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入詭道,馳騁詐力,則勢有萬變。
——《武經總要》
朝陽照耀雙楊倉,那一百個木臺齊整排列,如一張巨大棋盤,靜待落子。
梁興和顧震站在第一排中間的木臺上,環視著下面。梁興昨天寫的那張單子上原本隻列瞭幾十個緊要的人,然而那些孩子被擄的父母聽到消息後,全都早早湧聚過來,竟有四五百人。這些人黑壓壓圍在木臺前,將雙楊倉前頭的那片空地擠得滿滿當當。這些人大都面色疲憊、目光焦渴,齊齊望著梁興,像是在祈盼救世菩薩一般。梁興看著,心裡既愴然,又有些忐忑。
昨天晚上桑五娘趕瞭回來,將打問到的兩件事告訴瞭梁興。梁興聽瞭,心裡頓時有瞭底。然而這時看著這些焦渴的目光,若是自己判斷有誤,那所傷就太大瞭。
“萬福,要召集的人都到瞭嗎?”顧震忽然高聲問臺子一邊的萬福。
“照梁教頭的單子,剛點過瞭,都齊瞭。”
“梁兄弟,那咱們就開始?”
“好。”
梁興又望瞭一眼臺下那些人,他從沒在這麼多人前頭說過話,不由得有些緊張。但隨即一想,若日後領兵打仗,這也隻是一個指揮營的人數。怕什麼?於是他挺瞭挺胸,清瞭清嗓。
“各位,今天召集大傢來,是想解開一些謎團,查出失竊的十萬石軍糧,替那些無辜送瞭性命的人討還公道,讓受冤被囚在牢獄裡的人洗脫罪名,更要緊的是,找回被擄走的三百一十七個孩子——”
下面那些人聽到最後這句,頓時躁動起來,有的歡呼,有的道謝,有的更哭瞭起來。梁興看到,心裡越發惴惴。但事已至此,隻能放膽擔當瞭。等眾人都安靜下來後,他才繼續說道:
“這樁事件,哪怕不是千頭萬緒,也至少有幾十上百個枝杈。完全拆解開,得費些工夫。因此,請各位莫要急躁。咱們一件件來說明白。頭一件便是炮匠雷安化灰案——”
梁興望向人群中,剛才萬福將他要的那些緊要證人一一帶過來讓他見過,他一眼望見站在左邊第二排的雷珠娘。雷珠娘聽到自己父親的名字,身子微微一顫,臉卻盡力沉著。欒老拐緊靠著站在她身邊,一雙老眼則閃出精光。
“雷安化灰這樁怪事是整件陰謀的引子,他的身份,先請軍器監主簿施有良大哥簡要說一下。”
施有良站在木臺邊,頓時有些局促,不過仍然緩緩開口講道:“雷安是軍器監火藥作作頭。火藥是國傢機密,制法隻能師徒相傳、默記在心,嚴禁外傳。火藥作作頭和工匠也不許離開京城。”
“多謝施大哥。雷安化灰,不是他自己有什麼奇功妙術,而是由於有人想要竊取他這火藥技藝。隻是這技藝太絕密,世上隻有火藥作作頭才精通,就算得到火藥制法,若沒有工匠熟手指導,也難做得出來。因此,幕後之人才想要將雷安偷偷劫走。隻是,若硬行劫走雷安,一來很快會被發覺,二來雷安也不會輕易泄露這國傢機密。因此,幕後之人才使出瞭化灰消失這個‘魔法’。
“要施行這個魔法,首先得讓雷安聽命。為瞭讓雷安聽命,幕後之人便用他最掛心的東西來要挾。雷安最掛心的自然是他的一對兒女。”
