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當以死守社稷!
——宋欽宗•趙桓
一、金兵
“金兵又殺來啦!”
弈心聽見鬧嚷,去寺門外一瞧,見許多人車驢馬,馱載肩扛著大小包袱器物,慌慌望城裡奔去。眾人擠在護龍橋上,挪動不開,哭叫嚷罵,亂作一團。
弈心不由得雙手合十,哀吟瞭一句:“寒風凜且至,苦海悲又來。”
他正要轉身回去,一個人快步趕來,是蕭逸水,急急問:“他在裡頭?”
弈心尚未答言,蕭逸水已奔進寺裡,他忙也跟瞭進去。師父烏鷺正在禪房裡和那老僧鄧洵武下棋。蕭逸水疾步進去,高聲叫道:“金兵來瞭,快走!”
烏鷺卻緩緩抬起頭:“這梅花天衍局,貧僧恐怕終究難解,正如你我孽緣。施主走吧,你走我留,方能瞭結因果,各歸其所。”隨後他又問那老僧:“師弟走還是留?”老僧埋頭看棋,悶應瞭一聲:“下!”
烏鷺笑瞭笑,又轉頭吩咐:“弈心,你也走。”
弈心忙說:“生死皆是幻,去來何所擇?”
蕭逸水眼露哀憤,盯瞭半晌,才轉身離開。弈心送他出去,隨後抓起掃帚,掃院中那些枯葉。
才掃到一半,墻外響起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暴雷一般滾來,有幾匹停在寺門外。幾個兇蠻裘襖漢子提著刀走瞭進來,朝弈心嗚哇亂吼。弈心停住掃帚,單掌恭敬施禮。其中一個蠻漢暴喝一聲,揮起大刀,向他砍來。
弈心閉起眼,輕聲吟道:“客來腥風烈,我去白雪消⋯⋯”
藍婆開著門,坐在屋子裡。
何渙和阿慈幾回來接她進城,她都沒有去。兩人心意雖誠,卻畢竟並非骨血之親,去住三五日尚可,時日久瞭,藍婆自傢也難自在。這幾年,她獨自一人,照舊釀制豉醬發賣,足以糊口。
她心裡唯一所念,是兒子志歸。兒子五年前回來住瞭十來天,之後又不辭而別。她不知兒子還回不回來,卻願意等。
前幾天,她想起兒子那道袍又破又臟,便去買瞭匹白絹,給兒子裁瞭一件新道袍。如今隻剩兩個袖口鎖好邊,便成瞭。
早上吃過飯,她便坐在門內一針一針細細鎖邊,一個針腳都不肯歪斜瞭。聽到外頭人嚷叫奔亂,她也沒有抬頭。上回金兵來,隻在城北,哪裡能到得瞭這東郊?
那些人跑光後,四周頓時靜下來,她正好專意鎖邊。鎖好一個袖口,繼續鎖第二個。這時,外頭傳來馬蹄和呼叫聲。她仍沒理會,繼續縫。
鼻子忽然嗅到一陣煙味,嗆得她咳嗽起來,抬眼一瞧,房子竟燃瞭起來。門外站著個人影,她眼裡熏出淚來,瞧不清楚。剛抹掉淚水,腹部猛然一痛,一根長槍紮進她肚子。她這才看清,那人影是個粗蠻漢子,在咧嘴朝她笑。她低下頭,見那雪白新道袍也一起刺穿,血水浸瞭一片。
她不由得嘆瞭一聲:“志歸哦,你回來見不著娘瞭⋯⋯”
周長清站在十千腳店二樓窗邊。
他讓傢人和仆人全都進瞭城,自己獨留在這店裡。
上回金兵退去後,朝中上下舉相慶賀,道君太上皇鑾駕也被迎回汴京。唯有李綱上奏十道防禦之策,卻被貶放揚州。老將種師道率兩萬精兵防守黃河,以防備金兵。才駐紮月餘,宰臣便道,金兵若不來攻,此舉不但無益,反倒徒耗糧餉。官傢便下旨遣散黃河駐軍,種師道被革職,憂病而亡。
周長清痛憤不已,卻毫無辦法。今天,他獨守在這裡,他是為自己那句話:再愚懦之人,傢業被侵,尚且要拼爭一二。
