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圍困

憩園的這個管傢,是當年燕懷石母親陪嫁跟過來的,算是燕氏傢族裡,燕懷石不多的幾個親信之一,他來時神色倉皇,一臉汗水,身上還有不少泥土,急聲告訴鳳知微,就在鳳知微離開後,燕傢開祠堂要逐燕懷石母子出宗門,殿下知道後前去阻止,但是按照南海慣例,宗族祠堂神聖不可侵犯,一旦關閉,任何外人不得開啟,一旦觸犯,不僅當事傢族要與之為敵,整個南海都會憤怒,殿下在燕傢宗祠門前被生生堵住,雖然沒有強行進入,但下令以一千護衛包圍祠堂,揚言隻要裡面的燕懷石母子受到傷害,那麼祠堂裡的人也不妨等著餓死,雙方僵持在那裡,而周圍燕傢佃戶雇工及遠近支子弟也聞訊趕來,牽絲絆藤的也有數千人,又將一千護衛和寧弈圍在裡面,至今已將三個時辰。

鳳知微怔在那裡,未曾想到自己離開不過數個時辰,燕傢便翻出瞭偌大風浪,她知道南海對宗族承嗣極其看重,這種綿延千百年的地方宗族規矩,確實向來觸犯不得,便是朝廷也必須尊重,否則一旦犯瞭眾怒,極有可能造成群情憤激事端擴大,鬧到不可收拾。

天盛三年,南海就曾發生過一起宗祠事變,當時的南海佈政使因為追索一個要犯,追入某傢祠堂,誤推倒對方祖宗牌位,當事傢主為此血濺祠堂,南海百姓怒而圍攻,半日之內糾結數萬人,生生將那佈政使圍困十八日,南海將軍前去解救,但南海邊軍也是當地人居多,拒絕對父老動手,導致那佈政使,最後是被活活餓死的。

百姓對其血統和宗祠的維護,有其一份愚昧和堅執在,越是民智未開的邊遠省份越是如此,宗祠被侵犯,視為最大侮辱,所有人會同仇敵愾,連平日恩怨都可以拋到一邊,朝廷吸取教訓,從此後,邊遠省份宗族事務視為禁區,從不幹涉。

換句話說,今日之事一個處理不好,別說燕懷石母子,便是寧弈,都可能遭災!

人越聚越多,萬一鬧起來,混亂之中給寧弈造成瞭什麼傷害,到時候人群一哄而散,連兇手都找不到。

鳳知微捏著掌心,一時間出不瞭汗,反覺得掌心騰騰的燥熱起來,她閉瞭閉眼睛定瞭定神,道:“赫連錚,麻煩你拿我關防,立即帶學生們回轉豐州,亮明身份,請周大人務必立即撥府兵來救,然後你們留在豐州,不必再跟過來。”

“讓姚揚宇去!”赫連錚一口拒絕,“我就在這邊。”

“讓王懷去!”姚揚宇毫不猶豫,“我們一直要你保護著,累贅似的,現在又想把我們打發離開險地,不幹!”

“讓餘粱去!”那個叫王懷的拒絕。

“黃寶悻去!”餘梁也拒絕。

……

一個推一個,學生們一個都不肯回去,鳳知微霍然喝叱,怒道:“都滾回去!”

“姚揚宇,你和我跟著,其餘人都回去!”赫連錚橫眉豎目,嗓子暴雷似的。

八彪及時用虎虎生風的鞭花,表達瞭對主子意見的不可違抗。

學生們不再說話,撥馬回轉,王懷眼淚漣漣,“司業大人你保重……”

“兩個時辰內我沒看到豐州府兵出現,誰也別想保重!”鳳知微不回應人傢煽情,答得無情無義。

學生們狂奔而去,鳳知微目光在那管傢身上一瞥,道:“你來得很快,似乎不是走的大路,有近路嗎?”

