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夫之言,聖人擇焉。
——宋仁宗•趙禎
一、舊業
趙不尤又回到瞭書訟攤。
昨天聽瞭趙不棄所言,自己動向被蔡行查得一清二楚。除去蔡行,這背後不知還有哪些人在暗中覷探。他便定下這主意,佯裝收手,回書訟攤暫理起舊業。昨晚回到傢,跟溫悅也隻說再查不出什麼,隻能先撂下。溫悅聽瞭,自然有些不信,卻也多少安瞭些心。他心裡暗疚,唯願能早日查明這梅船案,一傢人重回安寧。
今早出門後,趙不尤先尋見那跑腿送信的乙哥,低聲交代瞭他一樁事,而後才前往香染街。到瞭一瞧,那書訟攤已荒瞭近一個月,桌凳架在棚子下,積滿瞭灰。墨兒卻極歡欣,忙去後邊解庫借桶,到井邊打瞭水,將那桌凳擺好,擦洗幹凈。等晾幹後,將筆墨紙硯一一擺好,這才笑喚趙不尤入座。
趙不尤坐下後,身心頓時一陣舒泰安適,如同回到傢瞭一般。周圍那些人見他重又開張,紛紛來問候,旋即便有人來請他寫訟狀,一樁宅界爭執,是非極易判別。片時之間,他已寫好訟狀。接著又有幾人搶著來相求,他本要分兩個給墨兒,那些人卻隻信他,他隻得叫他們排好次序,一一親自問詢。這等情形,墨兒原先極在意,今天卻始終樂呵呵,在一旁研磨遞筆鋪紙,像是頭一天來一般。
一天之間,竟接瞭十幾樁,都是些民事紛爭,皆有律法條令可依,並無繁難,其中幾樁並無爭訟之由,趙不尤當即便勸退瞭那幾人。其他訟狀皆都一一寫好,叫墨兒先後帶瞭那些人,拿著訟狀去廂廳投狀。由於訟狀寫得分明,案件又小,其中大半廂廳即可判理,小半則由廂廳上遞至開封縣,等候審理。
快到傍晚時,見再無人來,趙不尤才叫墨兒收起文房四寶,去王員外客棧買瞭一壺茶來,兄弟兩個在夕陽下坐著吃茶,等候乙哥。墨兒打開錢袋,仔細點算過後,笑著說:“閑瞭這些天,今日一氣竟得瞭一千三百七十文!嫂嫂這一向連菜裡的肉都減瞭,魚更是許多天沒見瞭。今天回去,必定要添一尾肥鯉魚,嘿嘿!”
趙不尤聽瞭,也甚覺欣慰,不由得想起孔子曾叫弟子各言志向,其他弟子皆言如何施展才幹、治理國傢,獨有曾皙說:“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趙不尤少年時初讀此句,十分納悶,孔子為何獨獨贊嘆這等尋常之語?這幾年,他才漸漸明白,其他弟子尚在途中,曾皙之志,則已歸於那最終處。
無論何等抱負、何等偉業,這人間至善之景,無過於富足與安寧。衣食既足,無他煩憂,方能人人得享安閑和睦之樂。老少親朋,春遊遠足,浴春水,沐春風,此唱彼和,歡詠而歸⋯⋯這恐怕才是人間至樂,如此尋常,又如此難得。自古以來,歷經多少王朝更替,何曾有一個朝代,真能讓天下百姓普享此樂?即便是萬口稱頌之大唐開元盛世,那富盛之下,多少傾軋、多少強橫、多少困苦、多少哀哭無告?這世間不知到何時,才能息止紛擾、免於困窮,傢傢閑適、戶戶安樂?
他正在喟嘆,見乙哥從西街快步行來,便支開墨兒,讓他去廂廳瞧一瞧那些訟狀理得如何瞭。
墨兒剛走,乙哥便疾步跑瞭過來:“趙將軍,問到瞭!”
“輕聲。”趙不尤見他滿頭大汗,拿備好的空碗斟滿茶給他,“先坐下喝口茶。”
乙哥一氣喝盡,嘴一抹,把頭湊近低聲說:“那大官人姓鄧。”
“還問到什麼?”
