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不在險。
——宋太宗•趙光義
一、手臂
趙瓣兒站在瑤華宮門前,不由得抿嘴笑瞭起來。
若不是這瑤華宮嚴禁男子進入,她還到不得這裡。不過,由官府委派女子來查案,還絕無先例,自然難以讓開封府開具官告書憑。倒是瓣兒自傢想出一個主意:二哥趙不棄和開封府司法參軍鄧楷相熟,鄧楷又是個隨和人,央他來做個引介,半公半私,既能入得瞭瑤華宮門,又能免去公文麻煩。
萬福便去尋見鄧楷,鄧楷聽瞭立即滿口應允,身穿官服,自己騎馬,給瓣兒雇瞭頂轎子,一起來到瑤華宮。
這時見瓣兒笑,他也笑起來:“果然是趙將軍的妹妹,尋常女子隻聽得泥裡埋瞭隻手臂,避都避不及——”
瓣兒笑著應道:“手臂長在人身上時,沒見誰怕。斷下來,仍是那隻手臂,為何要怕?”
鄧楷笑得眼睛瞇成瞭縫,和瓣兒一起走上瑤華宮門前臺階。瑤華宮並不大,但院墻極高,墻頭樹木幽茂。門樓盡刷作青綠裝。大門緊閉,隻開瞭右邊一個小側門。雖近鄰金水門外鬧市,卻極雅靜。
剛走到那側門前,裡頭便迎出一個中年葛袍女冠,冷眼打量過來,認出瞭鄧楷。
鄧楷也已收起笑臉:“前幾日那手臂一案尚未勘查明白,上回那內監來時,遺漏瞭幾樁要緊證據。開封府不好再去勞煩內侍省,瑤華宮又禁止男子進入,特去宗室延請太宗皇帝六世孫、寧遠將軍趙不尤之妹、宗姬趙瓣兒前來代為查問。”
“我進去稟告都管。”
那女冠冷著臉轉身進去瞭。瓣兒知道,道教宮觀之中,方丈為長,監院當傢,都管為第三位,輔佐監院管領內外大小事務。半晌,那女冠引瞭一個五十來歲女冠,身材瘦高,緋色道袍,神色更加冷厲。身後還跟著一個年輕女冠,身穿青色道袍。
鄧楷又將剛才的話重復一道,那都管聽後,冷眼掃視瓣兒,瓣兒將目光迎瞭上去,不傲亦不怯。那都管移開目光,冷聲說瞭句:“隨我來吧。”
瓣兒朝鄧楷偷偷一笑,抬腳邁過門檻,跟瞭進去。那都管並不回頭,邊走邊問:“你要查問什麼?”
“一共六件事:一、先去看那埋藏手臂之處;二、瑤華宮可有男子混入?三、發現手臂前幾日,進出宮門的女冠;四、那幾日可有宮外女子進出?五、宮中可有人認得左手生瞭六指之人?六、宮中近一個月來,可有異常?”
“第一件,巡照帶你去看;第二,瑤華宮常日隻開這一道側門,絕無男子敢走近門前臺階;第三,進出宮門的女冠,叫巡照給你列個單子;第四,瑤華宮並非一般道觀,除非宮裡貶放妃嬪,從不許宮外女子進入,正月以來,你是頭一個;第五,我已問過,並沒有誰認得六指男子;第六,瑤華宮不許有異常。好瞭,你請便——”
都管說罷,仍不回頭,快步向前,走進前殿,留下那個年輕女冠陪著瓣兒。瓣兒這才明白,都管口中的“巡照”正是這年輕女冠。巡照是宮觀中監察一職,執掌規令,協理宮事。瓣兒看她雖隻比自己年長幾歲,卻面色蒼白冷肅,透出些凌然威嚴之氣。她隻冷掃瞭瓣兒一眼,清聲說:“請隨我來。”便向前殿側邊的一條青磚路行去,瓣兒忙快步跟上。
頭一回進到這瑤華宮,瓣兒不住掃視四周,中間是接連三座殿,靈宮、玉皇及藏經籍的三清閣。兩側是一排排院落,比其他道觀格局小許多,但簷宇清峻、雕欄精巧,多出一種秀整之氣。地面盡都是青石磚,清亮光潔。沿著周邊黃土刷飾的圍墻,全都是高茂古木,滿眼蔥鬱。沿路極少見到女冠身影,偶爾走過一兩個,也都低眉斂容、神情謹肅。四下清寂,連腳步聲、呼吸聲都比常日顯重,瓣兒不由得渾身一陣陣發冷。
走到後院,是一大座院子,但烏漆院門緊閉,裡頭隻間或傳來咳嗽、洗涮、拍打衣物聲,此外隻覺得那是一座空院。瓣兒猜測,這必是幽禁嬪妃之地,哲宗孟皇後恐怕便在裡頭。她二十三歲時被誣為“陰挾媚道”,廢居於此,當今官傢即位後,雖曾將她召還宮中,但旋即又貶回這裡,至今已近三十五年。
瓣兒心想,這冰冷院子,自己恐怕一天都受不得,何況三十五年?除瞭孟皇後,裡頭不知還囚禁瞭哪些含冤妃嬪。不知將來能否尋到機緣,來替她們查清冤情?
