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死結

德為百行之本。

——宋真宗•趙恒

一、細線

趙不尤和溫悅、墨兒、瓣兒團坐一桌,正要商討幾樁銅鈴案,院門忽然砰砰敲響,聽這響動,自然是趙不棄。

墨兒出去開瞭門,趙不棄笑著晃瞭進來:“今天不是來討飯,是來討新聞。一連幾日被蹴鞠社強拽瞭去,在寶津樓跟高太尉的殿前班比試,連贏他兩局,看他面色難看,隻好讓瞭一局。此人從來都輸不得,沒趣,沒趣,還是查案子好。你們這裡查得如何瞭?嗯?桌子中間放隻銅鈴做什麼?改作道場,一傢人準備修神仙?”

“二哥快坐下,這回叫作銅鈴案,還是我發現瞭其中關鍵呢——”瓣兒笑著搬過一張椅子,細細講起四樁案子。她雖隻聽趙不尤講瞭一遍,復述起來卻一絲不漏。

趙不棄聽瞭鼓掌笑道:“你這張銀嘴兒,該去裡瓦占個頭場,那些說公案的,王顏喜、蓋中寶、劉名廣輩,哪個都及不上你。”

“二哥莫忙著取笑我。這四樁案子,你已聽過,可發覺什麼入手處瞭?”

“就是這個銅鈴?”趙不棄伸手取過那隻銅鈴,裡外瞧瞭瞧,搖瞭搖,伸手揪住鈴舌,一把拽下來,隨即笑道,“是這裡!對不對?”

“咦?二哥,你先前一定在院門外偷聽!”

“這個值得我偷聽?搖一搖,自然該聽出鈴聲略有些發悶。再瞅一瞅裡頭,便該發覺頂上夾瞭一層。”

這回瓣兒鼓起掌來:“還是二哥耳力、眼力最強。那你再說說,這銅鈴和那幾樁命案有何相幹?”

“冰庫老吏和武翹都是中瞭毒煙而死,毒香塊自然是藏在這銅鈴夾層裡,預先燃著,再藏到箱子底下。兩個人打開箱子,一個往外搬書,一個讀那些舊邸報,不知不覺便中瞭毒。彭影兒是被毒娘子關在暗室裡餓死,和銅鈴不相幹,放鈴之人見他已死,便將裡頭藏的毒香塊也取瞭出來。至於客船上的耿唯,他是仰躺在箱子上,似乎不太相同,我暫時想不出來。”

趙不尤、溫悅和墨兒見他一氣說罷,一起點頭贊嘆。

瓣兒又問:“武翹箱子裡為何要放那些舊邸報?”

“自然是要他一冊冊細讀,這樣才能中毒。”

“兇手為何確定他會細讀?”

“這個我就想不出瞭。”

“我也是。”

趙不尤卻已明白,尚未開口,卻見墨兒猶猶豫豫地說:“他恐怕是在查幕後脅迫之人。”

“哦?”趙不棄和瓣兒一起望向他。

墨兒清瞭清嗓,才慢慢解釋:“武翹的哥哥武翔偷送禁書給高麗使者,是十一年前,政和元年。這些舊邸報也是政和初年間的。武翔當年做得極隱秘,按理無人知曉,卻偏生有人知曉,而且那人以此來脅迫他們兄弟。武翹為絕後患,自然想查出此人。送箱子給他的人,正是拿準瞭武翹這一心念,謊稱此事可在當年舊邸報中尋見蹤跡。武翹自然會一冊一冊細讀,嗅到箱子裡散出的毒煙,也渾然不覺。”

趙不尤三人一起點頭,溫悅則嘆道:“這計謀也實在太過狠毒。”

“所以我們要盡快查出這兇徒——”瓣兒說,“送武翹箱子的人,已經很難查找。不過,和毒死冰庫老吏的,應該是同一人。”

趙不棄和墨兒一起點頭。

趙不尤卻搖瞭搖頭:“毒死冰庫老吏的,是假借瞭他人之手,兇手是那新庫官和小吏中的一個。”

“那個小吏鄒小涼?”瓣兒和墨兒一起問。

“為何?”

