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原先點著瓷質美人燈,將室內籠罩在一片明亮的光影裡。
門開處,氣質溫雅的男子,抱著輕弱似羽的女子,含笑進門來。
他的手托著她的背和膝窩,姿勢輕柔,她的頭靠在他的胸,長長的裙裾垂落,身上還蓋著他的披風,她微微仰頭含笑相望的姿勢,像一朵險些被風吹破的花,承在他目光的暖陽中。
晉思羽一直將她抱到書架前的美人榻前,先將披風鋪好,才把她放在美人榻上,又取過錦褥給她蓋上,似是怕她枕得不舒服,幾次給她調整瞭可以活動的美人榻的靠枕部,她軟軟的任她擺佈,眼神清澈而隨意。
從書架後帳幕的縫隙看過去,照著晉思羽的眼神,他的眼睛粼粼閃爍在燭光中,看她的神情溫柔而專註。
如果沒有這裡三層外三層的守衛機關,沒有這沒完沒瞭的驚心試探,沒有她身上也許不知是誰下的禁制——這真是一對看來情意深濃的男女。
燭光下晉思羽小心的整理著她的發,將烏黑的長發握成一束小心的從她背後抽出,垂在榻下,以免被壓亂。
美人榻一直放在書架前,晉思羽喜歡取書之後在榻上閱讀,她的長發迤邐如流水,長長的發尾一直拖到地面。
他在書架後,帳幕間,透過書的縫隙,凝視那長發。
長發很美麗,細而順滑如流水,他有點恍惚的看著那發,想起相遇以來其實很少遇見她披發做女兒態——她總是男裝,小廝、學生、官服、輕衣緩帶的少年重臣……很多面,哪一面都是才智卓絕的皎皎少年,哪一面都不是現在的她。
柔軟而輕逸,開放在別的男人的臂彎裡。
有風從窗縫裡漏進來,拂動發尾搖蕩如夢,他想起初見時這發滴著水,攥在她手中,她濕淋淋舉著發,站在半身湖水裡,水汽蒙蒙的看著他。
那時那發光潤烏黑,一匹最為精致的黑綢,如今發長依舊,發尾處光澤卻有些黯淡,傷病已久,她雖然薄點妝脂,但這飄搖發絲,還是泄露瞭她的虛弱。
有幾根最長的發輕輕搖曳,近得仿佛隻要他一伸手便可以捉住,然而他沉靜在暗影裡,別說手指,連呼吸都沒動靜。
尚未成熟的擷取,隻會摧殘枝頭的花。
“芍藥兒。”晉思羽坐在另一邊的書案後,輕輕喚她,道,“我先處理今日的文書,你累瞭就體息會。”
這名字聽得他一陣惡寒——芍藥,真虧她起得出。
“嗯。”她答得婉轉,尾音微微翹起,輕快而乖巧,“我可以看看書架上的書麼?”
他在書架後挑挑眉——這女人就從沒用過這種口氣和他說話過,要麼公事公辦一本正經,要麼一臉假笑似近實遠。
“任卿選擇。”晉思羽一笑,埋頭進文書堆裡。
她半躺著,打量著書架土的書藉,從他的角度,正看見她的臉。
看見額上傷疤,看見眉間淤紅,看見不喜著脂粉的她用脂粉遮住的蒼白氣色,她薄得一張紙似的,絕世名醫日日在側長時間的調養治療,竟然也沒能令她迅速好轉。
她竟病重如此,不由引得他一陣思索,軍糧裡的毒,宗宸來後一定已經解開,但是她眉間淤紅顯示她還有別的病癥,想必那毒引起瞭她舊疾的發作,不過看宗宸的模樣,似乎並不著急,想必沒有性命之憂。
雖然想過她是不是還被晉思羽下瞭什麼藥,不過有軒轅世傢後人在,倒也不必擔心什麼。
隻是這種狀態,很難在這龍潭虎穴中將她完好帶出,難怪宗宸顧南衣明明就在她身側,也一直到現在都沒有動靜。
他倚著壁,手指扣著書架旁一個突起,凝神看著她的動作。
她伸手在書架上選書,衣袖極長遮住手指,那手在書架上一排排點過去,突然就停在瞭一個位置。
那裡,是一本《大越總典》,集經史子集天文地理於一身的大越典冊,每冊的厚度都有巴掌寬,那書正擋在他的臉位置,那書抽出來,雖然還有層簾幕遮著,但是光影一透,很容易便會將他的臉部輪廓顯現出來。
手指停在那裡,並沒有猶豫,慢慢抽出。
他無聲苦笑瞭下。
“你要看那本?”晉思羽回身看見,道,“太重瞭,我幫你拿。”說著走過來。
“哎呀。”她仰頭看著,手停住瞭,“你倒提醒瞭我,確實太重瞭,我怕我拿瞭之後,也抱不動,換一本吧。”
“好。”晉思羽走開,在隔壁書架上拿瞭一本《詞選》,笑道:“你們女人,看這個陶冶氣質。”
她笑,白瞭晉思羽一眼,“你是在暗示我沒氣質麼?”
