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拆解

夫緘默茍簡者弗懲,則端良敏濟者無以勸。

——宋英宗•趙曙

一、摹寫

這兩天,趙不尤日日都去書訟攤,寫訟狀、理紛爭,無事一般。

他心裡記掛侯琴,其兄侯倫一死,傢中便斷瞭祿錢,不知如何營生。他讓溫悅和瓣兒備些柴米菜肉,去探望探望。她們回來說,侯琴日夜替人刺繡,父女兩個倒也粗粗過得。她唯一憂慮,是董謙。她還不知曉董謙扮紫衣妖道的事,隻說董謙先還不時托人送錢送米,這一向卻斷瞭音信。另外,那位大官人也命人給她送去錢帛,她百般推不掉,隻有鎖在箱子裡,一錢一線都不肯碰。

趙不尤聽瞭,越發擔憂起董謙,卻隻能等乙哥回音。

第一樁事乙哥當天就辦妥瞭。回來避開人悄悄說:“我將那封信送瞭過去,而後立即趕到那周傢客店,躲在那門邊候著。沒等多久,便有一個穿藍綢衫的男子去那店裡打問姓古的住客,店主解釋瞭半天,那綢衫男子才半信半疑地走瞭。”

趙不尤聽後,心裡又落瞭一塊實處,便叫乙哥仔細盯好第二樁事。

直到第五天早上,趙不尤和墨兒去書訟攤的途中,乙哥快步追瞭上來。趙不尤叫墨兒先走,和乙哥走到邊上無人處。

乙哥忙不迭地說:“那樁事也問清楚瞭!昨天夜裡我便想告訴您去,您又吩咐過莫要輕易上門,因此才忍到今天早上。她那丈夫好賭,欠瞭幾十貫賭債,被債主天天追上門討要,傢裡略值些錢的什物,盡都搜走瞭。清明過後沒幾天,不但債全還清瞭,還添置瞭許多新桌新床。她卻一直不回傢,我也急得沒法。直到昨天晚上,才見她終於回傢瞭,我忙偷偷跟瞭上去。半道上,她繞進城,走到定力院,在那門邊黑地裡站瞭半晌。有個人從院裡走瞭出來,她忙跟瞭上去,和那人說瞭一陣話。我不敢湊太近,沒聽見說瞭些啥,而後,她便轉身回去瞭。那個人則騎瞭馬,往城北行去。我便又偷偷跟瞭上去,一直跟到榆林巷,那人下馬進瞭一院宅子。我忙去街口打問,趙將軍您猜,那人是誰?”

“秦檜?”

“咦,您原已知道?”

趙不尤隻微一笑:“你最後再替我做一樁事,偷偷去唬一唬那婦人,說你已知情,卻莫要說破,問她討要封嘴錢,莫討多瞭,一二百文即可。”

“這我最在行!”乙哥答應一聲,樂呵呵走瞭。

趙不尤卻站在那裡,凝神細想,兩樁事都被自己猜中,卻毫無可喜,如今已知背後這幾人,不能再耽擱。他便沒有去書訟攤,就近賃瞭匹馬,趕往城中曹傢書坊,去尋墨子江渡年。

幸而江渡年在,趙不尤先在附近文墨鋪裡買瞭幾張上等學士箋、四個信封、封套,花色各不相同。又請江渡年帶上文房四寶,邀他去瞭附近一間茶樓,茶樓裡尚未有客人。他們兩個到樓上,選瞭角落一間清靜閣子。

經瞭梅船一事,簡莊又猝亡,江渡年滿面頹喪、神采盡褪,這時見趙不尤行事古怪,又眼露疑惑。

趙不尤無暇繁絮,徑直道:“今天來見江兄,有一事相求,要借助江兄絕技。”

“要我做什麼?”

“抄寫四封信。江兄可曾見過太學學正秦檜筆跡?”

“見過。他極器重章美,師生之間常有信札往還,我見過許多次。他那書法,根於二王,精習歐體,後又研摹蔡京筆致,卻更舒朗蘊藉。”

“你自然能仿得來那筆跡?”

“你要我仿他作甚?”