臺下的雷珠娘聽到這裡,目光一顫,但隨即冷冷望向梁興,眼中似乎不信。
“這幕後之人並沒有直接脅迫雷安的兒女,而是用瞭一個高明的威嚇手段。雷安化灰前一天,去見過自己的兒女。現在看來,那其實是跟兒女訣別。那天雷安分別把一隻耳環和一塊古玉交還給瞭兒女。這是之前,他的女兒和兒子各自不小心弄丟瞭的。雷安是從哪裡得來的?而且是同時得來。
“唯一可能是,這耳環和古玉不是弄丟的,而是被人竊走的。幕後之人手底下應該有一個高明竊賊,分別從雷安的兒女那裡,竊走瞭他們貼身要緊的東西,拿去給雷安看,告訴他,想取他兒女的性命輕而易舉。雷安自然是怕瞭,隻能屈從賊人。
“不過,這裡又有一件事,足見父親疼愛兒女之心。雷安原本有不少積蓄,卻誤信道士謊話,一生積蓄全都被騙走。他心裡恐怕對兒女愧疚之極,便向賊人提瞭兩樁交易,分別留給兒女,讓他們此後能安穩度日。他的兒子雷炮是一個廂軍,糧俸少,活路累。雷安化灰後,雷炮意外接到瞭升補禁軍的文書。其實,這並非意外,更不是運氣,而是他父親雷安讓賊人設法將他兒子升補到禁軍。至於賊人如何能做到這事,後面我們再說。我們先來說雷安的女兒,這裡涉及到一樁命案——”
雷珠娘聽到,身子又一顫。
“雷安的女兒雷珠娘已經出嫁,丈夫是禁軍夥頭,生計倒也過得,雷安無須掛慮。但他女兒卻遇到一個苛虐的婆母,常年遭受欺凌。雷安化灰後,那婆母卻意外上吊自盡。除瞭這個兒媳,那婆母並沒有其他煩難事,絕不至於忽然自盡。這事自然也是雷安向賊人提的交易,以保他女兒珠娘此後能安生度日。”
雷珠娘在下面聽到這裡,眼淚頓時湧瞭出來,渾身顫抖,幾乎暈倒,她身旁的欒老拐忙扶住瞭她。
“這樁命案的兇手雖然極難查出,但我卻知道其中一個幫兇。至於此人是誰,也暫放一放。後面還有另一樁事也和這幫兇有關。
“我們繼續來看雷安化灰案。賊人之所以要安排這麼一場‘魔法’,隻是為瞭免人懷疑,好順利劫走雷安。要演好這場魔法,得要一個信得過的地頭,幾個肯幫襯的人。這地頭便是雷安化灰的白傢酒肆,幫襯人則是酒肆的店主和夥計……”
“你胡說!”白傢酒肆的店主白老味在下頭嚷起來。
“你先莫嚷,後面自有證人和證據——”梁興笑瞭笑,“除瞭幫襯人,‘魔法’還得有好器具。這器具便落到一個人身上,廂廳書吏顏圓的父親。”
“什麼?”顏圓在下面驚呼。他父親在一旁卻立刻變瞭色。
“顏兄弟,你記不記得雷安化灰前,自己遇到件怪事?”
“什麼怪事?”
“有天早上,你起床後,發覺自己脖頸上有一道血紅的細線?”
“你從哪裡知道的?”
“你自己說給瞭別人,別人又說給瞭我。這件事和雷安兒女丟瞭耳環和古玉是同一個手法。賊人恐怕是半夜用迷煙迷昏瞭你們父子,潛入你的屋中,在你脖梗兒上畫瞭一道紅線。之後便以此要挾你父親替他們做事。”
顏圓忙望向父親,他父親早已垂下頭,惶愧之極。
“他們要我父親做什麼?”
