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其時而惕,雖危無咎矣。
——司馬光
去年十一月,周長清籌備瞭三萬貫,委托馮賽前往陜西收買便錢公據。
那些錢全都兌成銀鋌,裝瞭四箱,用四頭牛拉的太平車載著。雖然周長清派瞭四個仆役隨行,馮賽卻仍想讓弟弟馮寶跟著,一來有個幫手,二來也讓他多歷練歷練。馮寶本也高高興興答應瞭,可臨走前,卻到處找不見人。他這樣閃火,已經不是一回兩回。這之前便剛發生過一回。
馮賽傢鄉有個茶商,每年都要來京向他買茶引。去年剛入秋,那茶商捎信給馮賽說自己得瞭足疾,不能來京,求馮賽托人將茶引給他捎帶過去。馮賽自己每年也要給傢中父母捎錢,便到處找順路的商客,卻偏偏沒有合適可信的。他便讓弟弟馮寶回鄉一趟,正好看視父母。馮寶前一天也滿口答應,第二天便不見瞭蹤影。幸而柳二郎說他從沒去過南邊,願意跑一趟。柳碧拂也說該讓他多長些見識,馮賽正求之不得,柳二郎也比馮寶可靠得多。忙替柳二郎置辦行囊,送他上路。這一路往返,用瞭一個多月,事情辦得妥妥帖帖。
這回去陜西,馮寶竟又是這樣。馮賽雖然氣惱,卻也沒有辦法。柳二郎剛從江西回來沒幾天,不好再讓他勞頓,便準備獨自上路。邱菡卻不放心,定要讓阿山跟著。阿山雖然實誠,到外面卻笨頭笨腦,幫不上什麼忙,馮賽不願帶。夫妻兩個為這個爭瞭起來,柳碧拂在一旁聽見,說不如讓柳二郎跟著去。三人正在商議,柳二郎正巧進來,他剛辦妥瞭馮賽交代的一樁生意,進來回話,聽到他們議論,忙說自己願去。
於是,馮賽便和柳二郎兩個,帶著那四個仆役,趕著牛車,一路前往陜西永興軍路的河中府。近八百裡路,牛車腳程慢,曉行夜宿,二十多天才到。還好這幾年和西夏沒有什麼戰事,沿途又都有軍營鎮守,一路平安無事。到瞭河中府,這裡緊鄰西夏,地勢偏遠,自然不比內地繁華,街市上往來的大半都是軍卒。
馮賽找瞭間客棧住下,歇瞭一晚。第二天一早起來,要去尋牙商辦事,柳二郎卻有些水土不服,氣色很不好,馮賽便讓他在客棧歇息,自己出去尋找客商。這裡他每年都要來一回,早已熟絡,剛走進往年常去的那間茶樓,就見到常交接的那個牙人朋友坐在裡頭。他知道馮賽最近要來,已經約好瞭幾個客商,都在等著。
談價、定契、約保,去客棧取銀付錢,並沒有什麼波折,隻用瞭一天,馮賽便買好瞭三萬貫的便錢公據。眾人照例拉著他一起出去吃酒道賀,深夜才回去。剛進客棧門,柳二郎便迎上來道:“姐夫,我剛才看見三哥瞭!”
“馮寶?”
“嗯。下午吃過飯,我覺得精神好些瞭,就自己上街去逛,走到街頭,一眼看見斜對面一間酒樓門口,三哥和一個人說笑著,從裡面走瞭出來。我忙要趕過去,正巧來瞭幾輛運糧草的車子,把路擋住瞭,等車輛過完,我趕過街時,三哥已經不見瞭。我到處找瞭一圈,都沒找見。”
“他來這裡做什麼?是不是你看錯眼瞭?”
“應該不會錯……”
“他旁邊那人是誰?”