“此事極緊要,恕我暫不能相告。不過,事關梅船,更為救人止禍。”

“好。我替你寫。”

趙不尤立即研墨,提筆在草紙上寫瞭四封短信。他在途中斟酌已熟,片時便已寫好,便請江渡年仿照秦檜筆跡,謄寫在新買的信箋上,又讓他在四個內封、外封上分別寫四個收信人名址:太師蔡京、少保蔡攸、樞密鄭居中、侍郎鄧雍進,並落款“檜謹封”。

江渡年見到這四個名字,頓時驚望過來。

“這便是我不能詳說之因。你隻管抄寫,其他與你無幹。”

江渡年猶豫半晌,才小心提筆,照著寫好。趙不尤一一對應,仔細封好四封信,裝在袋裡,這才和江渡年起身下樓告別。他見江渡年滿眼憂疑,又安慰瞭一句:“放心。此事絕非邪行惡念,隻因正道直行難以奏效,才不得不行此權變。而且,也決然牽扯不到你。”

“我信你。”江渡年拱手一揖,隨即轉身回去。

趙不尤看著他走進曹傢書坊,這才騎瞭馬,趕往城南去見鄧雍進。

鄧雍進祖父名叫鄧綰,神宗年間,王安石變法,鄧綰上書極力推崇,得王安石重用,官至禦史中丞。王安石失勢,又轉而阿附呂惠卿。同鄉人都笑罵他,鄧綰卻說:“笑罵從汝,好官須我為之。”王安石復相,他又揭發呂惠卿之短,並上奏天子,應重用王安石子婿,並賜第京師。王安石聽後,卻說:“綰為國司直,而為宰臣乞恩澤,極傷國體,當黜。”天子也謂其“操心頗僻、賦性奸回”,將其斥知虢州。

鄧雍進父親鄧洵武,鄧綰次子,進士及第。當今官傢繼位之初,舊黨韓忠彥為相,其父韓琦為兩朝顧命定策元勛,神宗年間也曾反對新法。鄧洵武上奏:“先帝行新法以利民,琦嘗論其非。今忠彥為相,更先帝之法,是忠彥能繼父志,陛下為不能也。”並獻上一本《愛莫助之圖》,按新舊黨分瞭兩列名單,右邊舊黨數百人,左邊新黨則隻有四五人。鄧洵武極力推崇當時被貶的蔡京,說:“必欲繼志述事,非用蔡京不可。”官傢正是聽瞭此言,才重用蔡京。蔡京得勢,鄧洵武也因之節節高升,五年前,知樞密院,又拜少保,封莘國公,恩典如宰相。

鄧洵武極善弈棋,今年正月間,官傢召他進宮對弈,特加封賞。回去後,鄧洵武卻得瞭急癥,一病而亡。鄧雍進並未應舉,靠恩蔭得官,去年才升任工部侍郎,卻遭父亡,隻能離職,丁憂守服。

趙不尤從未見過鄧雍進,更不輕易褒貶人物。然而,僅憑侯琴一事,對此人,他未見先已生厭。

遠遠望見鄧府那軒昂門樓,他告誡自己:正事要緊,莫要輕易露出厭憎⋯⋯

二、門客

馮賽先去街口食店切瞭半隻炕鴨,買瞭幾隻胡餅。

他提著回去時,見管桿兒仍立在院門邊,伸著長脖子在等望。他說肚皮餓,得填些肥鴨肉,才有氣力說話,馮賽隻得依他。尚未走近,管桿兒便已嗅出氣味:“是炕鴨?炕鴨好!油水不漏,全包在皮裡!”

馮賽喚他進到堂屋裡,點起燈,攤開瞭油紙。管桿兒一見那鴨肉,頓時吸溜起口水,搓著手笑問:“馮相公,可有酒?這肥鴨得配些羊羔酒才不虧待。”

馮賽隻得去廚房尋到一小壇酒,給他斟瞭一碗:“沒有羊羔酒,隻有香桂酒。”

“我說差瞭嘴,正是要香桂酒。這鴨油經桂香一催,才潤透鹵頂!”管桿兒端起碗長吸瞭一口,咂咂嘴,伸出瘦長指頭,便去撕那鴨肉。

馮賽發覺那鴨子一條腿已經不見,油紙也被撕去一片。管桿兒忙訕笑道:“今天為瞭你這事,跑到天黑。我那嬌妻獨個兒在傢,怕是早已餓慌瞭。我便給她留瞭隻鴨腿,她心頭最好的便是這一口肥鴨油,嘿嘿!”說罷,便兩手並用、大嘴開合,如同一隻瘦大蜘蛛,急嚼急吞,油滴口水四濺。

馮賽原本也有些餓,但見他這般吃相,哪裡還有半點食欲?實在看不過,便借口去燒水煎茶,躲瞭出去。聽著那吧嗒吸溜聲停瞭,才拿瞭張熱帕子進去,遞給管桿兒,叫他拭嘴擦手,又忍著嘔,將那桌上殘骸收拾掉,擦凈桌子,倒瞭兩杯茶,這才重又坐下。

管桿兒幾口喝盡瞭茶水,連打瞭幾個響嗝,才開口道:“那人不是個官員,隻是個門客幫閑。”

“叫什麼?”