“做個假雷安。你父親是泥塑匠,善塑人像。我猜賊人逼迫他用紙漿塑瞭一個假雷安,給假雷安穿戴上雷安的衣帽,連袋裡的東西也一起系在它身上。趁下午酒肆裡沒人時,安放在角落那張桌邊。附近幾張桌上的酒客也應該都是來幫襯演這‘魔法’的。等酒肆裡人多起來時,你父親先坐在假雷安那桌上,假意和他吃酒說話。假雷安背對這眾人,那角落又昏暗,沒有人會留意。而後你父親起身離開。假雷安身上應該接瞭條引火線,夥計或其他人偷偷點燃引線,假雷安便自燃起來。雷安又是火藥匠,那塑像的紙漿裡應當是混瞭火藥,便燃得更快。等眾人扭頭去看時,假雷安已經燃成灰燼。”
底下的人聽後,全都驚嘆起來。顏圓則臉色煞白,望向父親,他父親頭垂得更低瞭,臉龐和雙耳燒得赤紅。
“賊人要挾雷安,是為瞭幹兩樁驚天動地的大事。頭一件是金明池行刺天子。”
眾人聽到這句,越發驚呼起來,連一旁的顧震也驚望過來。
梁興等眾人平息後,才繼續言道:“所幸這一回賊人並沒有得手。這樁事,牽涉到一個人,虎翼營指揮使郭深。”
郭沉一直冷著臉遠遠站在人群外,但他身材瘦高,一眼便能望見。聽到自己兄長的名字,他的目光也一顫,忙盯向梁興。
“賊人屢屢使用脅迫勾當。這回,他們劫走瞭郭深的兒子。三百多個孩子裡,最早被擄走的幾個孩子裡頭,便有郭深的兒子。”
那些丟瞭孩子的父母又一起驚呼哀嘆起來。
“官傢為震懾江南方賊,特地下詔令,今年金明池典儀新加放炮一節。我看那炮架是虎蹲炮架,本該放石炮,那天放的卻是霹靂火炮。”梁興扭頭問施有良。“施大哥,那些炮是由誰監造?”
“那五枚炮是由兵器監監制,但制作火炮的卻是雷安。”
“霹靂火炮原該放煙焰?”
“嗯。霹靂火炮本用於地穴戰,敵軍若穴地攻城,便在地道中燃放霹靂火炮。聲如霹靂,最能震懾敵膽。裡頭更裝有易燃多煙之物,用扇子煽動煙焰,熏灼敵軍。”
“我原本不敢想賊人能如此大膽。但昨天偶然記起一個小環節——那天在金明池,天子大龍船駛到池中央時,郭深指揮手下放射火炮。然而,火炮臨射之際,郭深忽然跑到炮架邊,將銅桿支架放低瞭兩格,這才下令放炮。當時並未覺得如何。但昨天才發覺,金明池放火炮是今年特加的頭等大事,之前必定反復演練、嚴格訓習過。炮架高低、射程遠近,自然也是精密定好的。郭深卻在臨放炮之際,忽然放低炮架,自然是臨時轉念。即便這樣,那炮在空中炸裂後,碎片仍險些砸中在前面引拽大龍船的幾隻虎頭船。
“我猜測,賊人一定是脅迫雷安,在那炮裡放瞭毒藥。又脅迫郭深在金明池對準天子大龍船。若不是郭深臨時懼怕反悔,降低瞭炮桿,那炮自然就射中瞭天子大龍船。”
下面的人全都睜大眼睛,一片驚呼。
“前面說到雷安的兒子被意外升補到禁軍,而招收他的則是虎翼第一指揮。郭深便是這虎翼第一指揮營的指揮使。看來賊人除瞭脅迫郭深刺殺天子,又順便讓郭深替他們做成這件事。郭深既然連行刺天子都先應允瞭,這件小事便更不敢推拒。
“隻是,刺殺天子是何等駭人之事。郭深再疼愛兒子,事到臨頭時,卻也不敢下手。賊人見他失手,自然不肯將兒子還給他。這事不知如何,又被郭深的妻子莊夫人得知,莊夫人愛子心切,恐怕要挾要將這事說出去。這事一旦說出去,不但是滅族大罪,更永難找回兒子。賊人也怕消息泄露,便與郭深合謀,要到郭深傢的鑰匙,潛入郭傢,殺害瞭莊夫人,連偶然去郭傢的另一個婦人董嫂也一起殺害。郭深回到傢中,自己擔瞭滅族之罪,兒子被人劫走,生死不知,妻子又被自己害死。悔痛之下,也懸梁自盡。一個和樂之傢,便這麼被毀……”