晉思羽笑而不語,神情溫存。
她也不追問,抿瞭唇淺笑,燈影下風鬟霎鬢,眼波盈盈。
仿若小兒女打情罵俏,空氣中溫柔氣息氤氳流動。
他突然覺得心底酸痛。
她未曾這麼對他笑,未曾這般靠近過他,哪怕是假的,似乎也沒有。
她卻已悠閑的躺瞭下去,有一張沒一張的翻那本《詞選》,不住喃喃吟誦,似乎十分沉迷的樣子,他看著,唇角又微微彎起,心想這個女人是天下最高貴的天生戲子,不管真假做什麼都絕對到位——他記得她明明說過詩詞之道是雕蟲小技,斟字酌句的拘人性靈,過於著迷隻會令人越發迂腐,所以平日她不看這些,看瞭也是為瞭催眠。
如今讀得可真歡快。
那邊晉思羽卻聽得很享受,時不時還和她討論兩句,兩人言笑晏晏,氣氛融洽,忽然晉思羽停瞭筆,“咦”瞭一聲。
她放下書,抬目望瞭過去,卻沒有開口發問。
晉思羽正要說話,突然抬頭,道:“外面起瞭風。”隨即便聽見突然的風聲大作,盤旋逼近,大越北境冬天常有大風,晉思羽立即站起去關窗戶。
剛到窗邊,風聲一猛,撲的一聲,燈光突然滅瞭。
因為風大,連外面燈籠也被吹落在地,一時四面都沒瞭燈光,整個書房沉浸在一片純然的黑暗中。
“好大的風。”晉思羽知道她萬萬不可吹風,怕她著涼,沒來得及點燈,趕緊先去關窗,一時卻摸不著窗戶的插銷。
她靜靜在黑暗裡。
身邊忽有淡淡熟悉氣息逼近,華艷清涼,一隻手仿佛自黑暗中突兀出現,極其準確的抓住瞭她。
正抓在她的傷手,按著未愈的骨節,她痛得眉頭一抽,卻沒有驚叫也沒有說話。
那隻手牽住她,輕輕一拽,往書架後的方向。
她沒動,黑暗中氣息平靜。
那手一拽未成,也就不再勉強,人卻似乎沒有離開,身邊有極其輕微的氣流湧動,那點氣息逼近。
她不動,皺著眉,反手一推。
推到空處,他忽然又不見瞭,她怔瞭一怔,手懸在半空,似有那麼一點恍惚。
一恍惚間,她的手已經又被握住。
這回握得極其輕,像一葉輕草落在花間,不驚那嬌嫩蕊尖,手指快而輕柔的無聲撫上去,在她微微變形的指節上著重停瞭停。
隨即她覺得手上一涼,有什麼濕潤的東西,溫軟的貼瞭上來。
她如被驚電穿過,不動瞭。
黑暗中晉思羽遙遙站在窗前,一扇扇給窗戶上插銷,書房是一長排長窗,他一個個的關過去,不斷響起的關窗聲和插銷落下聲,遮沒任何微響。
黑暗中美人榻旁,溫軟濕潤的唇,靠上她變形的手指,那是帶雨的風落淚的雲,從遙遠的天際寂寥的掠過,所經之處,留下濕而暖的痕跡。
她睜大著眼睛,有點茫然的樣子,武功不能用,目力不如以前,隱約似乎看見有模糊的影子,半跪於她榻前。
她盯著那個影子,眼神裡浮光變幻,如午夜潮汐,無聲的湧在月下。