“我照著您說的,忍到下午才過去,買瞭兩串紙錢,去瞭那黃主簿傢。見瞭他傢娘子,說黃主簿當年曾救扶過我爹一把,才聽見這噩耗,我爹臥病在床,動不得,卻扯著嗓哭瞭一大場,引得舊癥又犯瞭,險些哭死過去,忙請瞭大夫,拿簪子撬開我爹的牙關,灌瞭一大碗救心湯,才回過氣來。一睜眼,便命我趕緊替他來靈前祭拜恩公。那主簿娘子聽得落下淚來,說如今這世道,盡是忘恩負義、薄情寡恥之徒,隻把人當棒槌使,不中用瞭,便隨手丟進火膛裡,難得見到一個記恩之人。我聽她這般說,倒有些難為情,想再套問兩句。她卻哭得止不住,捂著胸口,越哭越傷心,竟哭得昏厥過去。我悔得幾乎一頭撞死,早知她這麼易哭,便不該說得那般傷心。黃主簿丟下一個八歲的孩兒,那孩兒見娘昏死,也隻會哭。他傢中隻請瞭一個仆婦。我忙幫著那仆婦把那主簿娘子搬進房裡,那仆婦尋來救心丸,碾碎瞭沖成藥湯。我拔下那主簿娘子頭上的銅簪子,撬開她的牙關,硬將那藥湯灌瞭進去。半晌,那主簿娘子才回過氣來,隻差吩咐我去給誰吊孝。我見她躺著不動彈,哪裡還敢再多問,隻得出來。想著那兩串紙錢既已買瞭,沒處用,便燒給黃主簿吧,算是給他賠罪。
“慢慢燒罷,見那仆婦走瞭出來。我想著這紙錢不能白燒,便湊過去悄聲問那仆婦,黃主簿是如何死的?那仆婦悄聲說是被冤魂施法追討瞭去。我裝作極吃驚,那仆婦原不想多說,見我這樣,頓時來瞭興頭,將我拽到廚房裡,又低聲講瞭起來,說那紫衣妖道如何在院外搖鈴作法,黃主簿在這書房裡跟著便倒地身亡。她又說那妖道尋錯瞭冤主,黃主簿隻是聽命行事,那吩咐他的人才是真冤主,如今卻仍活得自自在在。我忙問那真冤主是誰,她卻不說瞭。我見她說得口幹,路上買的黨梅沒吃完,便抓瞭幾顆給她。隨口又激瞭一句,你怕也不知道那真冤主是誰。她含著黨梅歪嘴笑瞭笑,說這宅裡還有我不曉得的事?如今主人傢死瞭,說出去倒也算替他報仇,我告訴你吧,是他那上司,他把黃主簿當人牙使,又是覓女,又是尋男。我問那上司是誰,她說,工部侍郎,姓鄧。”
“好,辛苦你瞭。接下來還有兩樁事勞煩你,辦完之後,一總算錢給你。”
“您一定是在辦大事,便是沒錢白跑,我也歡喜。”
趙不尤笑瞭笑,取出一封信,讓乙哥揣好,仔細吩咐瞭一道,乙哥邊聽邊點頭。這事說罷,趙不尤又交代瞭另一樁事,乙哥聽瞭一驚,眼睜得溜圓。
“其他你莫多問,隻照著去行便是。”
“嗯!我都死死記著瞭!”
二、疆界
馮賽在嶽父傢中等候消息。
昨天,他趕到孫羊店,想再打問打問馮寶的事。二月初,馮寶曾與一官員模樣的中年男子在孫羊店吃酒,那店裡大伯隻聽到二人談及應天府,之後馮寶便去瞭應天府匡推官傢,被刺瞭耳洞,穿瞭紫錦衫,送上瞭梅船。馮賽原本想趕到應天府,去問那匡推官,但此事重大且隱秘,匡推官自然是受瞭別人指使,貿然前去,恐怕一個字都問不出。而孫羊店那中年男子即便並非主謀,也是緊要之人。他想,孫羊店的人記不得那中年男子,孫羊店周圍的人或許有人曾見過。
他到瞭孫羊店,挨次去四周店裡打問,可時隔兩個月,沒一個人記得。一圈問罷,馮賽隻得棄瞭這念頭。正在街頭思忖,忽聽到有人喚,抬眼一瞧,是那三個閑漢,管桿兒、黃胖和皮二。
三個人搶著問話:“馮相公,那些錢你追回來瞭?”“八十萬貫全追回來瞭?”“有人說,那些錢一直放在爛柯寺裡,可是真的?”“剩餘二十萬貫在哪裡?”
