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恃其不來,恃吾有以待之。
——《武經總要》
每天兩頓飯,欒老拐常在虹橋兩岸的各個食店裡混。
今天上午他鉆進米傢客棧廚房,幫那廚娘刷洗粥桶。桶底、桶壁上還沾瞭不少,刮出來滿滿一大碗。他又贊那廚娘鄒氏一雙胖手是摸福手、壯腰身是楊妃態,廚娘樂得大嘴險些咧破,給他收拾瞭一大碟子剩的葷素菜,讓他吃瞭個美飽。吃罷後,他抹著老嘴,跟那廚婦又逗瞭幾句笑,這才樂顛顛地離開瞭。
剛出門,一眼就瞧見羊婆和曹廚子急慌慌地從虹橋下來。他忙迎上去大聲問:“羊傢老嬌娘,你這是急著去尋孤拐漢?”
“孤你娘個拐,死人瞭!”
“誰又死瞭?”
“他娘。”
欒老拐這才見曹廚子苦皺著臉,一臉急痛,滿眼淚水。羊婆和曹廚子沒停腳,直直往北街去瞭。欒老拐愣在那裡,半晌,忽而又樂起來。那邊珠娘的哥剛死,這邊曹廚子的娘又亡,這是堵死窟窿好捉兔啊。沒瞧出來,這對呆男傻女,不愧是曹傢人,比他傢祖宗曹操還敢下狠手。
連害兩命,看來雷老漢那筆財他們是找見下落瞭。這回,我就是咬脫瞭嘴裡這幾顆老牙,也得狠死咬一大口,再不能差那半毫。
幼年時,有個道士給他看相,說他的命數稀奇,是“半毫命”。一生好壞,都在半毫之間。
兒時倒也罷瞭,長到十七八歲,傢鄉遭災,父母兄弟都相繼病餓而亡,隻剩他,眼看要餓昏過去,一眼瞅見床縫裡夾著半塊發黴的餅,忙掙著爬過去摳出來吃瞭,這才救回一口氣,活轉瞭過來。這算是好“半毫”。
他一路連乞帶偷,隻身流亡到京城。正趕上禁軍招募,他雖然瘦,卻不算矮,為求飽暖,就去應募。禁軍招募,按身高分為上、中、下三等,月俸則從一貫到三百文,分成五等。他身高五尺四五,隻差半厘就是中等。被分到瞭萬捷營指揮,隻拿得到第四等俸錢,每月四百文,少得瞭一百文錢。這又是壞“半毫”。
不過,換上新軍衣,又領瞭一貫入軍賞錢,倒也歡喜,興興頭頭就成瞭禁軍。做瞭半輩子兵,除瞭兩回西夏戰事,再沒打過仗。整天坐食軍糧,連訓練都少,比種田自然輕省得多。他嘴頭子又靈便,奉承官長奉承得好,不但沒受多少苛刻,反倒沾瞭不少蜜水。隻是他生來骨頭懶,連最低等的七鬥弓扯起來都吃力。
禁軍中每年要校閱弓箭,六十步,射八箭,四箭中垛,才算本等合格。不合格的要降為廂軍,叫“落廂”。每回他都拼瞭命,雖然歪歪斜斜,竟然總能及格。這又是好“半毫”。
在弓箭武藝上,欒老拐很難進一步,除非建些軍功,才能從“長行”升到“節級”。三十歲那年,他頭一回真的上瞭戰陣,是在銀州邊地一個軍寨,和西夏作戰。一撮西夏騎兵圍攻過來,他看到那些人個個兇悍,怕得稀屎都屙到瞭褲襠裡,一直躲在墻角,望空亂射箭。誰知道竟射中瞭一個沖在最前的西夏小將官,那小將官摔下瞭馬。他正要高興,身邊一個兵卒沖出營柵,一槍刺死瞭那個西夏將官。結果,功勞被那個兵卒搶去。這又是壞“半毫”。
直到五十歲,他都始終是個“長行”。過瞭五十歲,軍中要淘汰老弱兵卒,有軍功的,另行安置,做些雜役,領取軍俸,直到老死,叫“剩員”;一部分留在軍中,隻領半俸,叫“小分”;其他無軍功,又不堪用的,銷去軍籍,發三貫路費,回鄉務農,叫“停放”。
剩員和小分,欒老拐都輪不到。傢鄉早已沒有瞭親人,也絕沒有氣力種田。剛好那年童貫率軍攻打西夏,欒老拐也隨軍西征。
他知道再不能怯懦,和西夏人對敵時,他豁出性命去拼殺。用箭射中瞭兩人,用槍又刺中一人。然而,殺退西夏兵後,他要沖出去搶首級領賞,卻被一塊石頭絆倒,幾乎暈死過去,半天沒爬起來。西夏兵的首級全被其他人搶走。一匹西夏馬受瞭驚,四處亂奔,朝他沖瞭過來,一蹄子,踩折瞭他的左腿脛骨。不但沒掙到功,又耽擱瞭醫治,落下瞭跛病。這又是極壞的“半毫”。
更冤的“半毫”是,在沙場上傷殘的,能領取半俸到終老,至少老瞭還有衣糧保障。誰知道軍頭報上去後,上頭批回來說,軍中行賞條例明定,戰場之上,若傷在背後,是臨陣退怯受傷,他這傷正在後腿,不在賞例。就這麼,隻領瞭三貫錢,他就被遣散。什麼都沒瞭。
隻要想起這些,欒老拐就一肚子的怨火。尤其是一天天越來越老,已經開始四處招人嫌厭。如今,天上掉下來雷老漢那兩千多貫,若再不死死咬住,就隻能老狗一般活活餓死。
於是他恨恨道:怕個鳥!死人堆裡、血水河中都爬出來過幾回,還怕這點泥水窪?
