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出奇者,無窮如天地,不竭如江河。
——《武經總要》
二月初七清晨,天才微微亮,汴河東河灣白霧蒙蒙,一片寂靜。
沿岸柳樹還沒發芽,枝條細垂,如絲絲發縷。北岸柳樹中間有兩棵高大楊樹,晨霧遮掩,看不到頂上樹梢,隻露出灰白樹身,像是兩根高大門柱一般。兩樹中間的水邊搭著一座短小棧橋,通往岸上的一座木架柵欄門,裡頭是一座軍糧倉,名叫雙楊倉。倉裡整齊排列著百座兩尺多高的木臺架,上面堆著糧食,罩著油佈。
柵欄門關著,那些糧臺中央有一小片空地,空地上用石頭圍瞭一個圈,中間是一攤柴火堆,柴火大都已經燃盡,隻有兩三根還有些餘火,冒著幾縷輕煙。二十一個禁軍圍在柴火堆四周,東橫西倒,都正睡著。
其中一個三十出頭,瘦長臉,唇上、下巴稀疏一點短須。他叫程得助,是步軍司武嚴營的軍頭。他原先在東水門裡的廣濟倉看守軍糧,這雙楊倉是為備戰方臘,臨時建成。他被臨時抽調到這裡,和另一個叫崔申的軍頭各領二十個兵卒,輪流值守。
遠處一聲雞鳴叫醒瞭他,他驚瞭一下,自責起來。再一瞧,身邊那些軍卒竟也全都睡著瞭。他越發有些惱,想罵,想想又忍住瞭。他爬起身,朝周圍那些糧垛望去,油佈都罩得好好的,佈面上凝著厚霜,佈腳掛著冰溜。
他覺著頭微有些痛,怕是著瞭風寒,用力拍瞭兩下,又舒展瞭腿腳。在糧倉各處轉瞭一圈,一切都如常。他這才回到火堆邊,這時已是換值時間。他挨個叫醒瞭那些軍卒。那些士卒都打著哈欠、揉著眼,一個個從地上爬起來,懶洋洋跟著他穿過糧臺,走到木柵門邊的那幾間房舍。
程得助走到頭一間,輕手敲門,低聲喚道:“崔軍頭。”
半晌,崔申才披著軍襖來開瞭門:“這就天亮瞭?”
“抱歉吵醒瞭你。我得回傢去瞧瞧,等一會兒運糧的就要來瞭。”
“我知道,你趕緊去。”
程得助點點頭,轉身走到柵欄門邊,一個軍卒已經幫他打開瞭門,另一個將馬給他牽瞭來:“軍頭,需要我們跑腿出力的,您盡管吩咐。”
程得助見他說得誠懇,心裡感念,認真點瞭點頭,接過韁繩,牽馬出瞭門,隨即翻身上馬,往城裡傢中趕去。到瞭針眼巷傢中,他下馬敲門,開門的是他娘。進門一瞧,妻子董氏並不在。
他娘在一旁恨恨罵起來:“自從孩子不見瞭,那娼婦天天打著尋兒子的旗號,在外面遊蕩,再見不著影兒,不知又去會什麼漢子去瞭!”
他聽瞭,心裡一陣氣悶,卻不知道該說什麼,頭疼得更兇瞭些。他娘仍在那裡怨罵,他聽不得,便走進自己臥房,見床鋪上被子都沒疊,胡亂掀開堆在那裡。許多天來,都是這樣。他悶嘆瞭口氣,躺倒在床上,隨手扯過被子蓋到身上。被子裡有妻子的氣味,原先這氣味是一股清香,這時卻變得有些厭人。他一惱,又將被子掀到瞭一邊,心裡又惱又悶,不覺昏昏睡去,不知道睡瞭多久,被一陣猛烈敲門聲驚醒。
“誰啊?誰啊?”他娘連聲驚問著,開瞭門。
“程得助在哪裡?”一個男子傲狠狠的聲音。
“你們找他做啥?”
“他在哪裡?”
程得助忙翻身下床,忍著頭疼走瞭出去。外面站著三個人,前頭那個穿著綠錦公服,是個低品官員。後頭兩個則是衙吏衣著。
“你是程得助?”
“是。”
“雙楊倉軍糧被盜竊一空,一粒不剩。軍頭司下令拘押你,這是拘捕公文!”
