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不可不勉也。
——宋神宗•趙頊
一、香袋
趙不尤又趕到鄭居中府上。
鄭居中原本便是汴京人,神宗末年進士及第,被時任宰相王珪榜下擇婿,蔡京更薦他有廊廟器。初登仕途,可謂兩腳青雲,然而,神宗病薨,王珪輔佐哲宗繼位後,也旋即病卒,鄭居中由此失瞭依傍,隻能本分為官。二十餘年間,循資遷轉,到當今官傢繼位時,始至禮部員外郎。
他見宮中鄭貴妃得寵,遍查族譜,尋著個遠緣,自稱是鄭貴妃從兄。鄭貴妃傢室微賤,也正需個依傍,便兩下默認,互為借勢。鄭居中由此連連驟遷,五六年間,便升任知樞密院。鄭貴妃寵冠後庭,為避嫌,鄭居中曾被罷貶。兩年後,又再拜樞密。
其間,蔡京變亂新法,天現彗星,官傢將蔡京貶往杭州居住,卻又暗生悔意。鄭居中從內侍那裡得知官傢心思,便極力贊揚新法:“陛下建學校、興禮樂,以藻飾太平;置居養、安濟院,以周拯窮困,何所逆天而致威譴乎?”官傢聽瞭大悟,旋即召回蔡京,再次拜相,加封魯國公。
鄭居中企望蔡京回報,蔡京卻以秉公之名相拒,兩人從此交惡。蔡京再次被貶,鄭居中以為必得相位,卻被官傢察覺。恰逢鄭貴妃又冊封皇後,為避嫌,鄭居中再次被罷。
蔡京則三度復相,總領三省,越發變亂法度。鄭居中屢屢向官傢進言,官傢也開始厭惡蔡京專行,便拜鄭居中為少保、太宰,命他伺察蔡京。鄭居中便嚴守紀綱、恪守格令、排抑僥幸、振拔淹滯,士論因之翕然。去年,三度還領樞密院,連封崇國公、宿國公、燕國公。
趙不尤對鄭居中並無好感,卻也無惡意,至少此人為官以來並未作惡,直至此次梅船案。
他驅馬行至鄭居中府宅那條大街,今天正好初十,旬假休沐日,朝中官員皆不視事。他先打問到鄭居中在宅中,便仍先尋瞭個小廝遞瞭一封信,等瞭一陣,才去登門投帖,鄭居中果然也召見瞭他。
這鄭府比鄧宅,多瞭些莊穆宏闊之氣。穿過前庭,進到廳中,趙不尤一眼先看到瞭那封信,丟在檀木方幾上,雖未撕碎,信箋卻也起皺,顯然是揉作一團後,又展開來。再看鄭居中,原本生得氣宇軒昂,卻陰沉著臉,胸脯微微起伏,自然是才發過怒。
“你來做什麼?”鄭居中冷著臉,也不命坐。
“不尤是來稟告一事。”
“何事?”
“宋齊愈。”
鄭居中目光微顫,卻並未作聲。
“不尤此來,是替宋齊愈謝罪。”
“謝什麼罪?”
“此前鄭樞密特賜青目,怎奈他傢中父母已先替他相中一女子,不得不婉拒鄭樞密盛意。至今,他仍抱憾不已。”
“哼!他憾不憾,是他自傢事,何須叫你專程來說?”鄭居中面色稍緩。
“並非他叫我來說,他也知鄭樞密海量胸懷,豈肯為此等事怪罪於他?不尤與他為友,見他心中抱憾,故而越俎代庖、擅自多嘴。隻望將他心中不宣之敬、未言之謝,轉訴予鄭樞密。”
“好瞭,我已知曉。你還有何事?”
“清明梅船案。”
“哦?”鄭居中目光一顫。
“宋齊愈無緣無故攪進瞭那梅船案,在下已經查明,此事皆由林靈素主使。如今,林靈素已中毒身亡,梅船案也便告終。”
“此案既已告終,他又囉噪什麼?”鄭居中面色頓緩。
“自始至終,宋齊愈對此事毫不知情,卻有人以此為由,誣陷於他。他起自窮寒,雖得中魁首,在京中卻無一人可傍。如今朝廷之上,位尊者多,望重者少,德高者尤稀,唯有鄭樞密,三者皆備,為國傢砥柱,天下士人共仰。因此不尤才唐突僭越,代友求告,還望鄭樞密能庇護一二。”
“他既然清白,我自然不會坐視誣言亂行。”
“拜謝鄭樞密!”