她正想著,那巡照朝她冷眼示意,隨即拐向左邊,沿著那冰冷大院子的外墻巷道,向南走到瑤華宮後院,一片池水,四周錯落種瞭些花木,清幽中透出些蕭疏寒意。靠後墻,是一排六座小院落。其中一個院裡傳來狗吠聲。
那巡照引著瓣兒沿花木間碎石小徑,來到西墻附近,那裡種瞭一大叢芍藥,枝葉鮮綠。巡照伸手指瞭指葉叢後面,瓣兒湊近彎腰一看,那裡泥土被挖出瞭一個小坑,裡頭隱約還有些烏黑土粒,應是血跡所浸。她註視片刻,直起身,環視四周。在這裡偷埋人臂,後邊那一排院落裡住的人最便宜。其中,靠西這兩個院子尤其近便。
於是,她問:“後面這排院落裡,住的都是哪些人?”
“這後面住的是瑤華宮二十四位執事,四人一院。我住在第二院。”
瓣兒記不清二十四位執事究竟有哪些,便問:“能時常出入瑤華宮的有幾位?”
“隻有都廚、經主、化主、公務四人。都廚每日清早去菜市采買油米菜蔬,經主每一旬出去尋買一回經籍,化主主掌募化,公務管領宮外房田租課,後兩位執事須不時進出。”
“宮裡人向外攜帶物件,可會查問?”
“宮中物件,嚴禁帶出,出宮都會細查。”
瓣兒聽後,點瞭點頭。在傢中,她已與哥哥趙不尤商討過。瑤華宮門禁極嚴,男子極難混入。何況那手臂十分粗壯,六指人身材也一定健壯,更難蒙混入宮。即便混入,他身死之後,屍首其他部分也難掩藏,除非將剩餘屍身帶出宮,這又更難,因而,六指人應該是死於瑤華宮之外。
若真是如此,此事則更加古怪,為何有人冒險將兩隻手臂帶入瑤華宮花園去藏埋?原因恐怕隻有一個:藏埋者遭人利用或陷害,手臂偷藏在她箱籠或袋子裡,帶進瑤華宮後她才發覺。她因某種緣由而心虛,不敢聲張,才趁夜將其藏埋起來。
“我能否見一見那四位執事?”
“不必見瞭。四位執事采買菜蔬、購買經籍、收討租課、募化錢物回來,都先由賬房清點入賬,再由裡頭各處執事點算領取,菜蔬油米歸飯頭和菜頭,經籍由三清閣殿主記錄入冊,租課和募化錢物由庫頭收納,都須經過兩道關,至少十數雙眼,藏不下兩隻手臂。”
“她們能否攜帶私人物件進來?”
“那兩隻手臂發現時,血肉鮮紅,應是前一天才割下。我已查問過,之前一天,經主和公務未出宮,都廚未帶私人物件回來,化主雖帶瞭兩個木匣回來,但裡頭是她從州橋丁傢素茶店化得的素糕。進宮後,她便命手底下兩個女童抱著那兩個木匣,將素糕分送給方丈、宮監及各位執事。而且,當天下午她又出宮去化募,至今未回。”
瓣兒心中卻隱隱一動,暗縫原來藏在這裡⋯⋯
二、金妖
馮賽見譚力被殺,出瞭命案,再不能隱瞞,便去廂廳報瞭案。
“又一樁?”廂長朱淮山頓時皺起瞭眉,他原本是個日日讀《莊子》的散淡人,這時在原地轉瞭幾圈,才想起是要吩咐旁邊的小吏曾小羊,趕緊去開封府報案。隨後叫書吏顏圓去軍巡鋪請瞭兩個禁軍,跟著馮賽去十千腳店,將樊泰、於富、朱廣三人押到廂廳,鎖到瞭後院的一間空房裡。
那三人眼圈都仍在發紅,見馮賽要走,一起撲通跪下來。樊泰聲音越發嘶啞:“馮相公,你一定要捉住那個奸人,萬萬不能讓他逃瞭!”