“小的熟悉周圍路徑,直接穿鴻山而過。”那管傢道,“山腹裡有個小村,有小路穿山,出來不遠便是九節村燕傢祠堂,可節省一半路程。”

“那還囉嗦什麼,走吧。”寧澄早已上前抓起他奔瞭出去。

鳳知微下瞭轎,和顧南衣共乘一匹馬,八彪和三百護衛尾隨其後進山,走瞭一陣子,山路崎嶇,便棄馬步行,過瞭一陣子,那管傢道:“快到任集村瞭,咦,好大的煙氣。”

鳳知微隱約覺得這名字有點耳熟,不知在哪聽過,前方突然響起寧澄怒喝。

鳳知微心中一緊,快步過去,卻見前方村口已經用一道橫木攔瞭起來,橫木後村落裡冒出很多黑煙,一些衙役在橫木前走來走去,架著柴禾,臉色緊張,還有幾個官服男子,遠遠站在一邊。

管傢愕然道:“我先前過來時,還沒有這橫木啊。”

此時那些衙役已經迎瞭上來,大聲嚷道:“此地封鎖,任何人不得進入,回去,回去!”

話音未落便被赫連錚的鞭子甩瞭個跟頭,“讓開!”

“反瞭你!”那衙役捂住臉,“爺是為你好——”

“你是誰的爺!”赫連錚又是一鞭子將他甩到橫木上。

“閣下何方人士,為何隨意打人!”那幾個官服男子過來,一眼看見赫連錚,怔瞭怔。

鳳知微已經淡淡道:“劉知州。”

“欽差大人!”那人正是豐州知州劉瑞,看見鳳知微急忙施禮,“您怎麼會到瞭這裡?”

鳳知微想起先前去拜訪他撲瞭個空,正是說到什麼任集村去瞭,正要問話,卻聽劉瑞緊接著問道:“大人是聽說這村子發生瘟疫,才趕來察看的嗎?”

瘟疫?

鳳知微眉毛一挑,這才知道為什麼橫木攔村不給人過去。

“我不是為這事來的。”隻是一瞬間她已經平靜下來,將事情簡單說瞭,“放開橫木,我要過去。”

“大人不可!”劉知州急忙來攔,“這村裡發的是惡疫,一夜之間七戶人傢幾乎死絕,我們正要燒村,裡面已經點火瞭,您過去不得!”

“滅火。”鳳知微還是那副不容拒絕語氣,抬步就走。

劉知州還要再說,鳳知微霍然轉身凝視他。

她面容平靜,眼神卻如鐵,陰沉的天色下看來閃耀著深青的光,凜然至不可逼視,劉知州一句話頓時咽在瞭咽喉。

“你再攔一句,我便請你和我一起穿村而過。”

劉知州嗆在瞭那裡,寧澄早已一腳踢開橫木闖瞭進去,鳳知微頭也不回前行,一邊道:“前方有險,我和寧澄過去就行,其他人都留下。”

沒有回應,所有人都不理她,照樣跟著。

鳳知微也沒說什麼,顧南衣不會丟下她,赫連錚姚揚宇也是犟驢子脾氣,護衛們有護衛之責,臨陣畏縮也是死罪。

既然如此,瘟病惡疫,一起闖吧!

“大人!”有人追瞭上來,“草民是山下九節村的裡正,反正也要下山,草民給您帶路!草民還認得幾種防疫的藥草,也可以指給大人。”

鳳知微點點頭,一行人毫不猶豫推開橫欄,踩滅柴堆,長驅直入。

劉知州怔怔望著所有人絕然的背影,隻覺得心神搖動,半晌一跺腳,道:“快回豐州報信!”

···

死村。

山腹裡這個小村,看起來已經沒有活人,四面散落著各種用具,到處點燃著星星點點的火頭,散發著焦臭的黑煙,所有的草棚屋子都一片死寂,連屍體都看不見,但是可以料想得到,所有冒著火頭的棚子裡,都一定有暴斃的人。

那九節村裡正急急在路上行著,繞開所有的物體,眼神卻像在尋找什麼,直奔著某個方向。

他突然在一塊菜地前停住腳步,二話不說便去扒土。

鳳知微眼神一凝,看見那塊菜地土質松動潮濕,顯見是剛剛挖過的,土面上,一隻瘦弱的孩子的手,無力的屈伸在那裡,手指呈抓撓的姿勢直直向天,像是欲向這漠然蒼穹,索要一個公平。

有個孩子被活埋在瞭這裡!

