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休!
——宋徽宗•趙佶
一、鐵骨
宋齊愈越來越覺得無力。
考中上舍魁首之後,他先後隻任瞭些閑職,每日不知在做些什麼。朝廷被梁師成、王黼、朱勔等人把控,耗費數千萬貫,換得燕京一座空城。天子卻為自己所設梅花天衍局一舉功成而歡喜無比,給那些人紛紛加官晉爵。卻不知王黼括檢丁夫錢,引得萬民怨怒,方臘、宋江之亂才平,山東、河北又盜亂紛起。
宋齊愈覺著自己深陷一座無邊泥沼,欲爭無力,欲怒又不知該怒何人。當年那滿腔豪情如同一團雪,落入這淤泥中,不知不覺間,便消散無蹤。
每日理罷那些繁冗案牘文書,他便獨回那賃居的住處,關起門呆坐,心中不時想念章美和鄭敦,然而,一個已經回鄉,一個不願見他。除此之外,再無想見、可見之人。他從未如此孤單,因而越發渴念蓮觀。尋瞭五年,卻始終未能打問到蓮觀絲毫消息。他甚而覺著,蓮觀恐怕隻是夢中之人。
前兩年,王黼、蔡京相繼被罷免,李邦彥任瞭宰相。李邦彥喜好年輕才俊,將宋齊愈升為右諫議大夫,職在規諫諷喻。凡朝廷有闕失,皆可廷諍論奏。宋齊愈閑悶五年,原本已覺著自己行將就木,聽到這信,頓時激出一身汗,如同久病之人,得瞭一劑救命湯藥。
他領到新官服,曲領大袖朱紅官袍,橫襴,革帶,烏紗幞頭,烏皮靴。穿戴齊整,每日不到五更,便趕到待漏院,亟待早朝。然而,到瞭朝堂之上,他這等新進後輩全無開口之機。即便偶爾能上奏一二事,但凡涉及朝政缺失,立即便被打斷。面奏不成,他便書奏。那一份份奏文也如雪片飛落泥沼,全都不知下文,他灰心之極,不由得生出歸田之念。
然而,北地忽傳戰報,金兵分東西兩路南侵。一路以皇子斡離不為帥,寇燕山,守臣郭藥師叛敵,燕山諸郡皆陷,金兵直驅河北;一路以國相粘罕為帥,寇河東,守臣李師本叛降,忻、代二州失守,金兵圍困太原。十二月中旬,金兵前驅逼近黃河。
朝廷震懼,朝堂之上卻無人商討戰守之策,大臣紛紛爭獻避逃之計。宋齊愈站在朝班後列,聽瞭許久,再難忍抑,不由得亢聲言道:“安時食君之祿,危時正當捐軀報效。金兵未至,勝負未明,竟已怕到這地步!豈不堪羞!”然而,隻有他前列幾個大臣回頭漠然望瞭他一眼,隨即又都轉過頭去聽宰臣商議如何避逃。
宋齊愈悲憤至極,眼中頓時湧下淚來,而這淚,無益無謂,空流過後,隻被風收去。
他萬萬沒想到,天子竟禪位於太子。二十三日,急命皇太子入居禁中,覆以禦袍。翌日,太子即大位,禦垂拱殿見宰執、百官。宋齊愈站在朝班之中,仰頭望向這位新天子,年僅二十六歲,面色蒼白,身子微微發顫,如同這大宋江山一般。他心中越發不安,卻隻能隨著百官山呼舞蹈、恭賀萬歲。
正月一日,新天子禦明堂,改元靖康。
其間,朝廷僅有之防守,是遣節度使梁方平率七千騎守黃河重鎮浚州,步軍都指揮使何灌將兵二萬扼守河津。
正月三日,傳來急報,浚州不守,梁方平戰敗,燒橋而遁。何灌軍馬望風潰散,金兵渡河。
當夜二更天,道君太上皇帝乘小舟,出通津門向東逃奔,隻有蔡攸及內侍數人扈從。皇後、皇子、帝姬相繼倉促追隨,百官、侍從也紛紛潛逃。
過瞭兩天,宋齊愈才聽聞,太上皇嫌舟行太慢,便改乘肩輿,仍嫌慢,又從岸邊尋到一隻搬運磚瓦的貨船。船上饑餓無食,從船工那裡要得一張炊餅,和蔡攸分食。一夜行瞭數百裡,到達應天府。才館於州宅,尋得衣被,買瞭騾子乘騎。一直奔到符離,才尋見一艘官舟。到泗州,蔡京、童貫、高俅等人才追到。童貫率領三千勝捷兵扈從,南奔鎮江。
這時民間也才聽聞消息,汴京城頓時大亂。宋齊愈行在街頭,見百姓紛紛背包挑擔、推車趕驢,四處亂奔,滿眼倉皇,到處哭嚷。昔日繁華安寧之都,頓時變作危亂逃離之地。
他心亂如麻,一路來到尚書省政事堂,裡頭空蕩無人,紙筆散落一地。碰到一個匆忙疾奔的小吏,忙拽住詢問,那小吏說:“連官傢都要逃瞭!”“官傢不是已經東幸?”“不是老官傢,是新官傢。這會兒已在祥曦殿整備車輿鑾駕!”