那帶雨的風,掠過她的手指,突然便到瞭她的唇邊。
氣息逼近她才仿佛自夢中驚醒,下意識一讓,他卻似乎早已料到這一讓,唇在最準確的位置等著,她一讓,反而正將唇讓至他唇邊。
他毫不猶豫迎上,狠狠咬住瞭她。
咬住。
齒在她唇上,將那兩瓣唇含在齒間,輕輕一吮,芬芳直入肺腑,一個輕巧的輕叩,無聲叩開齒關,他長驅直入不待邀請,用靈巧的舌品嘗她久違的芬芳清甜,做一隻無所顧忌的蛟龍,隻在她的薔薇島嶼深處暢遊。
她似是完全沒想到他如此大膽,竟然敢在這樣的地點時刻,幾乎就是在晉思羽面前強吻,一時連驚嘆都已忘記,隻覺得腦中轟然一片,還未清醒便被他攻城略地,忘記瞭疆域歸屬。
黑暗中唇齒交纏,唯因在最不合適時機的最親密接觸,偷情般的刺激快感,她不能控制的紅瞭臉,想推,手傷未愈,想掙紮,一動美人榻難免發出聲音必然驚動晉思羽,隻好僵在那裡,漸漸便起瞭微微顫栗,瑟瑟如落花,因瞭這輕顫,那吻更蕩漾無邊,黑暗中彼此都聽見對方劇烈的心跳,黃鐘大呂,砰砰的震在彼此的腦海裡,四面的漣漪無聲無息擴展開去,如滄海起瞭巨浪,卷碎無數潔白的珊瑚,碎在碧波間,她漸漸也覺得自己碎瞭,每條筋脈都似掠過無數驚電,一絲絲穿越縱橫,充盈容納,將她震軟,震裂,震碎,震成天地間的齏粉。
那般的軟如春水無邊沉溺,卻絲毫未曾發出喘息,誰也沒有,如此安靜至詭異,沉默至驚心,於最不可能情境下最無機會險地間,抵死纏綿,一個吻。
感受裡無比漫長,似穿越亙古洪荒,現實裡無比短促,不過剎那星火。
晉思羽已經關到最後一個長窗。
她眼底突然泛上淚花。
那麼晶瑩的一閃。
恍如某一場大雪裡第一枚飄落的六角梅花般的雪……
徹骨森涼。
他突然無聲無息移瞭開去,已經不能再耽擱,她似乎堅持不肯冒險和他走,他也覺得時機未成熟,那便隻有先進入書架後的密道。
密道是早已發現的,之所以不敢去嘗試,是因為摸不準密道後到底是出路還是陷阱。
他並不是孤身進浦城和浦園,就算晉思羽佈下天羅地網,他也有辦法全身而退,但是如果她不配合,甚至根本沒失憶積怨在心,那麼會害死很多人。
從心底知道,沖出去也比進入密道好,那才是真正的不安全,然而那般撫著她,便心中一慟,知道自己這一沖便前功盡棄,赫連宗宸他們以後要想救出她會更難。
他想不那麼自私一回。
這一路行來如此薄涼,如長天裡漫漫深雪,然而這一生,總該為誰冒險一次。
他戀戀不舍而又決然移開自己的唇,向後退去,退向書架後。
她突然閃電般出手!
黑暗中悍然橫肘,失去真力但角度精準力道巧妙絕倫,用盡全身力氣,狠狠飛撞上他額角!