馮賽原不想睬這三人,卻忽然想到他們人雖滑賴,卻最善鉆探,曾幫孫獻打問到過許多隱情,便笑著說:“那事已經揭過,你們又全都知曉瞭,便無須再說。眼下,我另有一樁事,你們可願幫我?”
“什麼事?”
“打問一個人,那人中等身材,微有些發福,胡須又黑又濃,說話斯文,似乎是個官員。二月初他和我傢弟弟馮寶曾在這孫羊店裡吃酒。這三貫錢,你們一人一貫,作腳錢。誰若能打問出那人,我再加三貫。”
三人原本還要耍嘴,見到那三大串錢,嘴頓時咧開,各搶瞭一吊,忙爭著分頭去問瞭。
馮賽一直不喜拿錢驅使人,如同用肉逗狗一般,不但賤視瞭他人,連自傢心中待人之情也隨之涼薄,但偏偏有許多人,隻能拿錢打動,並將此視為世道當然。之前,馮賽對此至多報以嘆息,經瞭這一場大難後,心似乎柔脆瞭許多,看著那三人各自奔到孫羊店及四周店鋪裡,拽住人問個不停,哪怕被人厭棄,也賠著笑不肯罷手。他心裡湧起一陣哀憐,卻不知該如何才好,也不願多看,便上瞭馬,轉身離開,心頭卻隨即升起一個疑問:此事你能轉頭離開,那些避不過、轉不開、離不得的事,又當如何?
他悶悶回到嶽父傢裡,關起院門,獨坐在簷下,一邊等候消息,一邊不住尋思那個疑問,卻心頭茫然,始終尋不出個正解,又停不住,癡癥瞭一般,直坐到天黑。夜氣升起,身子微寒,他才醒轉。忽而記起兒時在村塾裡,常向那教授問些沒邊際的話。那教授被擾得焦躁,便翻開《論語》,指著其中一句,大聲念給他:“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並說:“這世間道理,都在這些經史裡頭,好生習學,讀遍瞭它們,天下便沒有你不知的!”
回想當時情景,馮賽不由得笑嘆瞭一聲。天地萬物之理,倒還好說,不知,並不攪擾人心,也不妨礙存活。這人間之事,不知,便寸步難行,而且,人心莫測,世事萬端,經史所記,哪裡窮盡得瞭?如蘇東坡,世間之書,哪怕未讀盡,卻也胸藏萬卷,論學識,本朝當屬第一。他讀書讀到這地步,依然仕途坎坷,解不開那些人間煩難艱困。
不過,許久沒有讀書,去翻一翻,或許能得些啟發?他便起身走到後頭邱遷的書房裡。邱遷雖無心應舉,平素卻愛讀書,特地在後院辟瞭這間書房,裡頭藏瞭幾架書。馮賽點亮油燈,照著尋看架子上那些書,看到有一部東漢許慎《說文解字》,便拿下來,坐到桌邊翻尋。心想,我既然在問“又當如何?”,便先看看“當”字該如何解。他翻瞭一陣,尋見瞭“當”字條:
當者,田相值也。
許慎是從字形來解,有些費解。馮賽細想瞭想,才大略明白其中意思。 “值”有值守之意,田必有界,劃界分明,方能分清你田與我田,各自值守,互不侵界,才不會錯亂起紛爭。“值”還有價值之意,劃界必有尺寸,有尺寸才能衡量價值,才好交易。看來這個“當”字,源於田界與尺寸,引申出正當合理之意。人人各守疆界,互不相犯,對等交易,便是正當。