宋齊愈忙奔到祥曦殿,見一群禁衛披甲執兵整齊守候,乘輿也已陳列在殿庭,許多宮人內侍正在慌忙搬運袱被。他心中一陣悲慟,這大宋恐怕真要覆亡。
這時,旁邊忽傳來厲聲喝問。他扭頭一看,是個四十來歲官員,身材瘦挺,名叫李綱。原隻是太常少卿,掌管祭祀燈燭器物,因亢言上奏守戰之策,得新官傢信重,昨日才詔封為副宰相。這新官傢先也欲逃走,李綱昨天極力死勸,新官傢才點頭應允留守,誰知今天又轉念欲逃。
李綱厲聲問那些禁衛:“爾等願以死守宗社?還是扈從以巡幸?”禁衛一起高呼:“願以死守宗社!”宋齊愈聽瞭,心頭頓時湧起一股熱血,眼淚隨即又湧瞭出來。誰說大宋無人?這些錚錚男兒,剛骨仍在!
他見李綱拉著殿帥一起快步登上禦階,忙也跟進到殿中。見李綱亢聲勸諫:“陛下昨已許臣留守,今復又行,何也?且六軍之情已變,彼有父母妻子皆在都城,豈肯舍去?萬一中途散歸,誰人衛護陛下?且虜騎逼近,彼知乘輿之去未遠,以健馬疾追,何以禦之?”天子聽後,低首不言,半晌,才猶猶豫豫應瞭一聲:“輟行⋯⋯”李綱忙大步出殿,高聲宣諭:“上意已定,留守宗社!敢有異議者,斬!”
那些禁衛聽後,一起拜伏在地,高呼萬歲,其聲震天。
宋齊愈跟到殿外,看到這些鐵骨男兒,淚水重又湧出⋯⋯
二、英雄
崔豪三兄弟這幾日極忙。
聽到金兵要來,老官傢和蔡京、童貫那些大臣全都逃往東南。崔豪卻大樂,他帶著耿五、劉八趕到蔡京府裡,那府裡人果真全都逃走,大門都沒有鎖。他們進去後四處一瞧,各房中箱櫃大多都被搬空,值錢的物事卻仍極多,隨意丟在地上的銀燭臺,便至少得幾十貫錢。
他們便在那些空房裡到處搜找,數百間房屋,才搜瞭幾十間,便已搜出一大堆銅銀器皿,一輛太平車都裝不下。劉八又尋出一隻箱子,裡頭全是亮眼的銀鋌,他和耿五則各自找出一匣珠寶釵環。
他忙和兩人商議:“將才尋出的這一大堆太笨重,咱們三個不好搬運,不如叫其他兄弟來分瞭,咱們隻拿這銀子和珠寶。”於是他們背著那銀箱和寶匣,跑到南城郊外一片僻靜林子裡,挖瞭個坑埋藏起來,做好記號,這才又進城,尋見那些力夫朋友,讓他們去蔡京府裡搬那些器皿。
他們三人則又奔到梁師成府宅去搜尋,到那裡時,卻發覺已經有許多人在裡頭翻尋。好在這府宅也有上百間房舍,各尋各的,並不妨害。這回他們從一個櫃子下發現瞭一個暗室,裡頭滿滿一屋銅錢,不知藏瞭多久,串錢的麻繩都已朽壞,輕輕一拎便散瞭。
驚喜過後,他們倒犯起愁來,蓋好那暗室門,悄聲商議瞭一陣,才留下耿五守住那裡。他和劉八趕到城南那林子裡,刨出銀箱,各取瞭幾錠出來。劉八去蔡河尋買瞭隻貨船和幾百條麻袋,他則買瞭輛廂車,配瞭三匹馬。駕著那馬車,又尋見幾個力夫朋友,從梁師成府宅側門進去,用麻袋裝瞭錢,搬到車裡,運到蔡河那船上。來回奔忙瞭數十道,到第二天,錢麻袋已經將那貨船裝滿,暗室裡卻還剩一半。