趙不尤心裡又一松,見鄭居中也松緩不少,便拜別出來,驅馬趕往禮賢宅。
到瞭禮賢宅,一打問,蔡攸也在府中,他又施故伎,先遞信,後投帖。蔡攸也立即命人引他進去。
趙不尤初次來這禮賢宅,這宅院年歲與大宋相當,至少已歷百五十年。隻看院中那些蒼茂古木,幽雅深蘊,便遠勝鄧府、鄭府,畫棟雕梁更是極致精麗富奢。
門人引著趙不尤穿廊過庭,來到一間精雅書房。趙不尤一眼先見到那碾玉裝瑩潔簷角上,掛瞭一大張蛛網,極刺眼。再一瞧,中間四根主線曲折,拼成瞭個卍字。趙不尤不由得暗暗一笑,這自然是趙不棄的功勞。
他行至門前,見一個中年男子身穿卍字金線紋青羅衫,背著手,在房中踱步。那人聽到腳步,回過頭來,正是蔡攸。四十來歲,面白膚凈,幾縷淡須,一身貴雅之氣,目光卻浮遊不定,透出些焦惱。他手中捏著一個信封,正是那封信。他見到趙不尤,忙將那封信隨手夾進紫檀書桌上一冊道經中。
“你是趙不尤?”
“是。”趙不尤躬身一拜。
“你有話說?”
“在下冒昧登門,是有一樁小事,來求助蔡少保。”
“何事?”
“在下這一向追查清明梅船案——”
蔡攸目光微顫,卻裝作無事。
“如今罪魁禍首林靈素已畏罪服毒,隻是,還有一個小物件——”
“什麼小物件?”一個聲音從身後陡然響起,趙不尤回頭一瞧,是蔡行,也穿瞭件卍字紋羅衫,不過羅色鮮翠,卍字是由銀線織成。
“蔡殿監。”趙不尤拱手一拜,又回頭望向其父蔡攸,“林靈素此次秘密來京城,暗中招聚瞭幾個門徒,這些門徒盡已被他施妖術害死。其中一個名叫朱閣,也已中毒身亡。在下查到,朱閣死之前得瞭一個小香袋,他當時借用瞭貴府車子,不慎將那香袋遺落在那車子中。那香袋是林靈素興妖作亂之證據,能否請蔡少保命人查一查,那香袋是否仍在那車上?”
蔡行卻立即嚷道:“什麼香袋?你從哪裡聽到的?朱閣親口告訴你的?”
“行兒住口!”蔡攸立即喝止,“趙將軍尋問到此,自然並非胡亂妄測。你去叫人尋一尋。”
“可——”
“快去!”
趙不尤見蔡攸聲音雖陡然冷厲,目光中卻藏瞭些暗示之意。蔡行也迅即領悟,便住瞭嘴,轉身出去瞭。
蔡攸放緩瞭語氣:“如此說來,那梅船案算是瞭瞭?”
“嗯,尋到那香袋,便可告終。”
“那香袋中究竟藏瞭何物?”
“一對耳朵,林靈素殺人證據。”
“哦⋯⋯”
蔡攸不再言語,趙不尤也便默不作聲,屋中頓時冷寂。蔡攸幹咳一聲,轉身拿起那卷道經,壓到旁邊一疊書冊下,拿起頂上一卷,假意翻看起來。趙不尤不再看他,扭頭又望向簷角那蛛網。忽而發覺,不論蔡攸父子,或是自己,都是蛛網粘住的小蟲,即便卍字高懸,卻都安危難測⋯⋯
半晌,書房外才響起急促腳步聲,蔡行用兩個指尖拈著個香袋奔瞭進來:“尋見瞭,落在墊子縫裡——”
一陣腐臭從那香袋裡散出⋯⋯
二、舊佈
傍晚時,馮賽又趕到芳酩院。
顧盼兒若真是西夏間諜,那麼,是誰殺瞭她?李邦彥?不論有意無意,他將那銅管密信落在顧盼兒房中,那隱秘由此泄露出去。信中密文十有八九事關梅船紫衣客,因此,李棄東才一邊忙於那百萬官貸,一邊又騰出手去劫奪紫衣客。眼下雖不知梅船紫衣客究竟有何來由,但目前看來,遠重於百萬官貸。如此重大機密泄露出去,李邦彥自然要設法逃責,顧盼兒一死,便再無對證。
不對,知曉這銅管密文的,除去顧盼兒,至少還有盞兒和李邦彥親隨,李邦彥若真要遮掩此事,當日便不會派那親隨,隻會自傢親自去尋。即便那親隨信得過,也該先悄悄去問顧盼兒,而不是引得芳酩院中其他人盡都知曉。由此看來,李邦彥並不太介意此事,至少不至於去殺顧盼兒。
那麼,顧盼兒是誰殺的?