清明那天上午,一隊綱船停到汴河元豐倉跟前。
每隻船上有十個禁卒、二十多個船工,船工們忙著收帆放桅桿,那些禁卒卻像是終於從牢裡放出來瞭一般,早已收拾好背囊,船一靠岸,等不及搭踏板,就已紛紛跳上瞭岸,笑著嚷著,四散走開,各自尋親訪友去瞭。
唯有頭船上一個小軍官,在艙裡仔細收拾文書,等眾禁卒都走完後,才上瞭岸。這人叫洪山,是步軍司廣武營的一名押綱小使臣。今年三十一歲,中等身材,生得健健實實的,一張黢黑的臉,好友們都喚他“洪黑”。東南戰事急,他剛押運瞭一綱軍糧去淮南,往返近一個月。
元豐倉是軍糧倉,他走進木架大門,門內兩側各有一排房舍。他是慣熟瞭的,走到左邊頭一間官吏辦事的房間,雖然是假日,裡面卻仍有值日官吏,彼此都相熟。他拜問寒暄過後,納瞭回執,簽瞭簿錄,又將十隻綱船交割完畢,這才離開元豐倉,匆匆往城裡趕去。
剛走上虹橋,一眼瞧見一個醉漢扒在橋欄上,衣裳滿是塵土油垢,頭歪腳斜的,背影有些眼熟。再一細瞧,竟是老友韋植。
他吃瞭一驚,隨即心裡一陣惻然。韋植原先是何等謹慎自持的人?衣裳從來都幹幹凈凈的,莫說污漬,連皺褶子都難見到。至於酒,在營裡當值時,韋植不但滴酒不沾,連水都不敢多喝,怕解手多瞭,出什麼疏漏。除非年節休假,他們幾個老友相聚時,才少飲幾盅。相識多年,從來沒見他過量。
韋植自然是丟瞭兒子後,才變成這模樣。失子之痛,洪山自己最知道。便是把這世間所有,都堆到面前,也填不滿兒女不見後,心底被挖開的那個無底黑窟窿。
他剛嘆瞭口氣,卻看見韋植掙著身子,要攀上橋欄,他忙趕過去一把抱住韋植,把他扯瞭下來:“韋大哥,你這是做什麼?”
“你放開,讓我去!”韋植嘴裡含混叫嚷著。
洪山力氣大,並不理他,強拽著將他拖下虹橋,送到瞭他妻子丁豆娘那裡。丁豆娘正在那裡破著嗓子罵人,洪山見瞭,心裡又一陣傷憐。才一個月不見,丁豆娘也像是變瞭個人。她本是個爽快人,臉上時時都帶著笑,有時雖也罵人,卻極少像現在這般暴急。洪山不知該說什麼,自己心裡又有事,便把韋植交付給丁豆娘,隨即往城裡趕去。
他是趕往舊曹門外針眼巷,去見董氏。
他們將近一個月沒見面,董氏的兒子也被食兒魔擄走。丁豆娘那麼剛強的婦人,都遭不住這痛。董氏瘦瘦弱弱的,不知現在成什麼樣兒瞭?他心裡無比記掛,嫌步行慢,到瞭香染街,去梁傢鞍馬店租一匹馬。騎上馬,飛奔進城。
到瞭針眼巷,他在巷口那間小茶肆門前下瞭馬,拴到旁邊木樁上。整瞭整衣襟,拍瞭拍灰,才走瞭進去。茶棚裡照舊冷清清的,隻有一個老者坐在最靠外的那張舊桌邊,望著街頭默默啜茶。並不見董氏。
洪山走到裡間,探頭望去,董氏不在裡頭。屋子仍舊昏暗暗的,隻有左邊墻上那扇比人臉大不瞭多少的小窗洞透進些光亮。一張歪塌的小竹床、一架蒙滿油垢的舊木櫃、一張擺滿茶盞茶瓶的小木桌、一座小泥爐、一隻大木桶,已經將小屋擠得隻有轉身的餘地。洪山掃瞭一眼,心頭一熱。在他心裡,這世上華屋廣廈高樓無數,卻沒有哪間能及得上這幾尺小暗屋。
他深嘆瞭一聲,剛轉身出去,卻見一個瘦小的老嫗抓著把青菜,一歪一歪,顛顫著走瞭進來,是這茶肆的主人劉婆。她平日總咂吧著尖嘴兒,極有興頭,今天瞧著臉上皺紋似乎全都垮瞭下來。沒等洪山開口,她已幾步顛過來叫道:“你咋才回來呦?十七娘沒啦!”