“杜塢。”

“還有呢?”

“嘿嘿,我既已打問出他姓名,自然也知道他住哪裡。不過,馮相公是不是該先拿出那許好的⋯⋯”

“他真是我要尋的人?”

“若差瞭,我連那一貫錢和半隻鴨都給你吐出來。”

“你先告訴我,你是如何打問到的?”

“您是牙絕,豈不知,寧贈千金,不讓一門。這門路若說出來,您自傢便行過去瞭,我這雙細腿兒不是白耗瞭那些辛苦?”

馮賽見他如此執意,隻得進去取瞭三貫錢,堆在他面前。

管桿兒那對皺皮眼頓時閃得燈花一般:“此人住在西水門便橋南巷。”

“你從哪裡打問到,他真是我要尋的人?”

“嘿嘿!這便是獨門本事。馮相公自然是先各處都打問過瞭,才來尋我們。這好比捉賊,瞧著兩個賊溜出房門逃瞭。兩賊若是舊相識,認得一個,另一個自然也好捉尋,怕隻怕兩個隻是臨時結伴。黃胖和皮二想不到這裡,隻在孫羊店門前使呆力,抓著人便沒頭沒腦亂問。我卻是倒回去想:兩人進孫羊店之前,在哪裡碰的面?他們要說機密話,自然是就近尋一個清靜所在。這東水門內外,隻有兩傢酒樓,可在樓上清靜閣子說話,一處是孫羊店,另一處是十千腳店。他們選瞭孫羊店,自然是在城門內見的面,因此,碰面之前,馮三相公恐怕是在東水門內某處,離孫羊店不遠。那人有要緊事相商,自然也不是偶遇,而是特地去那裡尋見瞭馮三相公。

“馮三相公平日隻好閑耍,他去那東水門內一帶,自然是尋耍處。孫羊店這邊,香染街盡是絲帛香料店鋪,那便隻有汴河大街進城方向。從孫羊店向西,走不多時,有一傢正月才開的酒肆,後頭藏瞭間賭坊。我便去那裡打問,馮三相公果然去過許多回,進到二月後,便再沒去過。這前後時日不就對上瞭?

“我忙又打問。那酒肆門邊有個賣水飲的老婦,說馮三相公愛喝她熬的甘豆湯,每回進去前都要先喝一碗,出來又喝一碗,錢也常多給幾文——”

馮賽聽瞭,心裡一動,此人應該正是馮寶。他們在傢鄉時,母親常愛熬甘豆湯給他們喝。

管桿兒繼續講道:“那老婦記得清楚,二月初九,驚蟄那天,那賭坊裡特地興起賭蟲,尋些蟲子,扣在碗底下猜賭。那天馮三相公也去瞭,出來時滿臉笑,照例到她攤子上喝瞭碗甘豆湯,抓瞭一大把錢給她。剛轉身要走,卻被一個人喚住,是個小廝。那小廝將馮三相公請到街對面,那岸邊柳樹下有個男人,穿著身青綢衣,牽著匹馬,微有些胖,大約四十來歲。老婦沒瞧清面目,卻記得那人下巴上一團黑濃胡須。馮三相公過去和那人說瞭兩句話,兩人便朝東邊行去瞭,他們自然是去瞭孫羊店——”

“你如何能確證?”

“那人死瞭。”

“死瞭?何時?”

“十幾天前。”

“他如何死的?”

“從馬上摔下來跌死。”

馮賽不由得苦笑:“跌死的便是我要尋的人?”

“若咬不定,我敢吃您的肥鴨香桂酒?敢收您這些錢?”

“好,你繼續講。”

“那老婦雖不認得那黑須男子,卻認得那小廝。”

“哦?”

“那小廝與她城外祥符縣的外孫同住一條巷子,常在一處耍。我得瞭這金貴信兒,忙賃瞭頭驢子,趕到祥符縣,尋見瞭那外孫。那外孫說那小廝這兩年一直在京城裡給人做僮仆,那傢主人姓杜。我問到住址,忙又趕回瞭城裡,尋到那杜傢。一問,那人名叫杜塢,十幾天前死瞭。幸而那小廝還在他傢中。我便假作他舅舅,喚出那小廝,問出瞭許多內情——

“頭一樁,那天請馮三相公去孫羊店的,正是他傢主人。那小廝在樓下看著馬,並沒上去,因此不曉得兩人說瞭什麼;第二樁,他傢主人那天傍晚騎瞭馬回傢,他在旁邊跟著,途中一個紫衣道人走瞭過來——”

“紫衣道人?”

