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非所以為強,然有所謂強者,蓋弱則能強也。
——王安石
幾天後——
馮實接到瞭弟弟馮賽的急信,忙連夜啟程,趕往江州。
他們三兄弟,五官雖然相近,但因性情不同,樣貌也顯出差別來——馮賽清雅,馮寶流蕩,馮實則十分淳樸。這些年馮實一直在鄉裡耕讀,常日安寧無事,乍收到弟弟的信,驚瞭他一跳。幸而當時他和雇來的幫工剛犁完地,趕著牛正要回傢,在村口碰見瞭那信差,當即就看完瞭信,沒有驚動到父母和妻子。馮賽信中雖然沒有言明事情緣由,但信是官府郵驛急送過來,又事關廣寧監,自然十分嚴峻。
這些年來,馮賽年年都要托人往傢裡寄錢。馮實自己倒是樂於清貧,但父母年事已高,若不是馮賽,哪能讓雙親晚景這般富足安逸?為此,除瞭兄弟之情,馮實心裡著實感念這個弟弟。他從沒有開口讓我替他做過什麼,這件事我務必得替他辦好。
他揣好信,回傢稟告父母,隻說馮賽來信讓他去州裡幫著辦一件事,得要幾天。隨後便帶瞭一百兩銀鋌和五貫散用銅錢,飯都顧不上吃,隻背瞭些幹糧幹肉和一囊水,牽馬出門,就往江州趕去。他帶的這些錢還是去年馮賽讓柳二郎送到傢中來的,這匹馬也是馮賽讓柳二郎從州裡買來的,說出行方便些。其實馮實最遠也隻到州裡,隻有十幾裡地,一年也難得去幾回,沒想到現在卻真用到瞭這匹馬。
他住在洪州,離江州近三百裡路,第三天上午才趕到,途中遇到幾小群流寇,險些被捉瞭去。幸而他躲得及時,才有驚無險。
到江州一看,這裡北臨長江,坐擁鄱陽湖,四周又多蒼峰翠嶺,氣象雄秀。但城裡上個月剛遭過方臘流寇洗劫,有些荒落之氣。馮實對廣寧監一無所知,到瞭江州,先進城找瞭傢食肆,讓店裡給馬喂些草料,自己坐下來要瞭些飯菜,順便先向店裡夥計打問。
“廣寧監?在城西十幾裡外山裡,那裡防守極嚴,外人不讓靠近。尤其方臘造亂以來,防守更加森嚴瞭。監裡除瞭錢監和衛卒,便是囚徒和工匠。客官是去尋人?”
馮實含糊答應著,心裡卻暗暗犯難,若不許人靠近,怎麼去打問?
他一邊吃飯一邊默想:那裡雖然不許外人進入,但裡頭的官吏和衛卒們未必常年都不出來。恐怕還是會偷空出來買些日用物件,或者吃酒玩耍。那附近應該有酒肆茶坊、雜貨店鋪。
吃過飯,歇息好後,他便騎馬出瞭城西門,沿著山路,一路打問著尋瞭過去。翻過小山嶺,快到廣寧監時,果然見山谷凹處,有一個小草市。一條小土街上,十來傢村肆、店鋪,雖然冷清,但仍有些人走動,其中果然有幾個兵卒模樣的。
馮實找瞭間能住宿的酒肆,先要瞭間客房,將馬匹、行李安頓下來,而後才向店主打問。
“廣寧監?客官你瞧西邊那個山埡,有兩棵大楸樹那裡,從那埡口過去就是瞭。客官是要去那裡?”
“嗯。我尋個人。”
“是尋那裡頭的官吏?”
“不是,是尋個礦工。”
“客官可有通行文書?”
