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漸漸的冷起來,費盡心思遍栽名花的浦園也謝瞭容華,顯出幾分冬的蕭瑟。
浦園最近漸漸顯出幾分安穩,王爺好轉的心情連帶得浦園所有人心緒也松快瞭幾分,松快的結果就是劉三虎侍衛的鞭子技術越發精彩瞭,阮郎中和他的小呆藥童也不再被緊緊看守瞭,書房裡的裘舒養好傷又回來侍應瞭,因瞭裘舒和劉三虎同批進府的情誼,又因為阮郎中曾經得芍藥姑娘吩咐給裘舒送過藥,彼此之間也都有點在合理范圍內的公開往來,次數多瞭,漸漸的也沒人註意。
劉三虎侍衛拜托侍衛副隊長給找尋個婆娘,人傢原本也隻是說說而已,耐不得實心眼的老劉當瞭真,整天追著人傢哭爹喊娘的要給牽線,那個副隊長給老劉纏得沒辦法,就隨便找瞭個內院的侍女——這個倒不是芍藥姑娘的丫頭,這丫頭細看姿色很好,人卻有點神神怪怪的,據說有個說古怪夢話的習慣,經常把同屋的丫頭嚇個半死,漸漸的便沒人和她來往,也不敢讓她在體面地方應差,安排在針線房瞭事,這丫頭年紀漸漸大瞭,卻也沒人想得起來要放出去,侍衛副隊長有次進內院稟報事情,無意中看見瞭她,心中一動,覺得反正老劉那個粗人,睡覺一定死沉死沉,說個夢話他也聽不著,不如就介紹給他。
悄悄和老劉說瞭,關照劉三虎壯士千萬不要告訴侍衛隊長劉大人,老劉黑著臉慎重點頭——自然不能告訴,他傢被虐狂會吃醋的。
找機會和那丫頭偷偷見過幾次,老劉牙縫裡“嘶嘶”響——誰告訴他人傢長得不錯的?這不錯是怎麼看得出來的?這誰的眼神能在這臉上看出不錯來啊?那得多超群絕倫的目力啊……好吧他承認,五官仔細看來是絕美的,但是掩藏在一堆很久沒洗的超級厚重的頭發間,襯著下巴處一道長疤和脖子上積年的黃垢,那美貌便真的是令人發指振聾發聵啊。
劉壯士哀傷瞭,劉壯士哀傷的想,他這麼愛清潔常洗腳的大王卻不得不和一個污糟婆娘打交道,這小姨要是知道瞭該得多心疼啊。
又奇怪這樣的奇葩怎麼能在浦園這富貴地方留下來,大戶人傢選侍女不是很講究嗎,何況王爺駐駕在此,怎麼也沒把人給驅趕出去?打聽瞭一下才知道,這女子不是浦城人,是大越和天盛邊境大山人氏,浦園管傢早年有次進山遇險,被這女子救瞭,看她獨自一人十分孤苦,便帶進來,也算是個照應,隻平常到不得貴人面前去罷瞭。
劉三虎侍衛聽著這一段經歷,心中一動,隱約想起瞭什麼,一時卻又想不清楚,因瞭這莫名其妙的心中一動,便沒有拒絕這個女子,偷偷找機會見過幾次,這女子卻對他甚有好感,每次看見他都含情脈脈,那眼光和劉兔子一樣,讓劉壯士每次撞上都起一身雞皮疙瘩。
這天內院針線房給外院侍衛發冬衣,內院這種跑腿活都是那叫佳容的丫頭來做,侍衛副隊長便安排老劉去領冬衣,也算給個機會見面。
容貌不佳的佳容看見劉三虎就兩眼放光,按捺著將冬衣交給小廝送回去,便含羞帶怯邀老劉在這內外院交界處的“碧漪池”散個步,老劉翻著白眼答應瞭——大冬天冷颼颼的湖邊散什麼步啊,再說園子裡允許人散步嗎?那不叫散步,那叫偷情。
這浦園真是葬他一世英名的地方兒啊,兔子也遇上瞭,天天甩鞭子的活計也攤上瞭,還得陪個醜女散步啊散步。
兩人抖抖的繞著不大的“碧漪池”轉啊轉啊轉,三四圈瞭,一直羞答答扭著手絹的佳容都不說話,卻不住想把老劉往僻靜地方引。
老劉抵死不從——您脖子給洗幹凈再說!