馮賽心下似乎豁然,其實不必多慮“又當如何”?事來時,先辨清疆界,疆界分明瞭,是非長短也隨之清楚。那時,當爭則爭,當衛則衛,當容則容,當讓則讓。
自己以往為求和氣,時常模糊瞭疆界,自然留下許多隱患。比如柳碧拂,自己與邱菡夫妻多年,雖未明約盟誓,彼此卻已有共同疆界,這疆界不容第三人侵入。自己卻將邱菡不言語視作默認,引瞭柳碧拂進傢。如今看來,邱菡不言語,其實是無力爭執,隻能默守住心底那疆界,自己則是侵疆越界、毀約失信。自傢的田亂瞭疆界,旁人自然會趁機侵占,李棄東便是由此乘虛而入。
想到此,馮賽一陣愧疚,越發渴念邱菡母女,但捉到李棄東前,絕不能去見她們母女。過往難追,隻能盡快瞭結眼前這事,重新修補好這疆界。
於是,他收束心神,重又細細回想李棄東前後經歷,尤其是顧盼兒之死,在其中找尋線頭。
他正在凝神默想,忽聽到前頭有人敲院門,出去開門一瞧,昏黑中,一個身影如同一根掃帚上掛瞭件舊衣裳,是管桿兒。
“馮相公,我問到瞭!”
三、賣薑
梁紅玉提著一籃子薑,來到望春門祝傢客店附近。
之前扮紫癍女時,她頭一次裝旁人,一言一行都格外小心。隨後卻發覺,越小心,人便越留意你。她便給那紫癍女定瞭“二輕一低”,話語輕、手腳輕、眉眼低,心裡隻記著這三條,其他便一概不去多想。試瞭一兩天,便漸漸熟絡,儼然活成瞭另一個因貌醜而自卑的女子。
今天是扮賣薑的村婦,她在路上便想瞭另三條:身子疲、神色哀、腳步緩。她演練瞭一番,發覺隻須肩頭一塌,三條便一齊到來,便記住這個“塌”字,慢慢進城,走瞭兩裡路,已經覺著自己魂魄附到那村婦疲累身軀中。
這般假扮旁人,不但有趣,也讓她體味到另一番心境。從將官傢嬌女兒,驟然配為營妓,曾叫她羞恥無比,頭一天夜裡便想自盡,憑一點傲氣,才熬瞭過來。後來假扮紫癍女,走到人群裡,她才發覺,世間更苦更慘的女子比比皆是。甚而讓她納悶憤惱,你們已到這般地步,為何還要苦苦求活?後來,她才漸漸發覺,即便那些看似卑賤麻木之人,心底裡其實也存著一些心念,各有因由與不舍。讓她不由得感嘆,不論高低貴賤,恐怕都得熬過一道又一道艱難苦痛,能活下來的,每個人都值得敬嘆。
就如她此刻扮的賣薑村婦,一籃薑即便賣盡,也不過幾十文錢。許多人日日便是為這幾十文錢而奔命,容不得停歇,也沒有氣力再想其他。哪怕如此,她也有她心底之念,或是寡言少語卻能顧惜她的丈夫,更或是瘦小乖覺、愛之不及的孩兒。即便孤身一人,也定然有所念盼。比如清明時節去父母墳上祭一碗湯水,或是慢慢攢錢買那最愛的吃食,甚而隻是疲然獨坐,回想一兩樁曾經樂事⋯⋯