兩人都說不出,各自低頭尋思。

趙不棄卻笑道:“那個窗紙洞?”

趙不尤笑著點頭:“說說看?”

“萬福說,鄒小涼喚不應老吏,便去窗戶左側舔破一個小洞,朝裡望。而通常來說,為瞭看清房間裡頭情形,人都會盡量選窗戶中間位置,這樣左右兩邊都好望見。”

趙瓣兒高聲接道:“老吏那隻書箱就在窗戶左邊的墻角根!鄒小涼舔破窗紙前,已經知道老吏死在那裡!”

“嗯。若是洞在窗紙中間,則可能瞅見老吏一截身子。但洞在窗戶左側,便很難看到左墻角。”

“他選左側,是為瞭遮掩自己已經知情,怕自己做不像?等撞開瞭門,再和新庫官一起發覺,便好蒙混?”墨兒問道。

趙不尤搖瞭搖頭:“他選左側,是為瞭彌補一樁更要緊的疏漏。”

“什麼疏漏?”瓣兒忙問。

“那一聲鈴響。”

“鄒小涼在窗邊窺望時,新庫官聽到的那一聲?”

“嗯。”

“萬福不是推測,是那老吏還剩瞭一絲氣,動彈瞭一下,碰響瞭銅鈴?”

趙不尤搖瞭搖頭:“發覺時,那老吏已經僵冷。”

趙不棄三人各自默默尋思,半晌都沒人說話。

溫悅忽然問:“鄒小涼選左側,莫非是為瞭收一根細線?”

“細線?”那三人全都納悶。

趙不尤則笑望妻子,點瞭點頭。

溫悅略有些羞赧:“新庫官聽見那一聲鈴響,應該是鄒小涼觸動瞭箱子裡的銅鈴。”

“他隔著窗,怎麼觸動?”瓣兒忙問。

“我是從武翹那舊邸報想到的。武翹急欲查明幕後之人,必會一冊冊細讀那些舊邸報,所以才一點點吸進毒煙而不覺,兇手的計謀也才能得逞。那冰庫老吏則不同:一、他未必會打開那書箱;二、打開後,也未必會趴在箱邊,一本本將書搬出來。必得有什麼引得他必定會打開箱子,並將裡頭的書搬出來。所以,兇手想到用銅鈴聲來引動。他將燃瞭毒香的銅鈴藏在書箱最底下,在銅鈴頂上拴一根細線,打成活結,兩頭一樣長。書箱角和窗框角上各刺一個針孔,將細線穿到窗外。到瞭深夜,老吏回宿房閂門安歇,兇手再潛回冰庫院子,躲在宿房外,扯動細線,拉響銅鈴,引那老吏開箱查看,那時箱子裡已經充滿毒煙,老人體弱,才搬瞭一半書出來,還沒找見銅鈴,便已——”

瓣兒忙質疑:“鄒小涼在窗外等老人中毒倒下,便能拉開活結,將細繩扯出來,為何要留到第二天?”

趙不棄笑嘆道:“那鄒小涼必定從沒做過這等事,一見老吏昏倒,恐怕已嚇得沒瞭魂兒,慌忙逃走,忘記收回細線。第二天,他才發覺,便去窗戶左側舔破一個洞,裝作朝裡望,用身體遮掩,偷偷抽回那根細線,觸動瞭銅鈴,發出聲響,被那新庫官聽到⋯⋯”