“呵呵最近府裡挺太平的……”老劉胡亂拉呱著,思考著話題怎麼往芍藥姑娘那邊引。
“過陣子就過年瞭,到時候又要忙。”佳容偷偷的去碰他的手。
抖抖顫顫的手還沒碰著,老劉突然抬手整理頭發,左顧右盼看風景,“啊,你們針線房想必要忙得沒覺睡瞭吧?王爺的……衣服都是你們打理吧?”
“我還沒資格做王爺的衣服,是我們繡房的大姑姑做。”佳容不氣餒,有意無意轉到他另一邊。
老劉唰一下換瞭個方向,“那你們大姑姑很輕松,隻做一個人的衣服。”
佳容磨磨蹭蹭又轉過來,紅著臉偷偷瞟著他挺翹的臀,心不在焉的道:“哪有啊,王爺的衣服最費工夫,而且還要做芍藥姑娘的衣服,聽說最近還接瞭個活兒,要給芍藥姑娘做禮服……”
老劉一怔,不動瞭,佳容姑娘順利的摸到瞭老劉的手,唰的一下撓瞭下掌心,可惜學來的調情方式不到位,指甲忘記修剪,一撓就是一條紅印子,險些把老劉掌心給刮破。
老劉現在卻沒空計較這不到位的調情,“啊”的一聲道:“禮服?”
“是呀,年後王爺要納妾,那芍藥姑娘,一個戰俘,這下可是飛上枝頭瞭,要是生下個一男半女,保不準還是個側妃。”佳容撇撇嘴,忽然扭頭盯著劉三虎,“你好像對這位芍藥姑娘特別關心?”
語氣酸溜溜的。
“哪有。”老劉立即牽起她的手,輕輕搓她的掌心,“什麼芍藥牡丹喇叭花的,都及不上我傢佳容萬分之一,你是我的心我的肝我的心尖肉肉兒,你對我看一眼我心尖兒都要抖三抖。”
說完老劉真的抖瞭抖。
“死相!”佳容嬌嗔的一跺腳,那麼厚的頭發間居然也能看出臉上起瞭紅暈,眼珠子晶晶亮的拍老劉,“這麼惡心的話你也說得出來!”
是呀,這麼惡心的話自己怎麼說出來的?老劉望天……
“惡心嗎?我那是情之所至嘛。”老劉牽著佳容的手,攬著她的腰往樹蔭後走,“佳容啊,我們都老大不小的瞭,我看終身大事也該辦辦瞭,王爺那邊年後要納妾,具體是什麼日子啊?咱們等那大事忙完,也好和管傢說說,把你給放出來。”
佳容嬌羞的被他攬著走,心跳身軟魂飛魄散,迷迷糊糊裡答:“年初八吧,芍藥姑娘身子漸漸好瞭些,王爺才敢操辦納妾事宜,不然怕累著她,前兩天我聽荷香姐姐說,王爺把芍藥姑娘挪出淬雪齋瞭,說那裡佈置太硬,芍藥姑娘夜裡會做噩夢,本來是要住在王爺隔壁的綠琦居的,不過芍藥姑娘好靜,指瞭內院西南角,帶獨個花園的聽風軒,原有的幾個丫鬟婆子,撿好的帶過去幾個,又說再重新添幾個……”
她絮絮叨叨將自己知道的事兒都說給劉三虎聽,劉三虎一邊漫不經心聽著一邊笑嘻嘻的摸,摸得她渾身發軟,哪裡還記得自己說瞭什麼,劉三虎又道:“你和芍藥身邊荷香走得近,我看以後也不妨和人傢多拉拉交情,萬一在芍藥姑娘面前得瞭臉兒,你放出來她說不定還會賞點嫁妝,也是你我的體面。”
佳容卻撇瞭撇嘴,道:“什麼稀罕人物兒?不過是個戰俘,運氣好罷瞭,我聽我奶娘說,我才是……”
她突然住瞭嘴,顯出茫然的神色,劉三虎卻沒在意這句話,滿腦子都是剛才聽見的內容,想著想著便將手從她懷裡抽瞭出去,佳容若有所失,嗯嗯啊啊的膩過去,老劉卻已經不耐煩,看看天色,唰的起身,道:“我走瞭。
佳容愕然坐起,她本就是正當懷春的年紀,被老劉三五下撩撥得情動,不妨這傢夥說抽身就抽身,好像做夢裡萬丈懸崖突然失足,又或是內急卻找不到茅廁,那種既空蕩蕩又憋瞭一半的感覺實在讓人貓爪撓心似的難受,呆呆望著老劉,突然一抬手抓住他褲腳,眼眶裡已經含瞭一泡淚。
老劉最討厭別人抓他褲腳瞭!