他左手執弓、右手拈箭,腰挎箭袋,等在窗邊。這箭術是年輕時所學,那時學,隻因射術為孔子六藝之一,從未想過要用它。丟瞭許多年,自從上回金人退去後,他才又撿起來,重學瞭半年。
金兵來的並不多,隻有二十餘騎,他們先沿著汴河北岸,一路查看,一路放火。不多時,北岸那連片店肆全都燃瞭起來,那些人又嘯呼著沖上虹橋。
周長清搭箭開弓,瞄準瞭頭一個。等那金兵沖下虹橋,一箭射去,卻沒有射中,他忙拈過第二支箭。馬上那女真兇漢朝這邊望來,他忙側身躲到窗側,拉滿弓後,才快速轉身,那兇漢已驅馬朝這邊奔來,周長清一箭射出,又射偏瞭。他痛罵自己一聲蠢笨,又取過第三支箭。那兇漢嗚哇叫喚著同夥,已沖到樓下。“咚”的一聲,店門被踢開。
周長清忙奔出去,趕到欄桿邊,搭好箭,瞄準下面樓梯口。那兇漢嗚哇暴叫著,揮刀沖瞭上來。周長清對準一射,這回終於射中他胸口,那兇漢怪叫一聲,倒栽下去。隨即,又一個兇漢奔瞭上來,周長清忙又抽箭,手一慌,箭掉落在地,他忙另抽一支,抖著手搭好時,那兇漢已沖到樓上,周長清忙用力射出,竟射中那人耳孔,那人慘叫一聲,也跌下樓去。第三人迅即趕到,周長清這時稍稍有瞭些底氣,沉住氣,搭箭瞄準,一箭射出,正中咽喉。他不禁笑瞭起來,射中三個,已是不賠。
他又抽出一支箭,剛搭好,朝下一看,這回來瞭三個人,一起舞刀朝樓上奔來。他一箭射中瞭頭一個,那人怪叫著倒下。後面那兇漢卻一把將那人推開,迅即奔上樓來。周長清已來不及抽箭,隻得轉身奔回閣間,邊跑邊抽箭,貼墻站到墻角,急忙張開瞭弓,對準門口。
那兇漢咚咚咚追瞭進來,周長清一箭射出,正中他胸口。那人怪叫一聲,卻沒栽倒,齜牙瞪眼,橫起大刀,朝周長清逼近。外面樓梯不住傳來咚咚聲,至少有五六個人沖瞭上來。
周長清丟掉弓,朝那女真兇漢笑瞭笑,隨即抓起桌上一捆細繩,湊近點著的油燈,燃著瞭那繩頭。火花爆閃,那捆細繩同時燃起,並迅即散開。
這些細繩是火藥引信,周長清從城中爆竹鋪裡買來許多硝粉,分作幾包,安放在屋角、樓梯下。那兇漢看到這些引信飛速向四處燃去,頓時有些驚怕,卻並不知原委。這時,那五六個人也沖進房中。
周長清呵呵一笑,坐瞭下來,端起桌上那隻黑瓷茶盞,呷瞭一口。這是今年的春貢禦茶,為賀金兵退去,新官傢特賜名“太平嘉瑞”。周長清隻得瞭一小餅,始終未舍得喝,今天才親手點瞭這盞,果然妙極,浸入喉舌,如淡雲浮空、悠遠無盡。
這時,樓下一聲驚雷爆響,各處相繼炸開。
佇立虹橋口二十多年的十千腳店隨即震塌,四處大火熊熊燃起⋯⋯
二、風雪
單十六扶著渾傢奔到護龍橋。
渾傢懷瞭身孕,臨盆在即。聽到金兵殺來,火急間,連獨輪車都尋不見一輛。他隻得拋下力夫店,扶著渾傢,一步步挨到這裡。
護龍橋上卻擠得密密實實,半晌才能進前一步。渾傢忽然呻喚起來:“肚痛!怕是要生瞭!”單十六頓時慌起來,抱住渾傢的雙肩,不知該如何是好。忙向四周求助。可身邊那些人全都盯著前頭,拼力挨擠叫嚷,誰能顧得上他?他連喊瞭幾十聲,根本無人理會。渾傢痛得尖叫,他也跟著哭喊起來。
可這時,後面忽然有人驚叫:“金兵來瞭!”
他扭頭一瞧,果然有十幾個兇悍金兵騎著快馬,大聲嘯叫,飛奔而來。
橋上人頓時一起驚叫,越發拼力向前擠。別無他法,他也唯有抱緊渾傢,盡力向前擠。渾傢痛得越發厲害,不住聲地哭叫。可才擠瞭片刻,前頭人群忽然開始倒退,險些將他們擠倒。
有人哭叫:“城門關上瞭!”