二、孔目

馮賽沿著南門大街往東,向榆林巷趕去。

這時天還不算晚,他想去拜訪一位老吏。這老吏姓孫,是市易務的錄事孔目官。這幾年,馮賽引介商人去市易務貿貨貸錢,常與這孫孔目交接。

孫孔目辦事極嚴厲,入賬細目絲毫不許錯漏,加之臉生得瘦長,說話時面皮一絲不動,人都喚他“馬臉孔目”。馮賽在他這裡一向不敢疏忽,唯有一次,市易務發賣積存絹帛,馮賽說合一位陜西商人去批買。官定稅絹尺寸從來都是每匹二尺五分寬、四十二尺長、十二兩重。由於那回貨多,馮賽填寫簿錄時,便隻記瞭匹數,卻不知其中有百餘匹並非稅絹,而是從民間和買的雜絹,寬長並無定準。經辦的吏人也並不知情。此事卻被孫孔目察覺,他當即攆走瞭那經辦吏人,而後隻對馮賽說瞭句:“你往後不必再來市易務。”無論馮賽如何賠禮解釋,他全不理會,市易務這條商路從此中斷。直到一年多後,正趕上豐年,市易務有幾萬石豆子眼看便要餿腐,卻發賣不出去。馮賽聽到消息,尋見瞭一位大田主,此人承攬瞭山西、河北幾處“保馬法”養馬之任,有數百匹官馬要喂。馮賽便引介他低價屯買瞭那些存豆,解瞭市易務之急,那孫孔目才不再冷拒馮賽。往來多瞭之後,見馮賽行事精細,他臉上才偶爾扯出一絲笑。

李棄東既然在市易務做過書吏,孫孔目待手下又極嚴苛,應該會探問出一些消息。

到瞭榆林巷東頭,往南是觀音院,柳碧拂便在那裡。馮賽不由得朝那邊望去,微微月光下,隻隱約望得見觀音院的殿頂,不知柳碧拂在那佛殿何處。此時想起柳碧拂,他並沒有怨,似乎也沒瞭多少戀。心底剩的,隻有憐。憐她的身世,憐她此時的青燈孤冷。唯願她能在佛法中尋得解脫、求得安寧⋯⋯馮賽長嘆一聲,撥馬向北,穿進街對面的一條小巷,孫孔目傢便在裡頭。

馮賽在那小院門前下瞭馬,輕輕敲動門環。半晌,才有人應聲,是孫孔目。他打開半扇門,手裡端著盞油燈,燈焰在夜風裡不住搖動,映得他那張臉越發冷麻,眼珠更似冰珠子一般:“馮賽?”

“孫孔目,抱歉深夜攪擾,我——”

“來問趙棄東?”

“嗯——”

“他不差。記賬從沒出過一筆錯。好學好問,一年多,各樣物貨錢貸事項便都能大致通曉。一個人攬瞭三個人差事,卻不累,也不怨。我本打算好生培植,叫他替我的職,才滿三年,他卻走瞭。”

“哦,為何?”

“他未說,我未問。”

“他去市易務,是何人引介?”

“沒人引介。那時蔡太師推行各般茶鹽、鑄錢新法,新策新規,幾天一換,市易務公事增瞭幾倍,隻得四處雇募人力。趙棄東自傢尋來,我親試過,他書算都精熟,又曾在薛尚書府上理過幾年賬務——”

“薛昂?”

“嗯,趙棄東在尚書府裡做過書吏,經見過大富貴,不是一般蠅頭鼠腦的小吏。他到市易務這銀錢滿地的所在,從不曾私瀆過一文錢。不貪小利,必圖大財。你那百萬官貸是他做下的?”

“⋯⋯”馮賽驚望過去,孫孔目竟能洞察此人。

“這朝廷上下,已是隻爛篩子,處處皆是窟窿,遍地蟲鼠亂爬。但凡略張開些眼,天下哪座錢庫貨倉不漏財?我若年輕些,尚有血氣跟圖謀心,怕也會如趙棄東這般,動些計謀,施些手段,便能一世富足,何必在這濁泥灘裡守清苦?我聽得大理寺已放走瞭他,你要追他,怕是不易,他比你高明許多——”

孫孔目說罷,便關上瞭院門,腳步沉穩,進到屋中,屋門也關瞭起來。

馮賽站在那門前,眼前漆黑,心中更是茫怔如夜⋯⋯

三、蓮子

魯三刀躲在路邊暗影裡,緊緊跟著梁興。

他是冷臉漢鐵志的副手。昨天他和一個手下跟蹤梁興,梁興卻躲進任店,丟下那兩個潑皮,自己偷偷溜走。那兩個潑皮交不起飯錢,被店主用鐵鏈鎖在後院,做臟重活兒贖還。魯三刀盤問過那兩人後,氣恨之極。

