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患事系累,思慮蔽固,隻是不得其要。
——程頤
乙哥早早來到東水門外。
龍柳樹旁,那個卜卦的烏金眼已經坐在卦攤上,還沒有人來卜卦。他斜著腦袋空張著一雙大眼,在想事。乙哥走過卦攤,來到旁邊的軍巡鋪屋前,那裡有幾棵柳樹,乙哥便蹲在樹下,偷偷瞄著卦攤。
能得這個差事,他極快活,掙得多,還輕省。
他父親原是縣學裡的教授,可他才長到五六歲時,父親就病死瞭,丟下他母子兩個艱難過活。他因跑得快,十一二歲便開始替人傳話送信,每天掙幾文錢幫襯母親。幼年時,父親曾教他認過一些字,父親過世後,傢境艱難,便沒再念書。看到其他孩子去童子學,他眼饞得不得瞭。後來替人送信,信封上都有寫信、收信人的名字,每送一封信,他就一個字一個字對著認,幾年下來,倒也學瞭不少字。有時候,信封沒有封粘,他就偷偷取出裡頭的信來讀,信裡什麼事情都有,好的壞的、善的惡的,比聽人說書還有趣。別人卻都以為他不識字。
他讀得最多的是趙不尤的信,幾年來,趙不尤在信裡始終正直忠厚,乙哥越讀越敬重,偷看別人的信是獵奇,讀趙不尤的信,卻像是在聽父親教誨一般。
他在樹下等瞭一陣,沒見武翔來,卜卦攤子也沒有人接近過,等得有些無聊。這時身後傳來叫賣聲,“幹果、蜜果、閑嗑果,又脆又甜又香糯!”一個年輕後生挑著擔子走瞭過來,乙哥認得,是賣幹果的劉小肘。他想著今天至少已掙瞭一百文錢,就叫住劉小肘,買瞭十文錢的黨梅,一顆顆含著繼續等。
太陽漸漸升到正頭頂,快到午時瞭,終於看到一個儒服老者走近瞭卜卦攤,神色看著有些緊張,應該是那個武翔。乙哥不由得站瞭起來。
武翔坐在卦攤右邊的木凳上,正對著乙哥。乙哥聽見他讓烏金眼幫他合個八字,隨即說瞭兩個生辰八字,烏金眼摸著手邊的陰陽卦盤,嘴裡低聲念叨著。這時,武翔從懷裡取出一個藍錦袋子,輕輕放到瞭桌邊。烏金眼搗弄瞭一陣,搖頭說:“不成,相犯。”武翔便摸出十文錢交到烏金眼手中,起身走瞭。
烏金眼並沒有發覺那個香袋,仍呆坐著等客。乙哥一直盯著卜桌,絲毫不敢疏忽。
這時緊挨著龍柳的那間李傢茶坊裡走出一個人,三十來歲,穿著件破舊儒服。乙哥見過這人,似乎叫欒回,是江南來的一個落第書生,常年在這裡替人寫信。欒回剛才一直坐在茶坊裡,他徑直走到卦攤邊,伸手抓起那個香袋,塞進懷裡,隨即轉身,快步向東邊行去。
乙哥忙跟瞭上去,欒回走得極快,剛才那個賣幹果的劉小肘正挑著擔子在前面,邊叫賣邊慢悠悠走著,欒回為避讓迎面一個路人,一不小心撞上瞭劉小肘的擔子,趔趄瞭一下。乙哥在後面看到有樣東西掉在瞭地上,是剛才那個藍錦香袋!欒回卻沒有發覺,繼續匆匆往前走去。乙哥要喊住他,但想到自己是在跟蹤,不能暴露,忙把聲音咽瞭回去。劉小肘一扭頭,也發現瞭地上的香袋,他俯身撿瞭起來,乙哥正怕他要私藏起來,劉小肘卻朝欒回大聲叫道:“喂!你丟東西啦!”連叫瞭幾聲,欒回才聽到,他回轉頭看瞭看,又摸瞭摸懷裡,才發覺丟瞭香袋,忙走回來接過香袋,道瞭聲謝,隨即又匆匆往前去瞭。