“沒有。”
“這就不好辦瞭。除瞭官差公使,那裡平日都不許人出入,眼下四處都有流寇,防衛更加嚴密瞭。每年隻有暑月間,天太熱,工匠們受不住爐火,才歇息兩個來月。要尋人隻有那時間才好。”
馮實望著那個山埡口,又犯起愁來。
崔豪、耿五和劉八三人高高興興來到爛柯寺尋馮賽。
那晚從童太師園子裡偷來那些東西後,第二天中午,他們三個睡醒起來,一一清點,除瞭被褥枕頭,還有一套黑瓷茶具、兩隻銀燭臺、六隻銀碗、八隻銀盞,此外,竟還有一盒金玉珠翠首飾。他們雖不怎麼識貨,卻也知道裡面隨便一樣東西都至少值幾貫錢,而那盒首飾,恐怕得值幾百貫。
劉八樂得瞇瞭眼,將那些首飾全都插戴到自己頭上,裝出各種女人樣兒,又要給耿五插,兩人光著腿在炕上鬧起來。
崔豪則笑著在心裡感嘆,昨晚在那屋裡雖然看不清東西,但手摸到桌櫃,能覺到上面落著灰塵,顯然許久沒有人住過瞭。這麼些值錢東西,就這麼閑撂在那間房裡,不取來用,不是太可惜瞭?
他在心裡點算著那些窮弟兄,方老漢都快六十瞭,腰背都有傷,卻仍跟著年輕人一起幹重活,四支金簪都鑲著寶石,一支應該至少得二十貫,就全都給他,讓他回鄉去買塊田養老;薑老七腿剛被砸傷瞭,那腿傷至少得歇兩個月,連藥錢、飯錢,得要二十貫,兩隻銀燭臺給他;陳三十二渾傢剛又生瞭個娃,一傢六口全靠他一個人,六隻銀碗正好給他,嘿嘿……
他正算著,忽然聽到外面有人敲門,他忙朝兩人擺手,三人迅速將那些東西堆到炕腳,用舊被子蓋好。這才打開瞭門,是馮賽。
馮賽有兩件事求他們幫忙,一件是打問正月間汪石將那些糧絹堆放在哪裡;另一件是尋正月底汪石去太府寺雇的四個力夫。
崔豪一口答應,送走馮賽後,他先將剛才的想法講給瞭耿五和劉八:“這回東西不算多,咱們先救濟最窮的幾個。”
耿五聽瞭點頭贊同,劉八卻道:“好是好,不過咱們自己就不剩什麼瞭,不是白忙瞭?”
“怕什麼?咱們又不是隻做這一回,往後天天都有。”
“你剛又答應瞭馮二哥那兩件事,找兄弟幫忙,不得給他們錢?”
“不是還剩幾樣首飾沒分完?這都是值錢貨,典賣瞭之後,暫時也差不多夠瞭。”
“那床被褥枕頭我得留著,香香軟軟睡好覺,我才有氣力去做事。還有,咱們得留些錢,我得天天吃肉才成。”
“嗯,被褥枕頭咱們都留著。酒肉還能少得瞭你的?”
“哥哥,”耿五忽然吞吞吐吐道,“我也有件事……”
“什麼事?”