姚揚宇“啊”的一聲便要上前扒土,鳳知微手一攔。

被埋在這裡的,八成是疫病之人,誰也不能碰,她還要穿山,還要去祠堂,她不能帶瞭這惡病走。

無謂的憐憫,隻會害更多人。

“你若要帶這人走,那你自己走吧。”那孩子被挖瞭出來,滿臉泥土,幸虧埋得草率,時間也不長,似乎還有氣。

“大人!這是我侄兒,他沒有病!”那裡正抱著孩子就給她跪下瞭,“我這侄兒從小就奇怪,從不生病,盛夏蚊蟲不咬,萬山毒物躲避,他沒有感染惡瘟!劉大人不相信我說的,堅持要埋瞭他,我我……我才要跟著您,想救出他!”

他將孩子遞過來,果然那臉上沒有瘟病者特有的青黑之氣。

鳳知微聽見那句“萬山毒物躲避”,心中一動,想起南海閩南大山深處,總有些神異傳說,這孩子的血脈,可能有些奇特,留著未必是壞處。

“走吧。”她向來不是優柔寡斷的人,決定瞭就不再浪費時間,擺擺手,一行人繼續快步前行,走在最後的顧南衣,彈出一抹火星,落在一處屋簷的幹草上,騰一聲熊熊燃燒起來,整個村子,漸漸淹沒在寂靜而扭曲的火光裡。

鳳知微的背影,在火光裡頭也不回決然遠去。

···

在山中吃瞭些那裡正找來的藥草,沒多時,已經穿山而過。

還沒到燕傢祠堂,遠遠的,就見路上無數人奔向某個方向,像蟻群自各個方向匯合,流入某個終點。

“這是附近的燕傢氏族中人。”裡正道,“燕傢這種發展瞭數百年的大傢族,人數極為可觀,整個豐州,和燕傢沾親帶故的人細算下來足有數萬,再算上他們的親戚和親戚的親戚,可以說整個豐州四成的人都和燕傢能扯上點關系,當然這種關系平時並不怎麼樣,燕傢不可能照顧這麼多人,這些人平日在燕傢很多也就是個雇工,但是遇上宗族這種事情,南海規矩,宗祠被沖,禍延九代,任何人責無旁貸,所以人人都會去。”

鳳知微跟著人群走瞭一陣,已經看見前方人群,真正的人山人海,無數人喧擾著,舉著手中的漁叉木棍,吵嚷聲半裡外就能聽炸瞭人耳朵,根本無法望見裡面的祠堂,自然也望不見寧弈和他的三千護衛。

“滾!”

“沖撞宗祠者,死!”

“把裡面的人拉出來!”

叫聲沸反盈天,蜂擁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他們這個樣子絕對擠不進去,除非殺人。

一旦殺人,事情也就真的不可收拾瞭。

“我去接他!”寧澄二話不說打算從人頭上穿越。

鳳知微一把拉住他,“慢!”

她註視人群,神色凝重。

讓武功超卓的顧南衣和寧澄硬搶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她擔心這龐大人群裡像上次一樣混雜瞭常傢的細作,一個趁亂動手,就算傷不瞭身在半空的顧南衣和寧澄,隨便殺幾個人,這事就再也無法解決,到時候別說掌握南海,能不能走出南海都是問題。

看得出來,寧弈也考慮到瞭這點,所以他始終沒有令護衛和外圍包圍人群進行沖突。

“不能輕舉妄動,人太多,一不小心就控制不住。”她想瞭想,對寧澄道:“通知一下殿下,我們到瞭。”

寧澄翻翻白眼,有些不願意,鳳知微冷冷道:“你信不信,你要是今天不聽我的,明天你就得滾回帝京。”

寧澄無奈,放出旗花,幾乎是立刻,遠遠的人群中央也射出一道金色旗花,那旗花與眾不同,飛揚直上,半空一頓,彈出一樣東西,斜斜的射出人群。

“顧兄!”

鳳知微一喝,顧南衣已經飄身而起,流電一射,將那東西接在手中。

外圍百姓隻覺得頭頂一花,根本沒看清人影,顧南衣已經回到鳳知微身邊。

金色的圓筒內一個紙卷,上面用炭棒寫瞭幾個字,“以利散之。”

鳳知微眼前一亮。

正和她的想法吻合。

“裡正。”她問那個九節村裡正,“離這裡最近的‘常平倉’,在哪裡?”