乙哥這才放瞭心,繼續跟在後面。一直跟到虹橋邊,欒回下到岸邊,上瞭一隻客船。他要搭船走?乙哥犯起愁來,趙不尤說無論到哪裡都要死死跟著,若欒回去江南,我也要跟到江南?他想起懷中那塊官府令牌,有這令牌就不必付船資,正好我沒去過江南。於是他走到那客船邊,船主正在岸上吆喝客人,他走過去取出令牌,偷偷跟船主說:“我是官府派遣的,要偷偷跟著剛上船的那個人。”船主面露難色,卻不敢違抗,隻得讓他上瞭船。
乙哥從沒經過這等待遇,心裡好不得意,上瞭船鉆進大客艙,艙裡已經有七八個客人,分別坐在靠窗兩條長木凳上,欒回在左手最邊上,背轉身子望著窗外。乙哥便在右邊長木凳的空處坐瞭下來,盯看著欒回。
這船是去江寧,船主又招呼瞭幾個客人,滿員後,隨即吆喝船工開船起航。
趙不尤讓墨兒遠遠看著乙哥和武翔,不要太靠近,以免對方察覺。
他自己則騎瞭馬,向東來到汴河官船塢,清明發現郎繁及二十四具屍首的新客船就停在這船塢裡。清明那天沒有找見這船的船主,船上也不見官府登記船籍時刻寫的名號。趙不尤和顧震原以為船主找不見自己的船,會主動前來認領,但至今不見有人來問過這船。
趙不尤向船塢的塢監說明來意,那塢監認得趙不尤,引著趙不尤走進船塢,找見那隻客船,自己便回門前去瞭。趙不尤先站在岸上看那船身,清明那天沒太細看,今天看來,那船船型修長輕逸,通身漆得明黃,頂篷竹瓴青篾也都簇新,窗簷上掛著紅繡簾,應是才造成不久。一看便是能工巧藝,花費不少。這樣一隻新船為何找不見船主?
他從右舷後邊的過廊處上瞭船,撲鼻是新漆的味道,那天到處是木樨香氣,如今那香氣散去,才嗅到瞭這漆氣。他先走到船尾的後艙,那些屍首早已搬走,艙裡空空蕩蕩,他細細環視瞭一圈,並沒有看出什麼。臨轉身,見頂篷中間木梁上有個滑輪,再一低頭,窗腳木板上丟瞭一團繩索,一頭拴瞭個吊鉤。他略有些納悶,這滑輪和繩鉤自然是用來吊重物的,但一般都是置於通道口,以便上下搬運貨物,這個滑輪卻在艙室頂篷中央,沒有多大用場。
他默想瞭片刻,想不出什麼來,便轉身回到過廊處,低頭看見腳下船板刷著一色淺黃明漆,十分清亮。但邊縫處露出木紋,可以看出木板比別處的要舊一些。
走進前面小艙室,過道地板、墻板若仔細看,也都有些舊。趙不尤繼續往前慢行慢看,走到大艙中,腳底的船板邊縫處也能看出有些舊,但墻板則是新的。他一直走到前梢,這裡的木板又是全新的。看來這船的船主更重表面光鮮,或是被造船匠用舊木板刷新漆蒙混瞭。
趙不尤又回到中間小艙,走進右邊第一間,地板上的暗艙板沒有合上,黑洞洞像是棺材一般,郎繁的屍體就是藏在這底下。趙不尤又想起郎繁屍身下面發現的那把短劍。兇手正是用郎繁的短劍刺死瞭郎繁。郎繁去應天府為何會帶著那把短劍?為瞭防身?難道他去之前就已經預感到危險?
趙不尤默想瞭一陣,仍想不出什麼頭緒,便走到隔壁那間艙室,進去推開瞭窗戶,上下看看窗框,發現墻板用瞭兩層木板,外面一層是新板,裡面一層是舊板。這船船身比一般船要長出許多,中間部位久瞭容易走樣,用雙層木板,應是為瞭加固。
整個船塢都沒有人,船裡又一片空寂,趙不尤想起這船上那二十四具屍首,背上滲出一陣寒意。他從懷裡取出一個瓷瓶和一條紗帶,這是從這船上唯一活口谷二十七身上搜出來的,瓷瓶裡裝的曾是毒藥,谷二十七就是喝瞭這毒藥才死的。他為何要自盡?除瞭郎繁,梅船上那些船工也都是中毒而亡,難道他們也都是自盡身亡?二十幾個人為何會一起服毒自盡?他們的屍體又是如何到這船上來的?這根紗帶一半塗瞭明漆,又是做什麼用的?