馮賽忽而想到一人,心中隨之大驚:牛媽媽。
牛媽媽開妓館隻認錢,顧盼兒又名列汴京十二奴,哪怕隻見一面、吃杯茶,也至少得十兩銀。牛媽媽自然絕不會讓無錢男子輕易見顧盼兒。李棄東卻是個特例,他不但常去芳酩院,而且常進到顧盼兒臥房之中。牛媽媽卻從不介意——她是有意為之!
青牛巷那老房主說,李棄東兄弟搬離之前,有個錦衣胖婦去尋過李向西兩回。那胖婦難道正是牛媽媽?老人特意說胖婦是去尋那哥哥,當時李棄東在薛尚書府裡供職,白天自然不在,因此恐怕沒見過那胖婦。胖婦應該是去勸誘李向西為西夏效力,李向西原本心裡就存瞭傢族怨念,加之癱病在床,恐怕極易說服。李棄東卻未必,他立即搬離青牛巷,恐怕是為瞭躲開那胖婦。然而,三年後,他們兄弟仍舊被尋到,他哥哥更被劫走。之後,李棄東去瞭唐傢金銀鋪,恐怕並非是他接近顧盼兒,而是顧盼兒借著買花冠,去接近他,並誘逼他去做那些事。柳碧拂當年那樁舊怨,自然也是顧盼兒先探到,由此才設下那一連串計謀。
馮賽見過幾回顧盼兒,顧盼兒身上始終有些天真憨玩之氣,絕非深機險詐之人。她恐怕是被牛媽媽自幼訓教,拿來接近權貴、竊取機密。牛媽媽自然也是有意養護她這天真憨玩氣,如此,才不會被人戒備。
據盞兒言,那幾天,顧盼兒為柳碧拂、李棄東,哭鬧過幾回,她恐怕是真關切、真痛悔。牛媽媽自然怕她泄露隱情,隻得舍小保大。先叫顧盼兒向李邦彥求情,將李棄東從大理寺獄中放出。李棄東出來後,勢必會先來尋顧盼兒,討取下一步指令。牛媽媽便派人先殺掉顧盼兒。當時盞兒在廚房熬藥,那院裡之人偷空上樓,扼死顧盼兒,再從窗戶溜走,不易被人察覺。等李棄東來,便可嫁禍於他,加上一條殺人罪名,令他更加聽命。事成之後,也可借這罪名,讓官府除掉李棄東。誰知邱遷竟接著趕到瞭芳酩院,牛媽媽見機,便撕住邱遷,讓他成瞭替罪人。
李棄東一直隻從顧盼兒那裡得信,恐怕也未察覺牛媽媽身份。牛媽媽放走他,是要他去尋紫衣客和八十萬貫。李棄東逃離芳酩院後,牛媽媽必定派瞭人跟著他。如今知曉李棄東行蹤的,恐怕隻有牛媽媽。
但捉到李棄東之前,還不能驚動牛媽媽,馮賽再次趕來,是為瞭確證兩件事。
他來到芳酩院,徑直走瞭進去。盞兒正和兩個女孩兒在院裡修剪花枝,見到他,又是一驚,忙要擺手,一個錦衣胖婦從前廳走瞭出來,正是牛媽媽。馮賽去年替柳碧拂捎送帕子給顧盼兒時,見過一回。
馮賽見牛媽媽盯著自己,不說話,眼裡滿是戒備,寒刃一般。他立即明白,自己猜中瞭。顧盼兒若不是她殺的,見到自己,她可以恨,可以厭,可以怨,可以怒,唯獨不會戒備。
馮賽忙笑著走過去,抬手一揖:“牛媽媽,我今日來,是來報個信兒。”
“什麼信兒?”牛媽媽冷著臉,戒備絲毫未松。
“邱遷並未殺顧盼兒。”
“不是他是誰?”
“邱遷進到顧盼兒房裡時,發覺瞭兇手留的一件證據,他當即偷偷藏瞭起來。”
“什麼證據?”牛媽媽目光一緊。
“勒死顧盼兒的衣帶。”
牛媽媽目光又微微一松。顧盼兒是被人扼死,而非勒死。
馮賽接著又試:“那衣帶是柳二郎的。”
牛媽媽冷著臉,並不應聲,眼裡有些猶疑,自然在急急暗忖。
“我來,還有件事要問牛媽媽。”
“什麼事?”