“我隻顧著看三哥,沒留意那人,不過以前應該沒見過。”
當時馮賽有些不信,回到汴京後,過瞭兩三天,馮寶才晃回傢來,問他去瞭哪裡,他卻支支吾吾不肯說。馮賽一生氣,也懶得再問。
現在回想起來,柳二郎當時並沒有認錯人,馮寶恐怕真的陪著汪石去瞭陜西。
馮寶雖然從未去過陜西,但聽馮賽說起過那裡的生意往來,知道該去哪裡尋找牙人和客商。汪石恐怕正是打探到這一點,才邀他一起去。買到便錢公據後,回到京城,馮寶又帶汪石去榷貨務兌換茶引。榷貨務這邊,因為是官事,馮賽一直都是自己去,沒帶馮寶和柳二郎去過,但日常也會說起。馮寶雖然做事不穩重,記性卻好。其中關節不多,隻要有牙人木牌,官吏一般都不會太刁難,唯一隻是兌換時,交引和錢貨的比例會有所不同。生面孔去,榷貨務有時會用內庫的陳絹舊帛來沖抵一部分。不過十萬貫裡,一般也不會超過一萬貫。這對汪石而言,恐怕不算大事。
這麼說來,馮寶並不是上個月才被譚力、朱廣、於富等人利用,早在去年十一月,汪石已經瞅準瞭馮寶。汪石連秦廣河、黃三娘等老練巨商都能說動入套,要引誘馮寶就更不需要多少氣力手段。
想到此,馮賽心裡升起一陣寒意,從去年開始,汪石竟已經探清瞭我和傢人的底細。他到底是什麼來路?為何專要針對於我?難道邱菡母女和碧拂真的是被馮寶誘走?汪石既然能設套讓堂堂糧行行首鮑廷庵服毒自盡,恐怕自然有手段讓馮寶昏瞭志、泯瞭心,做出綁架嫂嫂侄女的事情……
邱遷提著陶壺走到門外的風爐邊,猛地躺倒在地,捂著肚子,痛叫起來。陶壺碎成幾片,水潑瞭一地。吳銀匠和阿七都驚瞭一跳,忙出來看。
昨天,邱遷窺瞭一眼巷道最底左邊那個院子後,思想瞭一夜。那院裡幾個人在串銅線,這原本很平常,所有人散錢多瞭後,都會用繩子串起來。何況谷傢銀鋪是京城最大的銀鋪之一,每天銀錢往來恐怕至少有百十萬。那個院子既然在串銅錢,半夜從那院子運走的也該是銅錢。但他們為何要在半夜偷偷搬運銅錢?
邱遷想來想去,覺著隻有一個可能:假錢。
谷傢銀鋪恐怕在造假錢。這幾個月京城忽然冒出許多假錢,邱遷自己都收到過幾十文假錢。那些假錢,形制工藝都相當精良,粗看和真錢完全相同,但稍微磨損後就會發現,那些假錢隻有面上有些銅色,裡面盡是鉛、錫和鐵。造假錢是重罪,谷傢銀鋪若真的在做這等事情,自然不敢在白天公然搬運假錢。市面上的假錢,一般是一貫錢裡混雜幾文、十幾文,一千個銅錢串在一起,若不一一查驗,一般看不出來。
楚三官說起和馮寶與谷傢銀鋪的那樁買賣時,始終藏藏掖掖,不肯實說。難道馮寶也參與造假錢瞭?應該不會。不過假錢需要分銷到各處,馮寶恐怕是替谷傢銀鋪銷過假錢。
但是,邱遷又想起混進谷傢銀鋪的目的——尋找姐姐和甥女的下落。
就算馮寶替谷傢銀鋪銷瞭假錢,這和綁架姐姐、甥女有什麼關聯?他想瞭許久都想不出來,覺得該趕緊離開這裡,把這件事告訴姐夫,姐夫要比自己睿智高明得多,也許會發覺其中關聯。
不過,照阿七所言,這谷傢銀鋪對工匠監管極嚴,十天才許出去一回。而且邱遷才來幾天,到十天也未必會讓他出去。他再等不得,苦想瞭半夜,才想到裝病出去的法子。
隻是,邱遷很少作假,更沒有裝過病,不知道怎麼才像真的病瞭。今早他思忖猶豫瞭好一陣,認為摔碎個陶壺才更能驚動人,於是才終於下定決心,將陶壺灌滿水後,摔倒在地上。
看到吳銀匠和阿七都趕出來看他,他隻能緊皺著眉,捂住肚子,不停發出呻吟之聲。吳銀匠和阿七湊過來連聲問他,他不敢睜眼,繼續呻吟著。裝瞭一陣,似乎覺得肚子真的痛瞭起來,呻吟起來也越真瞭一些。
吳銀匠忙讓阿七出去叫人,外面巡邏的兩個傢丁進來看瞭看,轉身出去,過瞭一陣,帶瞭個大夫進來。邱遷偷眼看到,頓時慌瞭。沒奈何,隻能閉著眼睛繼續裝。那大夫讓兩個傢丁把邱遷抬到炕上,替他把脈,翻開他的眼皮查看,又在他肚皮上捏弄。邱遷不知道能不能瞞過大夫,始終不敢睜眼,一直盡力呻吟。
“恐怕是攪腸痧,不好治。”那大夫搖頭說。
孫獻一早趕到龍柳茶坊,他和黃胖、管桿兒、皮二約好,今天在這裡碰面,到瞭一看,一個都沒來。
他先占住角上那張安靜桌子,自己點瞭茶點,慢慢吃過早飯。又等瞭許久,太陽都已升到半空,仍不見三人來,看來那三個什麼都沒查到。不過,就算沒查到,照三人脾性,為瞭白吃一頓,也該早早趕過來。莫非是尋見什麼有錢新主顧瞭?孫獻有些後悔起來,起先不該存瞭甩掉三人的心,那三個人都是精賊,恐怕覺察瞭。
若是汪石再找不見,這事就徹徹底底沒有想頭瞭。自己雖然還有幾百貫積蓄,但這樣天天坐著吃,用不瞭兩三年就得吃空。一時又找不見其他賺錢的好門路,這可怎麼是好?