“我……我想去租頭驢子騎騎……馮二哥那天給我們錢,我本來想去租,後來你又說那些錢得省下來還給馮二哥……”
“這值什麼?等會兒我們把這些首飾典賣瞭,就去租。這往後,驢子算什麼?我們天天租馬騎。”
“租什麼?再得瞭東西,咱們先少分些給人,一人買一匹來騎!”劉八道。
“都成!先去把東西分給那幾個人,然後趕緊幫馮二哥把話傳出去。”
三個人把那些東西分作三堆,用舊佈包好,各自背著,先去香染街口的秦傢解庫典賣瞭那幾樣首飾,竟得瞭六十貫錢。一人背瞭二十貫,到梁傢鞍馬店租瞭三頭驢子。崔豪發覺耿五看到店裡那個綠衫使女時,渾身扭捏,眼神發燙,人忽然變得癡愣愣的,他這才明白耿五不是想租驢子,而是想看那姑娘。他本來想笑,又怕劉八知道,會嘲弄耿五,便忍住瞭。心裡卻想,再得瞭東西,得給耿五存些聘資,替他說成這門親事。
三個人騎著驢分頭進城,將那些東西分給瞭方老漢、薑老七、陳三十二幾人,而後又各自將二十貫錢,分給瞭幾十個力夫弟兄,讓他們一邊繼續打問馮賽妻女的下落,一邊去找馮賽剛說的庫院和力夫。那些弟兄得瞭錢,都歡喜答應。
崔豪三人則繼續去踩探空宅院,這幾天又得手兩傢,拿回來許多值錢東西,自己留瞭一些,其餘的又散給瞭窮弟兄。瞧著那些窮弟兄感激萬分,崔豪心裡極是暢快,耿五和劉八也覺出瞭其中的好,都十分鼓舞。
有瞭錢,果然不一樣,才幾天,那些弟兄便已打問出馮賽托的兩件事。
崔豪三人來到爛柯寺,這時已近傍晚,馮賽卻不在寺中,小和尚弈心說:“寺門閉落日,遊子尚未歸。”
崔豪知道這小和尚從來不好生說話,大概聽明白其中意思,三人便在寺外臺階上坐著等。等瞭半晌,才見馮賽騎馬歸來,看著一臉倦容。
“二哥,兩件事都打問出來瞭。”
“哦?三位兄弟還沒吃飯吧,咱們去找個食店一起吃。”
“好!不過這回得我們付錢。”
“這怎麼成?”
“二哥若不答應,我們就不去吃瞭。”
“這……”
“我們吃瞭二哥多少回瞭?這幾天才掙瞭些錢,也該我們回一頓。”
馮賽隻得點點頭,澀然一笑,眼中滿是感慨。四人就近去瞭曾胖川飯店,劉八不顧馮賽勸阻,猛猛點瞭滿桌酒菜。
“崔兄弟,你剛才說兩件事都打問出來瞭?”
“嗯。頭一件,正月間,汪石真的在五丈河雇瞭幾十個人替他搬運糧絹,前後搬瞭好幾天。那些糧絹都搬到瞭五丈河船塢斜對岸一個大莊院裡,我去打問瞭一下,那莊院的主人姓霍,是個茶商,不過這一向都沒見他去那莊院。現今隻有一對夫婦看著那莊院。”
“哦?姓霍的茶商?”
“二哥認得這人?”
“我倒是認得一個姓霍的茶商,不知是不是同一個人。”
“第二件,正月底汪石去太府寺領錢,雇的那四個人,我找見瞭兩個。不過這個恐怕沒法再往下查。”
“為何?”
“那兩人說,他們趕著車子出瞭新曹門,汪石就讓他們回去瞭。”
“哦?新曹門出去離五丈河不遠,難道也是運到那個莊院去瞭?”
“其中一個說,他走瞭一陣,回頭看瞭一眼,見有四個人騎著馬走到那車邊,他們和汪石一起趕著車拐向北邊瞭,應該就是去五丈河那裡。”
“那四個人什麼模樣?”