不久,鐵志也趕瞭過來。魯三刀上前稟報,鐵志又青黑瞭臉,隻盯著他,不言語。那張臉中過風痹,有些歪扯。那雙眼更是生鐵一般,魯三刀一直不太敢正視。好在他已跟瞭鐵志幾年,熟知其脾性,忙說:“梁興如今沒有落腳處,他與那劍舞坊的鄧紫玉相好,恐怕會躲去那裡。我已經派人去劍舞坊盯看。”

鐵志聽瞭,仍不答言。魯三刀又補瞭句:“我這也立即趕過去。”說罷便轉身趕向城南。

魯三刀傢在曹門外蓮子巷,那巷子原不叫這名,隻因巷裡幾十戶人傢世世代代都以剝蓮子為生。各地的蓮子運到汴京後,全都送到這條巷子。各傢不論男女老幼,從早至晚,都坐在小凳上剪蓮殼、褪蓮膜,剝凈後交給蓮子販,發賣到京城各處。

魯三刀自小便坐不住,隻愛使槍弄棒。父母管束不得,隻能由他。他起先還想應募參軍,又嫌那些拘管,不得自在,便隻在街頭閑晃。見相識之人受氣,便上去相幫。十六歲那年臉上被人連砍三刀,壞瞭面容,卻賺到瞭仗義名頭。從此都喚他魯三刀,本名倒沒幾人記得。

臉上這三道刀疤讓他平添瞭不少威厲之氣,人見瞭都怕。便有一些邸店莊院請他去做護院,他卻隻愛自在,仍舊在市井間閑晃。閑晃雖自在,卻畢竟得求衣食飽暖。他先替人做些零活兒,謀一頓算一頓。但年紀漸長,便有些沒著落起來。他相中瞭一個女子,傢裡以發賣芽豆為生。雖隻是個小戶人傢,卻也疼惜女兒。加之那女兒生得娟秀可人,更不願輕易許人。不但聘資要五十貫,還得看男傢營生產業。

魯三刀除瞭一雙拳頭,別無長物。隻能眼瞧著那女子嫁給瞭一個賣領抹花朵的經紀。他氣不過,娶親那天,拿瞭根哭喪棒,攔住那新婿的馬,一頓亂打,將那新婿打成重傷,隨即逃離瞭汴京。

他沿著汴河,一路向東,行瞭幾十裡地。天黑後,無處可去,便在河邊尋瞭個草窩。那時是初春,天氣仍寒。他縮在草窩裡,不住抖著,忍不住哭瞭一場。直到如今,他都不明白自己那晚為何而哭。隻知哭完之後,自己變作瞭另一個人,心冷,手狠,與這世間再無絲毫情誼。

他先是偷竊,接著搶劫。有一回為瞭一袋幹糧,一棍打倒瞭一個趕夜路的人。看到那人倒在地上,抽搐半晌,再不動彈。他才發覺自己打死瞭人。他先有些慌怕,但站在月光下,盯著那人身體,望瞭半晌。懼意漸漸消退,發覺人與牲畜並無分別,生來便是要死,隻分遲早。從那以後,他便開始殺人,下手時,心裡再無絲毫波動。

在外州遊蕩瞭幾年後,魯三刀又回到汴京。他愛這天下最大最富之城,隨處都是錢財,滿街盡是可殺之人。他每天換一傢客店,錢用盡,便去偷搶;色欲來時,便去妓館。有時須殺人,便殺一兩個。他隻愛自在,終得自在。

這幾年,他臉上又添瞭些傷疤,形貌也已大變。即便被故人認出,他也裝作不識。至於傢人,他隻趁夜偷偷去過一回蓮子巷。走到傢門前時,沒有停,隻略放慢瞭腳步。門縫透出燈光,院裡不住傳來丟蓮殼的聲響,一如當年,一傢人都在默默剝蓮子,絲毫未變。走過後,才聽到父親咳嗽瞭一聲,聲氣蒼老瞭一些。魯三刀心裡微微一動,不由得加快腳步,離開瞭那條窄巷。這傢、這巷,已與他全然無幹,如少年時穿過的一雙舊鞋。

他繼續在街市上遊蕩,孤魂一般。有天傍晚,他在金水河上劫瞭一隻小船,那船主卻不識高低,抓著船槳追瞭上來,他回身一刀,將那船主刺倒。冷臉漢鐵志正巧路過,看到後,竟走瞭過來。他揮刀去砍,卻被鐵志避過。兩人鬥瞭幾個回合,他手中的刀被鐵志奪走。鐵志將刀丟進河裡,冷冰冰盯著他問:“願不願意做我手下?”

