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其思,心無所不通。
——王安石
馮賽忽然想起一件事,第一眼看到汪石,他就覺得面善,之前似曾見過。這些天他反復回想,卻始終記不起在哪裡見過。邱遷說起谷傢銀鋪的事,竟無意提醒瞭他,之前的確見過汪石。
去年,賣木炭的朱十五兄弟兩個和另一個人,一起來求馮賽替他們尋一個活路。馮賽手頭事情正忙,想起谷傢銀鋪正在尋雇人工,便讓柳二郎帶瞭過去。當時一直是朱十五在說話懇求,他兄弟和另一個人隻跟在後面,馮賽也隻掃瞭一眼。朱十五兄弟兩個隻是一般窮苦人,並沒有什麼,那另外一人卻略有些不同,雖然也是佈衫草鞋,一身臟舊,但身材有些魁梧,尤其是眼神,不像一般窮苦人那麼卑弱,透著些憤憤不得志的傲色。馮賽當時見瞭,心裡略微一動,但也僅此而已,隨後便去忙自己的事情,沒有放在心上。現在回想起來,那人應該正是汪石。
清明那天,見到趕驢馱木炭的朱十五兄弟倆時,馮賽就覺得似乎想起件事,但當時心裡憂急妻女,沒工夫細想。此刻,才猛然記起來。
那是去年夏末秋初,大概是七八月之間。這麼說,那時候汪石還隻是個衣食無著、到處尋活路的窮漢?短短三個月之後,他就已經至少揣著五萬貫,去陜西買便錢公據?他那五萬貫本錢是從哪裡來的?跟著谷坤銷假錢賺來的?但是,假錢的利再高,就算十倍利,他也至少得銷掉五千貫假錢。而整串假錢自然銷不出去,得混著真錢才成,哪怕三比一,也得一兩萬貫。京城的大商鋪,三個月也未必能讓這麼多錢順利出手,何況他?
或者他真是從左藏庫偷來的?不對,左藏庫那庫錢是去年年底才運到京城,今年二月底才飛走,去年十一月,他已經帶著五萬貫去陜西買便錢公據。
另外,廣寧監常年都在鑄造新錢,每一季都要運送一綱新錢到京城。孫獻為何能斷定飛走的那庫錢是年底那一綱?這個得再去問問孫獻。
眼下先得找見那個賣木炭的朱十五,問清楚當時和他兄弟倆一起尋工的那人是否真是汪石。
馮賽忙和邱遷一起出瞭爛柯寺,邱遷進城去瞭,他則趕到龍柳對面的川飯店,進去找見店主曾胖:“曾大哥,那兩個賣木炭的還往你傢送木炭嗎?”
“送。隔天送一回。剛還送瞭來,才走不久。”
“他們是從哪裡來的?”
“陳橋鎮那邊。怎麼瞭,馮二哥?”
“哦,我有些事要問他們。”
“那你隻能等後天上午再來。”
馮賽卻等不得,別過曾胖,驅馬向東北邊追去。追瞭有三裡多路,遠遠看見前面兩個人各騎著一頭驢子,後面還跟著三頭,慢慢走著。馮賽忙加鞭急趕,追上去一看,果然是朱十五兄弟兩個:“朱兄弟!”
“馮大官人?”朱十五兄弟兩個忙跳下驢子,“馮大官人,你還好麼?”
“還好。”
“前天我們送木炭過去,聽曾店主說您遇瞭事,我們兄弟兩個心裡好不憂急,連我那渾傢聽瞭,都憂得不得瞭,昨晚特地蒸瞭這些糖餅,還有這幾塊醃肉,說一定要送給您。剛才我問曾店主,曾店主又說您的傢都被抄瞭,沒處尋去……”
馮賽心頭一陣暖,忙道:“多謝你們,這麼記掛我。”
“怎麼能不記掛?您一句話,就讓我們至少多瞭一倍的利,又少瞭多少麻煩?”