馮賽心裡也正亂,看三人這樣,有些不忍,便答瞭句:“放心,他逃不掉。”
三人聽瞭,一起連聲叩頭道謝。馮賽不願多瞧,忙離開瞭廂廳。
他騎馬進瞭東水門,來到香染街口,見街角那個書訟攤空著,並不見趙不尤,便來到旁邊的秦傢解庫,四個壯漢手執桿棒守在門邊,馮賽知道是秦廣河派來保護那八十萬貫。他下馬進店,找見店主嚴申,要回那隻錢袋,又向他打問訟絕趙不尤。嚴申說多日未見趙不尤來書訟攤。馮賽又問瞭趙不尤住址,謝過之後,便提著錢袋出來,那四個壯漢忙過來護住。等他上瞭馬,四人也立即上馬,仍將他護在中間,一起進城趕往秦廣河那裡。
來到秦傢解庫正店,秦廣河和絹行行首黃三娘、糧行行首鮑川早已候在一樓的廳裡。三人一見馮賽,全都迎瞭出來,又喜又有些疑慮不信。馮賽將袋子解開,取出幾疊便錢拿給他們看,三人這才一起長舒口氣。秦廣河說:“我們三個已經商議過,剩餘的二十萬貫,三傢平攤,一起填還。這些錢放在任何地方,都是禍患,車子已經備好,咱們這就去太府寺還掉它。”
三人上瞭一輛廂車,那四個壯漢仍護著馮賽,一起來到太府寺市易務。那務丞已得瞭秦廣河的信,馮賽一行趕到時,他穿著綠錦公服,正站在廳前臺階上來回踱步、搓手等候。馮賽才下馬,剛將錢袋提過去,那務丞已一把奪過去,顫著手,急急解開繩子,一把抓出兩疊,唰唰驗過,又抓出幾疊,見的確為真,這才哈哈怪笑起來,眼裡竟笑出淚來。半晌他才發覺自己失態,忙收住狂喜,高聲喚來幾個文吏,將錢袋提進去清點入賬。而後才讓馮賽諸人跟他進去,先簽過八十萬貫繳還文書,接著又與秦廣河、黃三娘、鮑川三人簽下剩餘二十萬貫賠補官契,仍由馮賽作牙證。那務丞這回極其小心謹慎,辦完這些公文出來,已是下午。
瞭結瞭這樁大事,馮賽渾身輕瞭不少,但心裡仍墜著其他憂慮,便別過三位行首,騎馬趕往城外簞瓢巷。
他要去向趙不尤打問梅船及紫衣客一事。邱遷去應天府查探出來,馮寶穿瞭耳洞,身穿紫衣,上瞭那梅船。清明那天正午,梅船發生神仙異事,船上死瞭許多人,馮寶卻不在其中。
上午在譚力藏身的那隻船上,馮賽等樊泰哭罷平息之後,仔細問瞭紫衣客一事。
樊泰說:“這樁事是由姓柳的奸人指使,譚力做成。清明那天,天未亮,譚力帶瞭一個篙工,駕船趕往下鎖稅關,泊在稅關上遊附近岸邊。等梅船到稅關停下來,稅吏上去查檢時,譚力打開左邊艙門,駕船駛瞭過去。經過梅船時,他叫篙工撐慢瞭船速。梅船中間艙室窗戶裡爬出一個人,跳到瞭譚力船上,正是那個紫衣人。譚力載著那紫衣人往下駛瞭幾裡路,而後又折回來,泊到虹橋附近,等候那姓柳的奸人。那奸人卻被炭商捉走,沒見到紫衣人。”
“那紫衣人是什麼模樣?”
“年紀瞧著二十來歲,模樣十分俊俏,隻是雙耳像婦人一般,穿瞭耳洞⋯⋯對瞭,這時想起來,那紫衣人面目和馮相公您隱約有幾分像。”
馮賽心裡一沉,恐怕真是馮寶,忙問:“沒人逼迫他,他自傢跳上譚力船上的?”
“譚力說,經過那窗口時,見那艙房裡有兩個人,一個是稅吏,另一個似是稅監。但他們隻是站著瞧。那紫衣人跳船時,雖有些緊忙,卻不似逃跑。他到瞭譚力船上這許多天,並沒有捆著,他也從沒想逃過。”
“他可說瞭什麼?”
“沒有。不論問什麼,他都不答言,似乎是個啞巴,隻呆坐在船艙裡,有時瞧著又有些焦悶。不知他是何來歷,姓柳的奸人要他做什麼?如今姓柳的奸人殺瞭譚力,劫走瞭紫衣人,這仇便是死一千回,也要報!”
馮賽納悶之極,李棄東為何一定要捉馮寶?馮寶的舉動更是令他驚詫。照馮寶素來性情,莫說在一隻船裡躲這許多天,便是半天,馮寶也受不得。不知馮寶是中瞭邪,還是受瞭蠱惑。更不知,那梅船究竟藏瞭何等隱秘?