他萬萬沒想到她竟會在此刻突然出手,隻覺得腦中砰然一聲,火星四濺,隨即天地一片漆黑。
他無聲無息倒瞭下去。
然後她開始尖叫。
叫聲尖利充滿驚恐,鋼絲般戳破這黑暗寂靜。
她一邊尖叫一邊滾下美人榻,滾下榻的時候一腳將他掃進書架後,連滾帶爬到後窗邊,那裡也有一扇窗戶,因為沒有對著她這個方向,所以晉思羽沒有第一個去關,她快速滾過去,躍起,抬手便將窗戶拉開,拉得極其兇猛,黑暗中手中暗光同時一閃。
“嚓!”
有什麼東西被激發,呼嘯著撞進書房,砰一聲釘在某處,帶動嗡嗡的震動聲。
她尖叫方起,晉思羽已經撲瞭過來,憑印象撲向美人榻所在,卻摸瞭個空,大驚之下低喝:“芍藥!”
她尖叫,縮在後窗下,抖抖索索,“有人!”
“嚓。”
晉思羽點亮燈燭,擎在手中,昏黃燈光映著他的臉,擔憂之色浮於眉宇間,“芍藥!”
他快步奔來,將她攬在懷中,“你怎麼到瞭這裡?”
“有人!”她在他懷中扭身直指後窗,“剛才你去關窗,我躺在榻上,突然就聽見後窗被撞開,有人撲瞭進來,先掠過來抓起我,大概發現不對,一把扔開我,我跌瞭出去一直跌到這裡……咦,人呢?”
她惶然四顧,倒抽一口涼氣,道:“人呢?”
晉思羽盯著她,她一身狼狽的滾在墻角,撞得頭發散亂,連妝也亂瞭,手上阮郎中給她固定骨節的軟木也七零八落,顯見是被人抓住手拉起來的,以至於她痛得眼底泛起淚光,沖掉瞭眼下的胭脂。
“你真的看見有人?”他緩緩問。
她搖頭,他一怔。
“不是看見,是感覺。”她道,“我隻聽見後窗撞開,風聲猛烈,然後有人抓起我扔出我,非常的快……我跌出去頭一暈,隻聽見頭頂有風聲,然後你燈就亮瞭……那人是人是鬼,怎麼可以這麼快?現在去哪瞭?”
晉思羽抬頭看著後窗外飄搖不休的樹木,緩緩道:“我想……因為前窗鎖起,你又叫破他行藏,所以他從後窗出去瞭。”
她愕然抬起頭,無意中眼光一掠,又是倒抽一口涼氣。
就在前壁承塵上,釘著一排密密麻麻的烏青的鐵箭,在燈影下光芒爍爍。
“他觸動瞭機關。”晉思羽順著她的眼光看過去,倒沒什麼奇異的表情,“隻要有人不在合理路線內出現在書房前後范圍,都有可能觸動機關。”
“這是什麼人呢?”她喃喃道,“刺客?”
晉思羽拍拍手掌,不多時有人應聲而入,他道:“剛才有刺客闖入書房,全府加強戒備,增加夜班巡視,並立即給我全府搜查。”
“是!”
侍衛領命而去,晉思羽抱起她,她舒出一口長氣,在他懷裡喃喃道:“我剛才以為我要丟命瞭……”
“你怎麼就沒認為自己會被救?”晉思羽俯臉看著她,笑意淡淡,“如果這人是來救你的呢?”
“救我的?”她瞪大眼,隨即一笑,“救我的會把我給扔出去?我倒覺得,八成是你敵人。”
“哦?”晉思羽將她放在軟榻上,“為什麼?”
“你這個身份,不可能沒敵人。”她答得簡單。
他出瞭一會神,才道:“是,從小到大,我經歷過一百三十一次暗殺,刺客這東西,對我來說,最司空見慣不過。”
他語氣輕描淡寫,她垂下眼睫——如果真的司空見慣從不在意,又怎麼會將被暗殺次數記得這麼清楚?