他先有些憤恨,但看到鐵志那生鐵一般的目光,忽而生出同類相親之感。這些年,他雖然自在,卻越來越孤寂。有時躺在客店床上,甚而想一睡到死。鐵志目光聲氣雖都冰冷,他卻覺到一絲暖,不由得點瞭點頭。

於是,他便跟隨鐵志,聽他調遣。那些差事與他這幾年所為並無分別,卻多瞭上司、幫手,讓他不再孤寂,覺得自己從孤魂漸漸做回瞭人,又能言談,甚而說笑瞭。

清明之前,鐵志又交給他一樁差事——盯住梁興。他早已聽聞梁興名頭,盯瞭幾天後發覺,梁興也是個孤往之人。隻是梁興之孤與自己之孤似乎有些不同,他卻辨不清不同在何處。

清明上午,梁興和施有良一起去河邊程傢酒肆吃酒。他也跟瞭進去,獨坐在旁邊一張桌上,要瞭些酒菜,側耳偷聽。梁興那時並不知施有良已經背叛於他,話語神情間,時時透出一股熱氣。魯三刀這才發覺,自己與梁興不同正在這冷熱。

雖同為孤寂,自己的門窗全都封死,自傢出不得,外人也進不來。梁興的門窗卻隨時能打開,他可出,人也可進。

他也忽然明白,自己當年逃出汴京,縮在那個草窩時為何要哭:那是心裡頭那個自己在呼救,讓自己莫要丟棄自己。他當時卻沒聽見⋯⋯

魯三刀坐在那裡,失瞭神,全然忘記自己身在何處。直到甄輝過來誘騙梁興,梁興縱身越過欄桿,奔向鐘大眼的船,他才頓時驚醒,忙跟瞭過去。望著梁興背影,那身形步態,處處皆迸發熱氣。魯三刀心裡忽湧起一陣妒恨,想將梁興的門窗盡都封死,讓他也嘗嘗自己所受之孤冷。

然而,梁興雖屢屢身陷險境,身上那股熱氣卻絲毫不減。這令魯三刀越發怨恨,卻始終無可奈何。昨天,梁興更耍弄瞭他,從任店脫身。

他帶瞭幾個手下,趕到城南,守在劍舞坊周圍。一直等到深夜,果然看到梁興走瞭過來。不過梁興並沒有進劍舞坊,而是溜到紅繡院西墻,翻瞭進去。魯三刀正在納悶,卻見幾個人先後走到那西墻邊,也翻墻進到紅繡院。其中一個他一眼認出,是摩尼教四大護法之一的焦智。

魯三刀越發吃驚,難道紫衣人藏在紅繡院裡?鐵志曾吩咐,隻劫紫衣人,莫動摩尼教。他思忖瞭片時,便叫幾個手下繼續在周圍監看,他一個人翻墻進去查探。裡頭那景象更叫他意外,摩尼教徒鉆進那間繡樓,外頭竟有人縱火射弩。梁興兩次打開門,都被劍弩射瞭回去。那座樓被燒得通透,裡頭的人自然沒有一個能活命。隻是不知紫衣人是否在樓裡。

關於死人,魯三刀這些年早已麻木。梁興的死,卻讓他有種奇異的歡欣。如同困在井底的青蛙,看到井沿上歡蹦的另一隻青蛙掉落下來摔死。

他趁亂離開紅繡院,叫那幾個手下回去,自己則走進對面的劍舞坊,吩咐那媽媽,叫鄧紫玉出來服侍。那媽媽說高太尉辦生辰宴,鄧紫玉被召瞭去。他隻得悻悻作罷,另選瞭一個,盡興磋磨瞭半夜才罷休。那妓女被他擰得渾身是傷,哭個不住。魯三刀不耐煩,將她攆走,自己到桌邊倒瞭杯酒,正要飲,卻一眼掃見窗外對街店鋪燈籠下,一個人影快步走過——梁興。

