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入神,乃到妙處;唯用心不雜,乃是入神要路。
——黃庭堅
阿念騎在驢子上,歡心無比。
自小她就不愛和其他女孩兒們一起玩耍,無非是掐掐花、弄弄朵兒、穿穿針線、鬥鬥嘴兒。尤其那些小氣性,螞蟻頭大的一點事便慪瞭氣,她便是瞪裂瞭眼眶子也瞧不出來,為何要慪這些氣?但她又不願像男孩兒們那般粗野頑劣。她好靜,卻不是女孩兒們那等靜;也好動,卻不是男孩兒們那等動。她自己也說不清楚,這其中究竟有什麼分別、自己究竟想要什麼。她隻知道就是不一樣。正是這不一樣,讓她常常發蒙發怔,旁人瞧著,都說她有些失心癥。
她聽多瞭,也當瞭真。
後來到瞭朱傢,跟瞭朱克柔。有天夜裡朱克柔焚起香、燙瞭酒,獨自在小院那株梨花樹下慢慢啜飲。阿念頭一次見女兒傢吃酒,多嘴驚問瞭一句,朱克柔卻清淡淡說那句話:“男人愛的,我若想愛就愛;男人不愛的,我也想愛就愛。我自自在在一個人,理會旁人做什麼?”阿念聽瞭,心裡頓時開瞭扇天窗一般,猛然明白:自己要的不一樣,便是這樣的不一樣。不管女孩兒,也不管男孩兒,隻管照自己心意活自己的。
隻是,她沒有朱克柔那等天資絕藝,掙不到那些錢,也學不來她那般雅姿傲態。從小到大,事事都難由自己,行動言語都得看旁人臉色。
今晚,跟著張用這樣半夜四處亂走,她才覺著自己真正活過來一般。她要的便是這樣,想走便走,想笑便笑。雖然查的都是人命兇案,她卻絲毫不怕,反倒覺得極有趣。何況身邊還有犄角兒。
她從沒見過像犄角兒這般實心實意的人,每回見到她,犄角兒那眼神都像是一雙手,又暖又厚實,要把她小心捧住,護惜全天下最珍稀嬌貴的花朵兒一般。阿念自然知道,自己哪裡有那麼珍稀嬌貴,甚至一絲兒都沒有,相反,犄角兒那顆心才是真珍稀。許多回,她都偷偷告訴自己,你不能像小娘子那樣要什麼就能得什麼,但你好命撞見瞭這麼一顆心,這比金山玉海還值價。就是再苦再難,你也要死死護住。
想到這裡,她不由得望向犄角兒,犄角兒也正望向她,燈籠光照不到他們,月光又被薄雲遮住,夜色裡隻隱約看到犄角兒目光一閃,阿念心裡暖暖一漾,抿著嘴偷偷笑起來。犄角兒似乎發覺,也咧開嘴笑瞭。
他們兩個在最後頭笑,張用在最前頭,伴著驢蹄聲哼著歪調調,胡小喜和柳七在中間,都一言不發。
他們沿著護龍河向南繞過城墻角,向西到瞭南薰門外官道,一路上隻見到幾個夜行人。向南又行瞭幾裡地,路旁出現一片林子。柳七驅驢趕上張用,在前頭引路,向左穿進瞭林子間一條小道。林子裡極幽靜,隻有驢蹄咯噔咯噔的聲響,漆黑中那盞燈籠光瞧著也有些幽詭。
阿念渾身一寒,有些怕起來,但又覺著異常暢快,像是大夏天鉆進漆黑地窖裡偷喝冰雪水兒一般。犄角兒扯著驢子向她靠近瞭些,她覺得出,他也怕瞭,但更怕她怕。她想說:“我不怕,你也莫怕,咱們在一起,就是被鬼圍住也不怕!”卻又怕被那三人聽見,看著月影下犄角兒拽著韁繩的手,便壯起膽子,伸手過去,在那手背上飛快拍撫瞭一下。自十一二歲後,這是頭一回觸碰男兒的手,粗粗實實的,又有些暖,像是太陽底下河灘上的軟泥地一般,她幼年時最愛赤腳去踩。犄角兒驚瞭一跳,忙望向她。她又慌又羞,忙撤回手低下瞭頭,心裡卻暗暗歡喜。她能覺到,犄角兒比她更歡喜。
出瞭林子,月光下一大片水塘,鏡子一般。繞過水塘,是一座大莊院,黑沉沉的。院門虛開瞭半扇,露出裡頭庭院,月光下滿地的枯花落葉,瞧著像是個鬼宅一般。