“叫阮郎中來給你處理下吧,瞧你狼狽的。”晉思羽道。
“大晚上的,也沒受傷,不必瞭。”她搖頭,“我受瞭驚嚇,心跳有點急,你讓我躺躺,咱們說說閑話就好。”
“要麼我送你回房吧。”
“你呢?”她看著他,“我倒覺得你更需要休息。”
“我送你過去,還得回來。”他苦笑道,“有些麻煩事兒。”
“哦?”
晉思羽卻沒有再說什麼,眉卻輕輕擰起。
她也不說話,閉目養神,一時書房內隻有紙張被風簌簌翻動的聲音,半晌晉思羽過來扶她,她抬頭對晉思羽笑瞭笑。
看見她的笑容,晉思羽怔瞭怔,一時自己也沒有反應過來,一句話脫口而出。
“我傢老四最近有點動作,我心煩……”
話說出口便覺得不合適,怎麼就說瞭這個,卻也收不回,隻好苦笑一下。
她不說話,抬起眼詢問的看他,輕輕道,“事情壓在心底不好受,你要願意,把我當個聽客也好。”
“也沒什麼。”晉思羽想瞭想,在她身側坐下來,輕輕握住她的手,道,“我傢老四趁我新敗,動瞭我派系的兵部尚書和戶部尚書,糾合禦史臺聯名上本,硬生生把他們給罷的罷撤的撤,其中兵部尚書換瞭我的舅父,我這位舅父,向來偏愛他,大軍如今還在前方,誰都知道開春還有戰事,征派將領調撥大軍事務都掌握在兵部手中,這萬一故意作梗,我這裡就麻煩瞭。”
“你傢老四?”她對這個比較親熱的稱呼表示疑問。
晉思羽苦笑一下,“一母同胞的親弟弟。”
“那何至於如此?”她道,“戶部尚書既然是你親舅,就算有所偏袒,也不會偏到哪去,不必如此憂心吧。”
“你不知道。”晉思羽猶豫半晌終於道,“老四和我雖是一母同胞,但是向來不對付,我母後也從不試圖撮合我倆和好,在她看來,兩個兒子,無論誰得登大寶,她都是太後,兩個兒子她都扶植,誰若自己不爭氣瞭,她就會放棄誰,轉而支持另一個,這也是她多年來在大越後宮屹立不倒的法寶,如今……用到兒子身上。”
她默然,半晌道:“可怕的皇傢……”
可怕皇傢,母不成母,子不成子,兄弟不成兄弟。
晉思羽苦笑一下,在她身側躺下,雙手枕頭,喃喃道:“你看,至親兄弟,卻成你最大攔路石,動也動不得,殺也殺不得,如何是好?”
她笑瞭一下——當真動不得殺不得麼?當真動不得殺不得,你根本就不會起這個念頭瞭。
“兄弟不能殺,”她漫不經心翻著手上書,道,“不知好歹的舅舅卻是可以動的。”
晉思羽一怔,回頭看她,忽然噴的一笑,道:“胡言亂語,你不知我母傢勢大,兒子們可以有選擇的放棄,兄弟們卻是維系傢族興盛的骨幹,母後對傢族十分維護,動瞭我舅舅,惹怒母後,連我自己根基也不穩。”
她還是那個平平淡淡的樣子,道:“那簡單,讓你舅舅失愛於你母後不就得瞭?”
晉思羽聽她這語氣,倒來瞭興趣,一個翻身面對她,道:“你可有什麼好法子?”
“法子是沒有的。”她懶懶的打著呵欠,“大越皇宮是不是美人如雲啊?”
“什麼美人如雲。”晉思羽笑起來,“父皇年邁,母後又……嚴謹,為免傷父皇龍體,宮中多年未選宮妃,現在多半都是老娘娘們瞭。”
“是嘛。”她笑道,“宮中太清靜,皇後娘娘的心思難免就要多放在朝堂一點。”
這句話隻說瞭一半,然而晉思羽何等聰明人,頓時明白瞭她的話意,恍然一拍手道:“還是你們女人瞭解女人,隻是…我舅父也斷然不肯去得罪母後啊。”
“何來得罪?”她道,“既有大戰,兵部尚書定然要舉薦將領吧?兵部尚書舉薦的將領在前方戰事有勝,獻俘於帝,很正常吧?至於這個俘虜嘛……陛下願意怎麼處置是陛下的事,你說是吧?”