“我已捉到瞭柳二郎的三個同夥,另一個叫譚力的已經死瞭。其他三個交代說,譚力並未和他們在一處,一直在替柳二郎守一件極要緊之物。他怕出意外,將藏匿地址寫在一塊舊佈上,偷偷送到柳二郎原先藏身的一座舊宅院裡。他隻告訴那三人,信壓在院角一塊石頭下面,卻未說那院子在何處。柳二郎殺顧盼兒,應是為滅口,顧盼兒恐怕曉得他一些隱情。不知顧盼兒是否提及過那院子?牛媽媽可曾聽到過?”
“我沒聽過,不曉得。”牛媽媽目光隱隱一閃。
“盞兒呢?”
盞兒在一旁慌忙搖頭。
馮賽裝作犯難,愁望瞭一陣,才謝過牛媽媽,怏怏告辭。
離開芳酩院後,他立即上馬,趕回到嶽父傢中去等信。去芳酩院之前,他已安排好三樁事,又分別托付給周長清、崔豪三兄弟、管桿兒三人。
能否捉住李棄東,隻看這一回瞭⋯⋯
三、圍攻
梁興躲到巷口邊,朝那院門望去。
疤臉漢下瞭馬,走到門邊,黑暗中隻隱約辨得出人影。“篤篤篤!”輕輕敲門聲,敲瞭幾遍,裡頭卻並無應聲。敲門聲加重瞭些,又敲瞭數道,才聽見裡頭門響,一串男子腳步聲到院門邊,低聲問誰。疤臉漢在外頭低應瞭一聲,梁興隻聽見一個“魯”字。院門打開,疤臉漢又低聲說瞭兩句,梁興這回聽見“那人”兩字。姓鐵的“嗯”瞭一聲,隨即是腳步聲、牽馬聲。疤臉漢忙上瞭馬,片刻,姓鐵的也牽馬出來。
梁興忙貼著身後店鋪門板躲瞭起來,兩匹馬隨即行瞭出來,向北拐去,蹄聲漸漸加快。梁興忙握緊扁擔,沿著墻根,放輕腳步,追瞭上去。那兩人驅馬到牛行街,向東穿出瞭新曹門。梁興不敢追得太近,看他們出瞭城門洞,才加快瞭腳步。那兩人到瞭城外,驟然加速,沿著護城河向北奔去。梁興也隻得發力急追,不過一直藏在路邊樹影下,並始終隔開一長段路,加上馬蹄聲極響,兩人應該不會聽到他的腳步聲。
梁興少年時便最愛追馬,這一向又始終有些憋悶,這時放開手腳,體內的氣力頓時全都醒過來一般,奔得極暢快,始終緊隨著那兩人。
那兩人奔瞭一裡多路,拐向田間一條土路。梁興繼續緊跟,穿過一片村莊,又奔瞭近二裡地,在田地林子間拐瞭幾道,那兩人忽然放慢瞭馬速。梁興猛然記起,楚瀾在這裡有一座小莊宅。楚瀾好獵,常去東北面那片茂林裡追兔射鹿,回來時,便在那莊宅裡歇息。冷臉漢一夥人果然還是尋見瞭楚瀾。
梁興曾來過這裡一回,知道方向,便不再跟著那兩人,從林子裡繞路,斜穿過去,來到那莊宅附近。
他躲到草叢裡朝那院門望去,這時雲霧散開,月光還算明亮。那院門兩邊各有幾個黑影在動。他望瞭片刻,旁邊路上響起馬蹄聲,冷臉漢兩人到瞭。兩人將馬拴在不遠處,徒步走瞭過來。門邊那些黑影忙都迎瞭上去,一夥人圍在一處,一陣低語,自然是在分派部署。
梁興忽有些不忍,楚瀾雖會武功,身邊自然也有護衛,但恐怕逃不過今晚。再想起楚瀾處事雖機詐,但對自己,卻隻有恩義,並無絲毫虧欠,而且,這些恩義,始終未能回報。
他正在猶豫,那夥人忽然散開,分作兩幫,一幫守在前門,一幫沿著院墻朝後面輕步急奔而去,要動手瞭。這時,院中忽然傳來一聲慘叫,隨即,叫嚷聲連片響起,接著便是兵刃撞擊聲、廝鬥呼喝聲——另有一夥人已先搶進瞭院中,摩尼教徒?
梁興再躲不住,楚瀾即便該死,也不能死在你們手裡!