趙不棄興沖沖騎馬去找何渙。
開門的是老仆人齊全,看著神色不對,接著何渙迎瞭出來,臉上也不自在。
趙不棄笑著問:“你們主仆都苦著臉,又是為哪般?”
何渙道:“剛才來瞭個人——”
“什麼人?”
“不認得。隻說自己姓胡,還說他知道丁旦的事,要想不讓他亂說話,就給他一百貫錢,我說沒有那麼多現錢,他卻不理,隻說三天後來取。”
“這等歪纏貨,勒索都這麼小氣,想必是丁旦那晦氣漢的黴朋爛友,不必理他。你唯一短處在殺瞭術士閻奇,這事我已經替你開解明白瞭,再沒有什麼可怕的。下次他來,你不必見他,隻讓齊全告訴他,他要說盡管讓他去說。”
“我倒不是擔心自己,是擔心——”
“什麼?”
“阿慈。我在她傢養病,住瞭三個多月,萬一說出去,會壞瞭阿慈名節。”
“你果然是一往情深哪。那阿慈又不是什麼未嫁處子,何況眼下人還不知在哪裡,是生是死都不清楚,你卻仍在這裡顧及她的名節?”趙不棄笑起來。
何渙紅瞭臉,但隨即正聲道:“女子名節不在於她是否出嫁、嫁瞭幾次,而在於嫁瞭一人,是否一心一意。阿慈沒有答應我的提親,是由於還未和丁旦離異。我與她雖曾同處一室,更曾同床共枕,卻如月如水,清清白白,天地可鑒。不管她是生是死,她之清白我都得護惜,不能玷污。”
趙不棄笑道:“好好好,你就備好一百貫錢,買回阿慈名節。我來替你查出阿慈的下落。”
何渙又躬身深拜道:“趙兄此恩,如何得報?”
趙不棄擺瞭擺手:“又來瞭。你若再這麼絮煩,我就撂下不管,蹴球去瞭。好瞭,好瞭!來說正事,我已經查明白阿慈變身的真相。”
“哦?”何渙頓時睜圓瞭眼睛。
趙不棄笑著將前因後果講瞭一遍。
何渙先是張著嘴,呆瞭半晌,而後才喃喃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既然阿慈是被朱閣夫婦擄走,我這就去報官!”
他轉身就要走,趙不棄忙止住他:“這件事,烏鷺參與其中,至今都還不明白其中原委,你去報官,證據不足,連朱閣夫婦都未必能法辦,何況‘菜花蟲’?我猜阿慈現在被藏在蔡府裡,以蔡傢權勢和手段,隻要聽到風聲,輕易就能將阿慈轉藏到別處,一旦藏起來,你這輩子都休想找到阿慈。”
何渙剛提振起來的氣,頓時又萎瞭下去。
趙不棄笑道:“你莫憂,我既然攬瞭這樁事,自然會設法替你救回你那美嬌娘。”
池瞭瞭慌慌忙忙去找瓣兒。
昨晚她煮好瞭飯,等著鼓兒封,但天大黑瞭,還沒見鼓兒封回來。義兄蕭逸水又去瞭行院,她一個人在傢中越等越擔心,後來實在等不及,挑瞭盞燈籠,往董謙傢一路找去。
到瞭董謙傢門口,卻看見門外圍瞭許多人,她忙加快腳步,走過去擠進人群,兩個弓手執刀舉著火把守在門外,不許閑人進去。她朝院子裡探頭望去,堂屋裡燈燭通明,幾個公人在忙碌走動。鼓兒封則站在門邊,垂著頭。
身邊的人都在說“死”啊“殺”的,她忙向守門的弓手打問,那兩人卻都不睬她。身邊一個婦人道:“出瞭命案啦!董朝奉被人殺瞭,兇手就是堂屋門邊站著的那個老傢夥。”
池瞭瞭聽瞭,驚得血都冷凝。她忙又望向鼓兒封,鼓兒封始終垂頭靜立,看著雖有些鬱鬱,卻並不慌怕。望瞭一會兒,兩個公人押著鼓兒封走瞭出來,門口的弓手呼喝著讓圍觀的人讓開一條道。池瞭瞭擠在最前面,見鼓兒封走出門來,忙大聲叫道:“封伯!封伯!”
鼓兒封聽到,抬頭望向她,澀然一笑,經過她身邊時,說瞭聲:“莫擔心我,快回去吧!”