他一路反復思忖,卻絲毫想不明白其中情由。趕至簞瓢巷時,天已黃昏。他向街角茶肆店主問到趙不尤的傢門,驅馬進瞭巷子。來到那門前,見隻是一座尋常院落,不禁有些詫異,堂堂宗室皇胄,竟住在這等簡樸之處。
他下瞭馬去敲門,開門的是個中年仆婦,那仆婦說趙不尤清早便出門瞭,不知何時回來。馮賽隻得謝過,本要去街口茶肆坐著等,但一想,下鎖稅關那稅監姓胡,傢離此不遠,往南二三裡地。清明那天,馮寶跳上譚力船時,那胡稅監在梅船那間艙室裡,不如先去他那裡問一問。
他踏著暮色,驅馬向南。趕到胡稅監住的那條石磨街時,天色越發昏麻,街邊店肆都亮起瞭燈。剛轉過街口,一眼瞧見前頭有個人,騎瞭匹馬,昏暗中看背影,正是那胡稅監。他忙要驅馬趕上去,身後忽然傳來一陣銅鈴聲,隨即有人疾奔而過,險些驚到他的馬。
馮賽忙挽住韁繩,那人卻毫不停步,繼續疾奔,裝束更是奇異:頭戴一頂金道冠,身披一領紫錦大氅,迎風亂展;手裡舉著個銅鈴,不住搖動。那人奔到胡稅監馬前,轉身攔住。胡稅監忙勒住瞭馬,那人手臂急振,銅鈴搖得更響。
馮賽忙驅馬走近瞭些,映著旁邊酒肆的燈籠,隱約見那人裝扮得如同妖異婦人。身穿紫錦衫,臉塗得雪白,眉毛細黑斜彎,嘴唇又抹得艷紅。兩耳邊瑩瑩閃亮,掛著兩隻金耳墜。他站在胡稅監馬前,隔瞭幾尺遠,搖動銅鈴,嘴裡念著咒語,隨後將銅鈴指向胡稅監,胡稅監竟慘叫一聲,跌下馬來。
那怪人卻迅即轉身,又向前疾奔。他前面不遠處有輛廂車正在緩緩行駛,怪人奔到廂車後,抬腳一蹬,躥上瞭車頂,略一俯身,竟凌空飛起!
馮賽驚在原地,見那人在空中如同紫翼大鵬一般,飛瞭一丈多遠。那廂車裡一個婦人被頂篷聲響驚到,掀開窗簾,探出頭來,也驚望向空中那飛人。
前面又是個街口,中央立著一座木架鐘樓,架上懸著一隻銅鐘。那人竟直直飛向那銅鐘,“當”的一聲,撞個正中,其間似乎還夾瞭“砰”的一聲爆響。隨即,那人輕飄飄落下,如一件空衣。
街口頓時響起一陣驚呼,馮賽顧不得地上的胡稅監,忙驅馬奔瞭過去,街邊的人也紛紛跑瞭出來。馮賽奔到近前,跳下馬,跑到那鐘架下看時,卻不見那怪人蹤影,地上隻落瞭一頂金道冠,一件紫錦披風⋯⋯
三、縱火
梁興見身後有個人提瞭盞燈籠,忙一把討過,奔進那巷子。
巷子地上鋪著青磚,那紫衣怪人燃燒升空之處,落瞭一攤灰燼。梁興望著那灰燼,心中一陣恍惚,做瞭場怪夢一般。然而,回想前後所見,那人裝扮雖怪異,舉動雖僵硬,但真真確確是活人。隻是,活人如何能燃燒升空?
梁興舉燈望向周邊,兩邊皆是高墻,巷底那院門緊閉。他走到那院門前,門環上掛瞭一隻大銅鎖,鎖上生滿銹跡。他從來不信鬼怪,這時卻驚怔不已。心裡記掛著施有良,便回到巷口,將燈籠還給那人,疾步走到施有良院門前。那裡也圍瞭些人,提著燈籠照看議論。梁興忍住悲懼,湊近前去,見施有良已被燒得焦黑,全然辨不清面目。梁興眼睛一熱,眼淚頓時滾落。
他不願旁人瞧見,忙轉頭離開,用手背擦掉淚水,走進瞭那院門。
屋裡亮著盞油燈,瞧著卻幽暗空寂。院裡一切如故,墻邊水桶扁擔、墻角水缸、窗邊小桌小凳⋯⋯都無比熟稔。院裡那株杏樹,他常和施有良在樹下吃酒論兵法。甚而墻角墻頭那些草,都如親故一般。
走進堂屋,見中間方桌上,那盞陶燈孤零零靜燃。桌面上蒙瞭一層灰,靠左邊擺瞭一壇酒、一隻酒碗,碗裡還剩一半酒。施有良酒量小,獨自吃酒,從來都隻燙半瓶,拿小盞慢斟,且離不得下酒的薑豉、糟瓜齏,如今卻用壇碗凈吃⋯⋯梁興心裡悔痛,眼淚又滾瞭下來。
這時,有人走進瞭院子。梁興忙又擦掉淚水,扭頭一看,竟是梁紅玉,換瞭身半舊青佈衫褲,頭上也隻包瞭張青佈帕,扮作瞭尋常民婦。梁興正備感孤單,見到她,心頭不禁一暖,忙問:“你如何尋到這裡的?”