他抄起扁擔,奔瞭出去,院門前那夥人正忙著撞門、翻墻,隻有一個僵直身影,提著把刀,立在院門前,冷臉漢。他聽到響動,轉頭驚望過來。梁興卻無暇理會,楚瀾臥房在後院,他繞過院墻拐角,發足疾奔。片刻間,便已超過前頭那夥人,奔到後院位置,見墻邊有棵樹,高枝伸向墻頭。他一把將扁擔拋進墻內,縱身一躍,抓住一根低枝,用力一蕩,向上翻躍,又抓住瞭那根高枝,再使力一挺,越過墻頭,跳進瞭院中,就地一滾,旋即站起,摸到瞭那根扁擔。轉頭一看,已有幾個黑影沖到瞭這後院。
那後院一排五間房舍,楚瀾的臥房在正中間。那幾人顯然也已探明,他們疾步奔到那門前,其中一個用力一踹,將那房門踹開,幾個人立即沖瞭進去。梁興忙也飛趕過去。屋裡傳來女子慘叫聲,楚瀾的娘子。
梁興急奔進屋,裡頭沒有燈,一片漆黑,隻聽見一陣撲打搏鬥聲,雖一片混亂,梁興卻立即辨出楚瀾的驚喚聲。他忙定睛細辨,借著窗紙微光,見床邊幾個黑影中間,不時現出一片白影,應該是楚瀾穿的白汗衫。梁興忙握緊扁擔,走近床邊,對準那幾個黑影,接連急搗,四聲怪叫,四個黑影相繼跌倒。還有一個仍在急攻,梁興又朝他後背使力一戳,那人也慘叫倒地。
“梁興?”楚瀾驚望過來。
“走!”梁興低喝一聲,轉身忙要出去。
“等等!”楚瀾俯身朝床腳呼喚,“阿琰!”
地上婦人呻吟瞭一聲,楚瀾忙將她扶瞭起來。梁興過去一把扯下床帳,團瞭團,抓在手裡,先走到門前,見再無他人,又回頭催瞭一聲。楚瀾扶著妻子,忙跟瞭出來。那妻子受傷不輕,隻勉強拖得動腳步。
梁興在前頭引路,三人走到墻邊,梁興用力將那床帳撕成幾條,綁作一條長繩,繩頭遞給楚瀾:“拴到阿嫂腰上。”
楚瀾剛騰手接過,咚咚幾聲,幾個黑影從墻頭跳下。梁興忙抓起扁擔,在膝蓋上用力一撅,折作兩段,迅即將長繩另一頭拴死在短的那截上。他牽著繩子,甩瞭兩甩,用力一拋,那截扁擔飛過墻頭,卡到外頭那棵樹的枝杈間。他拽瞭兩拽,卡牢實後,忙說:“你趕緊爬上去,再把阿嫂吊上去!”
那幾個黑影已經發覺他們,一起奔瞭過來。梁興抓起另半截扁擔,快步迎瞭上去。那幾人都揮著鋼刀,梁興微一俯身,躲過劈面一刀,轉腕一戳,將頭一個人戳倒在地,順勢一拐,敲中第二人膝蓋,那人慘叫跌倒。他又抬手橫掃,擊中第三人左臉,同時抬腳斜蹬,將那人蹬翻在地。第四個急忙舞刀,向他肩頭砍來,他扭身避過,反手一搗,正搗中那人脅下。那人卻隻悶哼一聲,旋即揮刀橫砍過來。
梁興這才看清,他臉上縱橫幾道疤痕,是那疤臉漢。梁興不由得一笑,你追瞭我一個月,今日叫你知道自傢追的是誰。他用那半截扁擔一隔,那刀砍中扁擔,嵌在瞭裡頭。梁興左臂趁勢疾伸,一拳捶向他面門。疤臉漢急忙側頭,拳頭仍擊中他左顴。他又悶哼一聲,用力抽回刀,又斜砍過來。梁興閃身避過,右手一翻,扁擔砸中他右臂,疤臉漢刀險些脫手,他左臂卻拼力一拐,撞中梁興肋骨,氣力極大,梁興不由得也痛叫一聲,倒退瞭兩步。疤臉漢見得瞭手,鋼刀連揮,急攻過來。梁興不敢再大意,一邊用半截扁擔遮擋,一邊手腳齊施,不斷尋機進攻。
那疤臉漢又吃瞭一腳兩拳,越發惱怒,嘶聲吼叫,將那把刀舞得風中亂蓬一般。梁興那半截扁擔被連連砍中,終於再難抵擋鋒刃,斷得隻剩半尺不到。梁興用力一甩,擲向疤臉漢面門,趁疤臉漢躲閃之際,騰空飛腳,踢中他胸脯。疤臉漢一個趔趄,連退瞭幾步,仰天倒在地上。
