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孚,信也。而謂之中孚者,如羽蟲之孚,有諸中而後能化也。
——蘇軾《東坡易傳》
朱顯拿到那田契,猶豫再三,還是行瞭一步險。
當年他也是為逃窮寒、求富貴,才閹瞭身體求做內侍。可進到這裡,才發覺宮中比外間更加艱險。原先覺著能服侍皇上,何等榮耀!其實幾千內侍,能見著禦容的不過幾百,能親近的,則隻有那幾十人。其餘的盡都分散於宮中各處,不敢高聲,不敢挺身,哪怕隔瞭幾十重殿宇,仍怕聲氣驚動到聖聽,每日都似背負一座山行走。
而內侍之間,則更加殘狠。全都是斷瞭根、絕瞭念的人,永隔人間歡愛,被置於萬仞絕壁之上,哪個不拼力抓住些權柄,以求延命?得著權柄的,又哪個不是心懷恨鬱,尋機泄憤?朱顯入宮之後便發覺,自己並非來到皇宮,而是跌進瞭狼窟。
入宮之前,他爹反復叮嚀,進到宮裡,分派在誰手底下,便一心一意盡力盡忠,這世上萬般皆可嫌,唯獨缺不得忠心之人。朱顯生在鄉裡,原本也無多少機巧心思,便牢記著這番話語,這些年始終忠忠誠誠,先後換瞭十幾個上司,全都能信重於他,讓他能一步步穩穩晉升。入宮二十一年,升瞭三階。今年三十二歲,升至第八階祗候殿值。雖有些慢,卻也已高過宮中大半內侍。
他最欣喜的是,三年前竟被差撥到太傅楊戩院中。當今內廷,有三位宦官位極人臣:梁師成、童貫、楊戩。便是當今宰相王黼,在這三人跟前,也得低俯三分。宮中私下裡暗傳一句品評——“梁柔、童猛、楊和氣”。三人之中,楊戩為人最平和遜讓,因此最得宮中人心。
朱顯一直都極仰慕楊戩,到瞭太傅院中,不時能望見楊戩。兩三年來,楊戩臉上從未露過慍色,更未呵責過誰。朱顯掌管太傅飲食,也極輕省,楊戩口味儉淡隨意,每頓隻叫整辦三四樣菜,也從未表露格外喜好哪樣。朱顯暗想:太傅在我這年紀,便已升到內侍最高一階,憑的怕正是這隨和儉淡之心。人人都爭,唯獨他不爭,好機運反都落到他這裡。如同爭水一般,費盡心機,左擋右攔,終不如隻在最低處靜守,水自然會流聚過來。
更讓朱顯敬佩自愧的是,自入宮以後,他對父母始終怨恨不已,即便得瞭假期,也不願回鄉省看,隻托人捎帶些錢帛回去。楊戩於孝上卻最肯盡心,一生隻念誦一部《孝經》。堂中長年供奉傢人靈牌,每日清晨,洗漱之後,頭一件事便是上香祭拜。每年清明,都要去孝嚴寺做法事,祭祀禮懺。以他的官階勢位,這等祭祀大事原該選在大相國寺。而且照朝廷禮制,王公祭祀,出入該乘朱輪象輅,絡帶繡文,八鸞在衡,左建旗,右載戟,前有鹵簿導引,後有侍衛隨扈。楊戩卻自愧身殘體損,無法傳宗接代,於孝字第一義上便已終生成憾,無顏面對先祖,連供奉的七面靈牌上都不敢書寫傢祖名諱,隻供著空牌位。每年清明出祀,更不願大勢聲張,隻便裝出行,就近選瞭孝嚴寺。一來因這寺香火清淡、寺門清靜,二來寺名正合瞭《孝經》中那句“祭則致其嚴”。
到太傅院中頭一年清明,朱顯跟隨太傅去孝嚴寺祭拜,親眼瞧見太傅那般誠敬,他大為震動,才告假回鄉,去探視瞭一回父母。見父母已然那般蒼老衰病,見瞭他,全都顫手顫腳、涕淚交流,他才終於消瞭那怨恨之心,和父母抱在一處,大哭一場。
回到太傅院,朱顯越發忠心,極力想各種法子讓太傅吃得精細可意。這般過瞭兩三年,他心中漸漸生出些念頭。許多人都羨妒他能進太傅院,卻不知他隻在後頭管領飯食,連太傅跟前都到不得。這差事太輕微,太傅於飲食又全不介意,因而極難再有升進之機。身為內侍,本已隔絕人世,心裡頭空得似枯井一般,若再無這點兒念盼,哪裡能挨得過這長久空寂?
