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者理眾如理寡。
——《武經總要》
梁興忙將曾小羊請到堂屋裡坐下,要他再仔細講一遍。
這時施有良也起來瞭,和梁興、黃百舌一起坐下來細聽。曾小羊講完後,施有良和黃百舌都不知所以,梁興卻大為振奮,心裡一大疑團頓時豁然而解。
“小羊兄弟,實在是多謝你瞭!”
“嘻嘻……我……也沒做啥……”
“梁大哥,他真的幫到你瞭?”黃鸝兒用木托盤端著早飯走瞭出來,頭微偏到一邊,盡力不見地上的死屍。
“嗯!小羊幫我解瞭一個大惑。”
“這還差不多。”黃鸝兒將托盤放到桌上,一邊端出碗碟擺放,一邊瞅著曾小羊撇瞭撇嘴,將一碗熱騰騰、嫩鮮鮮的三脆羹放到他面前,“瞧在你動瞭歪心,還知道來告訴我,又幫瞭梁大哥的忙,我特地煮瞭這羹,知道你愛吃,也有你一碗。”
曾小羊漲紅瞭臉,小眼睛閃著驚喜,還有些餘怯:“我……”
可這時,院門又被敲響。
黃百舌又要示意梁興躲起來,梁興搖瞭搖頭:“如今不用再躲瞭。”
“那我去開門!瞧瞧是誰?”黃鸝兒搶在父親前頭,跑瞭出去,院門打開後,她驚喜喚起來,“紫玉姐姐?”
梁興忙站起身,朝院外望去,見黃鸝兒牽著鄧紫玉的手走瞭進來。鄧紫玉今天衣飾很隨意,臉上並沒有塗脂粉,頭上隨意挽瞭個雲髻,隻插瞭兩根銀釵。身上是一件淡藍柳葉紋的羅衫,下面是一條明黃的羅裙。瞧著有些秋葉蕭瑟的意味。她臉上雖含著笑,卻多少有些勉強。
梁興見瞭有些納悶,但知道鄧紫玉脾性,便裝作無事,笑著迎瞭進來:“紫玉,你來瞭?”
“梁哥哥,有些日子沒見瞭。心裡一直念著,今天總算得瞭些空,過來瞧瞧大夥兒。呦,在吃飯呢?羊脂韭餅、三脆羹、糟黃芽、醋薑、窩絲薑豉。這都是鸝兒弄的吧?好巧的手兒。”
“紫玉姐姐趕緊坐,我去給你盛碗三脆羹,你從沒吃過我弄的飯菜,我爹總是說我手笨。你正好替我評鑒評鑒。”
“我吃過瞭來的。這些羹菜不必吃,光瞧著就有滋味。哎,你們大夥兒都站著做什麼?趕緊坐下來吃,這三脆羹涼瞭腥氣。”
梁興和諸人都不好勉強她,便坐回瞭桌子。黃鸝兒從裡頭搬瞭個繡墩出來,安放到旁邊:“紫玉姐姐,這是我常坐的,墊子昨天才洗過,是幹凈的。”
“你把我當什麼人瞭?論幹凈,你才是花苞裡沒見過風日的鮮花瓣兒。好瞭,你們都不必管我,趕緊吃。我多久沒見過傢常人吃傢常飯,正好在一邊好好瞧一瞧,也暖暖心。”
梁興聽到最後一句,忙望向鄧紫玉,鄧紫玉仍笑著,神色間卻透著倦意傷懷。碰到梁興的目光,鄧紫玉加力註視著,像是要在梁興眼裡找尋什麼,梁興忙低下瞭頭,端起羹湯吃起來。
“這是什麼?你們又鬧出瞭些什麼戲目?”鄧紫玉一眼瞧見墻角的死屍。
“昨晚有人偷偷進來要害我們,”黃鸝兒忙解釋道,“梁大哥把這個打倒瞭,其他幾個全逃瞭。這個人又服毒自盡瞭。”
“呵呵,這邊擺著屍首,那邊你們吃著羹湯,這景象倒稀奇。”
“可不是呢。我先怕得都不敢出來,後來想,怕啥?活人才可怕,死人跟木頭瓦塊一般,有啥好怕的。”黃鸝兒笑著說。
“梁哥哥,這人啥來頭?和去劍舞坊毒害你的是一夥兒的?”
“眼下還不太清楚。”
“那你可得當心。他們既然找到瞭這裡,這兒不能再住瞭,我替你另尋一個地方。”
“不必瞭,已經連累到黃伯和鸝兒,不能再移禍其他人瞭。”
“也成,你自己瞧著辦。若需要藏身處,就跟我說。”
梁興等人被她瞧著,都有些不自在,都匆忙吃完瞭飯,黃鸝兒忙將碗碟收去,拭凈瞭桌子:“紫玉姐姐,你們先說話,我這就去煎茶。”
曾小羊站起身說:“我得趕緊去廂廳。”
黃鸝兒微露出些笑:“去吧。記住!以後再不許動一絲歪心歪念。”
“記著呢,再不敢瞭!”