孫獻心裡不由得慌起來,他雖然並非生在富貴之傢,但父親多少也是個小官,事事都能替他想好、備好。就算沒有享過大富貴,卻從來不缺吃穿用度。長這麼大,第一次生出兩腳踩空、無處著力之感。
他正在麻亂無措,忽然看見馮賽騎著馬經過,他忙起身跑出去叫住,馮賽看著也心緒不寧,他強邀著將馮賽拉進茶坊,要瞭碗茶。
“馮相公,你那邊查得如何瞭?”
“至今還沒有什麼線索。你這邊呢?”
“那天我跟你說的時候,你似乎不太信。昨天我終於找見瞭一條確鑿證據,隻可惜遲瞭一步……”孫獻把藍猛偽裝其兄、半夜逃走的事情低聲講瞭一遍。
馮賽聽瞭,果然神色微變:“這麼看,藍猛真的和左藏庫飛錢有關?”
“目前大致確定無疑。而且我猜那飛錢,哪怕真是飛走瞭,也隻是障眼法,恐怕隻飛走瞭一些,另一些是被藍猛一夥人盜走瞭。”
“盜走?十萬貫不是個小數目,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從左藏庫偷出來,會不會入庫之前那錢就已經被偷走瞭?”
“不會。去年十二月,那綱錢運到京城時,我跟著我父親一起帶人去接的船。這綱新錢是江州廣寧監鑄造,輦運司督運。新錢出庫時,輦運司派人監看裝箱,廣寧監貼封條,輦運指使官率兵卒裝船押運。一綱十船,每船百箱,一箱百貫。船到汴河後,我父親和輦運指使官一同查看錢箱封條,沒有拆口破裂,才搬下船。”
“搬運呢?”
“搬箱的力夫和牛車都是我去召雇的,不過從卸貨到運送,一路都有巡卒押運看守,路上絕做不得手腳,怕力夫們勾結,連聲音都不許出。這些錢是京城官員的俸錢,都運進左藏庫的俸錢庫。到庫後,我父親又和太府寺少卿、俸錢庫的庫監三人一同,再次查看封條。而後才入庫鎖門。門鎖有三道,太府少卿、我父親、分庫監三人各持一把鑰匙。”
“取錢是戶部的人?”
“嗯,這是俸錢。每個月月底,戶部度支部差官員到太府寺領批文和鑰匙,而後到左藏庫領錢。那天去領錢的是度支員外郎劉回,我父親陪同他一起進的俸錢庫,結果門鎖還沒開,就聽見一聲巨響,隨後就看見銅錢往天上飛,還有不少銅錢落下來,我父親額頭都被一枚銅錢砸青瞭。”
“這麼說,錢真的飛走瞭?”
“出事後,我使錢買通瞭獄吏,去牢獄裡探視過我父親。我再三問,我父親都說確實看到無數錢飛走瞭。但我始終覺著其中必定有詭詐。”
“之後他們才進去查看錢箱?”
“嗯。看到錢飛走,連我父親在內,當時在場的人全都驚住瞭,過瞭一會兒才回過神,趕忙開瞭鎖,一起沖進去查看。這之前下過兩場雨,庫房又年久失修,地上漏的雨水都沒幹,我父親心裡憂急,還滑瞭一跤。但是他們一箱箱查看,那些錢箱的封條全都原封不動,鎖也鎖得好好的,都生瞭銹。箱子裡面卻空瞭,每隻箱子裡隻剩幾個銅錢。”
“全都空瞭?”