太傅自幼便有哮癥,去年開春又發作,每日隻喝幾口湯水。朱顯焦急無比,忙去禦廚房尋辦提興開胃的菜肴,沒想到恰逢那個劉西會燒太傅傢鄉吃食。他提瞭那吊爐燒餅和襄邑抹豬,忙趕回太傅院,叫侍候飯食的內侍端送給太傅,而後在後院焦急等信。半晌,那內侍才端瞭碗碟回來,他忙迎上去詢問。那內侍說:“太傅見瞭那燒餅和肉,略愣瞭一下,盯著怔瞭半晌,才抓起箸兒慢慢吃起來。燒餅吃瞭大半個,哮癥原本要忌油葷,他卻連吃瞭幾塊抹豬肉。”朱顯歡欣無比,這餅和肉果然引動瞭太傅鄉情。那內侍卻又說:“太傅吃過後,吩咐說,往後莫要費這心思。”朱顯先一慌,隨即想,太傅這話是體恤下情,不願在飲食上過於耗費。於是,他去前院尋見太傅院掌事的黃門官,說明情由,將劉西差撥到自己手底下,雖不敢再烤那吊爐燒餅,卻可時時照著太傅鄉俗備些飯食。
朱顯能辦的,也隻有這些,除瞭那回讓太傅略動瞭動心,之後便再無其他影響。即便那回,太傅也並不知是他所為,朱顯隻能勸解自己,安分待時,安分待時。連太傅楊戩也並非一路平順,十二歲那年選入邇英閣做墨侍,三年後,選他的那墨監不知為何,竟自縊身亡。楊戩才十五歲,便升補為墨監。原本極慶幸,卻適逢神宗皇帝駕崩,哲宗皇帝繼位。哲宗那時才九歲,楊戩不慎觸怒那小官傢,迅即被貶到凈司。凈司聽著幹凈,其實是最卑臭辛苦之司,專管清淘廁坑、運載糞桶。楊戩身有哮癥,最怕這污臭之氣,卻不得不日日清早起來,推著糞車,在宮內收倒溲溺。三年後,雖由北司轉至南班,卻仍任凈職。幸而後苑禦圃一位花監見他識得糞肥之法,將他申調至自己手底下,楊戩這才得脫污臭。
朱顯時常聽其他內侍講說楊戩這些舊事,心裡敬嘆不已。相比而言,自己晉升如此遲慢,恐怕是由於太過平順,未遭過劫難磨礪,因而成不得大器。
去年,那個劉西忽然偷偷遞給他一張舊紙,竟是楊戩傢中當年舊田契。朱顯看著那田契,如同得瞭升遷令一般。太傅於傢鄉吊爐燒餅都那般動情,若見瞭自傢這舊物,不知會如何感念?那日,他正巧托人從襄邑尋買來一籃太傅傢鄉的酥梨,那梨細脆如酥、甘美多汁,他命廚師蒸瞭一碗漉梨漿,親自端到前頭。一問侍者,太傅在書房內,他忙轉到書房,見書房門關著,太傅貼身小黃門侍立在門邊。他原本想徑直端進去,卻被那小黃門攔住,低聲說太傅正在審看艮嶽樓殿營造圖,不許旁人攪擾,並從他手中接過托盤。他隻得停住腳,心想恐怕別無面見之機,忙從懷裡取出那紙田契,擱到湯碗邊:“我偶然得瞭這個舊物件,你替我呈給太傅。我在門邊聽候回話。”
小黃門端著進去後,他惴惴等在門邊,片刻,那小黃門出來輕聲說:“太傅已收瞭那張紙,瞧瞭瞧,便丟到桌上,並無其他言語。”他大為失望,隻能黯然退下。
回去後,朱顯忽然覺著有些不對:太傅那般有孝心,見到自己父親遺物,上頭又有父親親筆簽押手跡,他為何竟絲毫不動情?難道是不願人瞧破他的心思?睹物思親,又無甚見不得人之處,為何要遮掩?或許是他那等尊貴之人,不願讓賤侍瞅見悲惻之容?抑或裡頭真的藏瞭些隱秘心思?