一陣陣哀憫嘆息聲從下面人群中傳來。郭沉站在人群外,黯然垂下頭,似乎在落淚。
“這夥賊人在金明池,不僅圖謀行刺天子,為驚懾人心,更配瞭一場鬼戲。那天金明池裡浮出無數黑骷髏,隨即又化成黑霧。若非我親眼所見,恐怕絕難相信。我從來不信這些鬼怪妖法,知道一定是那夥賊人使的障眼惑人之術,就如瓦肆裡藝人吐火飛魚弄蟲蟻的小伎。不過,雖知其理,卻一直解不開其中關竅。直到昨天從那位桑大嫂口中聽到一條信息,才忽然明白瞭。”
梁興感激地望向桑五娘,桑五娘扶著丁豆娘站在臺子左邊,朝梁興微點瞭點頭,目光既欣慰又感慨,更含著些焦憂。
“像雷安化灰,這鬼戲也得有人幫襯。爭標前三天,金明池已經封池,不許閑雜船隻過往。僅宮中內侍官、鴻臚寺、禮部官員、虎翼營水軍奉旨演練儀程,可以在池上用船。除此之外,便隻有金明池船監……”
那個相國寺後門開茶肆的杜氏和丈夫站在桑五娘的身邊,聽到這裡,兩人一起驚顫瞭一下。
“昨天我聽到,丟瞭孩子的人傢中,有一位開茶肆的杜嫂,她的丈夫姓曾,正是金明池船監。那夥賊人自然是搬用同一套脅迫之術,擄走他的兒子,以脅迫他替自己辦事。杜嫂和其他母親一起執意要尋找孩子,曾船監卻嚴厲制止,不許她尋,其中緣由正在於此。我猜,爭標前一天半夜,他們趁黑用船監的船隻載瞭一些東西丟進瞭金明池,那些東西應該是大冰塊。是不是,曾船監?”
曾船監臉色蠟白,垂著眼,渾身顫抖不止。半晌,他才低聲道:“是我不該屈從於賊人。那天夜裡,他們讓我將三隻巡船泊在金明池南岸僻靜處,船上留十套巡卒軍服。不許一個人留在那裡。我不放心,躲在草叢裡偷望。過瞭午夜,十幾輛馬車駛到那河岸邊。二三十個壯漢從那些車上搬下一些重物,那天是月末,沒有月亮,看不清楚,隻能瞧見方方正正的,像是一隻隻大箱子一般,卻微有些發白發亮。他們將那些重物搬到巡船上,劃到池中間,半晌又空船劃瞭回來。應該是將那些重物丟到瞭水裡。我趁他們全都上瞭船,隻留瞭兩個在岸邊,就偷偷摸到最後一輛馬車,伸手摸瞭摸,車板上濕漉漉全是水,還有一些冰渣。他們搬的那些重物應該如梁教頭所猜,是大冰塊。”
“多謝曾船監。爭標當天,四處都是人,防守極嚴,賊人自然無法潛入水底去投放黑骷髏。要讓黑骷髏猛然浮出水面,自然得預先將那些骷髏藏在水底。難處在於,如何讓黑骷髏正好在爭標之時浮上來?三月初一,天氣雖已轉暖,水卻仍有些冰涼,冰在水裡融化得慢。隻要將大冰塊凍成中空的箱子形狀,預先將黑骷髏放在這些密封大冰箱子裡。投進水中,為瞭不讓冰箱子浮起,冰裡頭應該混瞭沙石。箱子底也鋪瞭細沙,以避免骷髏黏凍住。
“這夥賊人行事周密,這件事也應該早就預謀好瞭。他們在臘月底天冷時,備好這些骷髏和冰箱子,算準冰箱子厚度,半夜投到水底,大約四個多時辰後,冰壁融化完,裡頭的黑骷髏隨之浮起。
“至於那些黑骷髏,應該也是用中空的冰塑成,這樣才能浮起,冰裡頭混入黑炭末。既可怖,又易於融化。那些空心的黑骷髏浮上水面,太陽一照,迅速融化,變作一團黑霧。”
“哦……”在場眾人全都恍然齊呼。
唯有曾船監低垂著頭,惶愧不已。杜氏則拽住丈夫的手臂,驚望著說不出話。
“從郭指揮和曾船監的兒子來看,擄走三百一十七個孩子的,絕不是什麼食兒魔,正是這夥賊人。而且,知情的,絕不止有郭指揮和曾船監!”
臺子下面頓時噪亂起來,尤其是那些做娘的,全都又驚又怒,而那些做爹的則大都惶惶垂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