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良知良能元不喪失,以昔日習心未除,
卻須存習此心,久則可奪舊習。
——程顥
董謙走進自己房中,一個月沒有回來,屋子裡到處已蒙瞭層灰,他掀開枕頭,那個青綢小包仍在,他拿起來打開青綢,裡面一顆紅豆,是侯琴偷偷給他的那顆。他用這塊青綢包起來一直壓在枕頭下。
那天在范樓,他把自己身上的青錦袋系到瞭那屍身的腰上,由於太慌張,竟忘瞭取出裡面那縷侯琴的青絲。逃亡的這一個月,他已不知今生還能否再見侯琴,一想起那縷青絲,便悔恨欲死。
他癡癡註視著那顆紅豆,侯琴已經被趙姑娘救出,他也就放瞭心,至於婚嫁,他已不敢奢望。他重新包好紅豆,揣在懷中,回到堂屋,又跪到父親棺木前。
曹喜他們去報官緝捕侯倫,臨走前,他們將范樓的真相告訴瞭他。一切原來全都是侯倫設計,害死父親的竟也是侯倫!
驚怒之餘,有個詞從他心底浮起:報應。
難道真是報應?他不敢想,慌忙將這個念頭壓死。剛才他將這一個月的經歷全都講給瞭趙瓣兒諸人,唯獨這件舊事,隻字不敢提——
八年前春天,黃河又決堤,淹沒數十萬田地廬舍。那時,董謙的父親董修章和侯倫的父親侯天禧都在水司任主簿,跟隨都水監前去救災,招募瞭十萬役夫修堤治水。兩人主管錢糧調撥,侯天禧管賬簿,董修章管錢物。
快要竣工時,董修章收到傢鄉寄來的噩耗,他父親病故。董修章隻能罷職回鄉奔喪。守服三年,沒有俸祿,等出服之後,復職又得候缺。那時董謙也還沒有考入太學,也得守孝,前程未知。他傢中隻有十來畝薄田,生計都難保。董修章思前想後,終於想到一個辦法——
出發前一晚,他備瞭些酒菜,請瞭侯天禧來單獨一聚。侯天禧酒量不高,他盡力勸讓,灌醉瞭侯天禧。侯天禧做事極其謹慎,賬簿從來不敢放到任何地方,隨時都揣在懷裡。董修章等他醉倒,偷偷取出那本賬簿。賬簿是用麻線裝訂而成,他拆開瞭裝訂線,將其中一頁取出,換上仿照侯天禧筆跡寫好的一頁假賬,重新用舊線裝訂好,塞回侯天禧懷中,將他扶瞭回去。而後,他從庫中偷出二百五十兩賑銀,價值五千貫,藏在行李中。第二天一早就啟程回鄉,並沒有人察覺。
有瞭這些銀兩,三年守服安然度過,剩餘的錢,又用來復職打點,供養董謙上學,還尋買培育瞭那棵祥瑞梅樹。侯天禧卻因造假賬、貪瀆賑災銀錢,被罰銅免官。
對此,董謙始終心懷愧疚,卻隻能以《論語》中“父為子隱,子為父隱”來開脫。
幾年後,他和侯倫竟在太學重逢,他並不喜歡侯倫畏怯陰懦的性子,但想著父親的罪過,便盡力善待侯倫。他跟著侯倫去瞭他傢,見到瞭侯琴。他沒想到侯琴出落得如此清秀貞靜,一眼之下,便被打動,再難忘懷。他心想若娶到侯琴,既能遂瞭自己琴瑟之願,更能加倍善待侯傢,補償父親過錯。
誰知道,侯天禧並不應允這樁婚事,更將侯琴當作玩物送給瞭他人。
那天他將“非你不娶”的紙條偷偷塞給侯琴,侯琴又將一顆紅豆和一縷青絲私傳給他,這讓他越發堅定瞭心志,若是娶不到侯琴,絕不另尋,等父親百年之後,就剃發出傢。
他當時絲毫沒有想到,侯倫帶他去青鱗巷見侯琴,是為瞭用那塊古琴玉飾嫁禍給曹喜。從青鱗巷那個宅子出來後,他隻有一個念頭:殺瞭曹喜。