“嗯,我也聽說瞭紫衣妖道的事兒,不過那小廝說,那紫衣道人瞧著並無異常,隻是走過來攔住瞭馬,對他主人說,你有大災厄,眼下將至。他主人聽瞭,驚得張大瞭嘴。那馬卻忽然怪嘶一聲,狂跑起來,跑瞭十來步,他主人摔下馬背,跌到地上,扭瞭一陣,便咽瞭氣——”

“屍首可有仵作查看過?”

“仵作自然是驗過,屍首臉色發青、口鼻出血,似乎有些中毒癥狀,卻查不出哪裡中的毒。那紫衣道人又不見蹤影。小廝當時就在旁邊,街上還有些人也親眼瞧見,並未見那道士做瞭什麼。他傢娘子先還鬧瞭一場,過瞭兩天也便住瞭口。”

“屍首現在何處?”

“過瞭頭七,已經燒化入殮瞭。這其中怕有古怪,不過,你隻要我尋出這個人,我已尋到,這樁事便結瞭。其間古怪,馮相公若還想查探——”

“不必瞭,多謝!”

馮賽心頭發寒,不由得想起同樣猝死街頭的胡稅監⋯⋯

三、冷臉

梁興又白跟瞭一天。

那疤臉漢清早出來,仍去那食攤上吃瞭碗面,而後騎馬繞著內城,又一座城門、一座城門挨著走停,每一處也仍有漢子到他跟前回報。不同的是,疤臉漢今天焦躁瞭許多,開始瞪著眼責罵。自然是那些手下仍未找到楚瀾。

梁興躲在遠處望著,心裡暗暗叫苦。若尋不見楚瀾,便得一直這麼跟下去?這計策雖讓自己和梁紅玉抽出瞭身,卻也將線頭拋遠瞭。不知梁紅玉那邊如何,方肥那等智謀,恐怕也不易追蹤。

想到梁紅玉,他心裡又一蕩,先前這心念還有些模糊不清,他自己也有意不去細想。這一蕩,梁紅玉那杏眼芳容頓時浮現眼前,明艷如畫,他才猛然醒覺,頓時怔住,心頭亂紛紛,風吹荒草一般。半晌,他才回轉神,沉瞭沉氣,鄭重告訴自己:不成。

才說罷,心底便生出一陣不舍。他將手裡那扁擔朝石板地用力一杵,再次告誡自己,不成便是不成,莫再囉唆!

他這一杵,發出一聲重響,驚得旁邊幾個人全都望瞭過來。他忙低頭走到一邊,再向那邊茶肆望去時,疤臉漢竟已不見。他越發懊惱,忙向四周急望,卻尋不見疤臉漢蹤影。難道被他察覺瞭?

他忙定瞭定神,見日頭已經半墜到城墻沿兒上,昨天這時,疤臉漢從東邊的望春門往南,去瞭麗景門。他忙抓著扁擔,大步往南趕去。路上來來往往,盡是歸傢人。追瞭一陣,一眼望見前頭一個騎馬身影,在餘暉中緩緩前行。他忙用手遮住夕陽,仔細一瞅,正是疤臉漢。他這才放瞭心,略放慢腳步,跟瞭上去。

快行至麗景門時,另一個騎馬人從南邊迎向疤臉漢,走近時,兩匹馬一起停住。梁興見疤臉漢在馬上躬起身,露出敬懼之意,對面那人顯然是他上司。隻是離得有些遠,看不清那人面容,隻能望見身形僵直,極傲冷。冷臉漢?

兩人沒說幾句話,那僵直身形便驅馬向這邊行來,疤臉漢則側身回望瞭一陣,再繼續向南。梁興見那人迎面而來,這是條直路,不好躲避,他隻得微低下頭,照著梁紅玉所言,轉頭不轉眼,靠著路邊慢慢繼續前行。幸而沿路都有行人,他跟在一個瘦高個兒身後。不久,那僵直身形便行至近前。梁興一眼都不敢看他,仍微低著頭,望著前頭瘦高個兒的後背。僵直身形的目光也極僵,騎馬經過時,絲毫沒瞅梁興。梁興這才放瞭心,繼續行瞭一段,他才偷偷回頭,見那僵直身形照舊僵直著身子,望北面緩緩而行。

梁興不敢大意,先停住腳,假意在路邊等人,確信四周並無可疑之人後,才轉身向北,卻不敢行得太快。幸而路上車馬不多,始終能遠遠望見那僵直頭影。望著那人快到望春門時,梁興這才加快瞭腳步,那裡進出城的人多,而且路口縱橫,極易跟丟。他追到離那人幾十步遠時,才又放慢瞭腳步。