顏圓在曹傢剛查看完周氏的屍首,曹廚子就趕來瞭。
曹廚子一進門就痛叫瞭聲“娘”,哭著奔過來,撲跪在他娘的屍體前號哭起來。顏圓在一旁冷眼細瞧,曹廚子額頭滿是汗水,臉上淚水混著鼻涕,喉嚨都快扯破,哭得極慘痛。他性子憨笨,就算做假,也做不到這個地步,看來是真哭。
“曹兄弟,仵作還沒查驗,莫要亂動屍身。”顏圓隻得上前勸阻,讓那兩個婦人幫著把曹廚子拉到一邊。自己去內間床上扯來一張灰佈單,罩在瞭周氏身上。周氏的幹瘦左臂伸到佈單外,他往裡略扳瞭扳,看到那隻緊握的拳,他心裡一動。回眼一掃,那兩個婦人把曹廚子扶到墻邊小凳上,正在勸慰,曹廚子仍在哭。三人都沒往這邊瞧。顏圓忙用身子擋著,抓起周氏的手,手指緊緊蜷著,已經僵硬。他不敢亂掰,便將食指用力鉆進拳眼中,指尖竟觸到一點硬物!他的心不由得一顫,周氏拳心裡真的攥著東西。他忙加力一捅,那樣東西被頂瞭出去,跌落在周氏屍身側邊,一個銀色細環。他忙伸手一把抓起,起身借口說去催看仵作,讓兩個婦人幫忙照看這裡,隨後匆匆離開瞭曹傢。
出瞭巷子,他才細看那東西,是一隻銀耳環,隻是一個細圈,沒有什麼鏤紋,銀色也已經暗舊,細鉤一頭被扯直瞭些,顯然是從某個婦人耳朵上抓扯下來的。
顏圓不由得停住腳,這麼說,周氏是被人勒殺的,而且是個婦人。
周氏掙紮時,一把抓下瞭那婦人的耳環。那婦人慌忙之中恐怕沒有發覺。不過,周氏死狀又全然是自縊,並沒有被人勒殺的跡象呀。顏圓尋思瞭一陣,心底一寒,猛然想到:隻要制住周氏,在房梁上綁好繩圈,把周氏的頭套進去,而後松開,就如絞刑一般。這樣,就極難分辨是自縊還是勒殺。
隻是,周氏雖然瘦小,單獨一個婦人也很難制住她,兇手至少得兩個。珠娘和曹廚子?曹廚子剛才哭得雖然真,但這哭其實不能證明他沒有殺母。他若做瞭這歹事,必定痛悔,哭起來自然會極慘痛,比尋常更真。
這事若真是這對男女做出來的,那真是太過狠毒瞭。如今珠娘是雷傢傢財唯一承繼人,再殺瞭婆婆周氏,兩口兒就能如願復合,暢足過活。
之前,無端貪圖別人傢財,顏圓多少還有些心虛不安,如此一來,不但再不需愧疚,更是懲治惡徒、秉持公道瞭。他胸中頓時敞亮,自己拿到瞭這隻耳環,證據攥在手裡,那對男女便任由自己轄制瞭。眼下,最要緊的是,得趕緊確證這事真是這兩人做的。
他忙快步趕往溫傢茶食店,剛下虹橋,就見王哈兒從店裡走瞭出來,不知低頭在想什麼,險些和一個廂兵撞到一起,隨即悶頭走瞭。顏圓早就風聞王哈兒和珠娘當年有過穿窬茍且之事,王哈兒恐怕也在覬覦雷傢傢財,得小心提防,不能讓他擾瞭我的正事。
顏圓走進店裡,見店主溫長孝和幾個人圍在一起,正在談論曹廚子娘的事,並不見珠娘。沒有誰搭理他,他便往後頭廚房尋去。珠娘果然在廚房裡,正握著刀在剁半隻燒鴨,一個廂兵模樣的人守在砧板邊,是軍巡鋪那個付九。付九扭頭見到他,忙賠著笑低頭拜問:“顏大官。”付九不識字,又不通官階職位,連官和吏都分不清,但凡見到官和吏,都亂稱“大官”。