晉思羽望著她,半晌眼底浮現笑意,道:“大越邊界,有幾個部族,女子是十分美貌並擅長內媚之術的……”
她笑而不語。
“隻是將來父皇若真的寵幸這些女子,逼得母後不得不將精力收回後宮並懲戒舅舅,但是母後手段我很知曉,這些隻有容貌的女子是無法和她抗衡的,到時……”晉思羽沉吟。
“到時你再做好人嘛。”她伸瞭個懶腰,“帝王專寵戰俘,說起來總是不太好聽的,王爺你忠心為國,發動禦史上書諫言也是應該的,到那時,皇帝想必也膩瞭新人,裡外壓力一來也會讓步,到最後,皇後娘娘想必還承你的情。”
晉思羽望定她,目光灼灼,半晌忽然傾身,攬她入懷,道:“芍藥,我再想不到你竟然會幫我。”
他這一刻語氣誠懇,一貫溫雅裡帶點疏離的感覺散去,頗有幾分欣喜與誠摯。
她在他懷中,姿態慵懶氣息微微,含笑玩著他衣領金紐,低低道:“我為什麼不會幫你?以前的事我不記得瞭,我隻記得現在你對我還不錯,我那麼大罪,你也沒殺我,可見你還是眷念我的,那麼你煩惱,我自然也不願意見,隻是我都是女人想頭,也不知道說的對不對。”
晉思羽低頭看著她長長羽睫,濃密的撲閃著,輕俏而乖巧,唇角不禁含瞭笑,輕輕撫著她長發,道:“不管對不對,有這份心,便是我莫大歡喜。
她抬頭看他,笑吟吟道:“那我以後天天給你出主意,出一堆餿主意。”
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親昵的一捏她鼻尖,突然道:“芍藥,阮郎中說你腦傷淤血已散,記憶若是一時不能回來,隻怕以後也難說什麼時候能想起,也許三五天,更有可能是很多年,你如今孑然一身,身體羸弱,還是讓我照顧你吧。”
還是讓我照顧你吧。
話說得宛轉,意思卻分明,她沉默著,唇角一抹淺淺笑意,道:“你願意相信我?”
晉思羽一笑,道:“你也感覺到這浦園特別的壁壘森嚴瞭是吧?不要多心,不是針對你,我是堂堂皇子,天潢貴胄,我所在的地方,總是要步步防衛時時小心的,這也是要保護好你嘛。”
她笑瞭笑,傾身的靠向他,不發一言,他攬著她,眼神裡綻出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溫軟。
那般排山倒海的疑心,在日復一日的無數試探中漸漸被削薄,他的無數佈置考驗在她面前從來都落空,到得如今再要懷疑她都不容易。
曾經疑過她是那個人,然而她沒有拼死救華瓊,沒有下手動克烈,甚至克烈還在一天天好轉,她的欣喜寫在眉間,她是真相信瞭他的話。
而天盛那邊傳來的消息,已經為魏知舉行瞭葬禮,三軍致哀,聖旨慰撫,他派人去偷偷掘瞭墓,墓中屍首齊會,取瞭一截骨頭請巫師測骨,得出的年齡確實和魏知一樣。
而傳聞中的魏知,和這溫柔輕俏女子,實在太多差異,那是個溫和在表凌厲在骨的少年,態度和藹疏離,行事卻如霹靂雷霆,千斤溝他與魏知匆匆一面,留下的確實是這個印象。
有時候他想,自己是不是太多疑,想法太荒唐,這女子雖然出色,但和傳聞中那無雙國士少年英傑還相差甚遠。
一個失去記憶和武功的天盛戰俘而已,納為懷中人天經地義。