天天被抓膩瞭!
本來還有幾分不忍,突然就忍不住要爆發,老劉邪惡的一笑,慢條斯理對著佳容攤開手。
手上有些淡淡的長條狀灰跡,仔細看,似乎是搓出來的泥垢……
剛才他搓那姑娘手腕和胸脯,搓出來的……
佳容愣瞭愣才看清那是什麼,轟的一聲臉就燒起來瞭,一瞬間渾身顫抖羞憤欲死,老劉已經嘿嘿一笑,二話不說抬腿就走。
“噗通。”
身後落水聲驚得老劉頭發一炸,哎呀不好,這妮子要是刺激太過跳瞭水,這事情就麻煩大瞭,害瞭一條人命不說,還可能壞瞭大傢的計劃!
老劉唰的轉身,一個起跑助跳,就準備勇投河中英雄救美,一轉身突然一愣。
那妮子在河中鳧水呢!
這是在幹嘛?劉三虎壯士愣在河邊傻瞭眼,大冬天的,下水遊泳麼?要遊也不用在他面前遊啊,還是被氣傻瞭,傳說中的古怪毛病發作瞭?
然而看河中那女子抖抖索索臉色青白的樣子,卻又不像。
老劉還沒反應過來,佳容在河中,突然將腦袋往水裡一紮!
哎喲,這是要在河裡將自己憋死?用得著這麼費勁?
老劉愣愣的看著河水裡佳容姑娘那個腦袋紮水下的造型,心想這是在示威呢還是在展示她的憋氣工夫呢?還沒思考出個結果,忽聽見“嘩啦”一聲。
水面矗起水晶墻,水晶墻裡艷光一展。
劉三虎壯士愣住瞭。
厚發不見瞭,下巴的疤不見瞭,滿臉發黃的泥垢不見瞭,披著水光的那個女子,肌膚如雪,秀眉攏煙,一雙細長流逸的飛鳳眼,水光流溢,皎皎若明月,灼灼如芙蕖。
她瑟瑟立在水中,抖著嘴唇看著老劉,薄襖濕透緊貼在身上,襯出日常被特別寬大襖子遮掩住的玲瓏身線,曼妙得像一支亭亭的蓮葉,搖曳在冬日的碧波裡。
老劉“嘶”的倒吸一口冷氣——認瞭半天,好歹認出來瞭,佳容佳容,還真的是上佳之容啊。
在冬日湖水裡顫抖的脫胎換骨的美人,顫抖的看著老劉,顫抖的問:“我我我……我這下可幹凈瞭……”
劉三虎壯士揉瞭揉鼻子,對自己剛才那無良舉動終於懺悔瞭一下,訕訕道:“幹凈瞭,幹凈瞭,其實我說你洗就洗嘛,用得著這麼用力的洗?你趕緊出來,這大冷天的凍著瞭可不是玩的……”
“我……可幹凈瞭……”佳容抖抖的搓著手腕,“……沒呢……沒泥瞭……”
老劉一個頭兩個大,這內陸的女子就是這麼脆弱的,一點點傷害都尋死覓活的,這要換成鳳知微,誰說她臟她保證送誰去泥坑,絕不會自己跳水坑。
老劉蕭瑟的嘆息著,去拉佳容,一邊安慰性的在她手腕上搓搓,“……幹凈,可幹凈瞭……”
佳容嗚咽著撲進他懷裡,立即也把他搞個渾身上下水濕,哭得抽抽噎噎,“人傢……人傢積攢瞭十幾年的泥垢……都為你……洗瞭……”
老劉“呃”的一聲,心想這句式多麼像那句“人傢保留瞭十幾年的清白,都給你瞭”,但是內容又是多麼的令人悲傷……
他扶著佳容的肩,將她推開一些,肅然道:“你放心,我會對你好不容易積攢的這十幾年的泥垢……呃負責的。”
佳容得瞭這句承諾,在他臂上哭得更加梨花帶雨,老劉看著她脖子後斑駁的黃印子,不敢提醒說姑娘其實你還沒洗幹凈……
寒風颼颼,老劉半濕身摟著個全濕身的美人,咬牙切齒的想小姨啊小姨為你我真是虧大發瞭,這世上沒有比幹看著不能吃更悲慘的事兒瞭。
“你為什麼要弄得自己這麼臟兮兮的?”佳容哭個不住,老劉隻好轉移話題。
“我也……不知道。”佳容抽噎,“奶娘叫的,她死前說,孤女在這世上活下去,不能有好容貌,否則會帶來災禍,要我發毒誓掩藏容貌,所以這些年我頭發一直沒修剪,貼瞭個假疤,又盡量把自己弄得臟兮兮,本來也想就這麼過一輩子……可是……可是……”
可是心上人一嫌棄,她便撐不住瞭。
女人的軟肋,永遠都是愛情。
“既然發過毒誓,還是不要違背瞭吧。”劉三虎壯士想著這麼個美人突然冒出來,隻怕還真是麻煩,“你頭發等下幹瞭不要理,還是擋在臉上,疤再貼上去,哎呀這皮膚……”
佳容瞅著他,哀怨的道:“攢瞭很久的泥都洗沒瞭……”
那口氣就好像在說我攢瞭幾十年的私房都倒貼給你這小白臉瞭。
“白就白點吧。”老劉嘆氣,拍拍她的肩,“要是有人奇怪,你就說你本來就這樣,大驚小怪做什麼,是她們眼神不好。”
佳容是個沒心眼的,心上人這個不怎麼樣的理由也欣然接受,點點頭,突然打個噴嚏,老劉趕緊推她,“回去吧回去吧,趕緊洗個熱水澡換衣服!”
