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鼠尚知人意,況人乎?
——宋太宗•趙光義
一、孤冷
昨天,那個紫衣怪人走向汴河邊那客船時,甘晦正巧經過。
當時,甘晦心裡墜著事,隻略瞅瞭兩眼,便走開瞭。可才走瞭十來步,猛聽得身後一個婦人怪叫,他不由得停住腳,回頭望去,見那個紫衣怪人已經離開,怪叫的是那個船傢娘子,她船上似乎死瞭人。甘晦心裡一顫,感到有些不祥,便跟著瞧熱鬧的人湊瞭過去,踮著腳朝船艙裡張望,一眼瞅見木箱上那張倒仰的臉,他頓時驚住,止不住地打起寒戰。
甘晦今年二十七歲,是耿唯的親隨,原本已跟著耿唯離瞭京城,去荊州赴任。寒食前,耿唯先和一眾赴外任的官員進瞭皇城,在大慶殿面過聖、辭過闕。而後雇瞭一頭驢子、一輛獨輪驢車、一個僮仆、兩個腳夫。清明一早,主仆五人一起興興頭頭地出瞭東水門。耿唯僅有的兩個朋友前來餞行,還特地照著舊俗,在護龍橋上殺瞭頭羊,討個遠路吉行。
甘晦當時挑著箱籠,腳底輕暢,心頭一片歡欣豁亮。天下人都望著汴京城,贊它如何繁麗富盛。甘晦生長在這裡,眼中所見,卻是滿街鬼、遍地奸、一城賊。權勢逼得人喘不過氣,財富壓得人直不起腰。哪怕貴為宰相,也是今朝登雲梯,轉眼貶千裡。真是冠蓋滿京華,得意有幾人?
就如甘晦的父親,屢屢應舉不第,隻有奔走於權貴之門,做個門客書仆。希圖能得些沾帶,討一個恩蔭官。可他才學平庸,又缺順風溜水的本領,至今也隻是一堆門客中最靠邊角、不見頭臉的那個。
甘晦自幼生得清秀出眾,人見瞭,都說他必定出人頭地。這相貌也的確給瞭他許多便宜。可容貌畢竟隻是皮相,擋得一時,擋不得一世。一眼看貌,二眼看才,三眼則得看品性。甘晦承襲瞭父親這蹇命,才學上平平無奇,功名無望,也隻能給人做書仆。連那清秀容貌,也漸漸失瞭神采。
他輾轉十多個官戶門庭,兩年前,才到瞭耿唯身邊。耿唯性情孤冷,少言寡語,在禮部任個閑職,每日隻是按班應卯。耿唯隻比甘晦長兩歲,正是雄心勃勃求功業的年紀,他卻似乎安之若素、淡然處之。那時,甘晦已經磨得沒瞭傲志,跟著耿唯,常日清清靜靜,倒覺得十分順意。
可是,到瞭今年,耿唯忽地性情大變,時常躁鬱不寧。正月間將妻兒送回瞭傢鄉,身邊隻留瞭甘晦一個人。有幾回出門,也不帶甘晦。回來後,又冷著臉,獨自在書房中踱來踱去。甘晦服侍時,若略有些小過犯,立即勃然大怒,青著臉大聲斥罵。
甘晦心想,這裡恐怕再待不得瞭。正在尋思另投別傢,有天耿唯上朝回來,滿臉抑不住的欣喜。原來,他被差往荊州任通判。通判一職,與知府平齊。又是外州,到瞭那裡,不再受朝中層層官階壓迫,大半事務,自傢做主。像甘晦這等親隨,自然也大有施展之處。這些年來,甘晦時常見那些外任官的親隨,去時一挑書,歸來兩箱銀。
甘晦早已沒瞭大企圖,這時心頓時活瞭起來,想要掙些傢業給眾人看。他忙偷空去尋那些老親隨,向他們討教。得瞭些秘傳後,自傢不住謀劃起來:探清主人心意,能通最好,不能通,則須瞞得密實;最要緊是州府那些衙吏,好事歹事皆由這些人把控,先得探清虛實,然後軟硬相兼,切記不能露出自傢短⋯⋯
終於離瞭京,一路慢慢賞著春景,好不暢快。行瞭十日,到瞭蔡州,傍晚在城外館驛中,剛安歇下來,一個快馬驛遞飛奔而至,交給耿唯一封書信。耿唯讀瞭那信,臉色頓時變暗,連夜飯都沒動幾口。甘晦瞧那書信並不似公文,卻不知是何人寄的私信,竟能令官府驛遞投送。
第二天清晨,耿唯面色枯黃,顯然一夜難眠。甘晦服侍他洗臉時,他啞著嗓吩咐瞭一句:“今日返回汴京。”甘晦雖預料不會有好事,卻沒想到竟是返京。見耿唯面色難看,又不敢問。
一路悶悶,三天前回到汴京,耿唯卻不進城,付清錢遣走瞭三個僮仆,隻在南城外尋瞭一傢小客店。甘晦將箱籠挑進瞭客房,房中有些潮黴氣,他正要去開窗,卻見耿唯打開箱子,從裡頭取出一錠五兩的銀鋌,遞瞭過來:“我這裡再安不得你,你另投高明去吧。”
甘晦頓時呆住,他雖跟隨過十幾個官員,卻一向明白,自己隻是受雇於人,隻須忠於職事、盡自傢本分,莫要奢望與主人能有多少情分。跟著耿唯這兩年,尤其平淡,甚而近乎冷淡。可猛聽到這句話,他心中竟一陣酸痛,幾乎湧出淚來。他自己都驚詫,這兩年平淡之中,竟已生出一段情誼。
這情誼恐怕源於不爭:耿唯於世無所爭,甘晦也早已灰瞭心,於人無所求。兩人相處,彼此無甚寄望,也無須猜忌,更無所牽絆。這在熱油鍋一般的汴京城,如同樹蔭下一小片清涼地。坐在那裡,並不覺得如何。起身離開,才知難得。
他望著耿唯,淚水再抑不住,嘴唇也抖個不住:“大人為何要說這等話?”