他從無如此刻這般,願意相信她。
相信她,便可容納她。
懷中女子幽香淡淡,溫暖柔和的香氣,他不禁一陣心猿意馬,卻想著還有事情要做,勉強推開她,下榻聽著風聲漸漸減輕,笑道:“我還是把窗戶稍開一點,這樣全部死死關著,又燃著火爐,小心給熏著。”
他去開窗戶,順著墻邊走著,又去撥亮燭火。
先前他所在的位置,一直都背對著書架,滿心裡煩心朝廷事務,又專註和她對談,也沒有註意到書架背後,如今他走去重新剪燭,眼看就要走到書架這邊來。
榻上放在一邊的《詞選》,突然啪嗒一聲落地。
她“哎呀”一聲,翻身下榻去撿,剛剛蹲下,突然哎呀驚叫一聲。
晉思羽正好走過來,目光一凝,也已看見瞭書架後隱隱露出的一絲烏發。
他目光一閃,看瞭她一眼,伸手將那人拖出來,那人護衛便服打扮,面容卻不認識。
“這什麼人躲在書架後?”她驚聲問。
晉思羽冷著臉色,拍拍手掌,過瞭一會,浦園管傢急急奔來,看見地上昏迷那人,神色一變,道:“王爺,這就是那個給您安排的書房小廝,他怎麼現在還在這裡?”
晉思羽冷冷負手站著,眼神裡掠過一絲疑惑,隨即沉聲道:“壞瞭規矩,你知道怎麼辦?”
“是,”管傢心中嘆口氣,他知道今天王爺提前到瞭書房,這小廝想必是躲避不及才躲到書架後的,不知怎的昏迷在瞭這裡,不由心中暗罵這人蠢,寧可當時奔出去沖撞王爺,也不能留下來犯瞭忌諱,王爺處理公事很多秘密一旦被人聽瞭去,那才是真正的死罪。
他對身後兩名侍衛擺擺手,示意拖出去。
兩個侍衛上前便要將人拖走。
“慢著。”
她一開口,管傢就停瞭手,知道現在她是王爺駕前第一紅人,不敢得罪。
“你們要帶他去哪?”
管傢默然不語,偷偷看晉思羽。
她卻似已經明白,皺起眉頭,看向晉思羽,“王爺,這小廝並沒有壞現矩,今天你早來瞭半個時辰,他想必正在打掃書房,不敢和你迎面沖撞才躲在書架後,而剛才有刺客闖入,發現我的同時想必也發現瞭他,出手擊昏瞭他……他,什麼都不知道,不是嗎?”
晉思羽沉默著,明白她話中意思——這個小廝沒有故意逗留在書房,而當他開始和她討論朝廷事務時,他已經昏迷瞭,根本沒聽見。
他淡淡掠過那小廝一眼,近期進府的所有人,不管身傢來歷如何,都處在極其嚴密的監控之下,他也隨時不忘予以試探,總要試探到完全放心才能用,所以他今天提前到書房,如果這小廝試圖帶走她,或者試圖動書架後的密道,等著他的,便是他早已佈置好的天羅地網。
然而都沒有。
然而最終還是她先發現瞭他。
看著她殷切的眼神,他知道這女子心地其實柔軟,求情是必然的。
“既如此,死罪可免,活罪難饒。”他淡淡道,“三十板,給他長長記性。”
她嘆瞭口氣,卻不說話瞭,晉思羽以為她還要求情,見她見好就收還有些詫異,她卻道:“你有你的現矩,已經很給我面子瞭。”
真是知情識趣的人兒,晉思羽一笑,心情又好瞭幾分,興致勃勃取出黑白子,道:“我們來下棋。”
侍衛們上前,將裘舒拖瞭出去,邁過門檻時他醒瞭。
從昏迷中剛醒來的人,眼神有點茫然,不太明白發生什麼事,管傢道:“你小子好命,沖撞王爺本來是死罪,芍藥姑娘為你求情,領三十板便沒事瞭!還不去謝恩?”