梁興忙道:“小羊兄弟,有件事又要勞煩你。”
“梁教頭盡管吩咐。”
“這裡這具死屍也得報官,不過,我想先報知給左軍巡使顧震,你能否替我遞一封信給他?”
“這個好辦。”
梁興忙向黃鸝兒討瞭紙筆,給顧震寫瞭一封短信,簡要說明瞭盛力的事情。而後封好遞給瞭曾小羊。曾小羊揣好後,朝黃鸝兒吐瞭下舌頭,飛快跑瞭。
諸人這才重新坐下,由於鄧紫玉在場,卻都不知該說什麼好。黃鸝兒煎好茶端上來,諸人各自默默喝著茶,屋裡有些尷尬。
鄧紫玉忽然笑著說:“我是臘月天生的,走到哪兒,冷到哪兒。”
“哪裡,哪裡。”梁興三人忙一起應道。
“再坐下去,這屋裡都要起霜瞭。不如這樣,我也有件事,一直猜不透裡頭的關竅。就說給你們聽聽,你們替我解一解。這事發生在劍舞坊對面的紅繡院,她傢去年年底來瞭個新人,梁哥哥見過,叫梁紅玉……”
鄧紫玉把梁紅玉的怪事講瞭一遍。梁興知道鄧紫玉有些妒忌梁紅玉,因此先沒有在意,但聽她提到那個紫癍臉的女子時,頓時驚瞭一下。再聽到竇猴兒親眼瞧見這紫癍臉女子殺瞭一個叫倪光的人,更是驚得像是挨瞭一棍。但他並沒有打斷鄧紫玉,沉住氣,一直聽她細細講完,越聽脊背越寒。
他不願驚擾到鄧紫玉等人,便盡力裝作無事,心裡卻一陣陣驚撼不已。施有良和黃百舌兩人卻聽得有些茫然。
“看來我不止命冷,這舌頭也冷,好好的一樁事情,被我講成瞭宴席上的殘湯剩水。再坐下去,這屋子怕真的要結冰瞭。好瞭,攪瞭你們一場,這冷宴也該散瞭。我回去瞭。你們都保重,尤其梁哥哥,多當心些。”
鄧紫玉笑著起身出去,眾人送她到院門外,她的廂車就停在院門邊。鄧紫玉從後面上瞭車,臨放下車簾之際,她又朝眾人笑瞭一笑,梁興卻發覺她眼裡似乎真的結瞭冰,心裡不由得一陣擔憂。
車子啟動,顛顛搖搖向巷子外駛去,梁興轉身時,眼角忽然掃到一個高大健壯身影,躲在斜對面的門墻拐角處,有些眼熟,再一看,竟是石守威。石守威也一眼看見梁興,臉頓時漲得通紅。
“石兄弟?”
“梁大哥。”
“你怎麼在這裡?”
石守威臉漲得越發紅瞭,但他隨即大呼瞭一口氣,昂起頭說:“你托我的事我沒辦成。不過,那崔傢客店的確有鬼。他傢由那個姓石的店主娘子做主。我去她傢的因由,她知道得清清楚楚,她背後的人來頭不小,至於是什麼人,我沒打探到。他們恐怕不會輕易放過你,你自己當心。”
“多謝石兄弟,讓你受累瞭。”
“不必謝。還有句話,你連著兩回當眾羞辱我,這冤仇我必須得報。等你收拾瞭這場麻煩,我和你再當著眾人比試一回。”
“好!咱們就比刀。”
“不必。刀法你不如我,倒像我占你便宜。十八般武藝弓為首,咱們箭法大致相當,就比弓箭。”
“好!一言為定!”
石守威胸中一口悶氣似乎終於疏散,他最後望瞭梁興一眼,重重點瞭點頭,隨後轉而大步疾行,似乎是去追趕鄧紫玉的廂車一般。
梁興一直等到下午,都不見顧震來。
他雖不著急,但那個盛力的屍首一直擺在屋中,始終讓人不舒服。尤其是黃鸝兒,她嘴上說不怕,進出時眼睛卻始終回避著墻角那裡。
不過,讓他振奮的是,之前自己雖然隱隱窺見這一連串兇案背後,藏著極驚人陰謀,卻始終沒有多少證據,也無從查找。沒想到,曾小羊、洪山和鄧紫玉竟接連帶來一些緊要信息。如一隻摔碎的瓷瓶,碎片從各處意外撿拾到。雖然其中還有幾片最大的仍缺著,但瓷瓶之形已經清晰可辨。窺見這全形,梁興雖然自小膽大,卻也被震到。
施有良問他,曾小羊所言的鐵箱到底有什麼奧秘。梁興知道時機尚未熟,便笑著說:“這事還缺瞭幾環,一時還講不清楚,等尋齊瞭,我再……”
他話沒說完,忽然聽到隔壁院門外有個婦人高聲叫嚷:“有人嗎?快來幫幫忙!”