常平倉是朝廷在各地設立的縣級糧庫,非經朝廷批準不可動用,一般用來做救災貯備,以及用來平抑糧價。

“在相隔三十裡的平野縣,有兩個。”裡正答,有點疑惑的問,“您問這個做什麼?常平倉直管於佈政使衙門督糧道,但是非經周大人手令不得開倉,尤其最近,管得尤其嚴格。”

當然嚴格,最近這段時間,為船舶司的事情,世傢和官府正在鬥,南海米價上漲,周希中當然要把常平倉牢牢抓在手裡,以備將來平抑物價,使自己立於不敗之地,鳳知微冷冷一笑,一伸手招呼赫連錚姚揚宇,“世子爺,公子爺!”

赫連錚聽完鳳知微的囑托,眨眨眼睛問:“如果堅持不肯,可以殺不?”

鳳知微冷笑一聲,聲音從齒縫裡出來,“這個可以殺。”

赫連錚姚揚宇帶著他的八彪和二百護衛,再次聽從他小姨的意見去“可以殺”瞭,他和姚揚宇將在到瞭平野縣之後分道揚鑣,一人去一個糧庫,兩人約定瞭,看誰要的糧食多,誰少瞭,就屁股後插根草裝狗在地上爬三圈。

“管傢。”鳳知微又招呼來憩園管傢,“立即回憩園,召集所有你能動用賬上所有你們能動用的錢,動用快馬,給我全部搬到平野縣城去,要快,越快越好。”

管傢知道事關重大,一句質疑都沒有,施禮立即匆匆離開。

“裡正,你去召集村裡可用的人,搜集所有的鑼鼓,給我沿路敲鑼過去,就說上峰發下告示,鑒於前數日豐州海潮及物價上漲影響豐州民生事,朝廷現在平野縣城開倉放糧賑災,豐州及郊縣六十歲以上老人可領米十升,銀五兩,豐州郊縣受災漁民可領米十升銀三兩,各大船舶工廠雇工憑號牌領米十升銀一兩,此賑災三日內有效,需本人親至畫押,過時不候。”鳳知微啪的拍出一大疊銀票給那個裡正,“不管什麼東西,能敲得響的都拿出來,務必要讓每個人都聽見,這銀子是給你們的辛苦費,等人群驅散,再給你們同樣的數目!”

那裡正抓瞭銀票在手裡,激動得手都在發抖,卻還有些猶疑,“哪來的糧呢,上峰沒有批文下來啊……”

“我的話就是批文。”鳳知微森然一笑,“你隻管派人這麼說便是瞭!”

“你們。”鳳知微指著寧澄和剩下的一百護衛,“脫去外面衣服,給我擠進去,什麼都不要做,等下人群散開,你們隻要註意那些不肯走的,表情不對的人,給我圍過去!”

“是!”

所有人領命而去,鳳知微負手向天,想著賑災放在平野縣,等人們匆匆跑過去,那邊應該已經準備得差不多瞭。

堵不如疏,勸不如直接利誘。與其苦口婆心在外圍費唾沫或者硬闖惹事,還不如用一堆鈔票在遠處招手,讓他們自己滾。

至於開倉放糧,必將被糧庫官員所阻,讓赫連錚這個地位特殊的世子和姚揚宇這個首輔之子出面,最合適不過瞭。

隨即她拉著顧南衣,找瞭兩個村民換瞭佈衣。

“顧兄。”她想到一事,對顧南衣道,“等下人群一旦開始疏散,你幫我在高處註意著,有什麼不對的,指示一下。”

顧南衣淡定的吃著胡桃,永遠站在她身邊三步手一伸能夠得著的地方。

不多時,裡正的大鑼敲起,帶著數十個不屬於燕傢分支的青壯小夥子,順著道路一路賣力吆喝過來,鑼鼓不夠,有人敲著鐵鍋有人拍著盆,雜亂而嘹亮的聲音立時將喧囂的人聲壓瞭下去。

外圍的人最先聽見告示內容,都面帶驚喜的轉過頭來,隨即仿佛一陣風掠過人群,由外向內逐漸擴散,所經之處都起瞭波動。

這些人,大多在鳳知微概括的那個賑災人群裡,鳳知微知道其中很多燕傢雇工,特意加上瞭雇工這一條,再加上南海百姓長壽者多,很多人傢都有六十以上老人,老人賞物尤其豐厚,那麼全傢都會護衛著老人出行去領取賑災米糧銀錢,沒多久,這附近的人就會走空。

又限定時間,又限定地點,等這些人慢吞吞到鄰縣走個來回,事情都完結瞭。

好消息總是傳播得特別快,等裡正走完一圈,所有人都知道瞭,面面相覷露出驚喜神情。

這個裡正是九節村老裡正,村民都認識,再說這種事情也沒有人敢撒謊,當即有人大喝一聲:“領米糧去咯!”