“啥?”洪山愣住,十七娘是董氏的乳名。
“十七娘昨天出去,一晚沒回傢。晌午來瞭個公人,說新橋那邊一傢人戶裡出瞭兇案,死瞭兩個婦人,叫她婆婆去認屍。她婆婆剛剛才回來,說其中一個婦人正是十七娘。哎喲,她傢今年是觸瞭啥邪魔祟物?從正月間就連著遭災遭難。十七娘這一走,連我都被閃瞭腰一般,這心裡蟲咬火燒,躁躁燎燎的,你看,去買蘿卜,卻撈瞭把青菜回來……”
洪山聽瞭,早就驚得渾身寒透,半晌才回過神:“那兇案是新橋哪裡?什麼人傢?”
“說是三槐巷姓郭的……”
洪山忙奔出去,到木樁上解韁繩時,手抖個不住,半天才算解開。他飛身上馬,用力拍打,催馬向城南飛奔去。路上接連險些撞到路人,他卻慢不下來,不住高聲喝著道。這一路吼叫著,心裡的急痛狂悲才泄去一些。
到瞭三槐巷口,一眼看到巷裡一傢院子門前圍著不少人,他想恐怕就是出兇案的那傢,心裡頓時怕懼起來,望著那裡,慢慢下瞭馬,遲疑瞭半晌,才牽著馬慢慢走過去,手又抖瞭起來。
他和董氏頭一次見面是四年前,和董氏的丈夫程得助相識則已有十多年。程得助原先是個屠子,有回被頭牛踢傷,險些送瞭命,落下恐癥,再不敢屠牛。又不會別的營生,他身骨健壯,就投募瞭禁軍。洪山恰巧和他同年投軍,二人又分在同一營,多年情分,已經親如手足。
四年前,程得助新升瞭軍頭,每月俸錢增瞭三百文,糧也加瞭五升。他一向掛念四川傢鄉的父母妻子衣食艱難,但營中房舍太窄擠,一直無法接來同住。俸錢長瞭,他立即賃瞭針眼巷的那三間矮房,將傢人接到京城。
程得助新安瞭傢,又常誇贊自己妻子烹得一手好菜肴,便邀洪山去傢中開葷。到瞭程得助傢中,洪山見房屋雖然窄陋,隻有幾樣破舊傢什,但清掃佈置得整整潔潔、妥妥當當。
洪山拜見過程得助的父母,剛坐下,董氏便從後邊小廚房裡迎瞭出來,那天恰好也是清明,董氏穿瞭件新白絹衫子、藍佈裙,身子纖巧,眉眼秀媚,滿臉漾著春風。洪山忙站瞭起來,董氏屈膝道瞭個萬福:“大哥萬安。大哥快快請坐!我丈夫常說在京中這些年,多得大哥處處看顧照應,才沒落瞭孤單。我們在傢鄉時,就常常感念大哥恩情呢,今天總算能當面道一聲謝。這個傢窄門窄戶的,樣樣都不周備。還請大哥莫要嫌笑。”
“哪裡?”洪山沒想到程得助為人木訥,娶個妻子言語卻如此靈快,他也不是能言之人,頓時有些局促,應答不來。但聽她一聲一聲“大哥”,連姓都免瞭,真如自傢親人一般,心裡又一陣暖。
“大哥稍坐,我馬上倒茶。”董氏輕燕一般旋回廚房,迅即又旋瞭出來,手裡端著個木托盤,上面是一隻白瓷茶瓶,四隻白瓷茶盞。她擱下木托盤,用一方幹凈佈帕包住瓷瓶,端起來先斟瞭一盞湯色金亮的熱茶,隨後放下瓷瓶,雙手端著茶盞,恭敬地遞到洪山面前:“大哥先嘗嘗這茶,這是清早起來煎的,從傢鄉帶來的茶和香料,不知道合不合大哥口味?”