“為姊的自然知曉為弟的心思——”梁紅玉笑瞭笑,隨即正色道,“那個燃火怪人似乎正是我劫到暗室裡的紫衣人。”
“你也見到他瞭?”
“嗯。不過略晚瞭一步,隻匆忙瞧見一眼,未看真切,但身形極像。施有良最後似乎朝你喊瞭句話?”
“救我妻兒,貼職。”
“貼職?大臣兼領館閣學士之職叫貼職,劫走他妻兒的是個館閣學士?”
“不清楚。”
“那紫衣怪人殺他,是為滅口。除瞭他,還有誰知情?”
“⋯⋯崔傢客店。”
“我們得趕緊去。”
“你傷勢如何?”
“不打緊。要走便盡快。”
梁興忙隨著她一起走出院門,人們仍圍在施有良屍首邊。他隻看瞭一眼,心裡又一痛,忙扭過頭去墻邊牽馬,梁紅玉也將一匹白馬拴在那馬樁上。兩人一起騎瞭馬向東趕去。
半個多時辰,才趕到東水門。出瞭城,剛過梢二娘茶鋪,便見對岸火光閃動。梁興忙到河岸邊一望,是崔傢客店,燃起瞭大火。他忙驅馬過橋,急趕到崔傢客店,附近一些人已拿瞭水桶、木盆在那裡奔忙救火。
著火的是客店場院東側那間房,火勢急猛,房子周邊及房頂都燃著火焰。門窗都關著,被大火罩住,聽不到裡頭動靜,不知房內是否有人。梁興幾回想破門進去,都被烈焰逼回。隔壁老樂清茶坊的茶棚緊挨這間房,也被燃著。一旦遷延過去,整條街都難幸免。梁興渾忘瞭來此的緣由,見那茶坊墻邊有隻鐵鍬,忙抓過來,奮力鏟土,揚向棚頂和柱欄,阻擋火勢遷延。
幸而天靜無風,對岸軍巡鋪的潛火隊鋪兵也及時駕船趕到。三個鋪兵拎著一隻巨大牛皮水袋在河邊灌滿水,搬上岸,那袋口紮瞭一根長竹管,兩人擠壓水袋,一人手執竹管,管口噴出水柱,射向房頂火焰。另兩個各抱一隻牛胞水囊,也加緊望空滋水。
梁興鏟瞭數百鍬土,終於將茶坊這邊火勢阻住,但棚頂後頭火焰仍在蔓延。他見鋪兵船上還有一根唧筒,便跑去抱瞭下來。一根粗長竹筒,兩端開孔,中間插瞭一根木桿,桿頭裹絮,緊塞在竹筒中。梁興將竹筒伸進水中,抽動木桿,吸滿瞭水,抱著奔到棚子前,用力推動木桿,水柱隨之射向棚頂火焰,比土鍬靈便許多。他來回奔瞭十幾趟,終於將棚頂的火也澆熄。其他人也將旁邊那間房的火澆滅。
一個鋪兵踹開瞭門板,走進去查看,隨即驚呼起來。梁興忙跟瞭進去,見地上躺著個人,二十歲左右的年輕男子,身上橫壓一截木椽。他忙走近,俯身去探脈息,已經死去。一轉頭,墻角還躺著一個,五十歲左右男子,也已咽氣。
那個鋪兵在一旁驚喚:“這邊還有一個——”他回身一看,窗下還躺著一個中年婦人。那鋪兵指著說:“那個是夥計賈小六,這兩個是店主夫婦。”
梁興環視三具屍首,房子著火,屋中三人卻並未逃跑或呼救。看來,起火前這屋中三人已經昏迷,定是有人下手。
其他人也擁進屋中來瞧,梁興便轉身出去,見梁紅玉牽著兩匹馬站在河邊。
“那店主夫婦都死瞭?”
“嗯,還有個年輕夥計也死在裡頭。”
“看來這三人都知情。除瞭這崔傢客店,還有其他知情人嗎?”