那人頭戴一頂黑綢頭巾,身穿淺褐緞衫、黑綢褲,腳上一雙黑皮靴,看衣著,雖不顯眼,卻甚精貴。馬邊斜掛一柄刀,僅看刀鞘,便是上等精工之器。到瞭望春門,那人驅馬拐向東邊牛行街。轉頭時,梁興才看到他側臉,三十出頭,臉龐瘦長,胡須不多,但極黑硬,尤其那目光,陰沉鐵硬,狼眼一般,應該正是冷臉漢。

牛行街直通皇城宣德門,路上車馬行人極多,梁興松快瞭許多,一路不緊不慢跟著。快到外城新曹門時,那人折向南邊一條小街,行瞭不遠,又拐進西邊一條巷子。梁興忙加快腳步,到那巷口扭頭一瞅,卻不見瞭那人身影,隻聽見左邊第二個院子的關門聲。那人應是進到瞭裡頭。

他在巷口站瞭片刻,見旁邊院裡走出個老者,他等那老者來到巷口,忙上前詢問:“老人傢,勞問您一聲,左邊這院子的主人是什麼人?”

“那主人姓鐵——”

梁興心裡一驚,猛然想起施有良被火燒死前連聲嘶喊:“救我妻兒!貼職!”施有良話語帶有山東口音,那“貼”其實是說“鐵”?正是指這姓鐵的?

那老者繼續言道:“他去年才典瞭這宅院,常日裡並不和我們這些鄰舍往來,也並未娶妻,隻有個小妾。那婦人說,他是殿前司將官。”

梁興忙謝過老者,見斜對角有間傢常三刀面館,自己也已經肚餓,便走瞭過去,要瞭一大碗面,坐到門邊,邊吃邊瞅著那院門。

姓鐵的是殿前司將官,此前卻並未見過,他為何要染指梅船案?他手下那群狠劣之徒,難道都是禁軍兵卒?不對,那些漢子手臉並未見刺字,應該都是市井閑漢、江湖盜徒。

梁興理不出頭緒,吃過面,他先走進那條巷子。經過那院子時,見院門緊閉,裡頭隱約傳來一個女子嬌怯聲音,還有一陣馬打鼻響聲。他沒有停步,繼續前行,走瞭十幾傢後,見前頭路斷瞭,心想,如此便好,隻須守住那邊出口。巷子裡極安靜,他不敢停留,轉身慢慢走瞭出去,再次走過那院門時,裡頭響起一聲男子怒喝,接著便是碗盞跌碎聲,自然是那姓鐵的焦躁使氣。讓他如此焦躁的,恐怕是楚瀾。那小妾也著實可憐,隨瞭這樣一個冷心冷臉人,怕是不好挨。

出瞭巷子,來到小街上,他左右望望,這街上人也少,站久瞭,怕會有人起疑。他記起街口有間茶肆,便返回到街口,揀瞭最靠邊的座兒。坐下後,扭頭將將能望到那巷口,於是要瞭碗煎茶,坐著歇息覷望。

一直坐到天色暗下來,他才起身,在那小街上,慢慢來回走瞭兩遭。街南頭有座小小寺院,從那寺門前也能望見那巷口,他便坐到寺門邊臺階旁的暗影裡,即便被人瞧見,也隻會當他是個乞丐。他縮在那裡,不由得暗樂。

但坐久瞭,夜氣升起,便覺得骨頭酸痛。好在夜色漸深,街上已少有行人,起身貼墻走動走動,也沒人發覺。

將近午夜時,他幾乎睡著,卻被一陣蹄聲驚醒。睜眼一瞧,淡月下,一個黑影騎馬拐進瞭那個巷子,瞧著有些緊急。雖隻一瞬,梁興見馬上那身影後背有些佝僂,是那疤臉漢!

梁興忙從地上爬瞭起來,快步走向那巷口⋯⋯

四、打問

程門板疲然回到傢中時,天早已黑瞭。

一對兒女見到他,歡笑著迎瞭上來。這一向都是這般,兒子總要撲到他身上,女兒雖仍不敢靠近,卻也不再那般怕他,笑著喚聲爹,便跑去給他端盆打水。今天他雖然累極,卻也盡力笑著,一把抱起兒子,任由他摸拽自己下巴上的胡須。穿過店鋪,走到後院,妻子已從壁上摘下拂塵,含笑等著他。他放下兒子,從袋裡取出個小油紙包給瞭她,裡頭是今天在茶樓吃剩的幹果。杏仁被王燴全部吃盡,他掏出身上僅餘的二十來文錢,又添買瞭一小把。這些天回傢前,他都要給兒女買些小吃食。

妻子走過來,輕輕替他撣去周身灰塵。見他一臉疲憊,忙叫他洗過臉,擺上瞭酒菜,讓兒女莫要擾他,勸他多吃幾盅酒消乏。他笑著點頭坐下,看著桌上酒菜,心頭一陣暖,乏氣也隨之散瞭許多。

夜裡回到臥房,妻子才問:“我瞧你不隻是累,怕是遇到為難事瞭?”