裝瞭最後一車後,他便和那幾個力夫朋友告別,叫他們自傢搬取,他和耿五駕著車準備離開汴京。車過太平興國寺,正準備往南拐,猛聽到東邊一陣歡呼叫嚷聲。他有些好奇,便繼續向東,來到皇城西角樓一望,驚瞭一跳。宣德樓前站滿瞭兵將,恐怕有幾萬人,都仰著頭,朝樓上歡呼萬歲。他也順著仰頭望去,隱約見一個絳紗袍、黑幞頭的年輕身影站在樓上欄桿邊,莫非是那位新官傢?
隨後,一個人站到新官傢身旁,展開一張錦軸,朝下面朗聲宣讀,崔豪聽不太清,但那人每念一句,底下數萬兵卒便一起高聲喊:“諾!”那聲響海潮一般。那新官傢決意迎戰?
聽到那如潮之諾,崔豪心中搖蕩、血直沖頭。他轉頭望瞭一眼耿五,耿五臉竟也漲得通紅,眼裡還閃出淚來。他頓時想起自己時常念叨的“英雄”二字,盼著有朝一日能好生施展一回。這時不正是那時機?他笑著問耿五:“殺幾個金兵再走?”耿五眼中冒光,用力點瞭點頭:“劉八恐怕不肯。”“那便叫他守著錢。”
他忙驅馬趕到城南金水河灣,尋見守船的劉八。劉八聽瞭,果然不情願。他們便先劃著船,到下遊尋見一座臨水磨坊,那傢人正忙著收拾逃走,崔豪便拿出一錠銀子,買下瞭那磨坊。房裡堆瞭許多麥秸,他們裝瞭許多袋,壘在錢袋上,遮掩好後,把船劃到磨坊下頭。三個人在麥秸堆上歇瞭一夜,第二天,留下劉八守著那船。他和耿五各拿瞭根鐵叉,一起趕回城裡。
才一天,城裡竟大變瞭模樣。四面城墻上都齊整佈滿執刀拿槍的禁軍,城裡不時有禁軍小隊往來巡走。再不見滿街亂奔的人,街坊間那些店肆住戶都安心瞭不少,有些店鋪重又開瞭門。
他們兩個扛著叉子來到北城,見城上城下盡是官兵,正在忙著修樓櫓、掛氈幕、安炮座、設弩床、運磚石、施燎炬、垂檑木、備火油。往來呼喝,卻並不匆亂。
崔豪聽見城樓上有人在笑,抬頭一望,竟是汴京五絕,訟絕趙不尤、鬥絕梁興、牙絕馮賽、相絕陸青,笑的那人是作絕張用。他們正看著幾個匠人修造一座樓櫓。
馮賽一扭頭,一眼望見瞭崔豪,忙招瞭招手,隨即和陸青一起走下城墻,來到崔豪跟前:“崔兄弟,這城頭守具需大量木料,我已尋見一個木料商,他答應捐助,卻沒有人手搬運,崔兄弟能不能尋些力夫朋友相幫?”
崔豪卻先問:“金兵到哪裡瞭?”
“已到瞭城西北牟駝岡,恐怕明天便能趕到這裡。”
“那裡不是軍馬監?我去過一回,裡頭盡是芻豆,堆得山一般,如今都成瞭金兵的馬料?”
“時間緊迫,得趕緊修好這些戰具。”
“好!我這便去尋那些兄弟!”