“朱兄弟,我有件事要問你們。”
“什麼事?您盡管問。”
“去年你們兄弟兩個和另一個人一起來找我尋活路……”
“嗯!那是馮大官人的第一道恩情。”
“那另一個人叫什麼?”
“姓汪,叫汪八百。”
“汪八百?你們是何時認得他的?”
“那會兒也才認得沒多久,我們是在街口上等人雇工時認得的,我見他性子爽快,就說到瞭一起。大傢一樣窮,一天隻能吃一頓,那一頓也隻敢吃個半飽。後來聽說馮大官人最愛幫窮扶困,我們三個就一起厚著臉去求您。”
“當時內弟帶你們去瞭谷傢銀鋪,後來如何瞭?”
“柳相公帶我們去瞭那銀鋪,那個管傢出來相看,問瞭些話,那汪八百性子不太好,到人傢簷下求飯吃,答話的時候卻硬聲硬氣的。那官傢有些不樂意,便沒有要他。”
“哦?谷傢沒有雇他?”
“嗯,隻雇瞭我們兩個。把我們兩兄弟分到瞭玉器作。他傢管人管得好不嚴厲,那些匠作師傅一個比一個兇。行動就要罵人。我們兩個又都沒做過這些精貴活計,天天挨罵,又怕萬一打碎件玉器,多少錢都賠不起,就沒敢再做下去,隻幹瞭十天就出來瞭。”
“那個汪八百有沒有說是從哪裡來的?”
“他說他是江西人,原先在銅礦上做銅工、造銅錢。可是銅礦待礦工極苛虐,又一直克扣他們的工錢,半年多都沒發放。他氣性大,受不得,就逃瞭出來。”
“哦?是江州廣寧監嗎?”馮賽大驚。
“嗯,是這個名兒。”
“後來你們再見過面嗎?”
“再沒見過。不過今年正月間,我們兄弟兩個送木炭到京城,看見有個富貴人騎著匹黑馬走過去。我弟弟說那是汪八百,我看著頭臉雖有些像,但汪八百怎麼能富到這個地步?”
“真的是他!”朱十六在一旁頭次出聲。
馮賽則已經遍體生寒……
孫獻在外面白晃瞭半天,走得一身疲乏,卻沒半點收獲,隻能悶悶回傢。才走進巷子,就見一個胖子正在和隔壁的那婦人在說笑,是黃胖。
孫獻不由得搖頭而笑,這黃胖子隻要見婦人,不論美醜,都要設法引逗兩句。他一定是查出瞭些什麼,來尋我,被我那冷臉娘子擋在門外。不知怎麼,又和隔壁那婦人蹭到一起。幸而我那娘子最厭恨他們三個,不然連她也要被掛搭上。他正笑嘆著走過去,卻猛地聽見一聲暴喝:“淫蟲浪漢!竟敢到我門上來討騷!”
隨後,一個壯漢執著把剁骨刀,從隔壁那門裡撞瞭出來,是那婦人的丈夫,常日在殺豬巷替人宰豬,不知今天為何在傢。他暴吼著就朝黃胖沖去,一腳就把黃胖踹翻在地,舉起刀就要亂砍。孫獻看到,慌忙趕瞭過去,一把抱住漢子的胳膊:“蔣五哥慢著!這是我朋友!”
蔣五回頭見是他,這才收住手:“孫小爺,你如何認得這等淫蟲?”