“你……”佳容依依不舍。
“我永遠是你的……”老劉張張嘴,那些順溜的情話突然就說不出來瞭,原先他逢場作戲,以為這姑娘也不過是急於出嫁而已,到時候大不瞭看機會帶出去給她配個好草原兒郎就是,如今她為瞭他一句嫌棄便破瞭毒誓,顯見情根深種,這下還怎麼好再閉著眼睛滿嘴情話糊弄人?
女人的情意是傷不得的,傷著傷著會成孽,經過梅朵事件,某人痛定思痛,是絕對不敢再招惹女人心瞭。
嘆口氣,他摸摸佳容頭發,溫言道:“回去吧,放心,我記著你。”
佳容紅著臉,一步三回頭的走瞭,老劉嘆著氣,抖著濕棉袍也走瞭,晚上遇見灑掃小廝寧某某,兩人這段時間互通有無,不住鬥嘴中倒也形成瞭古怪的友誼,忍不住便將這事和他說瞭。
寧澄眼底閃著奇異的光,卻沒說什麼,支吾幾句又走瞭,劉三虎壯士也沒在意,繼續和佳容談談情說說愛,偶爾被她揩揩小油,得到一些雞零狗碎的信息,拼拼湊湊,和大傢夥兒共享共享,沒事兒勤快的跑腿,把外院來來回回跑遍,別說侍衛換班的時間順序,裡外崗的變動視律,能夠找出的大大小小的暗哨,就是連每道墻根下他都撒過一泡尿,表示他來過。
當然其餘幾人也沒閑著,做的事大同小異,一邊等著芍藥姑娘身體足夠支撐遠奔和追殺,一邊等著他們商定的時辰到來。
這天老劉又去和佳容約會,順便給佳容送瞭點胭脂香粉,佳容一看那胭脂就是上好成色,頓時十分歡喜,老劉摸著頭很誠懇的表示,那是他半個月的工錢,立即被佳容用青春勃發的胸頂到瞭角落裡,狠狠的用厚毛假疤下的櫻桃小嘴表達瞭對他的三塊胸肌的膜拜。
胭脂有兩份,被肆意揩完油的老劉表示,他不懂哪種好,所以兩種都買瞭,兩種自然都是好的,其中一種差一些,這是阮郎中的主意——如果兩種都是絕好的,女人一般都會把兩種都占為己有,但如果有一個差一些,就比較容易把差點的那個送出去做人情。
老劉當時表示瞭對阮郎中的由衷佩服,並正色問他是不是女人堆裡長大的,他本是隨口問一句,不防一向溫和隨意的阮郎中聽見這句,當場就賞瞭他一身癢癢粉,害他無辜的撓瞭很多天。
果然佳容高高興興說,要送一份給荷香,隨即便要回內院,老劉正好要送文書,便順便送她一路過去,在內院門口,見著瞭等在那裡的裘舒。
那人靜靜站在內院門口,氣質沉穩,青衣小帽穿在他身上,也絲毫不覺得局促,看見老劉佳容一道過來,眼神一掠。
老劉覺得,那眼神似乎是看著自己,其實也許,未必。
“小裘啊。”老劉把匣子遞過去,笑呵呵打招呼,“臀安否?”
裘舒瞟他一眼,接過匣子,語氣客氣有禮,“托福,劉侍衛左擁右抱,艷福不淺,真是令兄弟羨煞。”
老劉唰的青瞭臉,佳容含羞帶喜的垂下頭去,心中迷迷糊糊的想,艷福不淺是對的,左擁右抱哪來的呢?