他抬起眼,看向室內兩人,火盆添暖燭光向紅,一對男女盤膝而對,都對著棋盤沉吟,她烏發長長披瀉下來,遮住半邊顏容和臉上神情,忽然啪的下瞭一著臭棋,惹得晉思羽哈哈大笑,聽見管傢說要他磕頭謝恩的話,不耐煩的擺瞭擺手。
他默然不語,目光在她撐著肘的衣袖上掠過,隨即自己站起身,跟著侍衛到瞭院內。
兩個傢丁在院子裡拿著板子擺開刑凳等著,他笑笑,趴上刑凳前卻道:“兩位大哥,我這身衣服是一位護衛大哥借給我的,要還的,打壞瞭不好交代,我聽說大哥們手底功夫極巧,能傷人皮肉卻不損衣服,還請大哥幫個忙。”
“這個容易。”一個傢丁笑道,“你小子倒懂道理,我看你是怕脫衣服吧?畢竟是讀書人傢出身,也難怪,隻是那打法更傷人些,你可掂量好瞭?”
“無妨的。”他望望那邊書房,暖黃的燈光流水般出來,隱約摻雜著她低低的嬌笑和晉思羽爽朗的笑聲。
“開始吧。”
“一,”
“吃!”
第一聲板子聲下來時,她巧笑嫣然落子。
重板擊上皮肉的聲音傳到內室已經有些依稀不聞,她果然沒聽見的樣子,眉宇間微笑盈盈,隻看著對面晉思羽。
第一板落下時,他震瞭震。
卻扯開嘴角一抹笑意,想著大越浦城真是一趟奇異的旅程,這一生什麼都經歷過瞭,也未曾嘗過這般滋味。
為上位者親操賤役,控人生死者被人所控。
她暖榻華堂和他人含笑弈棋,聽他寒風院子獨自一人受責挨板,真是人生裡從前不會有此後也不會有的最奇妙之事。
想必老天看不過他當初私心一念,冥冥中安排這一次皮肉之苦?
還是這妮子根本就是故意整治?
想必很愉快罷?
雖然想著這世間因果報應真不爽,但若真能令她愉快,倒也無好……
“十五!”
“不來瞭不來瞭!不帶這麼下!”她嬌嗔聲傳過來,嘩啦啦亂棋聲音淹沒其他任何聲音。
刑凳下滴落鮮血,自裡衣透出,緩緩滲落。
他下巴擱在凳子上,面色平靜,閉著眼睛,聽。
不聽頭頂風聲的擊落,聽遠處室內她低低笑聲,清亮,帶點軟濡,很難說清楚這兩種感覺是怎麼會同時出現在一個人的笑聲裡,然而就是這樣,一聲聲玲瓏如珠,卻又在尾音裡拖出點點弧度,於是那笑聲便多瞭醉人的韻律,那般坦然直率的,勾魂。
突然想起這笑聲睽違已久,就算將來回去,隻怕也不容易笑給他聽,還是此刻抓緊時機多聽幾聲罷瞭。
又想這女人下棋怎麼這麼投入啊……怎麼以前記得她除瞭害人,根本就不愛動腦子的?
思緒東拉西扯,不去關註那風聲虎虎的板子,然而血依舊漸漸浸出,范圍越來越大,衣服無損,半透著殷紅的底色,腿上似有火線燒起,灼到哪裡哪裡便似跳躍起騰騰火焰,一抽一抽似要抽到瞭心裡。
原來板子這麼不好挨,還不如一刀來得痛快……被擊昏的頭腦還有些暈沉,迷迷糊糊的想,以後回府瞭取消板子,一律三刀六洞!
“三十!”報板聲悠長決斷。
“吃瞭你的大龍!”她“啪”的落子,脆聲一笑。
“裘舒謝恩——”監板的管傢按現矩在門口拖長聲音謝恩,晉思羽擺擺手,道:“帶下去,找大夫看看,別落瞭病。”
她聽著那聲悠長的報聲,看瞭一眼執仗傢丁手中染血的板子,眼光並沒有再延展開去,而是含笑落在瞭對面晉思羽身上,溫柔的將手放進瞭他掌中,輕輕道:
“王爺,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