他點瞭點頭。原先他從不與妻子談論公事,這些天卻漸漸願意說幾句。

張用讓他查阿翠常去的那三十八傢官員,他雖分瞭一半給范大牙,自己卻仍得跑十九傢。多走些路,他倒不怕,怕的是這些官員職階都不低,不好徑直去問。此事又得隱秘,不能驚動那個阿翠,得私下裡悄悄打問才成,他卻一向最拙於與人攀話。

他去的頭一傢是位兵部侍郎。他到瞭那宅院前,見院門開著,便朝裡輕喚瞭兩聲,有個男仆走瞭出來,見他身穿公服,便問:“你是哪裡差來的?”

“開封府。”

“有公幹?”

“私事。”

“何人差你來的?”

“無人差使,本人有件私事向你打問。”

“什麼事?”

“有個叫阿翠的年輕婦人,她常來府上售賣首飾,你可見過?”

“沒見過。”那人砰地關上瞭院門。

程門板又窘又惱,愣瞭片刻,卻毫無他法,隻得轉身離開。

他走瞭十幾裡地,又接連問瞭三傢,情形都大致相同,那些一聽是私事,都立即掉下臉,哪怕聽完,也都搖頭說不知。他又累又憤,看天黑瞭,隻得回傢。

妻子聽完,卻笑起來:“若是其他公事,倒也沒法。這是私下裡打問人,那便好辦多瞭。”

“嗯?為何?”

“我啊。”

“你?”

“這事我在行,我去替你問。”

“這哪裡成?”

“有何不成的?你既然要裝作打問私事,便該裝得像些。那阿翠是女的,我去打問才更便宜。”

程門板猶豫起來。

“怕什麼?你要的不過是一句話,我把這句話替你討問來便是瞭。”

第二天清早,妻子不由分說,換瞭身新鮮衣裳,頭上的插戴也揀瞭幾樣精貴的,將鋪子和兒女交代給雇的那婦人。去對面租瞭頭驢子,讓他帶好紙筆,催著他一起出門。

 程門板一想到倚仗婦人去公幹,心裡便極羞窘,但看妻子興致那般高,一副手到擒來的氣勢,不忍拂瞭她的意。再想到自己昨天連遭四回冷拒,隻得強忍不情願,扶妻子上瞭驢,自己牽著。看單子上最近的是左司諫府宅,便先往那裡趕去。

快到那左司諫宅門前時,妻子下瞭驢,叫他牽到一邊等著,而後腳步輕快往那院門走去。程門板怕人瞧見,躲到路邊一棵大柳樹背後,裝作歇息,不時偷偷瞅望。見妻子走到那院門前,抓起門環敲瞭敲,裡頭出來個中年仆婦。妻子雙手比畫著,不知說瞭些什麼,而後又拔下頭上的簪子,給那仆婦瞧。接著又說瞭幾句,這才笑著轉身離開。

他仍躲在柳樹後,妻子尋瞭過來,一臉得意:“記下來,阿翠最後一次到這府宅,是去年臘月初十。”

“你將才說瞭些什麼?”

“我說我傢郡君夫人買到幾根假銀簪,裡頭混瞭錫。聽說那賣簪子的也去過她府上,因此來尋問尋問。”

“她沒問是哪傢的郡君夫人?”

“自然要問,我記得你那單子上有個兵部劉侍郎,便說是他傢。”

“你不怕她傢夫人去劉侍郎傢問?”

“怕什麼?我問完之後,才說不是一個人,去我傢賣簪子的是個老婆子。”

程門板愣瞭片刻,才想明白,不由得笑瞭起來。

“如何?”妻子也笑起來,“你莫隻顧著笑,快拿紙筆記下來,一共十九傢,問多瞭便要亂瞭。”

他忙取出帶來的筆和本,墊在驢背上,記瞭下來。小心裝進袋裡,扶著妻子上驢,又趕往下一傢。

“到瞭下一傢,你還是這般說?”

“那得看人。有人喜咸,有人好酸,借著喜好,才好搭話。”

“猝然相見,你如何能辨出他人喜好來?”

“這便是本事。我常年守著那簟席店,主顧進來,你得立即看明白,這人想不想買?打算買哪一等的?吝不吝嗇?有沒有主見?當不當得傢?好不好說話?”

“一眼便能瞧出這許多?”

“若瞧不出,白累死,也賣不出幾張簟席。”

“你見瞭我,也一眼能瞧透?”