念及這些,梁紅玉不由得想起梁興,梁興是那等心腸大冷過的人,至今眼裡都時常會結冰,可冰下面那顆心,卻始終滾熱。自從進到紅繡院,梁紅玉自傢心裡也凍瞭厚冰,到瞭梁興身邊,心裡那冰竟融化瞭許多。尤其昨天,她逼他講那些過往,他雖不情願,卻不忍掃瞭她的興。他講起來時,話語雖滯拙,心底裡藏的那些暖熱,卻如春水從枯石堆裡湧出,憶起父母,他竟湧出淚來。梁紅玉一眼看到,心魂俱動。
那一剎,她忽然明白父親當年為何說,上千上萬的字裡,“仁”字第一。幼年時,父親教她認這個字,說二人為仁,仁便是我顧惜你,你顧惜我。她隻記住瞭這話,卻未解其意。直至昨天,看到梁興眼裡那淚水,她才終於明白:再勇再強,人心若少瞭這一點仁,便隻是猛獸或鐵石;再卑再弱,若有這一點仁,便始終是個人。
梁紅玉極感激梁興,給她松瞭綁,讓她凍硬的心活轉過來,從營妓又回復到人。隻是,看著梁興那雙眼,她能望見那心底裡有一塊冰,幾乎凍成瞭鐵,無論如何,都難融解。回想那目光,她不由得嘆瞭口氣。這便是他,或者說,這才是他,若沒有這塊冰,他便不是他瞭。
她不喜黏滯,不願多想,便笑瞭笑,繼續塌著肩,慢慢來到望春門外那祝傢客店。
到那裡時,日頭已經高高升起,怕是來晚瞭。她有些懊悔,路上應該走快些。不過再一想,那明慧娘並非尋常女子,若不在途中演練熟,急急趕來,怕是一眼便會被她瞧破。既然已經尋見她這藏身處,寧願晚一兩日,也不能驚動她。
她一扭頭,見客店斜對面街邊靠墻站著個年輕男子,穿瞭件舊藍綢衫,拿瞭把青絹扇,直直盯著那客店門,一眼便能瞧出是張俊派的人。她心裡不禁暗罵,你這般直愣愣硬瞅,盲人恐怕都能覺察。
她便慢慢走過去,見那男子旁邊墻角有個石臺,便過去坐瞭下來,將籃子擱在腿前,撿起塊薑,摳抹上頭的泥土,見左右無人,便裝作自言自語:“小哥,張都頭叫你回去。”那男子聽到一愣,轉頭望瞭過來。梁紅玉忙催促:“莫看我,走。”那男子忙扭回頭,遲疑瞭片刻,才抬腳走瞭。
梁紅玉繼續塌著肩,不時望向過往行人,讓自己真的成瞭個賣薑村婦。有人來買薑,她便專意去賣,隻用眼角暗中留意那客店門。
一直等到過午,仍不見明慧娘出來,那籃薑倒是賣去一半。
梁紅玉有些惱,莫非是明慧娘發覺瞭那個愣眼男?不知這客店有沒有後門?明慧娘若是真的察覺瞭,恐怕再不會回來,但眼下無從斷定,又沒替手的,隻能再等等看。
她覺得有些餓瞭,便從籃子裡抓起一個佈卷,裡頭包瞭張餅。她掰瞭一塊,咬瞭一口,慢慢嚼起來。她於吃上,一向極挑揀,這時在大日頭下嚼著幹餅,咽瞭幾回,咽不下去。幸而籃子裡還備瞭一個陶瓶,裡頭是她昨夜熬的薑蜜水。她擱下餅,拔開木塞,喝瞭一大口,才將那坨餅咽瞭下去。她便就著那薑蜜水,吃瞭一小塊餅,勉強填住瞭饑。
下午,她繼續一邊賣薑,一邊等。她怕路上提著累,薑隻裝瞭大半籃。快傍晚時,那些薑竟全都賣盡,隻剩瞭幾塊缺爛的。她心裡暗罵,又不天寒,又不過節,這些人爭著買薑做什麼?明天不賣薑瞭,隻賣石頭!
