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麗也。萬物莫不皆有所麗,有形則有麗矣。
在人則為所親附之人、所由之道、所主之事,皆其所麗也。
——程頤《伊川易傳》
黃牛兒握著那把木匙,不知該如何處置。
這是他娘趁兒媳出去打水,忙偷偷塞給他的。他打開那佈卷兒,見裡頭是一把烏油油的木匙,不知娘給他這個做什麼,看娘神色,又有些緊緊怕怕。他忙問:“娘,這是啥?”
他娘瞅瞭一眼隔壁魯大傢,其實隔著墻並瞧不見什麼,他娘卻立即扯著他走進堂屋。他傢房舍是他父親蓋造的,三進五間,為瞭和前頭薑傢比,選的都是好木料磚瓦,門闊屋寬,在這村裡雖算不得一等規格,卻也不輸於二等。如今卻隻有他們三口人住,顯得極空蕩,說話都有回聲。
進瞭堂屋還不成,他娘又拽著他走到自己臥房裡,而後才壓低聲音說:“這是王傢那小猴兒的。”
“哦?王小槐?為啥在娘這裡?”
“這個你別管。這物件極要緊,怕是能解瞭村裡的水困。”
“憑這個?”
“早些年,王小猴兒才三歲多時,他娘雇我去裁縫幾件小衣裳。他娘喂他吃飯,用的便是這把木匙。我那時眼皮子淺,哪裡識得高低,還納悶逗趣,問那員外娘子,小員外這般金貴,您不用金箸銀匙,隻拿根木匙喂小員外?那員外娘子和幾個仆婦一起笑起來,說這哪裡是尋常木匙,是王小槐滿百日時,他外祖特地送的。這是天竺上等沉香,便是有銀子也未必輕易尋買得到。我那時才頭回聽說沉香,說是比金子還貴,這把匙兒少說也值二十貫錢。你掂一掂,沉不沉?再瞅這周身的油氣,瞧著有,摸卻無,果真是稀罕寶貝——”
黃牛兒先瞧著那木匙油潤潤的,以為才拿它舀過油湯,摸瞭摸,面上果然並無油水。
他娘接著說:“怪道王員外能掙下那等傢業,原來他嶽丈是京城裡有名的大香料商,可惜頭兩年得罪瞭蔡太師,尋瞭個過,將傢產全部沒公,人也被發配到沙門島去瞭——嗐!我閑扯這些絲麻做什麼?說要緊事,那王小猴兒至今吃飯離不得這沉香匙,別人都說這匙兒如何如何神異,其實,我做娘的才最清楚,他哪裡是離不得匙兒?他是離不得他娘。小猴兒四歲多便沒瞭娘,從斷奶起,他娘便用這沉香匙兒天天喂他吃飯。娘沒瞭,他拿著這匙兒吃飯,也如娘仍在一般,哪裡離得開……唉……我還聽他乳母說,他娘死後,小猴兒睡覺時,非得拿件他娘留的衣衫,鉆到裡頭裹著,才睡得著……”他娘說著,拿衣袖抹瞭抹淚,清瞭清嗓,才又繼續,“那小猴兒既離不得這匙兒,咱們便正好拿這個跟他說那通水渠的事——”
“可是,娘,這木匙你是如何得來的?”
“這不是木匙,是沉香匙。娘自有來處,你莫多問。不過,這幾天先穩藏穩藏,莫要拿出來,更莫要跟任何人說。等消停一陣子瞭,再想法子悄悄去跟那小猴兒說。那小猴兒不是尋常傻孩兒,念過的書,比狀元還多,咱們得——”這時,院門外響起腳步聲,黃牛兒的妻子阿葵提水回來瞭,他娘忙說,“她也不許告訴!我先拿去藏好!”