耿唯卻迅即背轉身,冷著聲說:“你走吧。”
甘晦知道若再多言,耿唯恐怕又會勃然發作,便抹去淚水,顫著聲說瞭句:“大人多加保重。”隨即拎著自己的包袱,快步離開瞭客房。
臨出門時,他偷望瞭一眼,見耿唯垂著頭,如同一棵孤樹,立在危岸邊,眼看便要被洪水卷倒。
出瞭客店,他沒頭沒腦走瞭許久,一直走到蔡河邊,才頹然坐倒在一處僻靜草岸邊,望著刺眼的夕陽,渾身空乏,像是死瞭一般。
他不清楚耿唯那孤冷源於何處,卻知道自己自出生起,便已註定瞭孤冷命。他父親為應舉,年過四十才娶親。四十一歲那年,他父親最後一次應考。進考院前,他父親先去二王廟燒香,得瞭上上簽。又去大相國寺看相,那相士說他青氣沖額、喜光滿眼,乃高中之相。他父親不敢信,將汴京有名的測字、卜卦、扶乩、占夢都求算瞭一遭,全都是大吉之兆,他父親歡喜無比。
然而,臨考那天清早,出門卻碰見個道士,望著他父親不斷嘆息:“你本是狀元之相,隻可惜被個陰鬼投胎到你傢中,沖瞭祿分。”他父親聽瞭慌疑不已。那年果然又未考中,回傢才知,妻子懷瞭身孕。
因而,甘晦尚未出世,他父親對他便憎惡不已,給他取瞭這個“晦”字。並以此為由,再也不願去應舉。連帶他娘對他也心懷疑忌。甘晦自幼生長在這嫌憎中,尤其弟弟出世後,親疏冷暖對照越發刺心。甚而連他自己,也時時生出自厭自棄之心。
他坐在那河岸邊,回想起這些,心中越發淒寒。幾乎冷透心腸時,竟又想起耿唯那孤冷神情。他心中忽一顫,似乎醒悟瞭什麼,細思良久,才明白:耿唯攆走他,其實是在呼救。但他們這等孤冷成性之人,哪裡呼得出口?反倒常常變作冷拒。
念及此,他頓時站起身,心中一陣熱湧:我得去救他!