“這位姑娘是……”裘舒看著佳容,一臉等老劉介紹的樣子。
老劉翻翻白眼,不情不願介紹:“繡房的佳容姑娘。”
佳容認為這是自己男人的好友,沒什麼避忌的,含羞答答的向裘舒施禮,裘舒半側身,客客氣氣還禮,佳容道:“裘兄弟要是有什麼衣服需要縫縫補補,也不妨帶個信讓小廝捎來,我給裘兄弟照管一下。”
這事說起來簡單,在規矩森嚴的內院來說操作起來很有難度,也不過是句客氣話,裘舒卻笑應瞭,又說瞭幾句才告辭。
老劉盯著他的背影,再看看從另一條路走瞭的佳容,摸著下巴,眼神若有所思。
···
過瞭幾天,內院管傢突然傳出話來,說院子裡一批丫鬟小廝年紀大瞭,趁著春節喜氣,年前要放出去,名單出來,就有佳容,配給二門侍衛劉三虎。
劉三虎壯士領著佳容謝瞭恩,心中卻有些奇怪,之前一直沒有要放人出來的消息,怎麼突然就放出來瞭,他原本還打算等事情完全結束時再把佳容帶出來,現在提早瞭些,好在該知道的也知道瞭不少,也無妨。
問起佳容,佳容含羞道:“我是自己去和管傢提的……我也……年紀不小瞭……”
老劉聽著這話,總覺得哪裡不對勁,這丫頭不是那麼有主意的人,誰給她出瞭主意?
他將佳容帶出府,住在浦城西城大柿子胡同裡,他既然編造的來歷是本地人,自然在浦城有自己的破房子,連假娘假奶奶都有,他的人馬也駐紮在那附近,隻是為瞭避免露出破綻,很少回來而已。
當晚一群侍衛去他“傢”鬧酒,當場哄哄的按著要拜堂,老劉哪裡肯,那群粗漢子當即把老劉和佳容給推到屋子裡反鎖上。
老劉一回頭,便見佳容羞答答的坐在床邊,對侍衛們的哄鬧完全是默許的樣子,看樣子真的打算今晚就把自己交給他瞭,燈光下仔細一看,又發覺那女子因為出府,修瞭厚發去瞭假疤洗瞭澡,又薄薄的上瞭脂粉,暈黃燭光裡越發美艷不可方物,心中頓時一緊,覺得自己這個血氣方剛的美少年,雖然定力是很好的,但紅粉陷阱向來是強大的,雖然別人願意相信他,他自己卻是不敢相信自己的,於是老劉“蹭”一聲,從窗戶裡溜瞭。
從窗戶裡溜瞭,卻被守株待兔的侍衛朋友們逮住,當即推瞭去酒樓罰酒,老劉呵呵笑瞭,覺得今晚反正沒地方可去,喝酒就喝酒,爽快的去瞭太白居,一直鬧到三更才回來。
三更回來,醉醺醺的老劉正要去開門,忽然眼角黑影一閃。
一驚之下酒意全無,老劉一扭身就追瞭出去,原以為人傢那驚人速度,追也未必追得著,不想那人掠出一段,竟然還停下來等瞭等他,老劉跑近點,那人又跑開些,逗貓似的。
老劉的犟脾氣被激發出來,卯足勁追下去,接連追瞭幾個圈子,突然恍然大悟——這不是繞著城在轉圈嗎?
這分明是調虎離山!
再一看前面那人身形,怎麼看怎麼熟悉,怎麼看怎麼猥瑣。
老劉一跺腳,不追瞭,拔腿就往大柿子胡同跑,急沖沖回去,到瞭門口卻不發出聲音,一陣風般的掠過屋簷,直奔自己的臥房。
“砰。”
他一腳踢開自己廂房的門。
隨即他呆瞭。
室內沒點燈,月光淡淡灑進來,足可看清一切景物,看見佳容香甜的睡在床上,看見一個人,不急不慢從她身邊坐起。
那人一扭臉,月色下衣衫不整卻神情從容,人皮面具也掩蓋不瞭天生的沉涼華艷氣質。
裘舒,寧弈。
老劉怔在那裡,雖然先前終於認出把他引得在城內亂轉的是寧澄,知道這事一定和寧弈有關,可也沒想到他竟然是這個造型出現在他這裡。
他呆滯的從酣睡的佳容望到寧弈,再從寧弈望到佳容。
寧弈竟然還對他頷首一笑。
這一笑,火種般蹭的點著瞭劉壯士。
他一個箭步奔過去,抬手就是一拳,惡狠狠打向寧弈下巴
寧弈一偏頭讓過,行雲流水般掠起,一飄便飄瞭出去,老劉這一拳便直奔床上佳容而去,他趕緊硬生生扭瞭個方向,“砰”一聲打在床柱上,生生將床柱打斷。
便是這麼大動靜,佳容也沒醒。
此時隱伏在院子裡的八彪們紛紛趕來,在門外慌聲詢問,老劉喝道:“都滾下去。”
四面安靜瞭下來,老劉赫連錚惡狠狠瞪著寧弈,眼神就像噬人的獅子,半晌從牙縫裡森然問:“你在這裡做什麼?”