他娘一把抓過那沉香匙,迅速用那舊佈包好,揣進懷裡,隨即沉下臉,挺直身,出去站到堂屋門邊,冷眼盯著兒媳。這媳婦雖然是她親自挑的,然而娶進門後,卻始終不中意。尤其是成親五年瞭,始終不見懷孕,他娘越發惱恨,一日不刺罵幾十回便過不得。
黃牛兒跟出去,見娘擋著門,隻得站在娘身後瞧,見阿葵提著水桶,走到水缸邊,拎起來,托住底,往裡傾倒,不小心漏瞭些水在地上。黃牛兒心裡一緊,他娘果然迅即厲聲罵起來:“阿彌陀佛,如今滿村子缺水,那口井眼瞧著也要枯瞭,誰傢的東海娘子,還這般奢潑?你若是想使氣躲懶,滿世界河溝墳坑,隨你挺屍去,莫要造這個孽——”
黃牛兒聽不得,忙躲去後院劈柴,將悶氣全都撒到那些柴塊上,剁得糟亂不堪。一堆柴全都劈完,他娘才止住瞭聲。他也才敢走到前頭,他娘坐在簷下小凳上,正在一根根理麻縷,手底下猶自憤恨恨的。他說瞭句:“娘,我去運水瞭。”忙低頭出去,偷眼一瞧,阿葵已不在院裡,廚房裡傳來剁菜聲,聲音極小心。他不敢嘆氣,忙去架好車,出瞭院門後,才重重嘆瞭口氣。
這世間,除瞭娘,他樣樣不怕。對娘,其實也並非怕,而是歉疚。娘守寡多年,辛苦將他養大,這恩情山一般壓在心頭,哪裡敢違抗半句?至於阿葵,本是同村人,自小便常見,生得秀秀凈凈,又勤勁,織的絹又快又細又勻。黃牛兒一直都暗暗中意,卻不敢跟娘說。沒想到他娘選瞭十幾傢女兒,最終選中瞭阿葵。他喜出望外,娶過來後,不知該如何疼愛才好。可他娘,卻不知為何,眼裡再瞧不見阿葵的一絲好。
阿葵傢境比黃牛兒傢略差些,傢裡隻有四十來畝地,說親時,他娘又強要瞭五畝奩田。嶽丈傢如今老小七口人,又去佃瞭二十來畝地,才勉強得飽。今年天旱,黃牛兒傢還有些貯蓄,繳過田稅,剩餘的支撐三兩年,還將就過得。嶽丈傢便難熬瞭,又沒有牛,父子三個,隻能步行幾裡地,去睢水邊挑水來飲田。因而,這一向,黃牛兒都是先替嶽丈傢運幾車水,而後才去管自傢的田。阿葵在娘那裡受瞭氣,他隻能用這法子慰補。這事,他萬萬不敢讓娘知道。
經過自傢的田地時,瞧著土全都幹裂,種的蘿卜葉子全都萎垂,發黃發黑,底下露出來的蘿卜頭隻有拇指粗細,原本應該嫩紅,這時卻已經發褐發皺,恐怕來不及長,便要枯透瞭。
傢裡有六十多畝地,黃牛兒原本不必自傢種,全佃給別人,也盡夠吃穿花用。他卻不肯白坐著,隻佃出去四十畝,自傢種二十畝。如此,身上氣力有使處,傢中每年也能多得二十石糧。可今年這些地恐怕救不回一半來。
他心裡不由得騰起一陣惱恨。當年為瞭救自傢的田,他們八傢堵瞭那水渠。黃牛兒看到王豪傢田地被淹,先還有些愧疚,及至王豪一怒之下,填瞭那水渠,再不給他們引水,那些愧疚頓時化作怨憤。我們雖害你的田被淹,卻隻這一季,你卻要我們從此斷水,未免太過氣狹欺人。他這麼想,村裡大多人也這麼想。眾人聚到一起,越說越憤,他們這八傢中有個叫秦孝子的嚷起來:“這不是要斷我們的命?咱們一百多戶,還怕他一戶?大傢一起去開渠,看他能如何!”他這一鼓噪,眾人紛紛跳起來,各自回傢取鏟鎬,一起沖往那水渠。黃牛兒平日不愛言語,氣性卻強,手裡握著鐵鏟,沖到最前頭。