他百般納悶,卻始終想不明白,倒是不由得想起一個人:那人是後苑造作所一名黃門官,名叫丁鹿,官階比他高兩階。丁鹿不時尋見他,向他詢問太傅楊戩日常飲食起居。太傅楊戩當年便是由管領造作所,才得以施展本領,立明堂、鑄鼎鼐、起大晟府、修龍德宮,立瞭幾件大功勛,日益得聖上恩寵。
朱顯起先以為丁鹿打問這些,是想尋機巴附太傅,後來卻隱約聽得,丁鹿在太尉梁師成那裡更加殷勤。這等兩頭奔走之人,用心最難測。朱顯有些怕,便盡力避開。
幾個月前,丁鹿又尋見他,將他扯到僻靜山石背後,悄聲說:“人要辨得高、識得低,這路才行得平順。楊太傅如今雖說深得官傢寵信,可這後宮始終還是梁太尉做主,禦書號令都經由他之手,才能傳宣出去,連宰相王黼都得尊他一聲恩府,若不然,滿天下的人都稱梁太尉‘隱相’?你隻掌管楊太傅膳食,這清冷職位,何年何月才能踩著一梯晉升之階?”
朱顯聽瞭,不敢答言,心思卻不由得不動。丁鹿一眼瞧破,又說:“我便直說吧,我是梁太尉的眼目,受他差遣,勘查這宮中情狀。你若是瞅見楊太傅有何動靜,便去報給我。我若得瞭三分甘,必定少不得你一分甜。”
朱顯沒有應聲,隻虛點瞭點頭。之後雖揣著這心事,卻從不敢動這念。然而此時,心裡懊喪,不由得想起丁鹿那番話,心想:父親教我要忠心,可這忠也該有個限度。我這般盡心盡力,卻連太傅的跟前都到不得一回。如今任這廚職,更如脖頸上拴瞭根鏈子,鎖困在這裡。給人忠瞭這許多年,如今也該給自傢忠一回。
於是,他尋機去到造作所,避開人,將那田契一事偷偷告訴瞭丁鹿。丁鹿聽後,低頭尋思瞭片刻,而後說:“眼下聽來,這事並無甚奇處。你回去再仔細留意,不論此事,或是其他,隻要瞅見,便來報給我。”
朱顯原以為能得些好處,卻隻得瞭這麼一句淡話。他大為懊喪,回去後,更擔憂起來。入宮多年,這是他頭一回泄傳私話,一旦被人察覺,恐怕再無容身之地。他忙去唬住劉西,叫他莫要將田契一事傳出去。這一唬,倒唬得他自傢越發心虛,整日惴惴難安,夜裡時常驚醒。
好在這事本就無足輕重,因而也不見絲毫異常。兩三個月後,他才漸漸松瞭氣。受過這一場驚,再不敢動這等念頭。
他沒想到,過瞭近一年,到瞭正月底,丁鹿竟忽然來尋見他,又將他拽到院外那塊山石後,急慌慌說:“你那田契惹出瞭大禍,你趕緊出宮去尋見相絕陸青,請他後日午時在潘樓望春閣等候一個貴要之人。相絕輕易請不動,這是一百兩酬銀,無論如何要說動他!”
他唬得腿一軟,幾乎跌倒,抱著那絹袋裡兩塊銀錠,望著丁鹿匆匆走遠,驚怔半晌,見有人過來,才慌忙回去。他不知惹出瞭什麼禍事,更不知尋陸青做什麼,手抖個不停,天氣歲寒,額頭卻冒出汗來,心想此事避得越遠越好,慌念瞭半晌,忽然想到劉西,便忙喚來劉西,嚇他去尋陸青。
劉西走後,他仍惶惶難安,便謊稱給太傅尋買鮮食,也趕出瞭宮,尋見瞭一個相熟的菜蔬商人,向他問到陸青住處,租瞭匹馬,望城西趕去。快到陸青那小宅院時,他見劉西從門裡出來,忙躲到一邊。等劉西過去後,才驅馬到陸青宅院門前,下馬敲開瞭門。
他先自報瞭身份,陸青聽後,神情淡淡,並無異色。他原本想向陸青打問事情緣由,見陸青如此,想必也不知情,而且若真有禍事,恐怕知的越少越好。一時間,他愣在那院門外,不知該說什麼才好。陸青見他這樣,不由得笑瞭起來。慌窘之下,他猛然想到,陸青名號相絕,最能勘測時運,忙說:“陸先生,能否替我相看相看吉兇?”
陸青仍含著些笑,註視他半晌,而後說:“你正逢困厄,卦屬中孚。不貳為忠,得信為孚。由變生異,求得而失。中心離散,根本動搖……”他被說中自傢心事,不由得又驚又怕。陸青解罷,又教瞭他一條驅邪之法,讓他清明去東水門外,對一頂轎子說一句驅祟之語,他聽後,愕然失神:
“縱使爭出群山頭,終歸一丘荒草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