寧弈笑笑,“如你所見。”
“我所見?”赫連錚轉頭,看看佳容,眼神裡青光一閃,“我看見的就是你跑來,爬瞭我的床,睡瞭這個無辜的女人。”
“你要這麼認為也可以。”寧弈不以為然整理衣襟,“我得走瞭,還得回府點卯。”
赫連錚一飄身攔在他面前。
“說清楚再走!”
“說清楚啊……”寧弈望著赫連錚,突然又笑瞭笑,這回的笑意不再是先前的隨意淡漠,而是森然沉涼的,叱吒天盛的第一親王,剎那重回,“喏,你拐瞭我的女人,讓她做瞭你的大妃,我便也來拐一次你的女人,你要願意,讓給我,可以做個妾。”
赫連錚瞪著他,寧弈目光不讓,兩人對望一刻,赫連錚突然笑瞭。
“哈哈!”
他一開口就是大笑,笑得樂不可支,笑得東倒西歪,捧著肚子差點笑得滾到地上,“哎喲,我是該慶幸還是得意?堂堂楚王殿下竟然說出這麼幼稚的話?你在吃醋嗎?吃醋嗎吃醋嗎吃醋嗎,這醋吃得可真有意思……哎喲我的媽呀……”
寧弈不說話,靜靜的看著他。
赫連錚收瞭笑聲,抹一把笑出來的眼淚,瞬間臉色一整,道:“你這話我知道其實也不全是假,最起碼你介意那個大妃稱號是真的,但是寧弈,你別當我是傻子,什麼搶女人?你在侮辱你自己還是在侮辱我還是在侮辱她?”
寧弈默然不語,在桌邊坐下,自己給自己斟瞭杯茶。
“別喝。”赫連錚立即冷笑,“有毒。”
寧弈聽而不聞,慢條斯理的抿瞭一口,平靜的道:“赫連,雖然你這個人粗瞭點,本王還是很欣賞你的,最起碼,你能為瞭她做到這個地步,我就很感謝你。”
“我用得著你感謝?”赫連錚立即反唇相譏,“你別自以為是的用丈夫的口吻說話,你有什麼資格說這話?說到底,這話應該我對你來說——你能為我的大妃做到這個地步,我很感謝你。”
不等寧弈回答,他立即又冷笑瞭一聲,“不過從今晚開始,我又不感謝你瞭,我原以為你以金尊玉貴皇子之尊,為她潛敵國,操賤役,受烙刑,挨板子,以你個性身份,做到這一步實在也算難能,結果我今天才發現,原來你果然是天下第一自私人,你的人生裡果然沒有深情厚意,你做的一切,根本不是為她,從來都隻是為瞭你自己,為瞭找——她!”
他霍然轉身,指著床上佳容。
寧弈看著他,烏黑深涼的眸瞳裡沒有表情,既沒有用意被拆穿的尷尬,也沒有心意被誤會的悲憤。
看著那樣的眸子,隻令人覺得,他如果關起心門,永無人可以走近。
半晌他笑瞭笑,低頭輕輕喝一口茶,搖瞭搖頭,道,“我為什麼要向你解釋?”
“你當然不需要向我解釋。”赫連錚氣極反笑,“你自有該向她解釋的人,就怕你死瞭,也解釋不清你造的孽!”
“如果我有孽罪,我等她來討。”寧弈淡淡道,“在此之前,沒有誰有資格向我討要什麼。”
赫連錚冷笑,“我和你多說一句都惡心!”他快步走到佳容身邊,試探她呼吸脈搏,覺得隻是進入瞭一種深度睡眠,身體並沒有傷害,看不出寧弈對她做瞭什麼,赫連錚呆瞭半晌,實在也沒法去掀開被褥看看這女人被占有瞭沒,到瞭這個地步,說什麼似乎都遲瞭。
他現在認定寧弈進府就是為瞭這個女人,而自己被利用瞭一把,從佳容遮掩容貌看來,這個女子身世定然也有不尋常處,寧弈這人,當真無恥!