“那個兄弟說當時離得遠,沒看清。”
“哦……”
邱遷趕到瞭應天府。
他先打問到那個節度推官的府宅,在那附近尋瞭傢客棧住瞭下來,而後在那周圍轉看,又進到沿街的酒肆茶坊打問。但是,那匡推官宅中每天都有不少客人進出,酒肆茶坊這些人又不認得馮寶,誰能記得寒食那天他是否跟著匡推官一起進去過?而且,馮寶跟著匡推官也未必到這宅上,若是去瞭其他地方,就更無從問起瞭。
問瞭兩天,他隻打問到那推官名叫匡志,四十來歲,有二子一女,到任已經兩年多。除善於逢迎外,為官倒也沒有其他大不是。
無奈之下,邱遷又想到潛入谷傢銀鋪的法子,便找見附近替人雇覓仆役的牙人,向他打問匡推官傢是否想雇人。那牙人卻說匡推官傢前一向倒是缺一個門吏,不過他已經幫著尋好瞭。那牙人聽說邱遷會寫會算,便向他推薦另外的人傢。邱遷忙照想好的答道:“有個鄰居曾雇在匡推官傢,說他傢待下人寬和,年節還有額外的賞賜,要我尋雇,一定去匡推官傢。”
那牙人聽瞭笑道:“匡推官傢倒也罷瞭,我剛說那兩傢待下人才真是和善。”
邱遷不知道怎麼對答,隻能裝傻,說隻想去匡推官傢。
“那你隻好等瞭,等他傢缺人瞭,我再替你引薦。”
邱遷沒有辦法,隻得回去,坐在匡推官傢巷口的茶肆觀望。這兩天他見匡推官進出時都騎著馬,身後跟著兩個小廝,年紀和邱遷都相仿,一個牽馬,一個抱著文書袋子。牽馬那個老實本分,抱文書袋子的,則有些輕滑。以邱遷的本性,更願意接近那個牽馬的,但他進瞭宅子之後,便不見出來。那個輕滑的,每天傍晚卻都要出來閑逛。邱遷打問到,他叫陳小乙。
昨天傍晚,邱遷在旁邊的酒肆吃飯時,陳小乙也進來喝酒,他要瞭一角酒,卻非要讓店主再多饒一盅,看來愛貪占小便宜。邱遷想起父親曾說,你要人幫你做事,就得先讓他得些好。他本想邀陳小乙一起吃酒,但素來不善和陌生人搭訕,又見陳小乙滑頭滑腦,怕反倒會弄巧成拙。
他想瞭一晚上,都沒想出好主意。今早起床穿衣時,錢袋不小心掉到地上,忽然生出一個主意。他忙去街上另買瞭個小錢袋,裡頭裝瞭五十文錢。傍晚時,又到那傢酒肆吃飯,坐在窗邊,特意點瞭四樣好菜,小口慢慢喝著酒,望著街頭。
過瞭一會兒,匡推官騎馬回來瞭,陳小乙和另一個小廝跟著。進去半晌後,邱遷終於看見陳小乙晃悠著出來,又走進這間酒肆,仍要瞭一角酒、兩樣小菜,經過邱遷,坐到瞭窗邊靠裡的那張桌邊,背對著邱遷。
邱遷摸瞭摸懷裡那個錢袋,心頓時咚咚跳起來,躊躇瞭半晌,也沒敢施為。最後實在受不得,裝作解手,走到酒肆後院,在茅廁裡鼓瞭鼓勇氣,這才取出那個錢袋,捏在手裡,走出瞭茅廁。這時店主也走到後院,看瞭邱遷一眼,邱遷像是做賊被人看破一般,臉頓時漲紅,忙低著頭走瞭進去。他抬眼一看,那個夥計站在店門首,店裡雖有三桌酒客,但都各自喝酒閑聊,陳小乙則仍背對著坐在窗邊,誰都沒有在意他。
邱遷又鼓瞭鼓氣,走到自己桌前,倏地將錢袋丟到地上,裡面銅錢發出一陣響,邱遷嚇得心幾乎跳出來,幸而旁邊那桌酒客不知說瞭什麼,一起哄然笑起來,沒人聽到這響動。他又猶豫瞭片刻,才俯身抓起那錢袋,走到陳小乙的身邊,低聲問道:“請問,這是你丟的嗎?”
聲音太小,又發顫,陳小乙沒有聽到。邱遷提高聲量,又問瞭一遍。陳小乙這才愕然回頭,望瞭邱遷一眼,又看看他手中的錢袋,眼珠子轉瞭幾轉,忽然露出笑:“是我的,是我的!多謝,多謝!”說著伸手抓走瞭錢袋。
邱遷本想好瞭如何接過話頭,趁機和他聊起來,但一慌全都忘瞭。陳小乙將錢袋塞進懷裡,看瞭一眼邱遷桌上的菜,眼珠又一轉,笑著問:“你也一個人喝酒?”
邱遷忙點瞭點頭。
“要不咱們拼到一桌?”
邱遷正巴不得,忙又笑著用力點頭。
陳小乙將自己的兩碟菜端到邱遷桌上,又將酒瓶、酒盞、筷子拿過去,兩人面對面坐下來。邱遷這才暗暗長舒瞭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