梁興並未趕過去,站在原地等他爬起。身後忽然一陣輕微響動,他忙要回頭,後背卻一陣刺痛,被利器刺中。他痛叫一聲,忙要避開,後腰又挨瞭重重一腳,背上那利刃抽瞭出去,他也隨之栽倒。
他咬牙忍痛,忙要爬起,一個人走到他臉前。抬眼一看,月光下聳立一個僵直身影,冷臉漢⋯⋯
四、香氣
昨天晚上,胡小喜沒有回城。
他在北郊集市尋瞭傢小客店,那房間又窄又潮,被褥更是臭得熏人,卻要三十文錢,一碗寡湯素面十文,喂馬草料又是十文。一晚便花去五十文錢,恨得他雖早早醒來,卻仍縮在被窩裡賴瞭許久,實在受不得那臭氣,才爬瞭起來。他不肯再吃那寡面,牽瞭馬到旁邊一個茶攤上,要瞭碗粉羹,吃瞭兩個餅,這才上馬去查剩下那幾處。
頭一處仍是個農舍,也是一對農傢夫婦佃瞭銀器章的田,這一向並沒有人去過那裡。第二處,是瓜田邊一間空房,門隻用根草繩拴著,他解開進去一看,裡頭並沒有人,地上鋪著爛草席,角上搭瞭個石頭灶坑。地上滿是灰塵,連腳印都沒有。
他又尋到第三處,是座小莊院,也隱在一片林子中,院門掛著鎖。胡小喜仍舊翻墻爬瞭進去,裡頭有十來間房,他一間間查看,那些房裡傢具什物倒是齊整,卻都空著,蒙瞭些灰。他查到正中間那堂屋,輕輕推開門,卻見裡頭桌椅箱櫃都擦得凈亮,黑漆方桌上擺著茶盤,裡頭茶具也洗得瑩亮。他走到桌邊,揭開那茶壺瓷蓋,裡頭水跡未幹。他嚇瞭一跳,忙蓋瞭回去,側耳細聽,四周的確沒有聲響。
他見堂屋兩側各有一扇門,便壯著膽子走到左邊那間,推門一瞧,是間臥房,撲鼻一陣香氣,裡頭雖有些昏暗,但床褥被枕都鋪疊得極凈整,床帳被面,都是上好羅緞。他扭頭看到門邊一根衣架上掛瞭條綠羅裙,便小心走過去,撩起裙擺聞瞭聞,心裡猛地一顫,是阿翠身上那香氣。他道不出來,卻記得極清。他握著那裙角,心裡說不出是怕,還是戀,隻覺得呼吸都緊促起來。可再一想到自己被推下那暗室,放開手,快步走瞭出去,輕輕帶上瞭門。
他又走到右邊那間房,也是間臥房,裡頭陳設雖不似那邊精貴,卻也幹凈齊整。他見那床上竹枕邊塞瞭個藍綢小袋,伸手取瞭出來,是錢袋,裡頭沉甸甸恐怕有百十文錢。想到自己昨晚白花掉的錢,心裡不由得動瞭動念,但想到正事,又塞瞭回去。
看來阿翠這幾天躲在這莊院裡,不知此時去瞭哪裡,也不知何時回來。他不敢久留,忙走出去,關好門,翻墻爬瞭出去。他蹲在墻角邊,急急思忖,不知阿翠還回不回來,她自然不是獨自一人,哪怕回來,見瞭我,自然不會再饒過。他頓時怕起來,忙繞到前面,騎瞭馬,飛快離開瞭那片林子。
到瞭大路上,看到往來的車馬行人,他才略略松瞭口氣,心裡卻在猶豫,不知該在這附近盯望,還是該回去報信。若在這裡盯望,即便看到阿翠回來,也沒有幫手,趕回去,又怕錯過。正在猶豫,忽然瞧見不遠處田裡,有幾個農人在鋤田,他忙驅馬穿過田埂,行到那田邊,高聲問:“我是開封府公差,你們這村中的保正在哪裡?”其中一個老農指向遠處村落的房舍。胡小喜見裡頭有個十來歲後生,便說:“我有要緊公務,你趕緊去喚保正來。”那後生有些膽小,忙點點頭,丟下鋤頭,朝那村落跑去。
胡小喜便下瞭馬,在那田邊等候,過瞭半晌,那後生引瞭一個中年綢衣男子疾步趕來。
“你是這村中保正?我們到這邊說話——”胡小喜將那男子引到旁邊,避開那幾個農人,才小聲說,“那林子裡有個莊院,是個朝廷重犯藏身之處。我將才去查看過,人不在裡頭。你趕緊尋幾個人,躲在那林子裡看著。記著,若有人來,莫要驚動。”
“他們若逃瞭呢?”