侯倫卻反復勸阻,說他有老父在堂,怎能如此魯莽?父重如天,他一聽,頓時灰瞭心。侯倫卻又說,他無意中得知有人要在范樓殺人,可以趁機嫁禍給曹喜,這樣便不必親自動手。他已心亂智昏,沒有細想侯倫是從哪裡得知這殺人秘事,便匆忙答應。回傢將自己的一件襴衫及一套內衣帶出來交給瞭侯倫。
第二天在范樓,面對面看著曹喜,他忽然有些不忍,心生退意,但當他拿出那塊玉飾還給曹喜時,曹喜那似笑非笑、渾不在意的樣子再次激怒瞭他。曹喜喝多後,他扶著曹喜下樓去解手,回來就照著侯倫所言,走進隔壁那間房,見池瞭瞭的琵琶已經放在瞭墻邊。他將曹喜扶到靠外的椅子上,曹喜已經大醉,趴在瞭桌上。他匆忙向窗根地上望去,一具無頭屍躺在那裡,穿著他的襴衫,血流瞭一地。他驚得幾乎癱軟。但想到侯倫的安排,忙將腰間的青錦袋解下來,系到那屍身的腰間。又想起自己前襟方才灑到些酒,見桌上有杯殘酒,就端過來灑到那屍身衣襟相同的位置。
而後,他盡力克制住驚慌,走向門邊,剛要開門,一扭頭看到櫃子上擺著筆墨,再看曹喜仍趴在桌上,他心念一動,走過去提筆蘸墨,在墻上疾題下那首《卜算子》,這是前晚悲怒之餘,寫給侯琴,以明自己心志。他希望有人能看到,能明白他這麼做的緣由。
寫完之後,他不敢久留,忙擱下筆,走出去隨手帶好門,旁邊有幾個客人正要下樓,他就混在他們中間,溜出瞭范樓。
才到街上,侯倫果然已安排瞭一輛馬車等在街邊,那車夫朝他招瞭招手,他忙鉆進瞭車廂。馬車拉著他來到汴河下遊的河灣,一輛貨船泊在岸邊,船主在艄板上等著他,他上瞭那貨船,一路到瞭應天府。
船行途中,他才覺得有些不對,侯倫傢境窮寒,平日連驢子都舍不得租,卻能安排馬車、貨船,部署得又如此周密,他哪裡來的這些財力?
侯倫讓他暫住在應天府一位朋友傢中,先躲一陣,等曹喜殺人案判定後再回來。他沒有料到,自己竟一步踏進漆黑陷阱……
到瞭應天府,那貨船船主帶著他到瞭侯倫的朋友傢中。
那宅院隻有一個中年男子、兩個壯漢、一個仆婦,並不像人傢。他們見到董謙,神情有些古怪,並不多說話,把他安置到一間小臥房裡,便不再理他,兩個壯漢輪換著守在院子裡,像是在戒備什麼。
侯倫讓他躲在這裡,等曹喜被判罪之後再回去。但侯倫怎麼會認識這些人?這宅子的主人是什麼人?他試著去和那中年男子攀談,但那人隻笑笑,並不答言。董謙越發納悶,卻也無法,隻好回到房中。幸而房裡有個書櫃,他便一冊冊取來讀。除瞭飯時那仆婦送兩次飯進來,那幾人並不來接近他。
在那裡住瞭幾天後,那中年男子忽然走進他房中,將一頁紙遞給他,他接過來一看,是一封信,筆跡無比熟悉——是他父親董修章的手書!再看內文,竟是去年寫給王黼的信,當時王黼尚未升任宰相,還是樞密院都承旨,信裡羅列瞭太子趙桓的幾條私事,如某日起床太晚,某日聽書打呵欠,某日與婢女狎戲,某日將禦賜的魚羹喂貓……
董謙讀完後,驚得脊背一陣發寒。他父親董修章在太子府中任小學教授,職責隻在輔導皇孫讀書,怎麼會去偷記太子不是?而且還密報給王黼?這封密信又怎麼會落到這個中年男子手中?他忙抬頭,見那中年男子站在旁邊,面無表情,像是在看路邊的野貓野狗一般,那人伸手將那封信抽瞭回去,冷冷道:“有件事要你去辦。”
“什麼事?”