顏圓略點瞭點頭,便望向珠娘的耳朵。一眼之下,他頓時沮喪。
珠娘耳垂上有隻耳墜,雖也是個銀耳環,但細銀鉤下墜著一小粒珍珠。她仍在低頭剁鴨子,那珍珠一顫一顫的。顏圓上前兩步一看,另一隻耳垂上也掛著一樣的耳墜。他隨即想起來,這兩年來這裡吃飯,珠娘似乎一直都戴著這對珍珠耳墜,並沒換過。兇手不是她?
這時,珠娘抬起眼看到瞭顏圓,顏圓忙掩住失望:“有什麼吃的?”
“廚子不在,菜沒人燒,隻有燒鴨和幾樣冷碟。”
“面也沒有?”
“湯水、澆頭都還沒來得及煮呢。”
顏圓一早沒吃飯,有些餓瞭,一眼看見旁邊案上一隻小蒸籠裡擺著雪白的糕團,還冒著熱氣,便問:“這籠乳糕呢?”
“這是店主一傢的早飯。”
“哦,那我去別傢。”
這時,珠娘已經剁完瞭那半隻蜜燒鴨,拿過張油紙包好,從旁邊柱子上掛的一捆黃線繩上扯過繩頭,將紙包橫豎兩繞,系好,拽斷繩頭,提起來遞給付九。
“錢在砧板邊,你數數。”
付九接過紙包,顏圓便和他一起離開瞭廚房。心裡悶想,那隻耳環看來並不是珠娘的,那會是誰的?曹傢雖不至於窮寒,也隻勉強過活,並沒有多少餘財。周氏也隻是個垂老寡婦,誰會害她性命,而且還遮掩得這麼好?
剛走出溫傢茶食店,就見欒老拐一顛一顛地要進店,見瞭他,咧開缺齒的老嘴笑著問候瞭聲“顏哥兒”。顏圓一向嫌憎這人,沒有理睬。走瞭幾步,付九在一旁低聲說:“雷炮哥臨死前,似乎去尋過這老拐子。”
顏圓略略一驚,雷炮尋欒老拐,恐怕是去商議如何跟解庫攪鬧,討回他爹那些錢。欒老拐是聞著肉香就伸舌的老狗,他來溫傢茶食店必定也是為瞭那筆錢,想趁機揩一把。圍著這塊肉的蒼蠅又多出一隻。
他正想著,見曾小羊引著仵作吳盤石急匆匆趕過來,便迎上去,說瞭一下周氏的死狀。他本想把死因往自縊上多引引,但怕說多瞭惹人起疑,便沒敢多言語。吳盤石也不願多聽,點點頭隨即往曹傢去瞭。
顏圓先去梢二娘茶鋪裡,要瞭碗雜辣羹,切瞭一截白腸,二十文錢,吃飽肚子,這才回到廂廳。廳裡不見人,後院那間停屍房裡傳來說話聲,他過去一看,廂長陪著一個年輕仵作在復驗兩具屍體,顏圓認得那仵作叫姚禾,很淳樸和氣一個人,做事又極謹誠。他想起自己偷換瞭雷炮的鑰匙,心裡發虛,就沒敢出聲,悄悄回到前廳,取出廂裡沒謄錄完的上個月稅簿。城外南廂這一帶店肆人戶的房宅稅、地稅、丁稅、免役錢、免行錢、青苗錢、和買錢、和糴錢、養馬錢……這些稅都由各坊坊正催收登記,匯總到廂廳編冊收存,再抄錄一份副本呈交給開封府戶曹,戶曹已經差人催瞭兩回,不能再拖瞭。
顏圓磨好墨,坐在桌前抄起來,卻幾次走神,抄錯瞭數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