“那是自然。若瞧不透,我肯嫁你?你來相親,我在後面偷瞧。我爹娘見你板著身臉,都有些不喜。我卻跟他們說,你隻是不善言語。君子言貴,男人傢何必多話?太會耍嘴,隻會招人厭。我相中你,是為你這對眼睛。”

“我的眼睛有何好?”

“你進門後,一直端坐著,目不斜視,是個沒二心的人。”

程門板聽瞭,既震驚,又感喟,再說不出話來。

他抬眼望向妻子,妻子也正望著她,滿眼愛悅。他心魂一蕩,忙避開瞭眼,心中暖湧不止⋯⋯

五、梁山

陸青微帶著些醉,慢慢步行回到傢。

暮色中,見有個人站在他院門前,看身影是個中年男子,走近些時,才認出來,是莫褲子。陸青頓時醒過來,快步走瞭過去,莫褲子笑著叉手拜問,陸青還過禮,忙開瞭門,請莫褲子進去。想起屋中都是灰,便搬瞭張椅子出來,拿帕子擦凈,請莫褲子坐在簷下,又準備去燒水煎茶,莫褲子卻笑著說:“陸先生莫要多禮,我是來替小槐捎話,說罷就走。”

“哦?你見到他瞭?他在哪裡?”

“走瞭——”莫褲子從袋中取出兩錠銀鋌,擱到小桌上,“一百兩銀,小槐讓我給你,說他毒死瞭那假林靈素,若是官府罰銅,便替他將這銀子交上去。一百二十斤銅至多不過四十貫,便是多罰五倍,也夠瞭。”

“他沒說去哪裡?”

“他要先回皇閣村,典賣傢裡田宅,散盡後,便去尋座好山修仙。”

陸青不由得嘆口氣,既欣慰,又惆悵。

“除瞭銀子,他還有些話說一定捎給陸先生。”

“哦?”

“那天我也在清風樓,他見到我後,並沒說陸先生也在那裡,隻說自己在尋王倫,要我相幫。我見他獨自一人,便帶他離開。王倫我已尋瞭許多天,根本不見蹤跡。他卻說欠瞭陸先生的情,自己離開前必須得還清。錢物陸先生又不要,他便發心一定要替陸先生尋見王倫。”

陸青聽瞭,又嘆瞭口氣。

“他說王倫曾跟他提過一個處所,南郊玉津園——”

“玉津園?”

“陸先生莫驚,小槐也說到瞭舞奴之死,王倫與那事無幹。王倫去年告訴小槐,若是到京城,便去玉津園尋他。玉津園北側小門內有幾間房舍,極清靜,常年沒人去那裡。那看門老吏與王倫相熟,他常去那裡寄住。”

“你們去那裡尋見王倫瞭?”

“嗯。我們到瞭那裡,那老吏不讓進,我便塞瞭些錢給他,說帶孩兒進去瞧瞧景便出來,那老吏才讓我們進去。進去後,我拉住那老吏攀話,小槐偷空跑開,溜到那幾間房外,一間間尋。果然被他尋見,王倫躲在最邊上那間雜物房裡。王倫隻得出來見我們,他雙耳穿瞭耳洞,神色瞧著極委頓。小槐吩咐他來見陸先生,他卻執意不從,隻叫我們帶話給陸先生,讓陸先生莫要再追查此事,並說,他做這些事,是為報效國傢。至於內情,他一個字都不肯吐露。”

“你說舞奴與他無幹?”

“嗯。小槐質問他舞奴的事,他極愕然,說自己一直躲在那屋裡,深夜裡才悄悄出來,沿著那邊院墻走一走,從不敢走遠,並沒見任何人,更沒見過舞奴。我看他那神情,並未說謊,便帶小槐離開瞭。”

“他恐怕也立即躲往他處瞭。”

“嗯。我們離開時,他說莫要再尋他,便是尋也尋不見。”

“小槐隨即也走瞭?”

“沒有。他說隻得瞭這一點點,不夠還陸先生的情。他又要我幫著尋一傢包子鋪。”

“包子鋪?”