到瞭那被填平的水渠,他們一起奮力挖瞭起來。才挖瞭半截,西邊傳來叫嚷聲,王豪帶瞭許多莊客奔過來,個個執棍拿棒。到瞭近前,王豪大聲怒喝:“給我停下!”望樓村有些膽小的,忙停住瞭手,黃牛兒卻絲毫不顧,仍舊埋頭用力挖土。其他人見瞭,也繼續挖起來。王豪高聲叫瞭句:“給我打!”那些莊客全都舞著器械沖過來。黃牛兒心裡正攥著火,又自小便常和人爭鬥,從來不怕,掄起鐵鏟便迎上去,和一個莊客對打起來。其他人也頓時鬥起來。
那一大片田地才補種瞭薏苡,苗剛剛半尺高,頓時被踩得稀爛。那場大戰,望樓村人多,皇閣村人強,兩下裡亂戰,堪堪打瞭個平手,隻是望樓村受傷的卻多些。黃牛兒頭被打破,血流瞭半臉,胳膊也被砍瞭道口子。他卻全忘瞭痛,越戰越勇,接連拍翻瞭幾個對手。正在酣戰,有人忽然高聲嚷起來:“打死人啦!打死人啦!”眾人頓時住瞭手。
被打死的是望樓村村西頭八傢中的賀中棍兒的爹,躺倒在薏苡爛苗中,一動不動。賀中棍兒伏在他爹身上,大哭起來。皇閣村那些莊客嚇得全都往回縮,王豪也臉色煞白,不過他旋即沉住氣,高聲說:“這事我自去報官。你們若要搬屍首作證見,就隨我一起去。”
王豪叫一個莊客回去駕瞭牛車來,搬瞭賀中棍兒爹的屍首,叫瞭賀中棍兒和望樓村大保長莫咸,一起去縣裡投案。王豪和縣衙裡上下一向熱絡,望樓村又屬鄰縣,那知縣自然庇護王豪,說望樓村先侵界生事,虧理在先,隻判瞭王豪賠給賀中棍兒五十貫錢。
賀中棍兒得瞭錢,卻並不服,回到村裡,又鼓動眾人去報仇開渠。黃牛兒頭臂被打傷,正在氣悶,聽瞭頓時抓起鐵鏟,要再去狠戰一場。可其他人全都喪瞭鬥志,不願再爭。這水渠便再也沒能開通。
這股怒氣一直憋在黃牛兒胸中,再看田地幹得這樣,越發恨悶。他想到娘拿的那把沉香匙,將才還不願做這等陰脅人的事,這時卻覺得,對付王豪父子那等兇霸,哪般手段都不為過。不過娘將才又說,先穩藏幾日,不知是何緣由。
一路上他都在琢磨這事,來回運瞭七八趟,先將嶽父傢的田全都飲過,要飲自傢田時,天色已晚,他隻得驅牛回傢。才進巷子,剛經過魯大傢籬笆,便聽見魯大在房裡厲聲喝問“那個佈卷兒呢?”,隨即他那六歲的兒哭著說“爹!我真的沒拿!”。聽到“佈卷兒”三個字,黃牛兒心裡一驚,隨即瞅見魯大的爹站在門邊,望著裡頭,手指摳著門框,腳微微踮著,瞧著似乎有些不安。
黃牛兒並沒多想,牽著牛繩,將車子拉回傢,一眼瞅見他娘坐在堂屋門簷下,側著耳在聽隔壁鬧嚷,神色間似乎有些憂怕。見他回來,忙裝作無事,低頭繼續理那麻縷。黃牛兒心裡一震,頓時明白瞭那沉香匙的來歷:魯大的爹老癩羊一般到處撩騷,常尋故來和他娘搭訕湊話。黃牛兒知道自己的娘哪裡會睬這老癩羊,恐怕是魯大不知如何得瞭王小槐那沉香匙,那老癩羊偷瞭出來,送給瞭娘。