二、尾隨
夜深後,周長清輕步上到二樓隔間,站在黑暗裡,向北窗外張望。
汴河兩岸一片寂靜。天上一抹新月,稀疏幾顆淡星,隻灑下些微光亮。兩岸已沒瞭行人,隻有三兩傢店肆還亮著殘燈,等著最後一兩個醉客離開。
他這腳店前的河岸邊,木樁上系瞭一隻小篷船,崔豪、劉八、耿五三人正躲在船篷裡。
周長清戒備瞭一整天,原本早已疲乏,這時望著那隻小船靜泊在那裡,竟有劉邦垓下圍項羽之感,困意全然不見。望瞭半晌,譙樓上傳來三更鼓聲,他忙走到南窗邊,朝那院子望去。
寂靜中,吱呀一聲,那院門打開,陳三十二如約從裡頭走瞭出來。小心帶上門,背著那錢袋,走向巷口。雖看不清楚,卻仍能覺到他心頭慌怕,走得極猶疑小心。周長清不由得點頭一笑,崔豪尋得此人,果然合適。
他又盯向客店後門邊那兩間宿房。右邊那間房門發出些輕微聲響,一個人影溜瞭出來,飛快移到後門邊,打開一道口,迅即閃瞭出去。
周長清忙轉頭望向西房,還好,西邊那間宿房房門也隨即打開,裡頭走出一個人,擎著盞油燈,是主管扈山。扈山快步走到後門邊,邊閂門邊自語:“怎生忘瞭閂門?”這時,左邊那間宿房門開瞭,裡頭兩人走瞭出來。扈山回身笑問:“兩位還未安歇?”那個瘦長男子悶聲應瞭句:“睡早瞭,這會兒倒醒瞭,再睡不著,去河邊走走。”扈山笑著點點頭,不再言語。
讓扈山關門,是馮賽想到:兩方人分別住進後門宿房,窺伺到陳三十二出來,必定要尾隨。為瞭防備他們彼此撞見,一方從後門出去後,扈山立即出來關門,擋住後面一方,令其不得不走前門。
果然,那瘦長男子和翟秀兒裝作不慌不忙走向前門,到門口時,陳三十二正好背著錢袋拐瞭過來,兩人見到,便仍裝作無事,走在前面。而從後門溜出去那人,則隔瞭十幾步,尾隨在後頭。兩方人將陳三十二夾在中間。
周長清忙又轉到東窗邊,見前頭兩人慢慢走上虹橋,陳三十二則轉過這樓角,拐向河岸邊,加快腳步,走近河邊那隻小篷船,將背上的錢袋一把甩到船艄板上,隨即轉身,飛快往西邊逃開瞭。船篷裡則伸出隻手,迅即將那錢袋扯瞭進去。
前頭那兩人在橋上,扭頭俯視,正好瞧得清楚。但兩人沒有停步,走到橋頂時,瘦長男子才停住腳,扶著橋欄,裝作看景,不時扭頭窺望岸邊小篷船。翟秀兒則加快腳步,下瞭橋,望對岸跑去,迅即不見瞭蹤影,自然是去報信。
周長清忙又去尋後面那人,卻尋不見。那人剛才尾隨到樓拐角這裡時,便停住瞭腳,此時應當躲在樓下暗影裡,陳三十二丟下錢袋,他自然也瞧得分明。
馮賽鷸蚌之計,走到這第二步,是要讓雙方都誤以為陳三十二將錢袋交給瞭正主。譚力四人會認定船上藏的是李棄東,李棄東則會猜測是譚力四人。
李棄東應不敢貿然上船去搶,更不願旁人知曉錢袋一事。為求穩妥,他恐怕會吩咐人尾隨這小船,尋到譚力四人藏身處,再謀劃出手。
譚力四人則相反,他們人手多,又做過苦工,不怕與李棄東廝鬥。馮賽之所以用這小篷船,是因船篷下藏不瞭幾個人,好叫譚力四人放心上船。
周長清雙眼不住在岸邊小船、橋上瘦長男子、樓下暗影這三處間來回急掃,暗自推斷——橋上中年男子是李棄東所派,樓下男子則是樊泰。不知馮賽計策能否應驗。
他正在思慮,一個身影忽從樓下黑暗裡閃出,腳步輕疾,走向岸邊那隻小篷船⋯⋯
三、傲氣
譚琵琶沒料到梁紅玉竟會來。
他正在花園裡聽曲吃酒,門子來報,說梁紅玉求見。譚琵琶先是一愣,隨即笑起來,任你眼高過青雲,終得低頭邁門檻,便高聲說:“叫她進來!”
梁紅玉身邊並無使女,獨自一人走瞭進來。頭戴花冠,朱衫紅裙,杏眼流波,明艷高華。相形之下,自己身邊那幾個侍妾頓時萎敗。隻是經歷瞭那樁羞辱,梁紅玉神色間竟仍帶著傲氣,毫無伏低之意。譚琵琶見瞭,頓時不樂,斜倚在竹榻上,瞧著梁紅玉走到近前,躬身道瞭個萬福,似有些不情願。
他懶懶問:“你來做什麼?”
“崔媽媽命我來給譚指揮賠罪。”
“哦?她教你賠罪?她若不教你,你便不賠這罪瞭?”