一聲喊而千人應,再說僵持瞭這麼久,裡面也沒動靜,也看不出暴力沖擊祠堂的模樣,眾人圍困攻擊瞭那麼久,裡面的人一直沒動氣,眾人都有些不耐煩,聽見這一聲,撒下手中木棍石塊,掉頭就走。

呼啦啦就散瞭千把號人,一些趕來的人半路猶疑的停住,聽見這個消息扭頭就走。

說到底再重要的事也沒有自己的肚子重要,再說宗祠不是還沒被沖嘛。

鳳知微在樹上看著,松瞭一口氣,從聽見那個消息便一直懸著的心,終於微微放下來點。

這一松懈,便覺得頭一暈,險些從樹上栽下去,顧南衣一手撈住她,面紗後一雙明光熠熠的眼睛不解的看著她。

鳳知微笑瞭笑道:“樹真高。”

她悄悄把瞭把自己的脈,隨即垂下眼睫。

顧南衣轉過頭,忽然一彈指,射出一把胡桃。

胡桃如雨般飛出去,向著散開的人群後方。

一個漢子,擠在人群中央,看著漸漸散開的人們,眼中露出急色,衣袖一翻,掌心一柄匕首熠熠閃光。

他一刀便向一個急著去領米糧的男子背心捅去!

刀還沒入肉,他已經張嘴準備大叫“殺人啦——”

然而忽然一道黃色的影子飛過來,砰一下擊中他的匕首,匕首一折兩半,那黃色東西落地,卻是一個小胡桃。

與此同時四面亂七八糟聲音響起,“抓小偷啦!”幾乎和他的喊聲同時發出,硬生生將那句“殺人啦”給遮沒瞭。

幾個人突然擠到他身邊,當先一人眼底閃過不懷好意的目光,抓住他的手往背後狠狠一拗,咔嚓一聲他頓時暈瞭過去。

這事情發生在須臾之間,連發五起,五起都被瞬間撲滅,百姓們還真以為是抓小偷,一邊摸著自己的荷包一邊更快的離開。

數千人漸漸散盡。

屬於世傢或者常傢的細作,被擒下。

鳳知微舒出一口長氣,露出一絲疲乏的笑意。

她一直擔心人太多,細作在裡面一煽動,隻要和寧弈的護軍有一點接觸,都可能被無限度擴大直至鬧得不可收拾,就算寧弈安全無虞,但牽一發而動全身,被人傢利用這個由頭煽風點火,後果都難以想象。

最起碼她承諾周希中的事情就再也做不到,無法建立船舶司也就無法將世傢整合控制,更別提整合南海不為常傢侵入。

她本來有些奇怪,為何幾個時辰內細作都沒能挑唆成功,此時人群散盡,終於看見前方情況。

氣勢恢宏的燕傢祠堂外,現在堆著幾株大樹,將祠堂各個方向堵死,楚王護軍中的盾牌軍將盾牌架在樹身,牢牢擋住裡面的情景。

寧弈一發現百姓被煽動而來,立即下令砍掉祠堂門口那幾株百年巨樹,做成屏障,牢牢隔住瞭和外圍百姓的接觸。

這種情況下,有心人想利用肢體不經意的接觸制造事端都不可能——隔著丈寬的樹呢!