池瞭瞭驚望著鼓兒封被公人帶走,回頭又向院裡望去,一個老者背著個箱子走瞭出來,似乎是仵作,池瞭瞭忙問道:“伯伯,裡面究竟怎麼瞭?”
“這傢的主人被那個姓封的毆殺瞭。”那仵作隨口答瞭句,隨後就走瞭。
池瞭瞭卻仍不願信,一直候在那裡,等公人們全走瞭,老仆人吳泗出來關門時,她忙上前大聲問道:“吳老伯,究竟發生什麼事情瞭?”
吳泗正哭著用袖子抹掉淚水,抬頭見到池瞭瞭,認出是她,恐怕又想起董謙的事情,猛地朝她吼瞭聲“滾”,隨即重重關上瞭門。
池瞭瞭隻得回去,一夜憂煩未眠,今早胡亂擦瞭把臉,就急匆匆趕到開封府牢獄。千求萬求,又偷偷塞瞭一根銀釵,那獄卒才帶她進去見鼓兒封。
十幾個待審的犯人擠在一間大囚室中,裡面鬧鬧嚷嚷,哭哭笑笑,鼓兒封獨個兒靜靜坐在墻邊。
“封伯!”池瞭瞭湊到木欄邊。
鼓兒封聽到,先是一驚,隨後笑著站起身走瞭過來,隔著木欄說:“你來做什麼?不是讓你莫要擔心嗎?”
“我怎麼能不擔心?封伯,究竟怎麼一回事?”
“我殺瞭董修章。”
“不可能!”
“是真的。”
“為什麼?”
“他言語有些無禮,我聽得生氣,一時昏瞭頭,推瞭他一把,沒想到他撞破瞭頭……”
池瞭瞭見鼓兒封神色平靜,絕不像是真殺瞭人,但他字字句句又說得分明,這究竟是怎麼瞭?
獄卒在一旁催著她離開,不能多問,隻能滿腹狐疑離開瞭牢獄。
憂悶之下,她想到瞭瓣兒,隻有托瓣兒求他哥哥趙不尤,查清這件事。於是她匆匆趕到簞瓢巷去找瓣兒。
趙不尤又去樞密院尋古德信。
門吏說古德信今天並沒有來府衙。趙不尤騎瞭馬,又趕到古德信傢,一個仆人來開瞭門,隨後進去通報,不一會兒,古德信的妻子梁氏迎瞭出來。
“趙將軍,我丈夫今早啟程去江南瞭。”
“哦?是公幹?”
“嗯,方臘越鬧越兇。江南軍需不足,命他押運一批鎧甲器械去。他臨走前留瞭封信給你。”梁氏將手中的信封遞瞭過來。
趙不尤接過信,取出內頁,打開一看,上面隻寫瞭八個字:
義之所在 不得不為
趙不尤不解其意,問道:“他知道我要來?”
“他隻說若是你來瞭,就把這信給你。”
趙不尤見梁氏並不知情,便告辭出來,一路默想:古德信為何知道我要來?為何要留這八個字給我?他知道我這一向都在查梅船案,難道預料到我會查問到他這裡?難道他和梅船案有關?
趙不尤忽然想起,清明那天古德信就在虹橋附近,難道他知道梅船要出事,才特意去瞭那裡?還有,幾天前,我與他在章七郎酒棧說話等顧震時,他曾勸我不要太執著於梅船案,難道是怕我查下去,最終會查到他?他所言的“義之所在”又指什麼?二十多個人因梅船案而送命,這是出於什麼大義?
他回想那天和顧震、古德信一起在新客船上查案的情景,猛然想起一個人——甘亮!
據十千腳店的薑哥說,寒食前和郎繁密會的年輕男子左耳垂上有顆小痣。趙不尤這才想起來,古德信的親隨甘亮左耳垂有顆小痣!
這麼說,和郎繁密會的人是甘亮,他們之所以選在十千腳店,是為瞭方便望著虹橋說事,所說的事情自然是梅船,清明那天梅船先是停泊在虹橋北岸東橋根。而甘亮應該不會自作主張,一定是奉瞭古德信的命,才去和郎繁密謀。
古德信和郎繁都不是行兇作惡之人,他們所密謀的事,應該正如古德信所言——“義之所在,不得不為”。而郎繁去應天府之所以要帶著短劍,也恐怕不是為瞭防身,而是為瞭刺殺某人。
趙不尤又想起武翔和康潛,武翔接到的密信,是讓他上梅船殺一個紫衣客。寫密信之人會不會正是古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