梁紅玉仍低著眉,並不答言。譚琵琶越發氣惱,盯著梁紅玉,琢磨該如何折辱這女子,將她那傲氣,剝衣裳一般剝盡。
譚琵琶從沒體味過何為傲氣。他是小妾所生,他娘原是個彈琵琶的歌伎。他出世後,父親原本已給他定好瞭名字,那正室卻說,樹有樹根,草有草本。庶出的兒,哪裡配用正名,就喚他琵琶,好教他一輩子莫忘瞭自己出處來由。
僅這名字,便教他吃盡瞭嘲笑。他心裡最大願望,便是有朝一日發跡瞭,換一個堂堂正名。可他除瞭乖順以外,再無其他優長,處處被人看低,哪裡能有發跡的一天。這般縮頭縮手,活到十來歲,眼看便要成年,卻瞧不見任何出路。正在灰心無望,卻沒料到,一位族中伯父回傢省親。
那伯父名叫譚稹,自幼被送進宮裡做小內侍。族中人都已忘記瞭他,他卻竟在那皇宮中掙出瞭頭,做過幾回監軍,被賜封節度使。他們族中仕途登得最高的,也隻有一位縣令,何曾見過這等高官?那伯父歸鄉,是想在族中過繼一個兒子。族裡宗子忙將小一輩子弟全都聚集在庭院裡,由那伯父挑。譚琵琶當時排在角落,卻被伯父一眼選中。
譚琵琶不知自己為何會被選中,又驚又疑,又慌又怕,跟著這位新父親來到京城。等下瞭車,走進那寬闊宅院,他才見識瞭何為人間富貴。譚稹待他極嚴厲,差瞭四個師父保姆,從一飲一食、一言一行教起,絲毫不得違犯。他雖無其他本事,卻最善聽從。每日所學,一樣樣都用心盡力。花瞭三年多,他大變瞭模樣,舉手投足,盡是貴傢公子格范。
隻是他少年時未讀過多少書,行不得科舉一途。譚稹自傢是憑軍功一路升進,便也將他安置到軍中,積瞭些年月資歷,如今已是指揮使。
這些年來,譚琵琶在這位父親面前始終無比乖順,極盡孝道。唯有一件事始終耿耿於懷——改名。當年過繼時,譚稹聽瞭他這名字,竟笑著說,這名字好,一聽便忘不掉。後來,他已成瞭貴公子,越發受不得這名兒,尋機在父親面前略提瞭一句。譚稹卻說,名改,命便改,萬莫亂改。他隻能恭聲點頭,不敢再提。
除瞭名字外,他倒是事事順意。將自己從前受過的諸般欺壓屈辱,一樣樣全都回報過去。連五歲那年一個堂兄搶走瞭自己半張油餅,他都記得。帶著兵士回到鄉裡,逼著那堂兄一氣吃下十幾張油餅。
近兩年,他父親譚稹越發得官傢器重。宮中內侍中,握有軍權的,頭一位是童貫,第二位便是他父親。去年方臘作亂,天子便先差瞭他父親,率大軍前去江南剿滅方賊。
譚琵琶在京城的勢位也與日俱升,雖尚不及蔡京、王黼、梁師成、童貫等幾傢第一等貴要子弟,卻也已是四處橫行,人人避讓。父親譚稹去江南剿匪後,他更是再無顧忌,整日和一班豪貴子弟牽鷹帶犬、揮金散玉,尋盡人間快活。
然而,他父親譚稹到瞭江南,屢屢戰敗,在杭州尚未交戰,便棄城逃奔。他父親將罪責歸於杭州知府及幾個將官,其間便有梁紅玉的父兄。
今年正月,譚琵琶聽聞梁紅玉被配為營妓,不但明艷驚人,劍法也極精妙,連才病故的劍奴都略有不及。譚琵琶正厭膩瞭汴京妓色,忙喚瞭幾個貴要子弟,一起趕往紅繡院探看。那崔媽媽見到他們,自然將那張老臉笑成瞭蜜煎果,忙不迭叫人去喚梁紅玉。一眼看到梁紅玉走進來,他頓時呆住,那面容如月,清寒照人。恍然之間,似乎也照出他的原形——那個妓妾所生、人前不敢言語、隻配低頭乖順的卑弱庶子。
他早已忘記自傢這原形,頓時有些慌起來。同行那幾個子弟發覺,一起嘲笑起來。他越發慌窘,攥盡瞭平生氣力,才勉強持住。梁紅玉卻嘴角含笑,款款應答。那些子弟哪裡能坐得住,吃瞭兩盞酒,便爭著伸手動腳,意圖輕薄。梁紅玉則不慌不忙,左閃右讓,輕輕巧巧避過。
譚琵琶一直冷眼瞧著,見梁紅玉不但毫無卑怯,反倒從容不迫。不似在伺候恩客,倒像一位姐姐在照料一群愚頑幼弟。那眉眼間,始終有一絲清冷傲氣。他不由得騰起一陣厭憎,區區一個妓女,你憑何敢傲?