“多謝崔兄弟!木料場在西城外金水河二裡地。”
崔豪忙和耿五跑回城裡,分頭去尋人。那些力夫大半忙於尋自傢後路,不肯在這時節白幹,卻仍有一些熱血漢子,願為殺賊護城效力。到中午時,他們各自尋來三四十個,一起聚到那木料場,幫著搬運裝船。馮賽和陸青分頭督運。
一直到第二天傍晚,那些木料才算搬完。他們正躺在岸邊歇息,其中一個力夫忽然指著西頭叫起來:“那是什麼?”崔豪順著一望,驚瞭一跳,河水上遊駛來一隊大船,前後恐怕有幾十隻。最前頭那隻船上豎著血紅大旗,旗下黑壓壓立滿瞭人,逆著夕陽看不清楚,隻能隱約辨出那些人身形都極健壯,身側都閃著刺眼寒光,兵器?
“是金兵!快跑!”崔豪忙爬起身,叫起那些力夫,一起往城裡拼命跑去。一路上見到人,都大聲叫喚,讓他們快逃。到瞭城門下,他們一起朝城上兵卒大喊:“金兵來瞭!”守門的禁卒等他們全都進去,忙關上城門。城裡那些將官兵卒全都慌亂起來,被掀瞭窩的螞蟻一般,四處亂叫亂跑。
這時,城頭有人高聲喝道:“莫要慌亂!各守其位!”崔豪抬頭一看,是訟絕趙不尤,身穿盔甲,立在城墻邊,威嚴之極。他心裡一陣羨嘆,這才真是英雄。
那些將兵們聽到這聲呼喝,頓時靜下來,隨即忙去尋各自職守,四下裡頓時好瞭許多。不多時,一隊人護著一個清瘦文臣快步走到西水門。崔豪聽那些人喚他“李右丞”,才曉得此人便是新任副宰相李綱,滿朝文武,隻有他堅意防守、抗擊金人。這京城從天子到軍民,靠瞭他,人心才安定下來。
李綱疾步上到城頭,四處安排部署起來。城上越發肅然,四周也頓時靜瞭下來。李綱立在城墻邊,高聲問:“須募兩千敢死之士,去城外迎敵,何人願往?”
“我!”“我!”接連兩個人高聲應道,是趙不尤和梁興。
崔豪忙仰頭大喊:“我!”耿五也急忙跟道:“我!”
接著,城上城下,不住傳來:“我!”一聲聲如同重槌擊鐘,不多時便集齊兩千人,整齊排列城下,每人發一根一丈長鉤、一把大刀。崔豪和耿五握鉤佩刀,立在趙不尤、梁興身邊,心頭從未如此振奮。
城門打開,他們大步走瞭出去。李綱同時又命兵卒,分作幾路,一路搬運拐子弩,擺列在城外水邊;一路在河水中流安放扠木;一路則就近去蔡京傢急速搬運山石,堆在水門中,擋住入口。
崔豪他們這兩千人則等在岸邊,那三路尚未就緒,金兵大船已經駛到。這時,天色已經昏暗,卻仍能看到船上那些金兵各個剃頭紮發、耳戴金環,極其兇悍。崔豪從未怕過人,這時看到大船駛近,那些金兵的臉也越發清楚,個個眉兇肉橫,他手心不禁冒汗。身邊的耿五更是抖瞭起來。崔豪忙低聲說:“莫怕!跟緊我!”
等那大船靠近後,趙不尤大喝一聲:“鉤!”
崔豪忙將長鉤,伸向那船舷,用力一勾,死勾住木板。其他幾十根鉤子也紛紛勾牢。趙不尤又高叫一聲:“拉!”