她正惱著,一個婦人走瞭過來,瞅瞭瞅她籃裡那幾塊爛薑,停住腳說:“兩文錢,我全拿走,你也好回傢。”她不由得笑起來:“這些薑爛瞭,不好賣的。”“正是爛瞭,我才要。我那兒子頭上生瞭瘡,大夫說拿爛薑擦抹便能好。”那婦人摸出兩文錢,塞進她手裡,迅即抓起那幾塊爛薑,揣進瞭佈袋裡,轉身便笑著走瞭。梁紅玉盯著空籃,苦笑一下,如今真賣凈瞭,不能再呆坐下去。
她剛要起身,卻一眼瞧見,一個年輕婦人從街那邊走瞭過來,面容清秀,正是明慧娘⋯⋯
四、那人
范大牙回到傢時,已是深夜。
雖然累得拖不動腿,他心裡頭卻十分快慰。這一陣連連參與偵破重案,自己起到瞭許多用處。尤其今天,那般快便查問出阿翠常去的三十八傢官戶。這是個天大的隱情,連程門板眼裡都微露出些笑,朝他點瞭點頭。雖然那一絲笑,如同一大鍋湯裡,隻漂瞭一點油花,范大牙卻知道這有多稀罕難得。
胡小喜不在,程門板便將那三十八傢分瞭一半給他。范大牙已經跑瞭八傢,從門吏或仆婦口裡打問到,這三四個月裡,阿翠都再沒去過那些傢,實在累得跑不動瞭,范大牙隻好將剩餘的留到明天。
慢慢挪回傢時,他見鋪門關著,門縫裡也沒有燈光。娘已經睡瞭?他有些納悶。每晚,他不回傢,娘便一定不肯睡,即便關瞭鋪門,也在裡頭點著油燈,編制假髻,等著他。尤其是自從那人來過兩回後,娘睡得更晚,半夜時常聽見她在院子裡走來走去。娘的魂,被那人勾飛瞭。
念及此,范大牙不由得又恨起來。這幾天,隻要上街,他便四處留意,卻始終沒見那人的影兒。這叫他既慶幸,又有些失望,更有些說不清的滋味。即便找見瞭那人,能說什麼,能做什麼,范大牙不曉得。
他不由得深嘆瞭口氣,來到鋪門前,抬手輕輕敲門,連敲瞭幾回,裡頭都沒有回應。娘恐怕真是睡瞭,這一向她的心實在太焦乏。
范大牙抬頭望瞭望簷頂,正在琢磨如何爬上去,裡頭忽然傳來娘的聲音:“誰?”他忙答應瞭一聲。娘立即開瞭門,小聲說:“快進來!”他有些納悶,卻被娘一把拽瞭進去,門迅即關起閂死。黑暗中娘低聲說:“他來瞭!”
范大牙心頓時一顫,他自然知道這個“他”是誰,血也頓時湧上腦頂。
“兒啊,你千萬莫要亂動氣。他是來賠罪的,說明天就要走瞭⋯⋯”娘仍拽著他的袖子,說著竟抽泣起來。
范大牙怔在那裡,心裡翻騰不止,由著娘將他拽向後院。出瞭那門道,他一眼見娘的臥房亮著燈,一個身影立在門前,正是那人,范大牙頓時站住瞭腳。娘一邊抹著淚,一邊狠命拽他,將他強拽瞭過去。
那人齜著一對門牙望著他,眼裡竟閃著淚光。范大牙隻匆忙瞅瞭一眼,迅即將頭低下。那人卻喚瞭一聲:“望兒。”
范大牙一聽,眼淚頓時湧瞭出來。娘說,“望”這個名兒是那人給他取的,那時娘才懷上他,那人正在應考,說盼著這孩兒能帶來些名望。范大牙從小便極想聽父親喚自己這名,這時聽到這幹啞微顫的喉音,與自己當年所想,全然不同。如一雙粗手摩過心頭,無比陌生,讓他極不自在,卻又牽動魂魄,叫他渾身發顫。
娘又將他強拽進屋中,他趁背過去時,忙伸手抹掉淚水,站在墻邊,低頭不看那人。
那人坐到瞭桌邊,抬頭望著他,半晌才緩緩開口:“我對不住你們母子。這次進京,我原本想掙些銀錢留給你們,誰知時運不濟,事沒做成,唉⋯⋯”
范大牙猛然想到心頭那疑問,不由得抬起眼,直望過去。油燈光下,那人瞧著異常疲憊痛悔,像是深秋將枯的老樹,絲毫不見自小想望的那等強健溫厚。他心中頓時生出一陣厭鄙,冷聲問:“你做什麼事?尋那紫衣客?”
那人目光一顫:“你知道瞭?”