四、詐死

范大牙瞞著程門板來尋張用。

他和牛慕一同查明,寧妝花從應天府將丈夫薑璜的棺木運回瞭京城。下瞭船後,一夥賊人謊稱其妹寧孔雀指派,將寧妝花引到甘傢面店前,他們買通店裡的熊七娘和後巷對門那老婦人,接連穿過甘傢面店和老婦院子,用候在那裡的廂車,將寧妝花和棺中屍首從後面第二條巷子劫走。

牛慕將此事告知妻子寧孔雀,才知薑璜並沒有死,來汴京途中,他跳下船、遊上岸,恰巧遇見一位朋友,他自稱失腳落水,借瞭那朋友之馬,去追那船。薑璜既然沒死,那棺木中是何人屍首?那夥賊人劫寧妝花時,為何要連那屍首一起搬走?

范大牙細問過寧孔雀後才知,寧妝花所乘之船,竟是清明正午發生神仙異象的那隻梅船。他聽後大為震驚,這一向汴京城諸多兇案皆是由那梅船引發,其中有個要緊嫌犯,穿瞭件紫錦衣。據甘傢面店的熊七娘所言,她曾看瞭一眼那屍首,那屍身上也穿瞭件紫錦衣。范大牙這才恍然大悟,那夥賊人如此慎重,花這許多氣力,原是為那紫衣人,寧妝花則隻是順帶被劫。

更奇的是,清明那天晚上,城南蔡河邊一座院子裡,有幢新造的樓竟凌空飛走,當時樓中有汴京十六巧,也跟著一齊消失不見。幸而作絕張用拆穿瞭其間詭計,幕後主謀者乃是銀器章。開封府介史程門板在查看那院子時,發現墻邊土中埋瞭具死屍,身穿妝花綠緞衫。范大牙聽說後,立即想起曾打問出,劫寧妝花的那夥賊人雇的車也停在那院外,忙叫牛慕一起去認。沒料到,那屍首竟是寧妝花丈夫薑璜,薑璜身上還有一根銀管,裡頭有些煙燼,殘餘一股異香,是迷煙管。

看到那迷煙管,范大牙頓時明白瞭前後因果:薑璜與人合謀,在應天府詐死,誘使妻子寧妝花前去扶柩。他躺在棺木中,上瞭梅船,以迷煙迷昏船上那紫衣客,悄悄搬進棺木中,自己為隱藏行跡,跳進水裡,遊上岸,借瞭匹馬,急趕回京城。他京城的同夥則等在虹橋,劫走瞭寧妝花和紫衣客,運送到城南那院中,和那十六巧一同遁走。薑璜則被銀器章滅口,埋在瞭那院裡。

范大牙雖想明白瞭其中原委,心裡卻頓時閃出一個疑慮——那個人,他父親,說自己女兒也被那夥賊人劫走,也在盡力追尋。

那夥賊人行事如此謹慎詭秘,顯然並非尋常劫匪。張用推測銀器章應是間諜,他恐怕不會去劫尋常女子。那個人難道在說謊?他尋的並不是女兒,而是紫衣人?如今看來,他那神色雖有些憂悶,卻似乎並非亡失女兒之焦。而且,女兒被劫,他不但未到開封府報官,反倒似乎怕被人知曉一般,隻獨自在暗中找尋。

范大牙越想越可疑,他雖不願見那人,這幾日卻都每天盡早回傢。那人卻再沒來過。他娘天天盼著,失瞭魂一般,不住進進出出。煮飯時不是忘瞭鹽,便是煳瞭鍋。范大牙瞧著,心裡又疼又憐,越發憎恨那人。可不知為何,他又不願讓官府知曉此人疑處,因而未曾告知程門板,隻想先暗中查明白。其間因由,他不願想,甚而不敢想。