他們一起使力,將那大船拉向岸邊。這時,身後的拐子弩拋出石塊,凌空砸向大船,砰砰砰,接連砸中船身,十幾個金兵被砸倒,船板也被砸穿。
梁興猛然高叫一聲:“殺!”便揮刀沖到船邊,向船上金人砍去,一刀便砍倒一人。
崔豪忙也跟著高喊一聲,和耿五一起沖瞭過去。船上那些金兵被石頭砸得先亂作一團,這時卻各個舞刀,怪叫著跳下船來廝殺。崔豪已全然忘瞭怕,迎向一個金兵狂揮亂砍,那金兵被他嚇得退瞭半步,腳底在水中打滑,崔豪趁機一刀將他砍翻。生平頭一回真正砍中人,看著那人齜牙怪叫著栽倒,血從脖頸處噴湧,他心頭一陣發悸。但又一個金兵怪叫著沖來,他無暇多想,也大喝一聲,揮刀迎瞭上去。存瞭多年的氣力,積瞭滿腹的憋悶,這時一起發作,他高聲嘶吼,奮力揮刀,砍倒一個,又一個,又一個⋯⋯
耿五和其他人也拼力奮戰,不多時,一船的金兵全都被他們砍倒在水邊。那隻船也被石塊擊碎,散作十幾截,漂在水上。
崔豪大口喘息著望向旁邊,見耿五滿頭是血,仍在怪叫。“你受傷瞭?”“沒有,這些是賊蠻的血。”
這時,旁邊又響起呼喝聲,趙不尤帶著另一群人去勾第二艘船。崔豪忙和耿五奔瞭過去,又沖到船邊砍殺起來。
幾十艘敵船,一艘接一艘,似是永無窮盡。崔豪不斷勾、砍,已記不得來瞭多少船,砍瞭多少人。他也如耿五一般,渾身上下都是血,那血不住滲進嘴裡,他便當水解渴,全然不覺其腥。
直殺到半夜,他已沒瞭一絲氣力,刀都握不住,那金兵船隻仍源源不絕。他腿一軟,躺倒在岸邊,竟昏昏睡去。直到被人踩醒,他忙坐起身,抓起身邊的刀,借著城頭火光,見河上仍有金兵船隻駛來,岸邊也仍在廝殺。他渾身酸軟,卻一咬牙,又站瞭起來,大喝一聲,沖瞭過去,重又揮刀,向金兵砍去。
直到天明,最後一艘船被砸碎,船上金兵全都斃命。崔豪才跪倒在水邊,大口喘息。此時,一個幼童恐怕都能將他殺死。
半晌,猛然想起耿五,他忙咬牙站起身。這時才發覺,兩千敢死之士,活下來的恐怕不足二百,一眼望去,岸邊躺滿屍首。他頓時怕起來,忙嘶聲喚著,找尋耿五那黃錦衫。那衫子是從梁師成宅裡尋見,耿五當時穿上後,還笑稱自己穿瞭黃袍,也能做太祖。可地上那些屍首全都被血泥浸透,哪裡還能辨出顏色?
他叫喊瞭許久,泥中躺的一個人低應瞭一聲,腋處隱隱露出一些黃錦色。他忙過去抱住,抹去那臉上血泥,是耿五!他叫喚數聲,耿五才微微睜開眼:“殺瞭十來個⋯⋯我,我去尋小韭⋯⋯這回我要及早跟她說⋯⋯”
崔豪這才發覺,耿五脖頸處深深一道傷口,血仍在往外冒。他忙用手捂住,可哪裡捂得住?他拼力想抱起耿五,去尋醫救治,卻渾身酸軟無力,連站都站不起來。他嘶喊瞭半晌,根本無人理會。而耿五雙眼閉起,已經沒有瞭氣。
他頓時號啕大哭起來⋯⋯
三、鬥志
鄭敦從未如此恨怒過。
自從金兵南侵之信傳來,他便和其他太學生日日聽探消息。道君皇帝聞訊便禪位逃走,新官傢登基後,也兩度欲逃。宰臣之中,更是無一人有絲毫節氣。這大宋朝廷,竟軟懦至此!