身旁那些子弟卻似乎並不介意,又吃瞭些酒,越發放誕。梁紅玉實在纏不過,便笑言先比劍,贏瞭再親近。那些子弟哪裡會劍法,便一起推舉譚琵琶應戰。譚琵琶雖被父親嚴命,學過一些武藝,卻隻是面上功夫。但他想,梁紅玉畢竟一個嬌弱女子,加之心中厭憎,便站起瞭身。
梁紅玉喚使女取來兩柄劍,皆是兵器監所造、邊兵所喜的厚脊短身劍,利於近身廝鬥。梁紅玉含笑將其中一柄拋給瞭他,他險些沒能接穩,臉頓時漲紅,握緊瞭劍急走到庭院中。梁紅玉舞個劍花,將劍尖指地,道瞭聲:“請譚指揮指教。”他並不答言,揮劍便刺,沒想到梁紅玉輕輕一閃,避到一邊。他轉手又砍,梁紅玉再次側身讓過。旁邊頓時有人叫好,他越發羞惱,又橫臂斜刺。沒料到梁紅玉手腕輕輕一轉,放平劍尖,在他手腕上輕輕一點,正點中酸穴。他手一麻,劍頓時掉落在地。眾人頓時喝起彩來。他羞惱已極,像是被剝光瞭一般,卻隻能盡力笑著,用盡氣力才贊瞭一聲好。
自來京城,成瞭貴傢之子後,他從未受過這等羞辱。回到傢中,手仍抖個不住。傢中養的那隻白獅子貓卻不識眼色,湊到他腿邊蹭癢,他一怒之下,抓起那貓,猛力摔死在柱子上。看到眾仆驚望,他越發惱怒,厲聲吼退眾人,讓貼身幹辦拿三百兩銀子,立即去紅繡院,叫梁紅玉明日去金水河蘆葦灣遊船上陪宴。
第二天,他隻帶瞭幾個貼身男仆,將遊船駛到蘆葦灣等著。半晌,梁紅玉被接瞭來,她進到船艙,見隻有譚琵琶一人,頓時有些驚疑。譚琵琶便是要她這般。他笑著說:“昨日太喧鬧,沒能好生吃一杯酒,今日咱們兩個安安靜靜吃幾盅——”說著斟瞭兩盞酒,將一盞遞瞭過去。梁紅玉有些不自在,但接過瞭酒盞。他舉起酒盞:“這一盞,敬你劍法高妙。”說罷仰脖喝盡。梁紅玉勉強笑瞭笑,也隻得一口喝完。
他放下杯子,坐到椅上,笑望著梁紅玉。梁紅玉看看手中酒盞,頓時慌起來,忙要轉身出去,艙門早已被關死。她又試圖去開窗,窗扇也從外邊閂緊。她回身怒瞪向譚琵琶,譚琵琶卻忍不住笑出瞭聲,笑聲雖有些難聽,但看到梁紅玉眼中那傲氣消盡,他卻極歡心。
梁紅玉在窗邊驚慌瞭片刻,隨即眼一翻,昏倒在地。他過去慢慢剝光瞭梁紅玉衣衫,抱到榻上,盡情玩辱瞭一番。解恨之後,見梁紅玉要醒轉,才穿好衣服,喚仆人進來,將梁紅玉赤身丟到瞭枯葦蕩邊的雪泥裡。
他叫船夫將船駛離岸邊,泊在水中間,坐到窗邊,自斟自飲瞧著。半晌,梁紅玉醒瞭過來,驚怔瞭片刻,隨即縮抱起身子,在雪泥中哭瞭起來。他不由得放聲大笑。梁紅玉聽到笑聲,驚望過來,一眼看到他,頓時止住瞭哭。
他不由得愣瞭一下,卻見梁紅玉抬頭怒瞪向他,目光利劍一般。他被盯得極不自在,忙扭過頭吩咐:“開船!”
四、皮匠
龐矮子見到張用,吃瞭一驚。
他猜不出張用是如何逃出來的,或許是有人幫他?龐矮子不由得暗悔,早知如此,該順手做個人情,替他解開那麻袋。不過,龐矮子活瞭這三十多年,“早知如此”之事做過太多,行走江湖,如同和尚修禪,得快刀切蘿卜,必須爽利,容不得絲毫黏滯。因此,他並沒有流露心中所想,咳瞭一聲,沉瞭沉氣,這才開口:“張作頭?你尋我們兄弟,不知有何事?”
張用帽兒歪斜,面目惺忪,滿身的灰塵,胸前更浸瞭一片油滴湯水,似乎才從地牢裡爬出來。唯獨一雙眼,仍神采跳蕩。他抬手躬身,深深一揖:“張用三生何幸,能再度拜會滄州三英?我尋你們滄州三英,是要托你尋一個滄州人。此人論名頭,遠不及你們滄州三英。論胸懷本事,在你們滄州三英面前,更似蒼蠅比蒼鷹。”
“哦?張作頭要尋什麼人?”