若非他當機立斷,隻怕今日也等不到鳳知微便會生亂。

其實寧弈在發現百姓圍攏來的時候便可以及時退走,他卻選擇留在險地,固然有相信鳳知微能夠解決的原因,更多的是,他不打算對燕傢退讓。

鳳知微作出的保燕懷石的決定,他什麼也沒說過,卻已用自己的行動完全證明瞭他的態度。

鳳知微下瞭樹,覺得自己更昏眩瞭,並一陣發熱一陣發冷,她勉強笑笑,和顧南衣拉開瞭幾步。

巨樹之前,護軍看見她,嚓一下拉開瞭盾牌。

顧南衣來拉她的衣袖,想帶她飛過大樹,鳳知微身子一斜讓開,笑道:“我自己來。”

她爬上大樹,步伐輕快,一邊走一邊揮手,兩邊的盾牌護衛看見她今日迥然不同平日的決斷和嚴肅,都不敢上來驚擾,遠遠避開。

她爬上樹身,盾牌如扇面展開。

她看見瞭樹後,祠堂前那個人。

護衛層層中,那人斜靠著一株樹身,身下鋪著金紅色的楚王護軍披風,大概出來得匆忙,隻穿瞭月白色鑲金邊便袍,披金色繡黑團花曼陀羅的披風,淡金色的腰間絲絳垂落,和身下的紅色披風交織成華貴的艷。

他在下棋。

這萬人中央、兇危之地、他逼著人人逼著他的互圍場合、一不小心便星火燎原的險境裡,他在自己和自己下棋。

他靠著樹,姿態輕閑,面前一個臨時削就的木棋盤,用兩種樹葉做的棋子,一邊綠一邊黃,各自為戰,他抿著唇,專註的“看”著棋盤,看那模樣,大概在思考著如何用自己的綠方的將吃掉自己黃方的帥。

鳳知微居高臨下,遙遙望著寧弈,黃昏的日光透過斑駁的樹葉,打在他眉梢,他眉宇間雍容沉凝,長睫在眼下劃出一圈優美的弧,有種難得的溫暖的靜謐。

看著那樣的神情,鳳知微突然覺得心中一酸。

她也抿起唇,將那點突然翻湧的心緒壓成薄薄一線,壓回肺腑裡。

下方的寧弈聽見動靜,回頭笑看她,對她招招手,道:“你來啦。”

“嗯。”

問的隨意,答得簡單,似乎隻是她辦完公事回來在憩園遇見,那麼雲淡風輕的打個招呼。

而諸般兇險,都遠在天涯,剛剛才散去的敵意洶洶的數千人,似乎從未存在。

“過來。”寧弈又喚她。

鳳知微慢慢的走下去,在他身前丈許遠遠停住。

寧弈聽著她的腳步,皺眉笑道:“今兒怎麼扭扭捏捏的,被嚇著瞭?”

鳳知微笑笑,還是不走近前,道:“裡面怎樣瞭?”

“還是那樣。”寧弈起身,拂亂樹葉棋盤,過來拉她,“有沒有吃的?我一天沒吃東西,快餓死瞭。”

鳳知微一閃身,躲得遠遠的,答:“沒有。”

“你今天怎麼瞭?”寧弈皺起眉,停下腳步,“你怪我沒硬搶人是嗎?宗族祠堂太事關重大,鬧出事來對你將來在南海也不利,所以我選擇等……”

“不,不是。”鳳知微立即道,“不能硬搶,換成我也隻能這樣做。”

“也難說。”寧弈森然一笑,“本王的耐性是有限的,燕傢當真敢不給朝廷面子,本王自然也敢不給他們退路。”

他走到鳳知微身前,鳳知微又退幾步,在他即將牽到她衣袖時和他擦身而過,她淡淡的香氣從鼻端拂過,隱約間有些別的氣息,寧弈怔瞭怔,下意識又嗅瞭嗅,她卻已走開。

他靜靜站在那裡,臉色漸漸的淡瞭下來,卻沒有再說話,冷冷道:“既然你來瞭,這事本就該你處理,不該我越俎代庖,你便自己決定吧。”

說完他便轉身,鳳知微默然不語,看著楚王護軍快速的集結成隊準備離開。

忽有急促的腳步聲奔來,鳳知微回頭一看,見一個嬌小玲瓏的女子,佈裙荊釵,奔到樹前,看見大樹,將佈裙往腰間一束便往上爬,盾牌軍長槍一攔,喝道:“誰!”

“南海豐州千水村人氏,華瓊求見殿下。”那女子昂起頭,一張微黑的臉,眉目秀麗,口齒特別的清晰。

寧弈轉過身去。

那女子在樹身上磕頭,道:“殿下,民女來給您開門!”