幸而有李綱挺身而出,勸阻新官傢,留守宗社。金兵乘船攻西水門,他一介文臣,從不知兵,卻登上城頭,激勵將士。一夜鏖戰,擊退金兵。第二天,金兵大軍殺到,分別攻打城北陳橋、封邱、衛州、酸棗四門。李綱再次登城督戰,兵士人人感奮,殺傷金兵甚眾。更有趙不尤和梁興,率領數百壯士,縋城而下,燒雲梯數十座,斬首十餘級。金帥斡離不見守城有備,難以攻下,方才退師。
朝廷卻並未乘勝進擊,反倒急忙遣使前去求和。李綱願擔任其職,天子不允,隻派一個叫李棁的人前往。李棁到瞭金營,北面再拜,膝行而前,怯奴一般。
斡離不索要犒師之物:金五百萬兩,銀五千萬兩,絹、彩各一百萬匹,馬、駝、驢、騾各以萬計,並要天子尊其國主為伯父,割太原、中山、河間三鎮之地,以親王、宰相為質,乃退師。
李棁聽後,唯唯點頭,不敢道一字。斡離不笑他:“此乃一婦人女子爾。”
李綱極力勸諫,萬萬不能割地。官傢與宰臣卻一心隻求議和,派康王趙構赴金營為質。宮中急忙搜聚金銀,連乘輿服禦、宗廟供具、六宮官府器皿,全都搜盡,卻隻聚到金三十萬兩,銀才八百萬兩。
於是,在京城各大街口張貼長榜,征括在京官吏、軍民金銀,限滿不輸者,斬。二十天之內,得金二十餘萬兩、銀四百餘萬兩,民間藏蓄為之一空。
而從十五日開始,四方勤王之師,漸漸聚集數萬人,殺獲金兵甚眾。金人始懼,不敢再派遊騎擾掠。京城以南,方獲安寧。名將種師道、姚平仲更引瞭涇原、秦鳳路兵趕至。京城聚兵三十萬,金兵則不過三萬。
姚平仲率軍夜襲金營,雖未獲勝,卻也殺傷相當,損折不過千餘人。宰執、臺諫卻哄傳,勤王之師及親征行營司,全部為金人所殲。
天子震恐,立即下詔,不得進兵。
守城將官唯命是從,士卒若發覺金兵,敢引炮發弩者,皆杖責。
朝廷日日往金營運送金帛、名果、珍膳、禦醞,絡繹不絕。天子仍嫌不足,又不斷選送禦府珠玉、玩好、寶帶、鞍勒,向金人賠罪,請求議和。
宰相李邦彥更向金使解釋:“偷襲金營者,是大臣李綱與姚平仲,非朝廷意。”並要綁縛李綱,交付金營,金使反倒認為不可。
朝廷卻因此罷免李綱和種師道。
鄭敦聽到這消息,氣得渾身發抖,忙趕回太學,尋見瞭這兩年新交的好友陳東。陳東策論文章,堪與章美相比,性情激揚跳達,又似宋齊愈。鄭敦與他相交,似與那兩位舊友共處。
鄭敦心裡急怒,又兼跑得太急,喘瞭好半晌,才終於說出來:“朝廷罷免瞭李綱大人!”
陳東一聽,先驚在那裡,隨即咬牙罵起來:“社稷危在旦夕,隻憑李大人一人之力,才勉強撐住這廟堂,他們竟敢如此!”他恨怒半晌,走到桌邊,鋪紙提筆,疾疾寫下一封奏疏。隨即卷起,轉身大步走到院中。
鄭敦忙跟瞭出去,許多太學生已聚集在那裡,正在紛紛議論,個個怒氣滿面。陳東跳上一座花壇,高聲道:“各位聽說沒有?朝廷罷免瞭李綱大人和種師道大人!這大宋社稷,如今隻剩得這兩根柱石,他們倒下,大宋也將傾覆。我們豈能坐視不顧?走!一起去詣闕上書、面聖喊冤!”那些太學生一起攘臂高呼。
陳東跳下花壇,向外大步走去,鄭敦忙追瞭上去。那些太學生也紛紛跟隨,上千人浩浩蕩蕩趕往東華門。一路上軍民見到,也加入隊列,鄭敦回頭一瞧,幾乎驚呆,後面不知跟瞭幾千幾萬人,將整個禦街填滿,呼聲更是震天動地。他原先時常覺著自己孤立無援,此刻才發覺,滿京城竟有這數千數萬的人心意相通。