這時,隔壁忽然傳來魯大夫妻的哭叫聲,隨即一陣噔噔急跑。黃牛兒忙出去瞧,見魯大抱著兒子,瘋瞭一般奔向巷子外,他渾傢緊跟在後頭,不住哭喊。那兒子兩隻手倒垂著,似是沒瞭知覺。
黃牛兒正在驚疑,魯大的爹也攆瞭出來,可奔瞭幾步,又停瞭下來。黃牛兒忙問:“魯老爹,出瞭啥事?”魯大爹回過頭,苦著臉說:“孩子撞破頭瞭。”說著,望向黃牛兒身後。黃牛兒忙回頭一瞧,他娘也趕瞭出來,望著魯大爹,驚切之外,還有些畏愧。再看魯大爹,眼裡也滿是疚怕。黃牛兒再不懷疑,難怪娘說得穩藏幾天。
他沒想到,魯大的兒子竟沒能保住性命。聽著隔壁魯大夫妻整日哭個不停,黃牛兒他娘也整日惶惶難寧,連兒媳都罵得少瞭。他娘愛吃酒,每年都要釀幾壇子。不過原先隻是年節時才吃,那一陣,卻幾乎天天都吃,吃醉瞭,便躺在臥房裡睡。黃牛兒瞧著,心裡難過,想勸娘把那沉香匙還回去,但又不敢說破。
如此悶瞭一個多月,有天傍晚,黃牛兒忙完活兒,回到傢裡,見院子裡靜悄悄的,既不見娘,也不見阿葵。他有些納悶,忙進瞭堂屋,卻見阿葵定定站在他娘的臥房前,扭頭望向他,臉色蒼白冰涼,目光也清冷冷的,井水一般,輕聲說:“你娘死瞭。”
黃牛兒頓時驚住,呆瞭一瞬,才忙急步走過去,朝裡一望,隻見他娘的身子懸在半空,一根繩吊在房梁上……
辦完喪事兩個月後,黃牛兒才想起那把沉香匙,他忙去娘的臥房搜尋,可搜遍瞭也沒尋見。他想,娘恐怕是還給魯大的爹瞭。
娘死瞭,他雖然極傷痛,可心裡頭也松瞭許多。至少再沒人罵阿葵,他也敢和阿葵放心對瞅、說話。可是,阿葵卻仍冷淡淡的。黃牛兒有些納悶,旋即想:阿葵被娘罵瞭這些年,性情已被拘住,一時難松下來,隻能慢慢等她回緩。於是,他便加意小心,即便阿葵時常不耐煩,也從不計較。
到瞭正月間,沈核桃悄悄來喚他一起去殺王小槐。他在傢中本就有些懊悶,正想尋個解氣處,便一口答應瞭。
殺瞭王小槐後,他心頭才舒暢瞭一些。回到傢裡,阿葵正在織機上織絹,聽到他進來,抬頭瞧瞭他一眼。幾天沒見,卻絲毫沒有喜色,像是他才出去一會兒一般。隨即低下頭,又踩動織機,繼續織起來。他心裡頓時一沉,卻不知該如何才好,胸口悶墜墜的,又不好發作。
幾天後,皇閣村那邊鬧起鬼來,他傢院裡竟落瞭許多栗子。黃牛兒雖然膽大,卻也有些驚惶。他見其他七個人都去求拜相絕陸青,忙也跟瞭去。陸青見瞭他,冷眼盯瞭片刻,隨後徐徐說:“離卦火象,中心如焚。己志難伸,徒附於人。若欲得自在,先須立主見。”他似懂非懂,有些懵怔。陸青又教他去那頂轎子邊說一句話,他聽瞭,心裡忽然升起一陣委屈:
“怨天怨人怨命,自拘自囚自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