“他不認得我傢門,怕是敲錯門瞭。”
“是啊,是啊!”黃胖費力爬起來,一臉紅漲,“我隻是跟這阿嫂問瞭兩句。”
“實在對不住蔣五哥。”孫獻又連聲道歉。
蔣五這才一把將自己媳婦搡進門,氣哼哼進去瞭。孫獻忙也拉著黃胖離瞭巷子,到巷口茶肆裡坐下。黃胖這才抹掉額頭脖子裡的汗珠,嘿嘿笑起來。
“你這色胖子,我若晚來一步,你的命根子恐怕已被他剁瞭去瞭。”
“嘿嘿,色字頭上有把刀,屠夫之門莫亂敲。忘瞭這忌諱瞭。孫哥兒,這事你千萬莫要跟管桿兒和皮二他們兩個說。”
“既做瞭,還怕人知道?好瞭,說正事,你可查出些什麼瞭?”
“查是查出瞭些東西,不過這事恐怕不好辦。”
“哦?怎麼?”
“我估計那汪石既然不住客棧,自然是去瞭妓館。多虧我平日和幾個牙婆走動得親香,京城各妓館的大小事,她們最清楚。我托她們替我打問,她們果然腿快嘴快,孫哥兒,你猜怎麼著?”
“別賣迷藥,快說!”
“那汪石不是住的哪一傢妓館!”
“什麼?”
“自從他正月來京城後,每天的確都是住在妓館裡,不過不是單獨哪一傢,而是每晚都換一傢!”
“那不得有幾十傢?”
“可不是?除瞭汴京十二奴,那門檻都是玉砌的,從不接他這種沒根底的人外,全城的妓館盡著他選。他老兄胃口比我還宏壯,也不分等色,願意去哪傢就去哪傢。連城郊的私窠子,他都去瞭兩三傢。”
“其中沒有一傢多去幾回的?”
“沒有。一天換一傢,沒重過。他出手極闊綽,那些妓館都盼著能多留他一天,可沒一傢能留住。這就是有錢的好處啊,像我這種窮漢,雖然滿懷春意海一般,卻隻能在人傢門檻外蹭一點老光,嘗幾口老瓜。”
“他是什麼時候不見的?”
“似乎是上個月初。”
“不對呀,左藏庫的錢是上個月底才飛走。這中間十來天,他去哪裡瞭?”
“不清楚。所以我說這事情有些纏手。”
“難道是為瞭弄飛錢那事,才藏匿起來瞭?”
“現在還不好說,這得再繼續查問。”
孫獻又犯起愁來,再沒話說,望著窗外出神。
呆瞭半晌,卻見一個人匆匆走過,是皮二,埋著頭要往巷子裡去。他忙高聲喚住。皮二聽見,停腳回頭,左眼窩竟一片青黑,神色有些不自在,他用手摸瞭下眼睛,才抬腳走瞭進來。走近時,孫獻才看清,他的左眼是瘀青,嘴角也有道破口,還鮮紅沒結痂。
“皮二,你這眼睛?”黃胖忍著笑問道。
“嗐!晦氣!還不是為瞭尋那個姓汪的!”
“你找見他瞭?這是被他打的?”黃胖又問。
“找見也好瞭。我招呼瞭不少人替我打問,倒是打問出瞭一些信兒。那姓汪的晚上都是去妓館住。”
“這我已經打問到瞭。”
“你不早說,也免得我挨這頓打!”
“我倒想,可到哪兒找你去?哈哈,看來咱們上輩子一定是同胞兄弟,我也才挨瞭一腳,連命根子也險些不保。”
“哦?你也挨打瞭?”
“可不是?剛剛被孫哥兒隔壁的屠夫踢瞭一腳。我自傢說出來,免得孫哥兒跟你們在背後笑我。孫哥兒,我們兩個可都是為瞭你的事挨的打,到時候算賬分錢,這一筆得記上。”
“你一定又是去找醜婦人惹騷,被人傢丈夫打。和查這事有屁幹連!我這傷可的的確確是為查事才挨的!”