寧弈看見赫連錚眼底熊熊怒火,若無其事坐在一邊喝茶,很多事確實是巧合,但別人願意將事情扭曲成怎樣,他也沒興趣解釋,他真正在意的,想和她解釋的那個人,早已沒有瞭解釋的可能。
如此,說什麼也便沒瞭意義。
如果愛已不可能,多恨一點也不壞。
“我走瞭。”他淡淡起身,指指佳容,“麻煩幫我把這姑娘照顧好。”
赫連錚瞪著他,氣得幾乎不會說話,也氣得沒法說話——以他的性子,肯定會因此照顧好無辜的佳容,絕對不會拿她出氣,無恥的寧弈,就是完全拿捏住瞭他的性子,才這麼有恃無恐。
“除夕那天有慶典,她會出席。”寧弈走到門邊,半回身又關照一句,“宗宸說,如果那個機會錯過瞭,怕就得等開春,夜長夢多,盡量就在那天,你再氣我,有些事希望你註意分寸。”
赫連錚一言不發,背對著他,聽得寧弈腳步不急不慢遠去,眼前突然浮現蒼白冷漠的魏知,月光下駐馬高崗,黑發飄揚,唇線抿得平直。
那個森涼決然的女子,一生歡樂,永葬帝京長熙十三年的深雪——拜他所賜。
原以為他終於知道痛悔,終於懂得為她犧牲,雖然不忘嘲笑挖苦他幾句,私心裡卻為她歡喜,心想她若沒有失憶,如若知道這些,那長久森涼的心,想必會因此得到些溫暖和慰藉吧,卻原來……卻原來……
赫連錚隻覺得五臟六臟都似湧起騰騰怒火,無邊無垠的燒灼,瞬間吞沒瞭心的萬裡原野。
“嘿!”
長空驚電,悍然劈裂。
扭身錯步劍光閃過,一個盆架齊刷刷裂成兩半摔落。
嘩啦啦的巨響終於驚醒瞭床上的佳容,她愕然坐起,揉揉眼睛,先是低頭看看自己隻剩內衣的身子,又看看背對她的赫連錚,臉上泛起微微的紅暈,扭捏瞭半晌,才對著赫連錚展開溫婉而羞澀的笑容,低低問:“夫君……怎麼瞭?”
那個稱呼,讓赫連錚僵著背,怔瞭半晌。
良久後他緩緩轉身,對滿眼愛戀信任望著他的佳容,露出一個此刻能扯出來的最和藹的笑容。
“……練劍,練劍,呵呵!”
···
從臘月初八的時候,浦城開始下雪,紛紛揚揚很多日,地面積雪盈尺,城內外很多貧民的棚子被壓倒,駐駕浦城的晉思羽自然要安排救災撫恤事宜,雖然公事繁忙,他也不忘記陪伴芍藥,沒事就把文書抱進芍藥的暖閣內,兩人對著火爐,抱著熱茶,說說笑笑,也就把公事辦完瞭。
晉思羽在芍藥身邊辦公還有個原因,就是這女子十分聰慧,雖然她不對朝政公務發表直接看法和建議,但眼光精準思路奇特,往往在晉思羽走入死胡同的時候,能輕描淡寫一句話便令他豁然開朗,但是卻又並不表現出凌駕於他人之上的驚世才華——她很多點子很天真,很可笑,並不精通朝政時事,隻是能從觸類旁通的角度,給人啟發罷瞭。
因為如此,晉思羽近來對公務的處理,屢屢得到大越皇帝的贊賞,短短一段時間已經嘉獎兩次,越發令他心情極好,而芍藥那中天真未鑿的聰明,也讓他大為贊賞,這明明是未經朝政打磨過的局外人,才能有的思路和視角。
一大早,聽風軒開始有人掃雪,以免芍藥姑娘出來時滑瞭腳,其實芍藥姑娘從來不出來,要出來也必然在晉思羽的懷中,後面一大堆侍衛,想滑都不可能。
掃雪的人中,有阮郎中的小藥童,他掃得極其認真,每條青石縫裡的碎雪都用手摳瞭去,手指因此凍得通紅。
一點點掃到階下,他似乎有點累瞭,靠著掃帚,站在簷下休息。
“小呆。”窗戶忽然拉開,探出芍藥的笑臉,嘴一動一動的,手裡還抓著幾個熱騰騰的小包子,“冷嗎?吃點熱的,暖暖身體。”
小呆抬頭看著她,老老實實答:“冷。”
她一笑,用袋子裝瞭包子遞出來,小呆去接的時候,她抓過他手指搓瞭搓,道:“雪凍著瞭要活血。”
小呆用嘴叼著包子袋,毫不客氣的把兩隻手都遞過去給她搓。