“隻捉其中一個女子,年近二十,生瞭一對水杏大眼。”
“好,我這就去找幾個人。”那保正轉身快步走瞭。
胡小喜一邊等,一邊望著那林子入口。又是半晌,那保正帶瞭五六個漢子趕瞭回來。胡小喜見那保正分派那幾人時,甚是有條理,更加放瞭心。這才謝過那保正,上馬往城裡趕去。
行瞭兩裡多路,他忽然想起還有第四處沒查,正在這大路邊往東幾裡處。阿翠那般機警,定然不會隻在一處死躲。胡小喜便驅馬轉向那條田間窄路,照著張用所畫地圖,向東尋去。
過瞭一條小河溝,又是一大片林子,林間有一條小道。胡小喜沿著那小道穿進瞭林子裡。林中極靜,隻有鳥兒不時鳴叫,他的馬蹄聲異常震響。他隻有讓馬行得慢些,彎彎拐拐,繞瞭許久,眼前忽然敞出大片田野來,不遠處一叢柳蔭,隱現一座小莊院。他沿著土路來到那莊院門前,一眼瞧見,那院門沒鎖。
他嚇得忙停住馬,見旁邊田頭有株柿子樹,便將馬牽瞭過去,拴在樹上,這才輕步走瞭過去。
院子裡極安靜,聽不到絲毫聲響。他先從門縫朝裡覷望,裡頭也是一排農舍,院子清掃過,堂屋門開著,卻不見人影。門縫太窄,他盡力朝左右望,手扒著門扇略一使力,那門竟開瞭,害得他險些撲倒。他驚得魂幾乎飛跑,忙站穩身子,急朝那院裡掃視,半晌,並沒人出來。
他壯著膽,輕步走到那堂屋門前,見裡頭桌椅上並沒有灰塵,還擱著一隻茶壺、一隻茶盞,盞裡還有茶水。他站在門前,一動不敢動,但盯瞭半晌,都不聞人聲,更不見人影。
他越發害怕,正在猶豫,忽聽到旁邊的房門吱呀一聲。他忙扭頭望去,一個女子從那房間走瞭出來,姿勢極怪異⋯⋯
五、鋼錐
莊清素原要給舞奴寫篇祭文,卻始終難落筆。
她擱筆抬眼,悶悶望向窗外。院裡種瞭一叢金鑲玉竹,竹竿嫩黃,竹葉青翠,是十二年前她初來這芷風院時所種,那時她不到七歲。好在這院裡的媽媽並非俗劣之輩,深知好女兒要從性情養起,頭一天牽著她到這後院,那時窗前種的是一棵杏樹,她最不愛吃杏,瞅著枝頭綴滿拇指大小的青杏,越發心酸。那媽媽察覺,柔聲問她,不愛這杏樹,那就移走它。你心上愛種什麼樹?她說,金鑲玉竹。那媽媽果真當天便叫人挖走瞭那杏樹,隔日便栽瞭這叢金鑲玉竹。
莊清素在傢裡時,從未有誰這般順過她意,隻為這金鑲玉竹,她便十分感念那媽媽。不過,無論那媽媽如何愛惜,莊清素心裡卻始終明白,親生的娘都能賣瞭你,何況這妓館中的媽媽?因此,她始終淡然處之。就如這芷風院名,水邊蘭芷,有風則送香,無風則獨幽。不迎,不拒,不爭較,不當真,更不錯用瞭情。
好在那媽媽依她性情,隻請教師教她詩文,成全瞭她這清凈之願。即便接客,也大多是文人士子。那些粗劣庸憊之徒,即便來,也大多掃興而歸,尤其得瞭詩奴名號後,這門庭便越加清靜。
她原以為能這般清靜到老,也算從瞭志、遂瞭願。可那天聽到舞奴死訊,趕到烏燕閣,一眼瞅見崔旋手臂上那瘀痕,她才頓時醒來。這命數,與你是何等性情心志全然無幹。有些人生來便能左右他人福禍,有些人則隻能聽受。自從六歲被賣後,她以為自己什麼都不再怕,舞奴死,花奴傷,琴奴失蹤,卻讓她從心底裡寒怕起來。
她又尋出瞭那根銀釵,牢牢插在瞭鬢邊。那釵子是她十四歲那年,頭一次見客前,背著媽媽,暗地裡托瞭賣釵環的婆子,替她尋匠人特意打制。釵頭是一簇銀蘭,釵尾則由精鋼制成兩根尖錐,極銳利,稍用些力,便能紮進心裡。她不能叫任何人強辱。