“這個你不必管,你隻要照著去做,事情辦好,我就燒瞭這封信。”
董謙茫然點點頭。謀陷太子,這事一旦泄露,便是重罪,無論做什麼,董謙都隻有聽從。
那人朝外喚道:“龐嫂——”
那個仆婦應聲走瞭進來,走到董謙身邊,她手裡拈著兩顆豆子,一前一後摁在董謙左耳垂上,不住滾壓,董謙極詫異又害怕,但見那個中年男子冷冰冰盯著自己,不敢動,隻能聽任。那仆婦用豆子滾壓瞭一陣,耳垂被滾麻,她從前襟拔下一根穿瞭紅線的粗銀針,董謙越發害怕,那仆婦揪住他的耳垂,一陣刺痛,那針刺穿瞭耳垂,董謙不由得喊出瞭聲,感到那針從耳垂後面抽瞭出去。那仆婦又從懷裡取出一把剪刀,剪斷瞭針尾的紅線。
董謙這才明白,她是在給自己穿耳孔。隻有女子才穿耳孔,戴耳環,他們為何要給我穿?當他慌亂猜測時,那仆婦又依樣給他的右耳垂也穿瞭個孔。隨後那中年男子和仆婦一起出去瞭,丟下董謙捂著耳朵,愕然莫名。
第二天,那仆婦來送飯時,查看瞭一下董謙的耳垂,抽掉瞭兩根紅線,在耳洞裡各插瞭一根茶桿。過瞭兩天,連那茶桿也抽掉瞭。董謙沒有鏡子,早上洗臉時映著盆裡的水照瞭照,兩耳耳垂都留瞭個小孔,他羞得手都發抖,這以後還怎麼見人?
他卻不知道,這才剛剛開始。
幽禁在那個宅子裡,他屢屢想逃走,但院子裡始終有一個壯漢看著,再一想范樓的事,還有父親那封告密信,他隻能在這裡等著。整天無所事事,心中煩懣,書也讀不進去,日夜想念父親和侯琴,不知道過瞭多久。
有天那仆婦和院裡的壯漢說“明天就寒食瞭”,他才知道已經快一個月瞭。
寒食那天晚上,那個中年男子拿來一件紫綢衫,讓他換上,又給瞭他一個青緞小袋子:“揣在懷裡。接下來兩天,不論發生什麼,你都不要動。”
他忙接過來揣好。這時,走進來兩個人,之前都沒見過。其中一個壯漢鼻頭很大,他手裡拿著條大麻袋,讓董謙鉆進去。董謙又怕又愕然,卻不敢違抗,隻得鉆瞭進去。麻袋口被紮緊,隨後被提起來,懸空晃蕩瞭一陣,又被放瞭下來,之後身子底下搖晃起來,隨即響起車輪聲,他知道自己在一輛車上。行瞭一段距離,他又被拎瞭起來,感到自己被搬到瞭一個地方,又放瞭下來,之後再不動瞭,外邊也異常寂靜。
他窩在麻袋裡,像是被扔到某個漆黑荒野,出生以來從沒這麼恐懼過,卻不敢出聲,也不敢動。不知過瞭多久,才疲極睡去。
兩個人說話的聲音吵醒瞭他,他想伸伸腰腿,手足觸到麻袋,才想起來自己在麻袋裡,忙停住不敢再動。那兩人的聲音從未聽過,說的話也聽不懂原委,他隻記住瞭一句:“先去吃飯,中午把麻袋送到船上,就沒我們的事瞭。”