院子裡的人都笑看著,沒人覺得有什麼異常,這個叫小呆的少年,雖然有點傻傻的,但人很勤快,舉止很可愛,院子裡上上下下都喜歡,小呆每天都會去給她熬藥掃院子,每次掃到廊簷下,她都會開窗和他說句話,給點吃的,最近一直在下雪,她就會每次給他搓搓凍僵的手指,小呆也從來不知道拒絕,兩人的動作都坦然從容,讓人想不到什麼邪處,連晉思羽幾次看見,都沒覺得什麼,反笑著說這兩人姐弟似的,挺好。
手指搓在她掌中,她的肌膚細膩溫暖,手掌上的傷已經好瞭,稍微有點變形,不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
他垂著眼,看著那手溫柔的包裹著自己手指,一動不動。
每天,這是最接近她的距離。
為此他搶著做事,承擔院子裡所有的雜務,因為宗宸說,如果平日不做事,突然要做某件事,會很可疑。
所以院子裡的活他幾乎都包下瞭,所以他要做什麼大傢都樂意成全。
以前他是不做事的,為瞭不至於一出手就讓人看出不善雜務,不像個出身平常的藥童,他半夜偷偷跟著宗宸學著做那些雜務,不睡覺,一遍一遍做,做到熟練瞭,不讓人看出生疏為止。
他以前掃雪還會不自覺的運功,不讓自己受寒,後來發現她會特別體諒那些受凍的人,於是再也不運功,天天把蘿卜手晾給她看。
她的手指摩挲著他的手指,他將指尖悄悄的對上去。
宗宸說瞭,手指,最靠近心的距離。
她覆住他的手,抬頭看瞭他一眼,眼神裡掠過一絲笑意。
他突然覺得掌心裡塞進瞭一樣東西。
有一瞬間的愕然——他知道大傢一直在準備,要在萬會情況下救走她,但是這些事都是他們在操持,他隻要做好藥童小呆就行,然而今天很特別的,她竟然選擇瞭他傳信。
她……放心他不會出狀況瞭?
他張著嘴,啪嗒一下,包子袋落下,他快速接住,包子袋蓋住瞭那個小東西。
她趴在窗臺上,笑意盈盈的看他。
他突然就湧起極大的歡喜——這世上隻有一人能如此信他放心他,不將他當作異類疏遠或丟開他,不因為他的特別隻一味保護他,而是用自己全部的耐心,來打開他。
他捧著包子,夾著掃帚,離開院子,出門時和晉思羽迎面相遇,他坦然向他施禮,和晉思羽擦肩而過。
晉思羽沒有多看他一眼,大步匆匆進來,在廊簷下抖落身上的雪,一進門就笑道:“今天可覺得好些?”
“很好。”她示意荷香上茶,晉思羽穿過門楣上懸掛的藥包,笑道:“再過陣子,這藥包也該取下瞭,天天嗅著,我都覺得自己身上有藥味。”
“這可是好東西,王爺不覺得最近身輕體健精神特別健旺嗎?”她笑道,“阮大夫說,這東西就是該這麼慢慢滲透的,長期散發才有效果。”
“依你依你,確實是好東西。”他親昵的一捏她臉頰。
荷香上茶來,因是新年,穿得十分齊整,頭發抿得一絲不亂,他喝瞭一口茶,突然笑道:“這丫頭今天打扮得用心,身上這香氣也比平日好聞。”
“是嗎?我倒沒註意。”她湊過去聞,害得那丫頭紅瞭臉,趕緊匆匆告退。
“晚上除夕,我給你想瞭個樂子,我看你也好瞭許多,可以好好玩一玩,”晉思羽將她攬在懷裡,悠悠道,“算起來,這是咱們在一起過的第一個年,以後帶你回京都,過下一個年,下下個……三十年……四十年……八十年……”
她笑起來,聲音嬌脆,“哪活得到那麼久?雞皮鶴發的也不好玩啊。”
“大過年的,不要說不吉利的。”晉思羽輕輕捂住她的唇,“隻要你願意,咱們就能長長久久。”
“我自然是願意的。”她輕輕倚入他懷中,嫣然一笑。
“我很期待,這個除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