來到東華門前,鄭敦一眼望見立在門邊的登聞鼓,便急跑過去,抓起那鼓槌,拼力敲打起來,鼓聲震徹殿宇。他從未如此氣力充沛、鬥志昂揚,想要將這庸懦朝廷、無能權臣,盡都敲碎。由於太過用力,竟將那面大鼓敲破,再敲不出聲響,他才撂下鼓槌,彎腰大口喘息,如同在軍陣上廝殺瞭一場。
這時,天子派瞭兩個文臣出來慰諭。陳東振臂疾呼:“必欲見李右丞和種將軍!”他身後那些太學生也一起憤然高呼。一群內侍奔出來喝罵阻攔,太學生們惱憤之下,一起沖瞭過去,毆打那群內侍,二十多個內侍頃刻間被打死毆傷。李邦彥和其他幾個賊臣退朝出來,盡都想避躲開。被太學生發覺,紛紛辱罵追打,那幾人慌忙驅馬逃竄。
鬧亂良久,天子才下旨宣召李綱。那宣召使由於傳旨太慢,也被眾人扯住毆死。天子忙又下旨,復任李綱為尚書右丞,充京城四壁守禦使,並叫他到東華門安撫軍民。
李綱從東華門走出來時,鄭敦頓時和眾人一齊揮手高呼。李綱滿面感愧,忙高聲宣諭聖旨。鄭敦聽李綱讀罷聖旨,心中怒火才隨之散去。眾人歡呼瞭許久,乃漸漸散去。
鄭敦望向陳東,陳東攥著手中那卷奏文,咬牙說:“六賊尚在,國難未消⋯⋯”
四、金銀
炭商臧齊斜躺在榻上,品著酒,吃著蝦臘,看著妻妾們。
他那老妻和九個小妾正在數金塊,那些金塊堆在桌上,金耀耀、沉甸甸,幾乎將桌面蓋滿,壘瞭幾尺高。讓他歡欣的,並非這些金塊,而是那些正在哭的人。
聽到金兵南下的消息,城中許多富商紛紛逃走,臧齊卻沒有動。他想,不論漢人,或是女真,來瞭總得生火煮飯,都離不得炭。你們離不得炭,便離不得我。我有何懼?
讓他氣惱的不是金兵,而是炭行行首祝德實。這一向,他每日都派仆人去打探,祝德實竟也沒有逃走,自然想得跟他一般。他受不得,專門去見瞭祝德實。北城正在激戰,祝德實竟在傢中辦壽宴,見瞭他,也如常日一般,笑得極圓和,元宵一般。臧齊最恨的吃食便是元宵,滑溜、粘牙、甜膩,最可氣,是圓溜溜沒縫可覷。
回來後,想起祝德實那元宵一般的笑面,他惱得連踢瞭小妾兩腳。
直到那天仆人奔回來說,街口貼瞭榜文,朝廷要犒勞金軍,所有軍民必須在二十日內向官中輸送金銀,限滿不輸者斬。
他聽瞭,驚得渾身頓時僵住,但仆人說出最後一條後,他又笑瞭起來。
那最後一條是:許奴婢及親屬人等及諸色人告,以半賞之。
他立即將傢中所有金銀盡都搜瞭出來,裝瞭五大箱子,親自送到瞭開封府。那府尹聶山親自見他,並連聲褒贊。
回來後,他立即派仆人去四處探問,但凡熟識的那些富商,都打問清楚,他們各自交瞭多少。那些人傢底他大概都能算得出,而且絕沒人能如他這般,肯將一生積蓄悉數交出。
果然,那十幾傢都至少藏匿瞭七八成。
臧齊得瞭信後,便充當那“諸色人”,去開封府告發。府尹差瞭十幾個吏人跟著他,去那十幾傢,一傢傢搜。沒有一傢落空,搜出的金銀一半歸他。桌上這些隻是金子,還有十幾箱銀子,已點數罷,藏進瞭地窖裡,比他所交出的多出幾倍。
最叫他歡喜的是,祝德實也瞞藏瞭三千兩銀、八百兩金。臧齊帶瞭府吏搜出這些金銀後,祝德實那笑面,再不像元宵,頓時變作瞭核桃。
臧齊望著那些金子,拈瞭一條蝦臘放進嘴中,細細嚼著,像是在嚼祝德實。他心裡暗謝:虧得金人⋯⋯
他卻沒想到,那些被他告發的富商,竟也學瞭他的法兒,紛紛去告發別的富商。尤其是祝德實,認得的富豪更多,得的也更多。
