,偏偏還就認出她一個,醉眼迷離躺在馬車裡,誰去侍候都呢喃揮手叫滾,隻有她來,才沒聲沒息躺倒,擺出一副任君采擷的模樣來。
鳳知微對自己說——我是正人君子我是正人君子我是正人君子我沒看見一身春色我沒看見一身春色我沒看見我沒看見我沒看見……
她默誦瞭十幾遍,端著水進瞭馬車,閉著眼給他解衣,手指剛解開幾個紐扣,寧弈忽睜開眼,懶洋洋曼聲道:“你可不要用強……”
鳳知微手一顫,險些把紐扣拽瞭下來,那人閉著眼睛又來瞭一句:“溫柔點……”
鳳知微笑瞭,甜蜜的笑道:“暈嗎?”
“暈……”
鳳知微輕手輕腳給他解衣,手指清風般靈巧,寧弈舒適的半掩長睫。
“舒服嗎?”
“舒服……左肩給我按按。”
手指下那人慵懶淺睡,大敞衣襟,肌膚泛著淡淡的紅,光滑潤澤,線條精致而有力,呼吸間淡淡酒香和獨屬於他的華艷清涼氣息交織在一起,氤氳在狹窄的馬車中,香艷無邊。
鳳知微將冰冷的佈巾放在一邊,把自己的手指搓熱,笑瞇瞇給他按著左肩,閑話傢常的語聲輕如遊絲。
“醉酒什麼感覺?”
“……金星四射……”
“下次陪你喝……”
“唔……”
寧弈的眼皮漸漸闔起,答話更加漫不經心。
鳳知微註視著他,慢慢給他扣上衣紐,一個一個,輕輕。
她的語氣,和黃昏暮色一般令人沉醉,不生警惕。
“……鳳知微挺麻煩啊……”
“是啊,她的……”
寧弈霍然睜眼。
迷蒙瞭幾日的眸子一瞬間清明如水,眼眸墨如黑夜。
他那樣目光灼灼的看過來,竟看得鳳知微心中一顫。
兩人在狹小的馬車內一躺一坐,對面相視,四面的空氣沉靜下來,聽得見晚歸的飛鳥撲扇著翅膀掠過樹冠的聲音,不知道哪裡的老鴰子,啊啊的叫起來。
半晌寧弈錯開眼,道:“出去。”
鳳知微默不作聲端起水盆,出瞭馬車,半晌見燕懷石被召到馬車之前,躬身聽瞭幾句,隨即一臉詫色的過來,道:“殿下說要回到後面他的隊伍裡去,叫我們派人護送。”
“你去辦吧。”鳳知微負手身後,望著天際深濃的彤雲,淡淡道,“選最好的護衛去,三百長纓衛去兩百個,殿下這幾日身子不好,沒自保之力,叫他們都小心些。”
“去這麼多,我們這邊一旦有事怎麼辦?”燕懷石有點不安。
“不過就是護送一下,安全送回就回來,擔心什麼。”鳳知微笑,“真要有什麼事兒,這些人再多也不頂用。”
不多時,淳於猛帶著兩百護衛,護送那輛馬車回轉,寧弈始終沒有下車,鳳知微立在夕陽下遙遙看著馬車遠去,心想寧弈定然以為她是故意將他灌成這樣好套話,其實灌酒完全是沒想到他不能喝,其實剛才真的隻是一霎間的念頭……
她苦笑瞭一下,隨便他怎麼想吧,他和她之間的信任本就少得可憐,就算如今打回原點,也不過就是提前一點。
晚霞漫天,照得人眉睫如染金,鳳知微看著那如火的暮色,不知怎的心裡有點不安,便讓車隊提前找宿處。
這裡附近沒驛館,便在一個叫東屯的小鎮找瞭傢客棧歇瞭,客棧小,卻幹凈,連被褥都是新換的,鳳知微有些詫異,老板笑著說:“前些日子有好些尊貴客人,嫌小店被褥簡陋,給錢新換的。”
鳳知微有心事,淡淡哦瞭一聲,老板獻寶似的從袖子裡摸出一個銀錠,笑道:“小店開到現在,第一次見到這麼大的元寶!”
鳳知微一眼瞥過,又“哦”瞭一聲,擺手讓他出去,老板踢踢踏踏走到門口,鳳知微腦中突然靈光一閃,轉身急速道:“老板,那元寶再借我看下。”
元寶拿在手裡,上好的九六成色窩絲紋銀,鳳知微將底一翻,“西平”二字赫然其上。
聞瞭聞,有淡淡魚腥氣。
民間不允許私鑄錢幣,但是有一個地方有自己的通用貨幣,就是緊靠閩南道的西平道長寧藩!那裡有銀礦,長寧王藩地自主,連銀子都用自己的,相鄰的閩南道,經濟和長寧藩相依相存,這種銀子也通用。
再加上那魚腥氣……
閩南常傢來人,出現在帝京到閩南必經之道!
鳳知微拿著銀子的手頓時冰涼。
常傢現在的目標是誰?
是即將開辦船舶事務司斷絕他們後路的自己?
還是即將遠赴南線收回南線一地兵權並對常傢產生鉗制的寧弈?
寧弈!
二百護衛,孤身在途,酒醉無力,危機在側!
鳳知微霍然立起,幾步奔出房門,翻身上馬,沖向深濃迷離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