“我這裡再想不出。”
“我倒想到一個疑處,紫衣人為何要燒死施有良?”
梁興聽瞭,也頓時發覺其中古怪:施有良和崔傢客店這三人皆是受冷臉漢驅使,與紫衣人應無幹連。崔傢客店這三人之死,雖使瞭掩跡之法,卻並不詭怪,應是冷臉漢派人下的手。施有良卻是被紫衣怪人燒死,難道他發覺瞭紫衣人行蹤?但紫衣人行跡如此妖異,何懼行蹤被發覺?
梁紅玉又問:“你信不信那紫衣人是妖怪?”
梁興搖瞭搖頭:“我所見,他是人。”
“我見的也是人。他若真是人,便會留下蹤跡。看來我們得再回去查查,看他是如何從那巷子裡火遁的⋯⋯”
四、溺死
張用見那兩個漢子將船急劃過來,靠到瞭岸邊。
不等船停穩,前頭那個已飛跳上岸,轉眼便逃沒瞭影。後頭搖櫓那個也慌忙跟上,卻一跤滑倒在水裡。張用笑著朝他大叫:“快逃、快逃,水妖追上來瞭!”那漢子越發驚慌,撲爬瞭幾回,才算站起來,也迅即濕淋淋地逃走瞭。
張用望向那船,天色雖更暗瞭,卻仍能辨得出銀器章那團胖壯身影,趴伏在船裡,一動不動。死瞭?剛才那水妖離銀器章至少有三四尺遠,隻念瞭陣咒語,並沒見他動手,銀器章是被咒死的?張用極好奇,想趕緊過去瞧瞧,忙轉身跑到門邊,用力拍門大叫:“妖怪來瞭!開門!”
院子裡卻靜無聲息,張用忙走到前窗邊,透過窗格,朝外覷望,外頭昏麻麻的,隻能瞧見空牛棚、石臼、石碾和其他一些農傢什物,並無一個人影。再一斜瞅,院門半開,那婢女也逃走瞭?再沒其他人瞭?
張用轉身環視房內,這時屋中已經昏暗,且盡是竹架,別無稱手器具。他忽記起墻角有個預備給蠶蟲煨火保溫的生鐵小火盆,忙走過去,抱起那火盆,用力砸撞窗格。費瞭許多氣力,終於撞出個窟窿。瞧著差不多時,丟下火盆,伸出頭手,鉆瞭出去。可才爬到一半,髖部被卡住,出不得,也退不回,身子擠在窗窟窿間,如同一隻長腰蜂被蛛網粘住。他從未這般尷尬過,不由得笑起來。笑瞭一陣後,手腳越發虛軟,更使不上力。加之這一天隻吃瞭一張餅、喝瞭半碗粥,又窮思亂想瞭許多事物之理,耗盡瞭心神。最後一些氣力都使盡後,他不覺垂頭松臂,酣然睡去。
“小相公!”“姑爺!”
他被哭叫聲驚醒,睜眼一瞧,天竟已亮瞭。再一抬頭,犄角兒和阿念並肩站在旁邊,阿念仍戴著那頂帷帽,紅紗卻撩起在帽簷上。兩人都驚望著他,眼裡都汪著淚,見他動彈,又一起驚笑起來:“小相公沒死!”“姑爺活瞭!”
張用笑起來:“那蜘蛛嫌我隻會屙屎、不排蜜。”
“啥?”
“肚皮硌得痛!”
“哦!”犄角兒和阿念忙一起抓住他的手臂拽扯,卻拽不動。
這時又有幾個人趕過來,七手八腳,撬窗抱拽,將他從那窗窟窿裡救瞭出來。他這時才看清,那幾人是滄州三英、程門板、范大牙、胡小喜。
程門板一直立在一邊,仍如一塊門板,這時才開口吩咐那兩個小吏:“去查查,看有沒有人?”
“不必找瞭,都逃瞭——”張用隨即想起銀器章,忙轉身尋看,這院子一排四間房舍,東墻邊有個窄道。他忙走過去,見那裡有扇柴扉通往河邊,便快步走瞭出去。那隻船仍泊在水岸邊,卻沒有拴纜繩,幸而被那段棧橋攔住,沒被河水沖走。銀器章也仍趴伏在船艙中,戴的幞頭不知去瞭何處,發髻散亂,頭發一綹綹濕垂在船板上,上半身也似泡過水一般。
張用走到岸邊,扶著棧橋木欄踏上那船。程門板諸人也跟瞭過來。張用湊過去,伸手用力將銀器章身子翻轉過來,一件物事隨即從他懷中滾落到船板上,是個銅鈴。再看銀器章,臉有些腫脹,皮色蠟白,瞧死狀,應是溺水而亡。
“銀器章?他死瞭?”滄州三英中那個最矮的忽然驚問,隨即竟坐倒在岸邊,望著死屍咧嘴哭瞭起來。
張用大為納悶,回頭見那矮子哭得無比傷心,哭聲裡充滿委屈失落,他忙問:“你不是哭他?”