“銀器章。”
龐矮子雖已隱隱猜到,聽張用說出,仍有些暗驚。他更在意的是,張用連呼瞭四遍“滄州三英”。看那神色,聽那語氣,似乎含著些奚落,自然是在那麻袋裡偷聽到的。龐矮子微有些赧惱,但又覺得,奚落之外,張用多少仍有些褒揚之意。更何況,龐矮子隻在自己兄弟三人間說過,從沒聽外人道過這名號。這時從對面聽到,心底裡有一番說不出的快悅。如同一隻小雞破殼而出,雖有些陌生驚悸,卻終見天日。
他不住回想張用喚這名號時那音調、聲氣和神情,竟忘瞭答言。
他原是滄州一個皮匠,因生得矮小,人都喚他矮子。他聽著刺心,但自小便學會一個道理:爭不過、鬥不贏時,隻好拿和氣自保。他便任人這般喚他,聽到時不露嗔惱,盡力笑笑。那些本不敢這般喚他的人見瞭,也跟著喚起來。好比河邊一片窪地,裂一道口,河水便盡都湧進來,哪裡攔擋得住。不需多少時日,窪地便成瞭池塘。再多心氣,也被淹沉。
這些他都還能忍,忍久瞭,甚而不覺得有何不妥。到瞭該求婚論親的年紀時,矮,才真成瞭要命鍘刀。他盡力攢錢,四處托媒人,可那些人傢看他過門檻都吃力,全都當即回絕。相一次親,心便被割一刀。媒人勸他把眼放低一些,尋個身有殘疾的女子。他聽瞭,越發傷心,卻笑著搖瞭搖頭,從此斷瞭娶妻的念頭。
一個念頭硬生生壓住,必定從另一處泄出。那之後,他生出個癖好:但凡上街,盡往人多處鉆,見瞭年輕婦人,便湊到後頭,偷偷朝那些婦人衣裙上吐痰。起先,他還覺得快意解恨,久瞭之後,便倦瞭。反倒恨自傢竟變得如此齷齪,因而越發喪氣。正當他百無生趣,甚而不時湧起輕生之念時,一樁大好事竟從天而降。
龐矮子受雇於一傢皮革鋪,那老店主最善制皮,不論羊皮、牛皮、鹿皮或是兔皮,經他鞣制,均細軟柔滑,觸手如綿。不過,這鞣制手藝乃獨傢秘傳,每回鞣制,那老店主都關起門,不許外人進入,隻教給瞭自傢那個老來才得的獨子,連兩個女兒都絲毫不露。龐矮子和其他雇工隻能做些曬割生皮、石灰脫毛等粗笨活計。
龐矮子那時才十七八歲,不願一生吃這笨苦飯,存瞭心,時時暗中留意。他見那店主在後邊場院裡養瞭許多雞,每日都叫一個看院的老漢將雞糞掃作一堆,用糞桶搬到鞣房中。人矮有矮的好處,龐矮子見那鞣房墻上開瞭幾個磚洞通風,便乘人不備,從那磚洞費力爬瞭進去,躲在生皮堆裡偷瞧。
原來,那店主用溫水浸泡雞糞,等發出酸臭氣味後,將生皮浸在裡頭,泡得熟軟。龐矮子斷續偷瞧瞭半年多後,將這秘技學到瞭手。他原本想出去自傢經營,一來沒有本錢,二來這鞣制手藝除瞭糞浸之外,還有諸多功夫。他便繼續留在這裡,慢慢偷學。
過瞭兩年,那店主的獨子出外吃酒,與人起瞭爭執,竟被打死。他那老妻也旋即傷痛過世。店主沒瞭後嗣,經人勸說,又續瞭一房妻室,是個年輕婦人,雖無十分容貌,卻也有八分俏麗。姓也少見,姓星。那老店主恐怕是夜裡過勞,不上半年,便得瞭虛耗之癥,一命嗚呼。他那兩個出嫁的女兒夥同舅氏,來奪傢財。那星氏並不爭執,自傢披著孝,去滄州府衙申告,自呈雖無身孕,但並無改嫁之意。推官照律法,將全部傢產斷給瞭她。
那星氏極慧巧,雖隻旁觀瞭幾個月,卻已大體知悉這皮革鋪經營理路,並一眼瞧出龐矮子通曉鞣革技藝,便叫龐矮子做瞭主管。龐矮子從未被人這般重看過,忙跪在地上連磕瞭幾個頭,磕得過重,額頭出血,險些昏死過去。
他感恩圖報,每日盡心盡力。他偷學的那鞣制技藝雖及不上老店主,卻也不輸於滄州其他皮匠。那星氏又親自坐鎮店前,極擅籠絡人,皮革鋪生意反倒好過從前。
這般過瞭三四年,龐矮子酬勞也漲瞭許多倍。他雖攢瞭不少錢,卻相親無望,繼而又厭於再去偷唾婦人。正在灰心之際,有天傍晚,那星氏忽然喚他到後院,支開瞭下人,隔著張竹簾子問他:“我見你年紀已不小瞭,卻未成婚。我這鋪子又離不得你。我若出嫁,這鋪子便成瞭絕戶產,得充公,帶不走分毫。你可願入贅進來?”