阿念又朝犄角兒望去,犄角兒緊緊攥著韁繩,越發怕拒。阿念心底裡湧起一陣疼惜,抿著小嘴偷偷笑起來:往後你常這樣怕才好呢,正好讓我陪著你、護著你。
柳七望著那院門,心裡一陣寒懼。
他見張用跳下驢子,舉著燈籠笑嘻嘻向他照過來。他忙低下眼,也翻身下瞭驢子。他從沒見過張用這樣的人,行事瘋癲,卻極有眼力見識。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找對瞭人,不過,張用在那個吏人面前替自己遮掩身份,看來至少還算守信。這時多慮無益,隻能咬牙往前走,瞧瞧能走到哪一步。
他踏上磚階,推開瞭那院門。吱呀一聲,異常刺耳。院子裡月影斑駁,比中午來時更幽怖死寂。
張用提著燈籠搶先走瞭進去,先站在庭院中四處照瞭照,一扭頭瞅見那頂轎子,快步走瞭過去,掀開簾子,把頭伸進去,在那轎座上嗅瞭嗅,而後笑著回頭說:“荔枝花蒸香,朱傢小娘子乘的那頂轎。”
胡小喜聽到,忙也探頭去嗅瞭嗅。接著阿念也趕過去嗅瞭一陣,隨後嚷道:“是小娘子的花蒸香!小娘子在哪裡?”
“十步咱們才走瞭半步,要找見她,還早。”張用笑著回頭望向柳七,柳七忙用眼朝他示意旁邊那座小瓦房,張用提著燈籠便走瞭過去。
柳七中午走得驚慌,沒有關門。
張用站在門外,先將燈籠探進去照瞭照,而後才輕步走瞭進去。胡小喜忙跟瞭過去,阿念和犄角兒在門邊互相望瞭望,才一起小心走瞭進去,那眼神瞧著甜甜熱熱的。然而,剛走進去,阿念便尖叫瞭一聲,犄角兒也驚得一顫,兩人同時伸出手,握在一起。隨即發覺身後還有柳七,又慌忙分開,一起站到墻邊,驚望著炕上。柳七瞧見,心裡有些酸澀。自己在這個年紀時,心裡發春,卻隻能遠遠偷瞅幾眼村裡的少女,至今何曾有過這般親昵?
他不願進去,便站在門邊張看,目光盡力避開那張炕。張用手裡的燈籠光不斷搖晃,屋中暗影也不停遊移,影子投到墻上,巨大幽魂一般。他大致照瞭一圈,轉身走到房子另一頭的一張方桌邊。柳七這才留意到,方桌上擺著些吃剩的酒菜、三副杯箸。正中間是一隻大青瓷缽,裡頭剩瞭個雞骨架。瓷缽四面圍瞭四隻白瓷碟,三盤分別是殘剩的肉蔥齏、冷拌蘿卜丁、熗豆芽,靠裡一盤被瓷缽遮著,瞧不見是什麼菜。朝炕這邊的凳子腳邊有隻小酒壇。張用俯身抓住酒壇口,扳斜瞭朝裡照看,瞧著很輕,想必是喝盡瞭。
張用放回酒壇,挑著燈籠又回到炕邊,從左往右慢慢照看,嘴裡低聲念叨著什麼。柳七忍不住好奇,還是走進去兩步,朝裡望去。張用又俯身拿燈去照地上那個老院公的屍體。老院公隻穿瞭件汗衫,兩條腿光著。頭朝外,臉向著門這邊,雙眼緊閉,臉和嘴唇都有些脹紫。右手伸向前頭,指甲在地上抓出五道深痕。柳七隻匆匆掃瞭一眼,便忙避開瞭。
張用卻似乎渾不介意,從頭到腳細細查看瞭一遍,這才直起腰,重又挑著燈籠照向大炕。柳七終究忍不住,又跟著那燈光望瞭過去。烏扁擔和任十二的屍首仍躺在炕上,被子都蓋得好好的,若不是脖頸周圍的血跡和嘴裡各自高聳的紅頭蘿卜,瞧著像是在睡覺一般。
這張炕並排能睡五六個人,三個人睡極寬松。烏扁擔睡在左邊,離窗戶有四五尺。任十二睡在中間。最右邊被子掀開瞭一半,枕頭也有些歪斜,自然是那老院公的鋪位。鋪蓋都是半舊青絹被褥,枕的是方竹枕。窗戶這邊靠墻角,另整齊疊放著一床幹凈青絹被子,被子上擱著一隻幹凈方竹枕。烏扁擔和任十二的衣褲都丟在各自被腳,老院公的衣褲則放在枕頭右邊。
柳七一眼瞧見烏扁擔枕頭底下露出個佈袋子,張用也發覺瞭,他伸手一把扯出來,裡頭叮當銅錢響,他遞給胡小喜:“數數有多少錢?”