那矮子卻沒聽見,仍哭個不住。
他身邊那最高的也落下淚,悲聲說:“我大哥原在滄州一傢皮場做工,那主傢娘子丈夫病死,一直守寡。她看中我大哥人品手藝,要招我大哥入贅。親事沒辦,那主傢娘子卻被一個姓章的紅絡腮胡強人劫走。這十幾年,我大哥一直在尋那強人。去年才終於尋見,那強人是銀器章。沒等我大哥打問詳細,銀器章卻逃走瞭。幸得張相公您也在尋銀器章,前天,我們把您交給吳管傢後,便偷偷跟在後頭。昨天清早,吳管傢在那集市下瞭車,準備另租馬逃走。我們三個攔住他,從他口裡逼問出來,銀器章當年果然有個小妾姓星,天上星星那個星。她在銀器章身邊沒過半年,便上吊自盡瞭⋯⋯”
最矮那個聽到“自盡”兩個字,哭得更加慘切。張用嘆瞭口氣:“好個長情人。你們兩個扶你們大哥去尋塊牛皮,燒給那星娘子。再找傢酒樓,好生醉一場,也算終得瞭結。往後,你們也莫闖江湖瞭。你大哥既然會皮匠手藝,你們便好生跟他學。手藝便是江湖,一技在手,勝過萬戶侯。過幾日,你們來尋我,我引介你們去一傢皮場。那場主也是個娘子,丈夫也死瞭,雖不姓星,卻姓嶽。星光淡去月正圓,說不定你們大哥的姻緣在那裡,哈哈!”
那兩個忙連聲道過謝,扶著最矮那個,一起抹淚離開瞭。張用轉頭又去查看銀器章屍首,將地上那隻銅鈴撿瞭起來,搖瞭搖,又裡外瞧瞭瞧。那隻銅鈴隻有拳頭大小,並無異常。
程門板湊近瞭兩步,身形雖仍僵板,面上卻松緩瞭些。不再像門板,倒像一塊焦鍋巴丟進湯裡,半硬不軟,還略有些磣牙。他清瞭清嗓,語帶恭意,問道:“張作頭,銀器章是如何死的?你可瞧見瞭?”
“被水妖咒死瞭。”
“水妖?”
張用將昨晚所見大略說瞭一遍。
“姑爺親眼瞧見瞭?真是妖怪?”阿念才將帷帽紅紗放下,這時又迅即撩起,眼睜得溜圓。
“妖怪不奇怪,你們能尋見我才奇怪。”
“滄州三英帶我們來的。你不叫我們跟,我們隻好在傢裡等。他們三個卻跟到瞭這裡,沒尋見銀器章,不敢驚動這裡的人,便去喚我們——”
“張作頭,銀器章果真是那水妖殺的?”程門板打斷瞭阿念。
“否。是阿翠——”
五、蛛網
陸青繞過皇城,沿著梁門大街,一路向西。
他已無事可做。王倫和王小槐都不見蹤影,無處去尋。道士陳團又離奇死去,死因難以斷定,也不知他與王小槐是否確有幹連。那六指人便更加難測,他似乎和陳團共謀秘事,頭顱卻被割下,埋在那坑底。不知是陳團所為,還是另有兇徒。線頭才拾起,便已截斷。至於林靈素,恐怕更難找尋。眼下唯一所知,供奉官李彥也在暗查此事。看來,李彥不但接掌瞭楊戩的括田令,連清明虹橋這樁秘事也攬瞭過去。
陸青從未理過這等事,其間詭秘兇險,令他有些厭拒,如對污井,不願再深探下去,但同時,他也越放不下王倫和王小槐。他想,眼下也暫無他法,就先回去歇息靜待,已經多日不曾飽睡瞭,他不由得打瞭個哈欠。
“陸先生!”街那頭忽然有人在喚。是個矮胖男子,身穿皂色公服,騎著頭驢子趕瞭過來,那驢子被他壓得一歪一歪。男子到瞭跟前,勒住驢,翻身下來,險些摔倒,忙扶著驢子站穩,一邊用袖口抹汗,一邊笑著說:“我正要去宅上尋陸先生,不想竟在這裡遇見,省瞭多少路程?”
陸青隻瞧著他,並不答言。那男子被瞅得有些不自在,忙呵呵訕笑瞭兩聲:“陸先生不認得我,我是開封府左軍巡使手下,名叫萬福。”
陸青仍未答言。萬福收起笑:“我才從建隆觀查案回來,聽那知客講,那坑裡的人頭是陸先生發覺,而且,陸先生去那裡,是尋陳團道士打問事情。不知陸先生是去打問什麼?”