他四處去尋那人,卻沒尋見。心想,那人若真與紫衣客有關聯,此事非同尋常,僅憑一己之力,恐怕查不出什麼來。他又想到瞭作絕張用,便喚瞭牛慕夫婦一起來登門求助。

他們跟著犄角兒走進張用臥房,見張用躺在床上,面色蒼白,形容倦怠,眼中也沒瞭神采。見到他們,坐都坐不起來,隻微扭過頭瞅著,似乎著瞭大病。范大牙忙要開口問訊,張用卻先開口:“沒摔死,也沒走死,便成瞭這般模樣。等喂飽瞭腸胃,便能好些。你先說你查到瞭什麼。”

犄角兒搬過三隻小凳,擺到床邊,難為情道:“傢中椅子盡都被小相公拆去做其他用瞭,三位將就坐一坐。”

范大牙和牛慕坐瞭下來,卻有些別扭。寧孔雀忙說:“我站著吧。”

范大牙見張用那雙失神眼直瞅著自己,忙講起自己和牛慕一路所查。講到一半,阿念戴著紅紗帷帽、提瞭個雙層漆木食盒進來,犄角兒扶著張用背靠墻坐穩,阿念走到床邊,卻不將帷帽摘去,將食盒擱到張用面前。張用連抬手的氣力都沒有,兩人便一左一右,各自端起碗,喂張用吃。張用左一口面,右一口粉,進嘴便飛快吞下肚去,全不用嚼,聲響又大,餓犬一般。

范大牙和牛慕夫婦盡都驚呆。張用卻噓溜一口,吸盡一大箸辣齏粉:“我吃,你說,莫停!”

范大牙隻得繼續講起來,卻不時被張用噓溜吧唧聲蓋住,時斷時續,總算講完。張用也吃盡瞭食盒裡所有飯食,臉上果然顯出血色,手也能動瞭。他從阿念手中接過一碗薑蜜水,一氣喝盡,用手背抹瞭抹嘴,打瞭個翻江倒海的飽嗝,這才笑著望向寧孔雀:“怪道那樓上住瞭兩個婦人,另一個原來是你姐姐。”

范大牙沒聽明白,寧孔雀忙問:“張作頭見我姐姐瞭?”

“人倒是沒見,隻見瞭個空房。昨天我去瞭西郊一個莊院,那後院樓上住過兩個婦人,一個是朱克柔,另——”

“我傢小娘子?”阿念怪叫起來,“張姑爺見我傢小娘子瞭?你將才怎麼不說?”

“我沒見到人,隻見瞭空房。”

“那我傢小娘子去哪裡瞭?”

“不知。”

“不知?”阿念又要哭起來。

“我隻憑氣味,知道你傢小娘子曾在那房裡住過。那房裡極整潔,她自然絲毫不慌,阿念你也莫慌——”張用轉頭又問寧孔雀,“你傢姐姐所佩的香,可是沉香、檀香、乳香、琥珀、蜂蜜、茉莉花、梔子七種香合制成的?”

寧孔雀一愣,忙點瞭點頭:“我姐姐受不得香氣過於濃雜,她閑常又最好讀東坡先生詩文。幾年前,她在香藥鋪見到人傢賣東坡先生的六味香方,覺著簡淡清和,正合她脾性。她又獨愛梔子香,便添成七香,自己合制。我身上這香囊便是姐姐給我的,張作頭在那房裡聞到的是這香氣?”寧孔雀從腰間解下一個綠緞香囊遞給瞭張用。

張用接過,用力一吸,閉著眼回想片刻,隨即笑道:“是這氣味,是你姐姐。”

五、齋郎

陸青又去訪那個李齋郎,這回他在傢中。

一個仆婦回稟過後,引瞭陸青進去,並未點茶,隻讓他坐在廳中客椅上等待,隨即便轉身出去瞭。陸青環視這房舍,雖略有些窄,但裡頭縱深,恐怕有幾進院落,屋中陳設也處處透出翰墨雅貴之氣。京城地貴如金,李齋郎父親是從五品官階,許多官俸高過他的,在京中都隻賃房居住,買也隻敢選在郊外。看來其父是個善於營謀之人。

陸青坐瞭許久,才聽見後頭腳步聲響,一個年輕男子走瞭出來。大約二十七八歲,一身松散裝束,頭上未戴巾,露出牙簪絹帶頂髻,身上披瞭件寬大白絹袍,並非見客之禮。步姿也散漫不恭,是個不慣拘束、清高自傲之人。進來之後,他先掃視瞭兩眼,目光輕慢,眼含嘲意。

陸青起身致禮:“在下陸青,貿然叨擾,還請李齋郎見恕。”

“你便是那個相絕?”李齋郎眼露不屑,並未請陸青坐,自傢先坐到主座上,蹺起腿,雙手懶搭在扶手上。

“不敢。在下來,是尋問一個人下落。”陸青並不希求被敬,渾不介意,重又坐瞭下來。

“什麼人?”