胡小喜忙接過去打開袋子,在燈下數瞭數:“三陌整錢,還有……二十三文散錢。”
張用聽瞭,笑著扭頭說:“阿念,這兩個轎夫並沒有劫走你傢小娘子。這個烏扁擔下午身上沒錢,還跟朋友借瞭十文。袋裡這些錢自然是你傢小娘子付的轎錢,從北城到南城,應該是多付瞭一百文,兩人拿瞭錢,又花瞭一些。”
“那我傢小娘子去哪裡瞭?”
“暫時不知。”
“那轎子在院子裡,難道他們把小娘子抬到這裡來瞭?”
“否。”
張用笑著搖搖頭,又挑燈照向墻角,那裡並排擺著兩個黑漆大木箱子。張用一步跨過地上老院公的屍首,走到箱子那邊,打開頭一個箱蓋,伸手進去亂翻。柳七瞧不見裡頭有什麼,不過看張用動作,似乎是些輕薄衣物。張用翻瞭一陣,應該沒發現什麼,接著又掀開第二個箱蓋,伸手進去又翻瞭翻,頓瞭一下,隨即回身走到炕那頭,去翻老院公枕頭邊的衣褲,找見瞭一小串鑰匙,解下來拋給胡小喜:“去瞧瞧那箱子裡那隻小木盒。”
胡小喜忙雙手接住,走到那箱子邊,張用用燈籠照著。胡小喜從第二個箱子裡抱出一個紅漆鑲銅、一尺見方的舊木盒子,放到旁邊箱蓋上,拿那串鑰匙挨次選著試,試到第四把時,打開瞭盒蓋。犄角兒和阿念一起湊過去看,柳七不願進屋,仍在原地望著。胡小喜從盒子裡拿起一塊東西,亮瑩瑩的,是銀子,五兩左右,隨即他埋頭點檢:“裡頭還有兩塊碎銀,銅錢估計有一貫,還有兩塊玉、一根銀耳挖……”
張用笑著一揮手:“完工!去第四處。”
犄角兒忍不住偷偷笑起來。
他生性安分怕事,又自小被爹娘教導做人要忠順。沒想到,自從跟瞭張用,這“忠順”兩個字頓時變瞭意思。做仆從,自然該忠順於張用,但張用行事從來顛倒任性,忠順於他,便要處處壞規矩,於人情世理便是大大的不忠順。這讓他煩惱不堪,曾回去問他爹,他爹皺著眉思忖瞭許久,忽然抬起頭說:“他是你主傢,你隻能忠順他。好比一個忠臣,就是皇上再暴虐,不也始終忠順?”
他忙問:“皇上若是叫忠臣去殺個好人,也要忠順?”
他爹噎瞭一下:“嗐!除瞭殺人,其他的你都得忠順!”
“那偷呢、搶呢、害人呢?”
“這……這些也不能去做。”
“那我還忠順不?”
“當然要忠順!”
“可……”
“可啥可?讓你忠順,你就忠順!這是盤古開天地做人的規矩。再說,張小相公殺人瞭、偷搶瞭、害人瞭?”
“這倒沒有……”
“這不就是瞭!”他爹大大松瞭口氣,笑起來,“你命好,沒碰到昏主,跟瞭個不做歹事的主傢,好好忠順就成瞭。其他煩難,是留給那些大忠臣揚名立身的,哪裡輪著你去瞎想?”
於是,他隻能忠順張用,可時時忍不住要規勸,勸瞭張用也不聽。明知道不聽,下一回忍不住仍要勸。他覺著自己越來越像個嘮叨婆子,經常極沮喪。隻能照著爹的話開解自己,皇帝越不好,才越能顯出忠臣的好,不然能輕易叫忠臣?