然而,那頭一位客人竟是大詞人周邦彥。那時周邦彥年紀已過五旬,早已是詞傢之冠。當今官傢創置大晟府,按協聲律、大興雅樂,命周邦彥主掌,為大司樂。莊清素一向深愛周詞精工蘊藉,周邦彥讀瞭她幾首詩,也賞贊不已。兩人言談投契,相見極歡,當即便認瞭父女。莊清素也由此聲名遠揚,那釵子自然也便摘瞭下來。
這幾年,她雖戴過幾回,卻都有幸避開凌辱,並未用到。接連見三奴慘遇,她不得不將那釵子重又插穩在頭髻上,無人時,常拔下來反復演練。
這會兒,心中憂煩,她不由得又伸手拔下那釵子,望著那精亮錐尖,正在出神。婢女忽然推門進來,小聲說:“姐姐,大相公又來瞭。”
“他算什麼相公?你沒說我不見人?”
“他說,明日就啟程回登州去瞭,隻想見一面,不說話也可。”
莊清素聽到登州,心裡忽一動:“你叫他進來吧。”
半晌,那婢女引瞭一個男子走瞭進來,年過三十,身穿半舊素絹便服。莊清素一眼見到,心裡頓時騰起一股火,見他竟隱隱顯出些老氣,又有些傷感。
這男子是她親兄長,名字雖叫莊威,卻既不莊也不威,相反,肩背微縮,一副怕高怕貴、怕富怕強的小心模樣。父母一直盼著他能舉業,他卻連府學也未能考進。正是為瞭讓他再多攻讀幾年,父母才將莊清素和兩個姐姐,先後賣給瞭人牙子。最終這哥哥也沒能考中,隻得做瞭個公吏。
莊清素見這個哥哥手足無措站在門裡,怯怯望過來,似乎想說什麼,卻動著嘴唇說不出話。婢女給他搬過一個繡墩,他怯怯坐下,不好一直瞅,便將頭扭向窗外,半晌,才幹笑一聲:“你這裡也種瞭金鑲玉竹。傢裡院前的那兩叢還茂盛,院後那一片卻枯瞭許多。我原本打算今年開春挖過重栽,卻不想來瞭京城⋯⋯”
“你來京城做什麼?”
“公幹。”
“什麼公幹?”
“不好說的。”
“有什麼不好說?”
“長官嚴令過,不許透露。”
“你可在登州見過一個人?”
“什麼人?”
“王倫。”
她哥哥聽瞭,神色頓時一變。
莊清素也心裡一緊,忙問:“你見過?”
她哥哥低頭不應,但看那神色,不但見瞭,而且幹涉不淺。
“你的公幹和他相幹?”
“你莫再問瞭⋯⋯”他哥哥臉有些漲紅,眼裡更是露出慌怕。
“那人有關你妹妹的生死!我一個姐妹已經被他害死瞭!”莊清素不由得惱起來。
“啊?為何?”
“你不說,我哪裡知道為何?你來京城究竟做什麼?”
“這⋯⋯”
“說!”
“其實⋯⋯其實⋯⋯我也不清楚究竟在做什麼⋯⋯”
“你——”莊清素再說不出話,不由得跺起腳來,眼淚也隨之湧出。
“妹妹,你莫哭。我說,不過,說出來你千萬莫要傳出去。”
“說!”
“王倫從登州往汴京走,一路東繞西繞,行瞭大半個月。他身後跟瞭個人。我們的差事便是不讓後頭那人追上他。”
“後頭那人是什麼人?”
“我也不清楚,也不敢問。隻知那人生得極健壯,牛一般,耳朵卻和王倫一般,穿瞭耳洞。”
“這事是從哪天起的?”
“二月二十三。那天半夜,王倫偷偷從驛館出來,我們在附近等瞭一會兒,後頭那人也跟瞭出來,我們便一直暗中尾隨那人,怕他發覺,一路上不停換人。直到清明那天,王倫到瞭汴河邊,上瞭一隻客船,那人隨後也跟瞭上去。我們的差事便瞭結瞭,再沒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