“是隔壁丁嫂傢。”黃鸝兒聽到,忙跑瞭出去,才一會兒,她又驚慌跑瞭進來,“梁大哥,快些!隔壁出事瞭,院門閂著打不開,你趕緊翻墻過去看看!”
梁興聽到,忙快步走到院子裡,見那院墻不高,便兩步奔過去,腳在墻面上一蹬,輕輕一縱,便躍上瞭墻頭。他朝隔壁望去,院子裡空空寂寂,沒有人,再扭頭一看,驚瞭一下:堂屋門開著,半空中吊著個人。
他忙跳下墻,飛步奔進那堂屋,仰頭一看,是個中年男子,閉著眼、垂著頭、舌頭伸出一小截,在半空裡一動不動。一根繩索勒住脖頸,吊在房梁上。他忙跳上屋中間的方桌,托住那人身子,將繩套從他腦後解開。而後抱著跳下桌子,放平在地上。那人仍紋絲不動,身子也已經冰涼,早已斷氣瞭。
“梁大哥,快開門!”黃鸝兒拍著院門在外面催喚。
梁興忙過去撥開門閂,拉開門一看,除瞭黃鸝兒,門邊還有兩個中年婦人,一個昏死過去,另一個蹲在地上,正抱著她叫喚:“丁嫂!醒一醒!”
“梁大哥,快抱丁嫂進去!”
梁興也忘瞭男女避忌,一把抱起丁嫂,黃鸝兒急急在前頭引路,梁興跟著快步穿過堂屋一側的小門,將丁嫂抱進一間昏亂臥房,放到那張潮舊的床上。
“這可怎麼好?葛大夫前兩天被人剛剛謀害瞭,這一帶再沒有其他大夫。”黃鸝兒焦急道。
“丁嫂是受瞭急痛驚嚇,我來瞧瞧。”那另一個中年婦人走到床邊,伸出拇指,用指甲在丁嫂人中上用力掐瞭一陣。丁嫂忽然發出一聲嗚咽般喘息,眼皮顫動瞭一陣,才張開瞭雙眼。她茫然望著床邊三人,用虛弱聲音問:“我丈夫怎麼樣瞭?”
梁興見黃鸝兒和那婦人一起慌望向自己,他也猶豫起來,但這事又不能隱瞞,隻能黯然搖瞭搖頭。丁嫂見到,又悲咽瞭一聲,隨即雙眼一閉,又昏瞭過去。
“隻要剛才那口氣緩過來就好瞭。”旁邊那婦人扯過被子,替丁嫂蓋上,隨後扭頭問,“妹子,你傢裡有熱水沒有?”
“有!我去拿!”黃鸝兒忙轉身跑出去瞭。
那婦人悲望著丁嫂,嘆瞭口氣:“這已經不是頭一傢瞭,孩子先被擄走,丈夫又尋短見。隻留下婦人獨個兒受這熬煎。”說著,她眼中落下淚來,忙用手背擦掉瞭。
梁興已經聽黃鸝兒說過丁豆娘兒子被擄的事,而且城中似乎有許多人傢也遭遇同樣的慘禍。他低聲問:“大嫂,您的孩子也……”
“嗯。”那婦人慘然點瞭點頭,“我姓桑,人都叫我桑五娘。我和丁嫂一樣。唉……”
“那麼多孩子被擄走,一點蹤跡都沒找見?”
“沒。昨天我才得到一個信兒,有個杭州姓盛的船工,媳婦姓明,這兩口兒似乎和孩子們被擄有牽扯,我才趕來和丁嫂商議,誰知道……”
“姓盛?”梁興一驚。
“這位兄弟,你知道這人?”
“我……”梁興剛要講,屋外忽然傳來一陣叫嚷。
“呦嘍嘍!這是咋瞭?”是個老婦人,梁興這一陣住在黃傢,時常聽到這聲氣在巷子裡罵人,知道是對面那個羊婆。接著,羊婆就走瞭進來,瘦瘦高高的,柴棍一般。她先用一雙凹眼兒瞅瞭瞅兩人,隨即顛著腳跑到床邊,一眼看到床上昏沉的丁豆娘,忙連聲喚起來:“丁嫂,丁嫂?造孽啊,便是隻鳥,雄的還知道護雌,一個男兒漢傢,遇點事就受不得,老婆也不顧瞭,自己圖快當尋短見……”
桑五娘忙勸止:“婆婆,丁嫂昏過去瞭,你讓她安靜歇一歇。”
“哦,哦!我瞧著氣恨心疼,就收不住這老扁嘴瞭。可你們說說,這天底下的男人怎麼個個都這麼孬軟?”