鳳知微和寧弈都霍然回首,眼中喜色一閃——宗祠隻有本族燕氏才能進入,其他人進入都是全族之敵,現在燕傢這個情況,哪個燕傢人都不會給他們開門,隻好僵持著,如果能有燕傢人開門,那什麼問題都不存在瞭。

“你是何人?”寧弈十分冷靜,“你姓華,不姓燕,不是燕傢人叫開門是死罪,你不要自尋死路。”

“殿下。”華瓊磕個頭,朗朗道,“這祠堂內,是民女婆母和丈夫,若不能同生,不如共死!”

兩人同時一驚,“丈夫?!”

鳳知微“呃”的一聲,沒想到燕懷石在南海竟然已經有瞭夫人,怎麼沒聽他提起?還有好歹燕懷石是燕傢子弟,這女子是他夫人也該錦衣玉食,為何隻是漁女裝束?

鳳知微目光落在她的手腳上,這女子赤足草鞋,褲腿高高挽起,手腕和腳腕上,竟然有繩索磨過的血痕,有的地方已經磨破見骨,鮮血淋漓。

她是怎麼過來的?掙脫繩索?一路奔波?所以草鞋破爛,一身傷痕?

“讓她過來。”鳳知微一聲令下,護衛讓開路,華瓊有點艱難的爬下樹,並沒有過來和他們寒暄,而是直奔祠堂門口。

一邊過去,一邊就從身後抽出瞭一對漁叉。

鳳知微又是“呃”一聲,目瞪口呆。

這不是來搗亂的吧?

她有點不放心,隻好跟過去,華瓊行到祠堂門前,開始敲門,一邊大聲道:“燕氏第七百三十二代長房長孫燕長天,求見宗主!”

鳳知微和寧弈面面相覷,心想最近和燕傢打交道,沒聽說過這個人啊,還是燕氏長孫?

再說這明明是個男人名字,這女子不是說她自己叫華瓊麼?

祠堂門小心翼翼開瞭一線,一張臉探出一半,依稀是那個燕懷遠,鐵青著臉先瞄瞭寧弈和鳳知微一眼,才看瞭看華瓊,似乎怔瞭一下,隨即破口大罵。

“你這小寡婦!賤人!什麼燕長天?燕長天是誰?燕傢至今隻入譜七百三十一代,哪來的七百三十二代?你一個外姓,敢來敲祠堂的門,敢在祠堂聖地胡扯亂彈,立刻殺瞭你!”

“你有種就殺!”華瓊怡然不懼,“隻要你敢背負忤逆祖宗之名,在這祠堂門口殺掉你燕傢長房長孫,我便服你!”

“什麼長房長孫,滾!”燕懷遠大怒,伸手去推她。

華瓊突然退後一步,悍然一撩外衫,將腹部一挺,大喝:“燕長天在此!”

上千人剎那鴉雀無聲。

鳳知微難得的張大瞭嘴。

顧南衣怔怔望著那突起的肚子,看瞭看手中的小胡桃。

寧澄一個倒栽蔥跌落塵埃。

日光下那女子揭去衣衫,千人之前坦然露身,隻被一層薄薄單衣遮住的腹部微微凸起,透過稀疏的佈料,幾乎可以看見上面的妊娠紋。

燕懷遠呆在瞭那裡,手伸在半空不知道縮回來。

“你們燕傢第七百三十二代的長房長孫,現在在我肚子裡。”華瓊神色凌厲,根本不在意衣衫凌亂,坦然迎著燕懷遠的目光,一字字的道,“按七百三十二代族譜續,這一代為‘長’,我給他起名燕長天,燕懷遠,現在,燕長天要進去!”

她聲音瑯瑯,口齒特別的清楚爽利,千餘人聽瞭個明明白白。

寧弈突然輕輕嘆:“好!”

鳳知微感慨的嘆息一聲:“燕兄有福!”

燕懷遠失魂落魄的盯瞭她肚子半天,一撒手向後退去,裡面一陣騷動,不多時有蒼老聲音傳來,正是燕太公的,顫巍巍道:“華瓊,你這不守婦道不知羞恥的寡婦!竟然敢在燕氏祠堂聖地前大發厥詞,還不給我速速回去!”

“誰大放厥詞誰心中有數!”華瓊一句不讓頂回去,“大燕氏始皇帝神主牌位在上,歷代子孫誰敢在祠堂顛倒黑白出言撒謊,必受天譴,傢族招禍!老爺子,你不怕受天譴麼!”