兩人關門出去瞭一陣,回來後,拎起瞭麻袋,又放上瞭一輛車,一路車聲人聲十分喧鬧,麻袋隻透進些微光,看不到外面。行瞭一段距離,他感到又被拎瞭起來搬到瞭另一個地方,聽木頭吱呀聲和水聲,似乎是船上。他被放下後,頭頂一松,麻袋口被解開瞭,他伸出頭一看,身邊一個身穿短葛的年輕男子,端著一隻碗,笑著說:“渴瞭吧?喝碗水。”
董謙早已又餓又渴,忙從麻袋裡伸出手,手已經僵麻,勉強端住碗,大口飲盡。年輕男子接回碗,笑望著董謙。董謙覺著他笑得有些怪異,但在麻袋裡蜷得渾身酸痛,趴伏在地上動不瞭,環視四周,是在一小間船艙裡。趴瞭一會兒,漸漸覺得頭腦昏沉,眼皮沉重,不由得睡瞭過去。
等他醒來,發覺自己仍躺在小船艙地板上,麻袋不見瞭,那個年輕男子也不在。他爬起來走到窗邊向外一看,船在河上行駛,看對岸房屋景致,十分熟稔,竟是汴梁東郊。再看日頭,大約是上午巳時左右。居然已經過瞭一天。
外面傳來一些人聲,他心裡納悶,回身過去拔下門閂,打開瞭艙門,外面是條狹窄過道,對面也是小艙室,門關著。他探出頭向左右望望,見船頭船尾都有船工在走動。他想起應天府那個中年男子所言“不論發生什麼,都不要動”,便不敢出去,掩上門,回身望著艙室,不知道該怎麼才好。
正在茫然,忽然聽到門被打開,他回身一看,一個身穿青錦衣的年輕男子走瞭進來,看著有些眼熟。那男子隨手關上門,插好門閂,盯著董謙看瞭兩眼,忽然從腰間抽出瞭一把短劍,拔開劍鞘,朝董謙逼過來。董謙驚得忙往後倒退,那男子神色嚴峻,目光卻似乎有些猶豫。董謙忙問:“你做什麼?”
那男子似乎沒有聽見,兩步逼近,舉劍就向董謙胸口刺來,董謙忙往旁邊躲閃。那男子一劍刺空,似乎有些惱怒,反手又刺瞭過來,董謙又慌忙躲開,但略遲瞭一些,一陣疼痛,左臂被劍刺中,腳底又一滑,摔倒在地板上。
那男子眼中射出寒氣,已再無猶豫,舉劍又朝他狠狠刺下。董謙雖然讀書多年,但體格仍健,而且小時候也曾頑劣過,驚懼之下,喚起本性,一把抱住男子的左腿用力一拽,男子沒有防備,猛地跌倒。董謙這時為求保命,已忘記一切,瘋瞭一般撲到男子身上,雙手抓住他的右臂,照著幼年時對付大男孩的辦法,張嘴就向男子握劍的手狠狠咬去,一口幾乎將一塊肉咬下。那男子痛叫一聲,手中的劍隨之跌落。
董謙忙一把抓起那劍,身下的男子卻忽然揮拳朝他臉上擊來,一拳正擊中鼻梁,一陣酸痛,眼淚頓時湧出,董謙也隨之側倒在地上。那男子趁勢翻起身,伸手來奪短劍,董謙雙眼被淚水蒙住,看不清楚,急痛之下,一肘將男子搗開,隨即攥緊瞭短劍,向男子刺去,“噗”地刺進男子身體。男子掙瞭兩下,隨即躺倒。
董謙忙擦掉眼淚,這才看清,短劍正好刺中心口,男子已經不動。
看著那人面容,他才忽然想起來:這男子叫郎繁,“東水八子”的“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