梁興心裡急著要問桑五娘,受不得這羊婆叨噪。正在這時,黃鸝兒提瞭一壺水走瞭進來。梁興忙說:“鸝兒,你在這裡看著丁嫂,我和這位大嫂去隔壁說些要緊事。”
黃鸝兒忙點瞭點頭,梁興便請桑五娘一起離開瞭那間臥房,羊婆在一旁一直瞅著他們。
走到隔壁進瞭黃傢,梁興引著桑五娘走進堂屋,指著墻角的屍首說:“桑大嫂,這個就是那姓盛的船工。”
“他死瞭?”桑五娘猛然瞧見那屍首,嚇瞭一跳,“那他媳婦呢?”
“他媳婦?”
“他媳婦叫明慧娘,明明自己沒有子女,卻裝作孩子也被擄走,混進我們堆裡。”
“桑大嫂,你能否把這件事詳詳細細給我講一遍?”
“這位兄弟是?”
“我姓梁,叫梁興。”
“你莫非是‘鬥絕’梁教頭?我丈夫在時,常說起你。”
“慚愧。”
“梁教頭,你問這事做什麼?”
“我也遇到些大麻煩,偏巧也和這姓盛的有關。”
“原來這樣啊。梁教頭想讓我從哪裡講起?”
“大嫂知道的最好都講給我聽聽,越細越好。”
“成!”
桑五娘把自己孩子被擄,眾婦人聚集起來一起尋找,救瞭遊大奇,以及剛才回來的路上,丁豆娘所講的郭深、莊夫人夫妻的慘事,還有一個叫焦智的人,都細細碎碎講給瞭梁興。
梁興聽後震驚莫名,他要拼的那個碎瓷瓶,猛然間又添瞭幾塊碎片。而其間的險詐殘忍,更讓他心裡一陣陣發悸生怒,牙齒不由自主嗑響。
“梁教頭,你這是怎麼瞭?”桑五娘驚詫道。連坐在一邊旁聽的黃百舌和施有良都一起驚望向他。
梁興忙回過神,勉強笑瞭笑:“多謝桑大嫂。我不敢斷言能不能幫你們找回孩子,不過,你說的這些極有用處。在下還有兩件事要勞煩桑大嫂。”
“有什麼事,梁教頭盡管說。我如今啥都沒有瞭,隻有一顆做娘的心,和一副累不死的身板。”
“桑大嫂能否進城去打問兩件事,一件是去雲夫人那裡問一問,丟瞭孩子的三百多傢人,都是做什麼的,不必一傢一傢數,隻要知道各類人戶分別占瞭多少就成;另一件是那個賣鳥雀的魯氏,她的孩子被食兒魔送瞭回去。大嫂幫我問問她的孩子原先有沒有什麼病癥。尤其是這後一件,孩子們能不能找回來,就看它瞭。”
“好!我馬上進城去問!”桑五娘嘴唇和手都有些抖,急忙站起身便往外快步走去。
“梁兄弟,這裡頭究竟有些啥機竅,我聽瞭半天,為何半點都沒聽出來?”黃百舌納悶道。
“我也同樣。”施有良也滿眼疑惑。
“黃伯、施大哥再稍等一等,謎底很快便能揭開。我得先去列個單子。”
梁興端著黃鸝兒上午研好的墨,拿瞭紙筆,快步走進自己屋裡。坐到床邊小桌前,鋪開紙,靜心思慮瞭一陣,才提筆蘸墨,在紙上寫下一個單子。寫完後,仔細看瞭兩遍,又提筆補上瞭兩條遺漏。
他仍不放心,又仔細看起來,正看著,黃百舌在門邊喚道:“梁兄弟,左軍巡使派人來瞭。”
梁興忙將那張紙折好,拿著走瞭出去。見一個胖胖的男子站在墻角,正瞅著地上的屍體,是顧震的親隨萬福。
萬福聽到聲音,忙扭頭望過來:“梁教頭?你上午給顧大人信裡寫的可是真的?”
“嗯。而且下午又意外得瞭些信息,事情比原先更加嚴重。”
“顧大人一整天被幾樁大案子纏住,根本抽不出身,就讓我先過來說一聲。”
“不知道顧大哥明天能否得空?我這邊的事情也緩不得。”
“顧大人說瞭,明天無論如何也得趕過來。”
“那就再好不過。我這裡列瞭張單子,能否請萬主管明天上午,將這單子上的人全都召集到雙楊倉?”
“雙楊倉?去那裡做什麼?”
“這些謎底都得在那裡揭開。”
“好。梁教頭還有什麼要我做的?”萬福接過瞭那張單子。
“明天最好多帶些人手。”
“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