“你這傷究竟怎麼來的?”孫獻受不得他們兩個拌嘴閑扯。
“有個夜裡賣茶水的,有天瞧見汪石進瞭一傢私窠子。就在這東城外,是個姓章的婦人,叫什麼章青娘……”
“我也查出姓汪的去過私窠子,這件功勞咱倆都有份。”黃胖忙插嘴。
“你讓皮二哥說!”孫獻擺手止住。
“我想那些妓館,姓汪的隻住一夜,未必能查出些什麼。這些私窠子,隻有京城慣熟花柳營生的人才知道門道。他一個外鄉人,才來一半個月,怎麼會找見私窠子的?我就去瞭那個章青娘傢。你們想,做這個營生的婦人,不使些手段,輕易不會松口風。我便……”
“你又去訛人傢瞭?”黃胖笑著問。
“什麼訛?他們這些私窠子,不入籍,不服役,不交稅錢,自然該有人去管管。我就去管瞭管,唬瞭唬,誰想她傢中竟有個龜公,生得比黃哥你還胖壯,我這身子骨自然不是他的對手,於是才吃瞭這些虧……”
“你究竟問出些什麼沒有?”黃胖問。
“哪裡還有問的工夫?”
“那你這傷不能記到賬上。”
兩個人又要攀扯起來,孫獻忙止住:“皮二哥,你打問到的,那姓汪的是什麼時候不見的?”
“似乎是上個月上旬之後,就沒人再見過他瞭。”
“他最後露面的日子很關鍵,我們得把這個查問清楚。”
邱遷回傢途中,始終念著馮寶和谷傢銀鋪那樁買賣,於是先折到甕市子街,來到楚傢藥鋪。
他先在店外覷瞭覷,楚三官的父親並不在店裡,這才走進去,請夥計幫忙喚出楚三官。半晌,楚三官才晃瞭出來,見是他,臉色立即沉瞭下來,拉著他走到店外僻靜處。
“我不是說過瞭,咱們的賬已經結瞭?該走該問的,我都盡力替你跑完瞭。”
“咱們兩個契書上定得清清楚楚,我給你錢,你得幫我找見馮寶。契書仍在,若去見官,你也繞不過這理。”邱遷已經知道,對付楚三官得硬氣一些才成。
“那馮泥鰍不知惹瞭什麼禍,自己躲瞭起來,就是神爺菩薩也找不見,何況我?”楚三官果然露出些慌意。
“我不管。要麼你把十六貫錢退還給我,要麼我們去見官。”
“我替你跑那些腿、費那些口舌,怎麼算?”
“見瞭官,官府自然會有裁斷。不過,咱們最好不要把這事鬧到官廳去。”
“那你說怎麼辦?”
“第一,你繼續替我找馮寶。”
“我又沒說不尋,這幾天,隻要出去,我就在找他。”
“第二,有件事你必須如實告訴我。”
“什麼事?”
“你們兩個和谷傢銀鋪究竟做過什麼買賣?”
“沒……沒做什麼買賣。”
“那好,我先拿著契約去見你父親,而後再去告官。”
“別別別!我告訴你,不過你絕不能告訴第二個人。”
“這個你放心,我不管你們做瞭什麼,我隻想找見馮寶。”
“馮寶不知如何,竟和谷傢銀鋪搭上瞭線,去汴河邊尋外地來的客商,可他從來沒正經做過幾樁買賣,別人都不肯信他。他就拉著我一起去,讓我做保人。好不容易才搭上一個頭回來京城的呆頭古器商,我們兩個說動瞭他,將貨賣給谷傢銀鋪。這個馮泥鰍,讓我跟著累瞭許多天,可付錢那天,他竟瞞著我自己去瞭。後來我無意中才聽說,谷傢銀鋪似乎把假錢混在真錢裡,偷偷往市面上銷。那馮泥鰍賺瞭錢就躲瞭起來,萬一這事被人戳破,我是保人,錢一文沒摸到,倒要替他坐牢。所以,你一定要積積德,千萬千萬不要把這事告訴別人。就算官府不拿我,我爹也要把我的脊梁骨打折。”
“你放心,我不會亂說。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寒食前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