龐矮子猛一聽到,被雷轟頂一般,驚在那裡,嘴不住開合,卻說不出一個字來。主傢娘子又問瞭一遍,他卻仍說不出話,撲地跪倒在院裡,幾乎哭出來,口裡連聲嗯、嗯、嗯⋯⋯
星氏似乎笑瞭笑,又輕聲說:“你先起來出去吧,這事先莫要聲張出去,我得再打問打問,有哪些規程和避忌,官府及親戚兩處也得理順。”
他做夢一般晃回場院那間住房,躺倒在床上,飯也不吃,餓也不覺,呆怔到半夜,都仍不敢信。
第二天,他被一陣叫嚷吵醒,忙出去看時,才知院裡昨夜遭瞭賊,連星氏都不見瞭。她那臥房門被人撬開,晚間脫的褙子和衫裙都掛在架子上,絲鞋擱在床下,被子掀落在地上,人被劫走瞭。
龐矮子從一個夢頓時掉進另一個夢,癡瞭幾天說不出話。過瞭半個月,官府隻查出,那夥賊人領頭的姓章,生瞭一圈褐紅絡腮胡須。他聽瞭這個消息,買瞭一柄樸刀、一把匕首,帶上自己攢的銀錢,四處去尋那姓章的。
他沒想到,這一尋便是十來年,已時常記不起自己在尋什麼。
途中,他先後遇見那兩個兄弟,董六和薑貴,兩人雖比他高,卻都缺些心智,因而極信服他。對這人世,他本已沒瞭希求,有瞭這兩個兄弟後,覺著自己身為大哥,得替他們踏出條路來。便帶著兩人,邊尋姓章的,邊四處闖蕩,幾乎走遍瞭各路州,去年才到京城。在這天下最繁盛之地,他們仍無出路,隻能以盜竊為生。
有天,他在路上無意間見到一個褐紅絡腮胡須的盛年男子,一打問,那人姓章,滄州人,人都喚他“銀器章”。龐矮子頓時驚住,聽說銀器章正在招雇護院,便尋瞭個牙人,拿剛偷來的兩匹錦作酬勞,費瞭許多口舌,總算進到章傢。
然而,他們卻被差到金水河邊那莊院裡,根本無緣得見銀器章,隻從其他護院口中隱約打問到,銀器章似乎買過許多個小妾。龐矮子聽後,頓時想起主傢娘子星氏。隔瞭十多年,他已記不清星氏容貌,隻記得頭回見她時,她穿著素白孝服,一樹梨花一般。還有,最後那天傍晚,說起招贅,他跪下磕頭,星氏似乎輕笑瞭一聲,那笑聲甜得似梨水⋯⋯
隻可惜,沒等他打問詳細,銀器章便犯瞭事,逃走不見。他兄弟三人也被那管傢辭退。這幾天,龐矮子一直暗自琢磨,去找尋銀器章。沒想到張用竟來到他們寄身的這破鐘小寺,要他相助,也為銀器章。
龐矮子忽而想起一個人,銀器章的管傢“冰面吳”,那人應該知曉自傢主人的去向⋯⋯
五、舅舅
陸青想到瞭一個人,王小槐的舅舅。
他心中暗暗自責,雖從未經過這等事,卻也不該忘瞭此人。王小槐正月來京時,已和這舅舅密謀好:那夜從李齋郎宅裡偷溜出來,用一隻病猴替換自己,放到那轎子中,引那些人來謀害。王小槐隻是個頑劣之童,這些人事,自然全得靠那舅舅安排。
陸青記得那晚王小槐和舅舅來訪時,那舅舅自報姓薛。香料薛傢曾名滿京城,這香染街又是香料商鋪聚集之地,應不難找。陸青離開李宅後,便拐到香染街,一路打問過去。
問過幾人後,果然問著瞭一個老經紀:“你問老薛那敗傢兒薛仝?他哪裡還有傢,十年前便已敗盡瞭。這一向,他不知又從哪裡拐騙瞭些錢,換瞭身新綢鮮緞,裹住那臭囊胞,四處招搖耍嘴。整夜歇在第二甜水巷的春棠院,迷上瞭那院裡的一個妓女,叫什麼吳蟲蟲——”
陸青謝過老者,緩步進城,來到第二甜水巷,尋見瞭春棠院。院門虛掩著,他叩瞭半晌,才有人出來應門。是個十二三歲女孩兒,藕色衫裙,眼珠黑亮,望著陸青先上下掃瞭兩三道,小嘴一撇,露出些不屑:“你尋哪個?是來賣曲詞的?蟲蟲姐姐才求來蕭逸水一首新詞,還沒記熟呢,你過兩天再來吧。”
“薛仝可在你院中?”