“王小槐。”

李齋郎面色微變:“你尋他做什麼?”

“受人之托。”

“他傢已經絕戶,誰人托你?”

“三槐王傢,幾世名族,親族仍在。”

“王小槐已被人燒死在虹橋,你來我這裡尋什麼?”

“李齋郎果真相信他已死瞭?”

“開封府早已結案,難道還有假?”

陸青見他人雖傲慢,卻畢竟年輕,隻須輕輕挑破那層狂氣,便沉聲道:“王小槐那夜在這宅子中,先已被人下瞭毒。”

李齋郎面色頓變,登時坐直,語塞片刻,才勃然發作:“你⋯⋯你這江湖卜算、欺愚騙財之徒,竟敢來這裡雌黃行詐!”

陸青見他那惱是真惱,看來並不知情,便又問瞭句:“開封府查辦這樁案子時,李齋郎恐怕沒有告知他們,王小槐那夜是從貴府出去的?”

李齋郎怒瞪過來,眼裡卻隱現虛怯:“我好生接瞭他來,他卻自傢逃走,與我何幹?”

陸青見他那怯隻是愧,並非畏罪,便淡淡一笑:“此事的確與你無幹。”

李齋郎這才神色略緩:“既然無幹,你為何來問我?”

“王小槐那夜如何從這裡逃走,李齋郎恐怕也不知曉?”

“那個賊猴兒,誰知他是如何逃走?第二天清早,仆人才發覺大門虛掩著。”

陸青聽到“仆人”二字,立即又想起給王小槐下毒之人。李齋郎看來並不知情,下毒之人應是他傢仆人,自然是被人威逼收買,嫁禍給李傢。他原要開口說明此事,但轉念一想,此事一旦說破,又是事端。那仆人急中生變,不知會做下什麼。那收買他之人,自然更是有財有勢,絕不會輕易坦認,反倒會設法反擊構陷。欲謀害王小槐的那些人中,能無視李傢官位,又能叫那仆人俯首聽命,此人權勢自然遠在知府之上。

陸青想到瞭一人,宮中供奉官李彥。李彥曾受梁師成之命,與楊戩作對,親自去皇閣村威嚇王豪,最終逼死王豪。王小槐使錢托人,去他府中,在他臥房床上灑瞭些血污,丟瞭些栗子。他慌恐之下,去潘樓求我相看,那神色懼中含恨,恨的自然是王小槐。使人來李府買通仆人下毒的,恐怕是李彥。李彥如今繼替楊戩,權勢陡升,李傢父子與他相抗,隻能招禍。即便不敢追究,也白增驚怕。既然王小槐未被毒死,此事暫時掩過不提為好。

於是陸青轉而言道:“那日虹橋上燒死的並非王小槐。”

“那是誰?”

“此事已經揭過,李齋郎不知最好。那夜王小槐躲到瞭其他地方,李齋郎可知,他與什麼人在一處?”陸青話才出口,已覺此問多餘。

果然,李齋郎立即恨恨道:“我連他生死都不知,哪裡知道他去尋什麼人?”

陸青卻立即想起一人,便站起身:“多有攪擾,陸青告辭。”

李齋郎卻冷笑起來:“你這般來,又這般走瞭?”

“至少查明瞭一件事。”

“什麼事?”

“王小槐是自傢做主,李齋郎並不知情。”

“哼哼!你既然號稱相絕,連這點事都相不出來?”

“慚愧。告辭。”

“慢!你攪瞭我這一場,好歹該留些謝禮。你替我相一相,瞧瞧我將來如何?”

陸青淡淡一笑,丟下一句:“天高不拒雲去遠,水深何須浪來言?”

《清明上河圖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