“嗯,一千箱全都空瞭。”
“也就是說,從沒有人打開過這些錢箱,裡面錢卻沒有瞭?”
“他們當時沒上房頂去查看?”
“查瞭。我父親命令那些巡卒搬來梯子,爬上去看,那些巡卒上去後,說房頂上隻有一些掉落的銅錢。我父親不放心,顧不得年邁,自己也爬瞭上去。他說房頂上散落瞭一些銅錢,另外有幾塊瓦碎瞭,漏出幾個破洞。除此之外,再看不到什麼。”
“這事的確古怪,令尊及在場的十幾人又都親眼看到那些錢飛走。但你為何認定這些錢是被汪石和藍猛偷走的?”
“其一,這世間的事,許多就算親眼瞧見,也未必是真,何況十萬貫銅錢飛走?其二,出事那天,藍猛設法說服他哥哥藍威,頂替他去左藏庫當值,事發當晚,藍威就死在獄中。藍猛這麼做,自然不是玩耍或碰巧,他一定知道那天會發生大事,而且看來是預先知道庫錢會飛走。他是俸錢庫庫監,那天若在場,必定會被拘押。所以才會設法讓他哥去替他頂罪。而他自己則粘上假胡須,不但逍遙無事,還能公然與自己的嫂嫂做夫妻;其三,那個汪石來歷可疑,行事詭異,馮相公你自己也被他所害。出事前,汪石設計買通瞭十個巡卒,合夥讓藍猛欠瞭他三千貫賭債。這也應該不是偶然。”
“這麼看,藍猛和汪石似乎的確和左藏庫飛錢有關。汪石至少有五萬貫本錢,來歷也可疑。不過,那庫錢究竟是如何飛走,飛走後去瞭哪裡,卻不好解。”
“再神異,也是人做出來的事,隻要肯下氣力,一定能解得開。”
“孫兄弟說的是,咱們都再想想,各自都盡力再去查找汪石的下落。”
“好!”
馮賽騎馬回爛柯寺,剛拐過路口,卻見一輛平板牛車停在寺外,車上一個年輕後生捂著肚子吃力爬下牛車,竟是邱遷。
馮賽忙驅馬趕瞭過去:“阿遷,你這是……”
邱遷一直皺著眉,捂著肚子,等那趕車人走開後,卻忽然直起身子笑起來:“姐夫,我沒事。對瞭,姐姐甥女她們找見瞭嗎?”
馮賽搖瞭搖頭,邱遷臉上笑意頓時散去,眉頭重又皺起,片刻才又道:“姐夫,這幾天我查出來一件大事,咱們到沒人處說去……”
馮賽引著邱遷走進爛柯寺後院,坐在石桌邊,邱遷才將化名潛入谷傢銀鋪的經歷講瞭一遍。幸而今早他裝病,來的那個大夫是個庸醫,說他得瞭攪腸痧,恐怕難治。那管傢聽瞭,怕麻煩,忙叫人趕著牛車,將邱遷送到瞭這裡。
馮賽聽後,吃瞭一驚。他和谷傢銀鋪的主人谷坤來往已經多年,谷坤為人爽利,生意上從來不和人多計較。那銀鋪後院作坊,谷坤也曾帶馮賽進去過一回,替一個官員挑選銀器,邱遷說的吳銀匠,馮賽也見過。那後院雖大,要架熔爐造銅錢,卻遠遠不夠。而且在那裡鑄造假錢,也容易被人發覺。不過,他們半夜偷運銅錢,恐怕真是在傾銷假錢。
“馮寶和谷傢銀鋪真有過生意往來?”他忙問。
“嗯。是那個楚三官說的,他提到那樁生意時,遮遮掩掩,我再三問,都不肯說出究竟是什麼生意。應該是見不得人的生意。我再去試著問問。不過這和綁架姐姐甥女有什麼關聯沒有,我卻始終想不出來。”
“眼下還看不出什麼關聯,我們都再想想。你先趕緊回傢去,嶽父嶽母幾天不見你,恐怕正在擔心。”
“好。我還打問出兩件事,一件是,三哥放瞭些錢在芳酩院的顧盼兒那裡,有幾百貫,說要幫顧盼兒贖妓籍。寒食前兩天,三哥還去和顧盼兒道過別。”
“哦?”
“另一件是,這個月月初,三哥曾和一個官員在孫羊店會過面,不知道那人是誰,姐夫你和孫羊店熟,可以去打問打問,說不準能問出些什麼。”
“好,我這就去問……”馮賽剛要起身,心裡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他頓時驚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