“一個孩童。”
“什麼孩童?”
“名叫王小槐。”
“王小槐?正月裡有個拱州孩童被燒死在虹橋上,似乎便叫這名字。”
“他並沒死。清明那天,汴河上鬧神仙,那道士身後跟隨兩個小道童,王小槐便是其中之一。”
“啊?他也和林靈素一般,死而復生?”
“世間沒有死而復生。他隻是詐死逃遁。”
“陸先生為何要尋他?與他有何淵源嗎?”
“無他,不過是見孺子落井。”
“哦⋯⋯倒是要謝陸先生,發覺瞭那坑裡埋的頭顱,頓時將兩樁謎案勾連到瞭一處。”
“哦?”
“也是幾天前,瑤華宮人發覺土裡埋瞭兩隻手臂,其中那隻左手有六根指頭——”
“哦?”陸青這才驚訝起來。
“陳團的兩個小徒弟又認出那坑裡頭顱,也是個六指人。兩處看來是分屍掩埋。瑤華宮那邊,訟絕趙將軍在查。回來路上,我又想起,其實不止這兩處。就在那兩三天,汴京另有三個道觀各死瞭一個道士。和陳團一樣,死法都極古怪,卻查不出是他殺還是自殺。而且這五個道士身上都揣瞭個銅鈴。當時雖疑心這幾處是同一兇手所為,卻尋不出確鑿證據來。有瞭這六指人的頭顱和手臂,便落瞭些實。這六指人屍首其他部分,恐怕埋藏在另外那三個道士處。我回去便立即再去細查——”
“五處都與林靈素有關?”
“我要問陸先生的,正是此事。若林靈素身後道童之一真是王小槐,陳團又曾是林靈素親信弟子,至少這條線與林靈素脫不開幹連。另外,還有個更加要緊的人物——林靈素清明顯神的那隻梅船上,有個身穿紫錦衫的人,我們都喚他紫衣客。幾天前,在汴河灣,這紫衣客忽又現身,穿紫衣,披紫氅,描眉畫眼如婦人一般,搖著個銅鈴,朝一隻船施法,那船上一個客人隨即中毒死去。那妖人卻當著許多人的面,穿過一扇緊閉之門遁走瞭,至今不知是何等妖法,訟絕仍在查。”
“我這裡也有個清明紫衣客。”
“哦?”
“不過,這個紫衣客並沒在那梅船上,而是上瞭下遊不遠處一隻客船。這人叫王倫,也是三槐王傢子孫,我正在尋他。”
“陸先生,不論尋見王小槐或是王倫,能否請你立即知會我?”
“好。”
萬福連聲謝過,這才拱手告辭,騎上驢子,趕往開封府。
陸青繼續朝傢中行去,心頭卻比剛才更亂,自己隻觸及一兩根細線頭,沒想到背後牽涉竟如此之廣。陷身其間這些人,隻如巨大蛛網上一隻隻小蚊蟲,自己若是再繼續究尋下去,恐怕也難免被粘連。
想到粘連,他又一陣厭拒。他最不願的,便是被人事粘連。尤其清靜獨居久瞭,越發受不得這等纏陷。不過,他旋即發覺,哪裡真能隔絕。這人世本是一張蛛網,不但廣張眼前、彌貫天地,更綿延百年、千年,但凡是人,由生到死,都在這張網中。
隻以手邊這樁事來瞧,其實,自己出生之前,便已在網中。多年前,自己祖父騙賣瞭楊戩父親那塊田產,導致楊傢破落,楊戩被賣入宮中。這因果之網,那時便已織就,到如今才顯形而已。
明白這一條後,他心中避逃之念頓消。雖有些倦乏,卻也有瞭另一番解脫。不由得想起莊子那句,“知其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少年時,頭一回從師父口中聽到這一句,他便極受觸動。不過,雖極愛,卻有一絲疑慮,又始終說不清。這時他忽然明白,那一絲疑慮來自其中語氣,這語氣雖看似透徹通達,卻含著無望之悲涼。他不愛這悲涼。即便生來便粘著在這無邊巨網上,我愛靜便靜,愛行便行,無關於命,隻關乎心。
他心中頓時明朗,再無疑慮,腳步也隨之輕快。不覺間已出瞭城,沿著金水河向傢中行去。尚未到傢,遠遠便見一個小廝站在他院門邊張望。走近時,那小廝快步迎瞭上來。
“陸先生,花奴寧姐姐叫我來送個口信,說王倫住在北郊衢州門外黃柏寺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