可今天,犄角兒卻覺著極開心。張用雖然仍舊怪誕任性,卻是為瞭尋回朱傢小娘子。這自然一絲都不須勸阻,隻該全心忠順。更要緊的是,阿念跟著出來半夜亂跑,似乎極歡喜。犄角兒偷藏瞭許久的心願,自己都不敢深想,今天卻全都成瞭真。不但和阿念在一間屋裡過瞭一夜,還一起上街,盡興給她買瞭許多好吃食,今晚阿念竟偷偷摸瞭他的手背,剛才兩人受驚,還情不自禁牽瞭手……想著阿念那酥嫩嫩的小手,他甚而冒出一個念頭——幸虧朱傢小娘子失蹤瞭。當然,他立即慌忙把這念頭摁掉瞭。
張用提著燈籠大步往外走,犄角兒偷偷望瞭一眼阿念,阿念也正望著他,兩人又相視一笑,犄角兒心裡甜得像是灌瞭一大杯蜜酒。他和阿念並肩跟著張用,一起走出這荒宅院門,進來時的懼意一掃而光,倒像是一起踏青遊春一般。
那個柳七跟在他們兩個後面,犄角兒覺著柳七瞧他們時,目光裡似乎懷著些酸妒,他心裡暗樂:我自己也酸妒別人好幾年瞭。胡小喜走在最後,他關好小屋門,出來又關緊瞭院門。張用跨上驢子,“嘚兒”一聲驅驢便走,他們忙各自騎驢趕上。
穿進林子間那條小道,行至阿念偷偷摸他手背的地方,犄角兒忍不住望向阿念。阿念微低著頭,雖看不清神情,卻能覺出她在抿嘴羞笑。犄角兒心兒一顫,忍不住也想摸一摸阿念的手,但隨即忙在心裡喝住自己:人傢是女孩兒,摸你的手是出於情;你若去摸她的手,哪怕也是出於情,更多的卻是欲。不但對不住她那番情,更是欺她。
他不由得望向正搖頭哼曲、逍遙前行的張用,忽然想起去年一件舊事,張用的鞋子穿破瞭,左腳露出腳後跟,右腳露出大腳趾,他卻渾不在意。犄角兒本要給他買一雙回來,又怕張用像以往一樣,東西略不合眼,隨手就丟。正巧那天經過相國寺東門外的講堂巷,那裡靴鞋店最多。他便硬拽著張用去挑一雙,那天張用忽然來瞭興致,一傢一傢靴鞋店挨著選,隻要看到好的,便高聲贊嘆,拿起來裡外細細打量,並拉著店主討教技藝。一路贊瞭十來雙,卻一雙都不買。最後,隻隨手抓瞭一雙佈底麻鞋,試都不試,拿瞭就走。犄角兒雖然早已見慣張用的怪誕,仍忍不住問:“小相公,那十幾雙好鞋子不買,為啥要這雙麻鞋?咱們又不是買不起。”張用隨口應道:“達人以愛勝欲,愚夫以欲滅愛。”
這句話犄角兒琢磨瞭許久都不明白,這時卻隱約懂瞭,愛一個人或一件物事,隻要有瞭貪占之心,便是欲。一旦得瞭這人這物,愛惜之心自然逐日而減,直至於無——這便是以欲滅愛。
犄角兒不願以欲滅愛,卻又抑不住想得想占之心。他頓時沮喪煩亂起來,卻想不出如何才能以愛勝欲。正在悶想,眼前忽然敞亮,已經走到瞭大路,月光灑在地面,如同一條寬闊大河,他的心也隨之一開。他扭頭望向阿念。阿念抿著嘴回望向他,笑意清甜,目光瑩澈,似乎在說“我不怕,你也莫怕”。
他心底一陣暖湧,不由得鄭重點瞭下頭,心裡暗暗起誓:我拿性命作保,一定對得住你這份情,若有一天欲滅瞭愛,我便不許自己再活!
阿念似乎聽懂瞭一般,笑著朝他點瞭點頭。他心底再無疑慮,不由得長舒瞭一口氣,覺得這月光、大路、樹林、天地從未這麼敞亮過。
他正在振奮不已,卻見張用忽然翻身下驢,將燈籠插到鞍子上,而後伏身躺倒在大路中間,嘴裡含糊說瞭句:“我困瞭,先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