“那薛大蹄髈?他正和蟲蟲姐姐歇著呢,日頭不到頂上不起來。你尋他做什麼?”
“能否請你喚他出來,我有一些要事相問。”
“瞧在你模樣倒俊氣,和那蕭逸水有幾分像,我便去替你喚一聲。過兩年我便梳頭瞭,那時你若肯來,我饒你些錢——”
小女孩兒眨瞭眨眼,砰地關上瞭門。陸青愣在那裡,回想那神情語態,不由得想起饌奴。吳鹽兒當年恐怕便是這般乖覺靈透,早早認清自傢處境難改,卻不肯認命,一心尋路尋機,拼力求安求好。
他等瞭半晌,門才又打開,一個中年微胖男子走瞭出來,薛仝。
上回陸青並未太留意此人,這時細細打量,見薛仝果然戴瞭頂新紗幞頭,穿瞭件青綠銀線雲紋錦衫,白底碎葉紋藍綢褲,腳上一雙淡青緞面新鞋。略偏著頭、瞇起眼,望向陸青。那神態之間,乍富之驕,混著重拾舊榮之傲。
一眼認出陸青,他立時有些不自在。回頭見那小女孩兒扒著門扇,露瞭小半張臉,轉著黑眼珠一直在瞅,忙露出些笑:“陸先生,咱們去巷口那茶肆坐著說話。”
陸青點點頭,隨著他向巷口走去,見他身形步姿略有些發硬,隱透出一絲慌怯。仔細審視,這慌怯並非懼怕,隻是羞愧,又含瞭幾分理所當然自辯之意。他感到陸青目光,轉頭笑瞭笑。見陸青望著他的錦衫,越發不自在,忙望向旁邊樹枝上一隻鳥。意圖極顯明,不過是想引開陸青目光,莫再瞅他的新錦衫。
陸青心下明白,薛仝所愧,是為錢。他瞞占瞭些王小槐的資財,除此之外,似乎並未做何傷害外甥之事。
陸青停住腳:“這裡無人,我隻問幾句話。”
“陸先生是問小槐?”
“嗯,他如何跟隨瞭林靈素?”
“林靈素?那個仙童真是小槐?清明那天,我在汴河灣見到那神仙身旁的仙童,第一眼便覺著是小槐,卻不敢信,也不敢跟人說。”
“正月十五之後,他去瞭哪裡?”
“他先還跟我躲在城郊一個朋友傢中,過瞭兩天,竟不見瞭人。我尋瞭許多天,都沒尋見。”
“那朋友是何人?”
“他傢原是藥商,折瞭本,破落瞭,隻剩南郊那院農舍和幾十畝田。小槐許瞭他十兩銀子,他才答應我們在他傢借住。小槐不見後,他也極惱,跟著我四處去尋,我替⋯⋯小槐賠補瞭那十兩銀子,他才作罷。”
陸青留意他目光神色,並未說謊。隻是說到“替”字時語氣發虛,他之愧,果然隻在銀錢。
“小槐走之前,可透露瞭什麼?”
“我問他李知州既然要薦舉他到禦前,為何要躲起來?他笑我是呆雞眼,隻瞅得見麩皮,瞧不見谷倉。還說他已謀劃好瞭,叫我莫多嘴。稍不順他意,他便拿出那銀彈弓射人。我哪裡還敢多問。不怕陸先生恥笑,在他面前,我哪裡是個舅舅,分明他才是我舅舅。”
“除瞭李齋郎與你,他來京之後,可曾見過其他人?”
“嗯⋯⋯正月十五傍晚,他叫我陪他進城去看燈會,到瞭宣德樓前,我跟他失散瞭,尋瞭許久才算尋見。他站在‘宣和與民同樂’那金書大牌子下,和一個人說話。我連喚瞭幾聲,他才跑瞭過來。我問那人是誰,他說驢子拉磨,叫我隻管動腿,莫亂張嘴。”
“那人樣貌你可記得?”
“前兩天,我見著那人瞭。”
“哦?”
“那天我和朋友去汴河灣吃酒,見十幾隻大船運來許多花木。有個朋友認出那是荔枝樹。我們從沒見過荔枝樹,都跑去瞧。原來那些樹從三千裡外的福建運來,要搬去艮嶽禦園裡種。督看力夫搬運花木的是營繕所的一個監官,五十來歲,一張瘦長馬臉,正是元宵夜和小槐說話那人。我一打問,才知那人名叫杜公才,原隻是個胥吏,幾年前因獻策給楊戩,驟然得瞭官。他獻的那計策便是搜刮民田的括田令。得瞭官之後,他又去巴附朱勔,朱勔因操辦花石綱得寵,這幾年何止氣焰熏天,人都稱他是‘東南小朝廷’。杜公才從朱勔那裡又討得瞭營繕所花木監官的肥缺。不知小槐是如何與他掛搭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