“他說,跟著假林靈素那另一個小童有回講到,自己有個姨娘,在京城開瞭間包子鋪。這兩天,我們便在京城四處尋這傢包子鋪。既不知店名,也不知店主姓甚名誰,比去湖底尋枚銅錢還難。小槐卻執意要尋,說陸先生為替他尋出殺父仇人,一連許多天,替幾百人看相,自己也得尋幾百傢,才抵得過。我見他如此至誠,便陪著他一傢傢尋過去,雖說未尋上百傢,卻也有幾十傢。沒想到,竟被他尋見瞭。我們走到城西新鄭門,小槐一眼瞅見,那小童在一傢包子鋪前玩耍。

“小槐說陸先生一直在查那梅船,那小童的父親是梅船上船工。我便進去尋見瞭那父親,一個粗猛漢子,見瞭我,便要動手。我忙退瞭幾步,大致講瞭講來意,他才略放瞭些心。小槐也進來問他,你不想知道自己妻子是如何死的?不想替她報仇?汴京五絕正在追查這案子,我是替相絕來問你。

“那漢子猶豫瞭半晌,才講起那梅船來由。他名叫張青,原是個菜農,渾傢叫孫二娘。他們夫妻兩個原在孟州十字坡上開瞭傢包子鋪,偶爾做些不尷尬的勾當,被官府追捕,便帶著孩兒逃到梁山泊,去投奔遠親。誰知到瞭那裡,那八百裡水泊盡被楊戩括田令括入公傢,湖邊漁民不論捕魚撈蟹、采藕割蒲,都要課以重稅。那些漁民被逼得沒瞭生路,有個叫宋江的便聚集瞭一夥人起而抵抗,張青也入瞭夥。他們一共三十六人,橫行河朔,轉戰青齊,攻陷瞭十來個州縣城池,又攻占淮陽,乘海船到海州。不想那海州知州張叔夜並非一般庸懦文臣,年輕時便駐守蘭州,清除羌人之患,極有謀略。他設下埋伏,大敗宋江,捉住瞭副帥吳用,又焚其舟船、斷其後路。宋江隻得投降,受瞭招安,其中有十一個不願歸順,各自逃走。

“他們二十五人被押解進京,行至應天府。有個官員自稱得瞭詔令,接管瞭他們,並吩咐瞭一項差事,由一個六指人帶他們去梁園湖泊僻靜處,訓練他們劃動一隻船,套進另一隻空船殼中。演練瞭半個多月,精熟之後,讓他們上瞭一隻客船,那船帆上繡瞭朵梅花。之前逃走的那十一人中,有個叫蔣敬的,本是要去投奔方臘,說無人引見,故而重又回來,也上瞭那船——”

“蔣敬?”陸青頓時想起,梁興曾言,清明那天,他趕到鐘大眼船上去尋一個叫蔣凈的人。上船後,他喚那人,那人點頭答應,看來是名字重瞭音。

莫褲子繼續講道:“他們駕著這梅船,清明那天上午來到汴京,在虹橋下演瞭那場神仙降世、大船消失。張青和吳用當時跳下船、奔上橋,去假作丟繩拉船。梅船消失後,吳用和他去瞭岸邊霍傢茶肆,要瞭碗茶坐著等消息。那六指人當時吩咐,梅船套進那空船殼後,船上人各自喝下一瓶迷藥,假作昏死。他們等瞭半晌,卻見有官吏奔上那空船殼去查看。吳用發覺事情似乎不妙,正在猶疑,有個人湊過來和他們攀話,那人是太學學正秦檜。

“秦檜極熱忱,強邀他們去傢中暫住。吳用也正想尋個安穩處暗查動靜,兩人便住進瞭秦傢。第二天,秦檜說那船上二十四人全都中毒身亡,他們兩人聽後,沒能忍住,頓時落淚哭起來。秦檜立即猜破瞭他們兩人來歷,說願意幫他們查出背後那些真兇。秦檜先查出瞭幾個幫兇,讓他們暗中一一用毒煙殺害,其中有耿唯、武翹、簡莊,還有個彭影兒,他們找見時,已經死去。

“最後,秦檜又查出林靈素藏在殺豬巷內一個小道觀中。張青忙趕瞭去,卻發覺林靈素已經中毒身亡,幸而他兒子還活著,他便將兒子接回到秦檜傢中。秦檜置辦瞭許多酒菜慶賀。吃罷回到房裡,吳用腹中忽然絞痛起來,發覺自己中瞭毒。張青父子也覺到灼痛,幸而他帶兒子回來的路上,吃瞭許多東西,在席上並沒有吃幾口,因而中毒不深。他忙要沖出去尋秦檜,卻被吳用忍痛死死拽住,叫他們父子快逃,隨即便斷瞭氣。張青隻得含淚抱著兒子翻墻逃瞭出來,躲到瞭妻妹孫三娘包子鋪裡⋯⋯

“張青還要尋秦檜報仇。我勸他莫要妄動,如今京城裡尋他父子的,絕非秦檜一人。該為孩子著想,先到外路州去避一避。便替他們雇瞭輛車,趁夜送走瞭。”

“那應天府接管他們的官員是什麼人?”

“朱勔。”

“供奉花石綱那朱勔?”

“嗯。”

《清明上河圖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