臧齊聽到後,自傢的臉也縮皺成瞭幹核桃⋯⋯
五、掩埋
周長清和幾位摯友一同來到北郊。
他們是來安埋戰死兵卒的。
金人見汴京難以攻下,又怕後路被截,等不及餉軍金銀湊足,已於二月初十退兵。
朝廷自然大喜,汴京城也重歸安寧。城頭和壕溝內,許多兵卒屍首,有傢人在京的,尚能被運走安埋。無親無朋的,則曝屍遍地,官府尚無暇顧及。
周長清不忍坐視,拿出自傢北郊一片田地作墓地,又與馮賽各自尋瞭些商人朋友,眾人捐舍棺木,收殮那些無主屍首。
他們尚未行至那墓田,便見許多市民已湧集在那裡,恐怕有數千人。無人召集,也無人督管,那些人卻紛紛挖土抬棺、裝殮屍首。人人靜默做活兒,隻聽得見漫天烏鴉哇叫。
周長清心原本已寒透,看到這一幕,頓時一陣悲暖。
這段時日,驚詫一重接一重。他絕未料到,朝廷竟能虛弱至此、庸懦至此,隻聽到金兵南下之信,便能令官傢易位、倉皇出逃。滿朝之中,竟隻有李綱一人願守願戰。
民間之人,哪怕再懦弱無能,若是傢業被侵,無論如何也會拼爭兩句,絕不會這般,聽到盜賊風聲,便棄傢而逃。
這場國難中所見,讓他不由得疑問,莫非國中最怯懦無恥之輩,盡都聚到瞭朝堂之上?他細想瞭許久,發覺恐怕真是如此。
朝堂乃是天下權財聚集之地,如湖海之於江河。江河固然註清水入湖海,卻也攜泥沙沉其底。朝堂不變,如江湖難移。初時,清流居多,澄澈見底。時日一久,泥沙漸厚。若不澄淘,便漸成泥沼。清流再難匯入,濁泥卻固結成團。原本之湖海,終成污濁堆積之地。
如今之朝堂,便似湖海變泥沼,成瞭天下最濁、最污之處。
大宋天下恐怕真是氣數已盡。
然而,將亡之時,竟又會有李綱這等人孤絕聳立,挽狂瀾,扶危傾,又令人不得不興嘆,這泥沼底下,竟藏有一股活泉。
隻是,這一線生機,能延續多久?
金兵退去後,滿朝慶賀,又行大赦。李綱卻極力勸諫天子,金人孤軍深入,又厚載而歸,氣驕志滿,輜重繁眾,正可追擊,擊之必勝,重創痛懲,令其不敢再輕易來犯。
天子聽瞭,忙派兵追擊,隨即卻又心生疑懼,又急下詔命,不得追擊。更立大旗於黃河東、北兩岸,上書敕文:“有擅用兵者依軍法!”待金兵遠遁後,卻又悔惋連連。
金兵此次來去無礙,輕易得志,又見到大宋如此富盛怯懦,如同強盜乍見懦童攜一壇美酒,隻索飲一盞,豈能飽足?金人若念起此酒之美,必會再次南下,到那時,討要的便不是一盞兩盞,而是整壇。汴京也遠非如今這般,城外橫屍城內歡瞭。
周長清心中憂悶,長嘆一聲,來到那墓地邊上。
墓地正南,搭瞭一張祭臺,除去周長清準備的雞羊果品,那些市民也帶瞭許多祭品,排列在祭臺四周枯草地上,竟有數百樣。
周長清等那上千具屍首全都埋好,這才站到祭臺邊,燃起一炷香。那數千市民全都紛紛過來,站到他身後,將那一大片荒田全都占滿。
周長清望向那上千座新墳,墳頂新土被早春寒風吹得飛揚,黃河魂煙一般,飄滿墓地。
他取出已寫好的一紙祭文,小心展開,緊緊捏住,怕被風吹走。望著紙上那些文字,他忽然發覺,眼前埋的都是忠骨啊,雖不知名姓,未曾相識,每一縷魂魄卻都重過千鈞。這薄薄一張紙,寥寥數百字,豈能負載?
寒風吹來,他眼睛一酸,頓時湧出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