“你女兒並沒有被那些人劫走。”
“女兒?”他娘在一旁忙驚問。
那人忙說:“我是獨自來京城,說女兒被劫,隻為便於查找那——”
“你為何要尋那紫衣客?”
“隻是一樁差事。我在淮南時,在一位官員府裡做賓幕。這官員升遷,調回京城,我便隨他一起來到汴京。他領瞭這樁差事,交托給瞭我,辦得好,能有一千兩賞銀。我原想將這一千——”
“那紫衣客究竟什麼來由?”
“我也不清楚,我隻奉命尋見他。”
“那官員是誰?”
“我不能透露。”
“他又是領的誰的命?”
“那人已死瞭。”
“誰?”
“楊太傅。”
“楊戩?”
“嗯。清明那天,楊太傅死在虹橋上,這樁差事便也沒瞭主。過瞭兩天,那官員便叫我停手。我卻念著你們母子,又無其他生財之途,心想楊太傅當初既然能許一千兩銀子,那紫衣客自然不同尋常,若能尋見他,即便楊太傅已死,恐怕也能設法換來些錢——”
“我們不要你的錢!你今天來這裡,說這些,不過是想從我嘴裡套出些話,好尋那紫衣客!”
那人忙要開口辯解,娘卻在一旁搶過:“兒啊,你爹是實心掛念我們,他自傢並沒有多少錢,將才卻給瞭我十兩銀子!”娘說著,轉身從櫃子裡取出一錠銀鋌,跑過來給他瞧。
范大牙一把奪過那銀鋌,走到那人面前,丟到他懷裡:“這銀子你拿回去。我從小沒使過你一文錢,這輩子也絕不會用你一文。你也休想從我這裡套到話!這些,你都休要再提。我隻問你一句,你打算如何對待我娘?”
那人捏著那塊銀子,抬頭望著他,目光閃顫,忽而又泛出淚來,他忙用手背拭去,垂頭半晌,才沉聲說:“我的確沒說真話,楊太傅雖死瞭,李供奉接瞭他的職,他不知從何處得知我領的這差事,叫我繼續尋那紫衣客,賞銀漲瞭五百兩⋯⋯”
“宮中供奉官李彥?”
“嗯。你千萬莫要說出去。此事我雖瞞瞭你,但若得瞭那賞銀,我一文都不留,全都——”
“你莫再說銀錢,我們不要!紫衣客的事,我也絕不會透露一個字給你。我再問你一句,你打算如何對待我娘?”
“我在淮南並沒有妻小,雖娶過一房妻室,但那婦人傢中頗有財勢,見我連考不中,強逼我寫瞭休書。這些年,我一直單身一人,依附於那官員,討些衣食錢。我始終念著你們母子,可自傢又這般落魄無能,沒有銀錢,無顏來見你們。因而想盡力做成這樁差事,置一院房舍,將你們母子接過去。你娘辛勞這麼多年,我虧欠她太多,想好生賠罪,讓她享幾年安閑⋯⋯”
娘在一旁聽著,頓時哭瞭起來。那人再說不下去,垂頭又抹起淚來。范大牙則怔在那裡,一句話都說不出⋯⋯
五、棋局
陸青從東水門進城,想到王小槐,便順路又去問瞭一道。
莫褲子並未回王員外客店,香染街那些店傢這一向也未見王小槐的舅舅。他隻得驅馬離開,到街口時,見趙不尤坐在訟攤上,四邊圍瞭許多人,正在忙碌。他便沒有打攪,沿著汴河向西慢慢行去。
行瞭一段,忽見一年輕男子迎面走來,身穿半舊綠絹袍,風神灑落,是蕭逸水。兩人相識已經多年,初見時都才十七八歲。那時陸青跟隨師父遊走四方,行至杭州,寄住在靈隱寺。蕭逸水和母親兩人則在寺邊賃居,門前擺瞭個茶攤,賣些舊書。陸青無事時,便去那裡吃茶看書。兩人年紀相仿,便偶爾言談兩句,雖未深交,卻彼此適意。後來陸青到瞭京城,竟又偶遇蕭逸水。兩人仍是話語不多,也不彼此尋訪,遇著便閑話幾句,分開也各自不念。
走近時,陸青下瞭馬,彼此拜問過。蕭逸水說許久未見,邀他去旁邊酒肆吃幾杯酒。陸青心中有些鬱鬱難宣,便一同走進那酒肆,選瞭個臨河的座兒,面對面坐下來。兩人都不善飲,隻要瞭兩瓶酒,隨意點瞭幾樣菜蔬。
飲過兩盞,蕭逸水問道:“我剛見過詩奴,他讓我幫著找尋琴奴下落,並說你也在為此事奔走?”