燕太公嗆瞭一嗆,終於忍不住怒道:“就憑你一個外姓女子,信口雌黃稱身懷我燕傢後嗣,我燕氏便讓你進祠堂?你做夢吧你!”

“你燕傢這一代不積德,子孫單薄,”華瓊冷笑,“自從前年二房孫子在海裡淹死之後,現在剩下的全是沒有入宗譜的女孩,我現在懷瞭你燕傢長房長孫,你敢不讓我進去?你燕傢一向承續傳於長房嫡出,上一代大少爺出走,這一代你想用上代恩怨再趕走懷石,但我懷裡的這個,沒有出走,也沒有犯錯,你攔不得!”

“你算什麼東西?一個克死丈夫的寡婦,至今沒有入我燕傢門,也敢說懷我燕氏皇族神聖血脈?”

“懷石!”華瓊立即退後一步,高呼,“你聽見沒有?我現在就問你一句,你娶不娶我!”

一片寂靜,眾人如泥塑般釘在當地,都屏住呼吸,為這女子的大膽決然所驚。

千餘人中央日光瑯瑯,那女子立於日光下,朗然坦腹,當眾求嫁,不惜自己一生名譽命運,拼瞭此刻救得情郎。

短暫的安靜令人覺得難熬,所有人呼吸都被拉長,隨即,在祠堂深處,遠遠的燕懷石的聲音響起。

隻有一個字。

“娶!”

斬釘截鐵,一往無回。

轟然一聲,千餘護衛忘記身份,齊齊叫好,鳳知微眼神裡晶芒閃動,隻覺得自己早已沉冷死去的熱血,剎那間都似滾滾沸騰起來。

寧弈一直沒說話,隻是突然偏頭看著她,鳳知微不敢去看他眼神,卻聽他忽然輕輕嘆息一聲。

華瓊仰著頭,眼中淚珠滾動,卻一直沒落下來。

“就算他娶你,”燕太公怔瞭半晌,嘶聲道,“你怎麼敢確定這就是個男孩?女孩一樣不可以進去!”

“這好辦。”華瓊輕蔑一笑。

鳳知微突然心中一跳。

“唰。”

華瓊反手拔出那對漁叉,日光下那對打磨得錚亮的漁叉反射耀眼的光芒。

“看看便知!”

亮光一閃,漁叉對腹部插下!

“別——”燕太公駭然大喊。

他一瞬間嚇得老心臟都快停跳。

祠堂之內不可活殺任何燕傢子弟,否則當事人打斷雙腿逐出南海,這萬一剖出來真的是個男嬰,他這條老命也不夠賠的。

“啪。”

一枚胡桃準時解救瞭燕長天的性命。

寧澄已經掠過來收繳瞭那對漁叉,一邊拿走漁叉一邊拍拍華瓊肩頭,低低笑道:“時間拿捏得剛剛好。”

華瓊就好像沒聽見,她一手捂住肚子,剛才那動作還是很狠很快,鋒利的叉尖劃破腹部表皮,鮮血一滴滴滴在青石地面上。

上千人安靜的凝在當地——自從這個女子出現,所有人都被她驚得一震一震,早就忘記發出聲音。

“你自己不要我證明的。”她露出雪白的尖牙笑,笑得像山中的某種獸,“現在,開門,長房長孫燕長天要進去。”

燕太公定定看她半晌,須發掩住的眉目間露出功虧一簣的絕望之色,半晌無聲的揮揮手。

祠堂門轟隆隆的打開,那一線被拒絕進入的陽光,在深黑的大鐵門背後延展開一道光亮的巨大的扇形。

鳳知微望著那弧影的不斷擴展,望著在弧影中傲然撫腹微笑的華瓊,長長吐出瞭一口氣。

隨即她退後一步,找瞭塊平整地方,坐下來。

本來一直聽著那方動靜的寧弈立即轉頭看著她的方向。

“寧澄。”鳳知微平平靜靜的吩咐寧澄,“等下看好你主子,別讓他靠近,另外,如果可以的話,也幫我拉住顧兄。”

然後她向後一仰,倒瞭下去。

一瞬間翻覆的光影裡,似乎看見誰撲瞭過來

聽見誰在厲喝。

“知微!”

《凰權(天盛長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