“多謝弟妹!”洪山忙又站起身,接過茶盞。
“大哥萬莫客氣,從今往後,這裡便是你的傢。”董氏旋即又給公婆和丈夫斟好茶,“大哥先吃茶說話,酒菜這就上來。”
董氏說著又輕燕一般旋回廚房,洪山心裡一陣陣驚嘆,卻不好表露,忙端起茶盞,嘗瞭一口,滋味極醇香。他忙滿口贊嘆,和程得助的父母寒暄起來,心卻不由自主飄往廚房,耳中不時傳來切菜當當、油烹嗞嗞、鍋碗叮叮的聲響,聽著輕捷靈快,極有節律。
沒過幾時,董氏便端著菜出來瞭,一碟碟,一碗碗,片刻間便擺滿瞭方桌,一色川菜,青碧紅白黃、煎炒燉燒炸,滿桌鮮亮、香氣四溢。原本窄陋的矮屋頓時變得富盛喜暖。
鄧紫玉獨自走到一條荒野小徑上,迷瞭方向。
她正在急躁,一個女子忽然執劍攔在前面。那女子臉上一大片紫癍,相貌極醜惡。鄧紫玉忽然想起竇猴兒說的,紫癍臉女子劍法極高,能隨意殺人割頭。她心裡雖有些怕,臉上卻絲毫不露,一把掣出自己的短劍,不等紫癍臉女子出手,便先疾刺過去。紫癍臉女子揮劍格住,一雙醜眼瞪住鄧紫玉,目光極寒極利。鄧紫玉不由得打瞭個冷戰,手一顫,短劍幾乎掉落。紫癍臉女子揮劍向她脖頸斜砍過來,她忙舉劍擋住。紫癍臉女子手腕輕輕一翻,又向她右邊脖頸削來。鄧紫玉沒想到她運劍如此迅疾,忙側身躲閃,脖頸上卻已被劍尖劃出一道淺口,血珠飛濺到她淺紫衣襟上。她頓時慌瞭起來,卻不願逃,怒叱一聲,驅走慌懼,舞劍反攻過去。
然而,紫癍臉女子的劍術遠高過她,不論她如何盡力進擊,紫癍臉女子均能輕巧化解,轉而向她反擊,而且劍劍不離她的脖頸。鄧紫玉先還能躲閃避讓,奮力抵擋瞭一陣後,體力漸漸不支。紫癍臉女子攻勢卻越來越緊急,她連揮幾劍,一招比一招狠戾,鄧紫玉避過前幾劍,卻終於擋不住最後一劍,脖頸又被劃傷,傷口有半寸深,血頓時噴瞭出來。劇痛之下,腳底被亂草一絆,她摔倒在地上。紫癍臉女子臉上露出一絲獰厲之笑,揮起劍就朝她脖頸砍來。
鄧紫玉的劍卻已經跌落在不遠處,再躲閃不過。她心一橫,要死便死,但不能讓你殺我,得我自己殺,她伸出脖頸,睜著眼,迎向瞭那劍。眼看著那劍砍向自己脖頸,忽然,“叮”的一聲,紫癍臉女子的劍飛向瞭半空。
她扭臉一看,梁興竟出現在眼前,手握一柄手刀,怒瞪著紫癍臉女子,紫癍臉女子醜臉上露出慌懼,遲疑瞭片刻,轉身就逃。
“梁哥哥,殺瞭她!”鄧紫玉叫起來。
“算瞭,今天權且饒她一次。你的傷勢如何?”梁興臉上竟帶著些笑。
“你笑什麼笑?你和我姐姐在一處時,兩個人一起笑我。我姐姐去瞭,你仍笑我。我生來是讓你們取笑的?”鄧紫玉頓時怒起來。
“你莫動怒,傷口血流得更多瞭。”梁興仍笑著,從衣襟上割下一塊佈要替她包紮。
她一把打開梁興的手:“你還在笑?你要笑我一輩子嗎?什麼時候你能正正經經、認認真真看我一眼?”
鄧紫玉心底忽然湧起無限委屈,再忍不住,猛然哭瞭起來。直哭得驚醒過來,才發覺是一場夢。她忙坐起身,擦掉滿臉淚水,心裡仍隱隱抽痛,又驚又恍,怔在那裡,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做這樣一個夢。紫癍臉女子倒也罷瞭,為何自己要對梁興說那種話?自己心底裡竟藏著這樣一樁莫名其妙的委屈。
回想起來,梁興的確愛朝自己笑,但笑不好嗎?難道要哭才好?