陸青有些意外,他和蕭逸水是閑雲之交,從未共處過何事。他點瞭點頭,簡要講瞭講。
蕭逸水聽後嘆道:“此事竟藏瞭這許多隱秘。我那義父、義妹都牽涉其中,如今連你也被引動進來。”
“你們仍住在爛柯寺旁?”
“嗯。”
“你仍天天去爛柯寺煮飯?”
“我隻煮早飯,夜飯那弈心小和尚不肯讓。”
蕭逸水在杭州時,便天天替他娘去靈隱寺煎茶煮飯,服侍寺中一個和尚。蕭逸水是他娘與那和尚私生,那和尚一時動性破戒,事後極為痛悔。蕭逸水他娘卻癡心不移,獨自撫養孩兒,至死並未嫁人,並始終挨近那和尚,在寺旁賃居,卻也並不去攪擾。
等蕭逸水長到幾歲時,他娘便叫他去寺裡替那和尚做些活兒。那和尚受不得,便遷往他寺。蕭逸水他娘卻一再尋見他落腳之處,如影隨形,絕不放手。
靈隱寺是最後一處。陸青隨師父離開不久,蕭逸水他娘便一病而亡。臨死前,他娘命蕭逸水發下重誓,不論那和尚去哪裡,蕭逸水都得尋見他,並在寺旁賃居,去那寺裡替那和尚煎茶煮飯,到那和尚死為止。
那和尚便是烏鷺,此事隻有陸青知曉。
他不由得問:“那和尚如今不再避你瞭?”
“他早已明白,逃也逃不開。他天天替我娘念經超度。”
“果真是一念系一生,一行牽一世。你也不再怨恨他?”
“自因種自果,彼此各瞭緣。”
“好,來飲一杯。”
蕭逸水放下酒盞,笑著嘆道:“我娘的結並未解盡,他又迷於棋道,為一著棋,竟幫那蔡行劫掠婦人。”
“訟絕講瞭此事。”
“這是一件,還有一件,外人並不知曉。”
“哦?”
“爛柯寺裡住瞭個老和尚,那老和尚也教瞭他一著棋式。”
“什麼棋式?”
“梅花天衍局。”
“他不是已從蔡行那裡得瞭?”
“這棋局一式共有五著。蔡行隻教瞭他一著,那個老和尚又教瞭他一著。”
“那老和尚有何來歷?”
“他俗名鄧洵武。”
“前樞密鄧洵武?他不是在正月間暴病而亡?”
“他是詐死。”
“哦?他為何要詐死?”
“緣由不知。幾天前夜裡,他兒子鄧雍進身穿便服,偷偷來探他。那和尚師徒兩個在做晚課,我正巧在隔壁清掃禪房,聽見他們父子說話,才知曉他身份。”
“鄧洵武精於棋道,梅花天衍局是他所創?”
“不,是一瓣梅花。”
“梅花?”
“正月初,官傢召鄧洵武進宮對弈,棋到中盤,演作僵局。官傢思謀良久,都未尋到解局之法。不想棋枰旁瓷瓶中插瞭一枝梅花,其中一瓣飄落下來,落到棋枰上,其位恰是一手妙絕之招,頓時解瞭那僵局。”
“難怪叫梅花天衍局。莫非是官傢不願叫人知曉,這妙著兒由梅花偶然指點?鄧洵武自然也迅即覺察,為避禍才詐死?”
“恐怕不止,我聽他父子提及瞭紫衣客。”
“紫衣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