她細細琢磨梁興的笑,尋思瞭許久,忽然明白:那笑容是一個兄長看著嬌頑小妹的笑。
一瞬間,她心底似乎有一處塌瞭下去,隨即一陣灰冷,身子忽然乏倦之極,像是一張雪白的紙,還沒寫一個字,便被燒成瞭灰。
她忙停住心思,不願再想。伸腳趿上鞋子,慢慢走到妝臺前,望向那面大銅鏡中的自己,發髻蓬亂,一臉倦容,原本最引以為傲的一雙杏眼,這時卻像兩口枯井一般。她不由得苦笑瞭一下,笑容也像落掉在地上、被風揉皺瞭的花瓣一般。
她心裡默想:有什麼呢?以前這樣活,以後為何就不能照舊這樣活?
正想著,門忽然被推開,兩個人奔瞭進來。一個是她的貼身使女,另一個是後院看門的竇嫂。那個使女狠命拽著竇嫂,不讓她進來。
竇嫂一眼瞧見鄧紫玉,忙掙脫那使女的手,奔到近前,哭著問:“紫玉姑娘,你到底給我侄兒說瞭什麼?”
“竇猴兒?”鄧紫玉一愣。
“這幾天,我侄兒始終奇奇怪怪的,還說你交瞭他一樣差事,能得許多錢。”
“沒什麼,隻是讓他去打聽一件事。昨晚,他的確打聽到一些,我給瞭他些錢。他怎麼瞭?”
“他死瞭!”
“死瞭?”
“昨晚半夜,我哥哥拿刀殺瞭他,又殺瞭我嫂子,最後又用刀紮進自己胸口,也自殺瞭。”竇嫂哭起來。
“哦?”鄧紫玉心裡一驚,卻不願流露,“那是他自己傢裡的事,和我交代他的事無關。”
“真的無關?”
“我騙你做什麼?”鄧紫玉不耐煩起來,“我便是有天大的本事,能讓一個當爹的殺自己兒子、老婆?”
遊大奇心裡念著明慧娘,獨自慢慢進瞭城,走到龍津橋時,天色已經昏黑。
他沿著橋邊斜坡走到橋底的“安樂窩”,底下更加暗,而且靜悄悄的,沒什麼聲響。往天這時,那些軍漢大都已經回來,挨個給團頭匡虎上繳利物,大傢數錢的數錢,算賬的算賬,更爭著誇獎各自白天的功業收成。團頭匡虎則斜靠在最中間那張厚氈毯上,吃著酒,或誇幾句,或罵幾聲。
遊大奇見今天這麼安靜,覺著有些不對。他走到橋板下,睜大眼仔細瞅瞭瞅,才看清裡頭人不少,不過全都圍坐在團頭匡虎的左右前後。聽到腳步聲,所有人都扭頭望著他。遊大奇被望得有些不自在,笑瞭笑,小心走瞭過去,彎下腰先向坐在中央的匡虎問候瞭一聲:“團頭。”
往常,匡虎見到他,都會點點頭,朝他招招手,讓他過去服侍。心裡快活時,還要笑著招呼一聲:“奇兒,過來!坐到大哥身邊歇歇。”然而今天匡虎卻不應聲,隻瞪著那雙虎眼,冷盯著遊大奇。
遊大奇越發覺得不對,扭頭一看,卻見翟秀兒偎在匡虎身邊,瞅著他直笑。遊大奇頓時明白,自己中瞭翟秀兒的奸計。他煽動自己去追明慧娘,回頭卻向匡虎告密。
遊大奇忙望向匡虎,匡虎仍瞪著他,目光更加冷暗,隨後輕輕揮瞭揮搭在翟秀兒肩上的手。遊大奇頓覺危險,忙轉身要逃。然而,兩個高大軍漢已經守在身後,是匡虎的兩大護衛。兩人朝他逼過來,遊大奇忙要從邊上逃過去,卻被那兩人伸手抓住,一邊一個將他的胳膊擰轉到背後,把他摁跪在地上。
遊大奇忙大叫起來:“團頭,翟秀兒說謊!他嫉妒我搶瞭他的位兒,設計來陷害我!”
匡虎卻像沒聽見一樣,瞪著他,伸手將翟秀兒往前一推,翟秀兒忙站起身,從腰間抽出一把短刀,笑著走瞭過來。遊大奇忙要叫,嘴卻被一個護衛的大手死死蒙住。他拼力掙紮著,卻哪裡掙得開?
翟秀兒走到他面前,彎下腰,笑瞇瞇地說瞭聲:“對不住瞭,哥哥。”說著便舉起刀,向遊大奇割瞭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