橋上的人頓時一起哭嚷起來,單十六抬頭一望,城頭站滿瞭兵卒,都張弓搭弩,對準瞭他身後。單十六慌怕至極,緊緊抱住渾傢,連哭都哭不出聲,牙關咯咯不停敲抖。
忽然,他後背一陣劇痛,有利器刺進又抽出,他幾乎疼暈過去,扭頭一瞧,身後站著一個女真軍漢,橫肉濃須,耳戴金環,手握蘸血大刀,一雙血眼瞅向他渾傢。他心底一陣驚寒,忙嘶喊一聲,抽出腰裡別的菜刀,揮起來,便向那軍漢砍去。那軍漢怪笑著側身避開。他已忘懷一切,隻知得拼命護住渾傢,便又連連揮刀,卻都被那軍漢閃過。
他正要再砍,那軍漢忽然驚望向半空。他也忙回頭望去,隻見幾塊砲石凌空落下,砸向護龍橋。最前頭一塊正砸中他渾傢。轉瞬之際,那炮石、渾傢和護龍橋一起塌陷。
他舉著菜刀,驚在那裡。隨即,後背又一陣劇痛,一把刀尖刺透身體,從胸前穿出⋯⋯
顏圓和父親總算擠進瞭城。
父親原本已得瞭水腫病,吃瞭兩年藥都不見好。又在城門洞裡被一頭牛踩傷瞭腳,坐倒在城墻邊,走不得。顏圓聽說避難之民可去城中寺觀借住,去晚瞭怕沒有空處。忙背起父親,往最近的醴泉觀趕去。
父親雖然瘦弱,背在背上卻極沉重,隻走瞭百十步,他便已雙腿打戰。可這回金兵不知要困多久,若不尋個住處,如何得行?他隻有咬牙拼力,一步步挨。父親見他這般吃力,忙執意下來:“孩兒啊,這般走過去,怕是要耽擱事。你扶我到河邊坐著。你自傢輕身先去醴泉觀,尋好住處,再來接我。”他一想也對,便將父親扶到河邊一棵柳樹下,靠著樹坐好,隨即快步趕往醴泉觀。
可到瞭那裡一望,心頓時涼透。那觀門前黑壓壓擠滿瞭人,盡是攜傢帶口、挑擔背箱的避難之人。莫說進去,便是外墻邊,也早已被人占滿,連坐下來歇腳的地方都沒有。
他忙又繼續向北,先到上清宮,後到景德寺,兩處都一樣,裡外都擠滿瞭避難之人,哭鬧哀叫,一片糟亂,哪裡有甚住處?
他呆望著那些人,不知該如何是好。照這三處看來,城裡其他寺觀恐怕也都一樣。其他人還有個箱籠,自己父子兩個卻隻有幾貫錢,一個舊衣包袱。這些年連被褥都是借舅舅的,昨天便被舅舅收瞭回去。已入寒冬,父親又生瞭病,這可如何安身?
他怕父親擔心,隻得先趕回河邊。到瞭那棵樹下,卻隻見那個舊包袱,父親不見瞭蹤影。他忙要叫喚,一扭頭,卻見水岸邊石頭上擱著一雙舊佈鞋。他慌忙跑瞭過去,抓起那雙鞋子一看,是父親的鞋子。鞋尖破瞭,前幾天還是他尋瞭塊舊佈,補瞭上去。他驚望向河中,河邊結瞭些冰,這石頭附近的冰面卻碎出一行腳印,向河裡延伸,沒入水中⋯⋯
“爹!”他跪倒在地,望著那河水,失聲痛哭。
丁豆娘左臂挽著竹籃,右手提著壇子,和其他婦人急急趕往城南。
今年這冬天不知為何這般冷,寒風割在臉上,連骨頭都要刺穿。傍晚又下起大雪,半個時辰,便積瞭厚厚一層。她們卻不敢走慢,城上將士苦戰這麼多天,再沒有一口熱湯飯,哪裡成?
金兵再次殺來後,她慌忙帶著兒子贊兒逃進城裡。可那些寺觀全都擠滿瞭人,城中雖有些相識,卻又沒有哪個親到能去人傢裡寄住。她背著大包袱,牽著兒子,走在寒風裡,正不知該去哪裡,一輛廂車忽然停在身邊。厚錦車簾掀開,裡面露出一張婦人的臉,是雲夫人:“丁嫂,上車。”
自從在楚傢莊尋見兒子後,丁嫂再沒見過雲夫人。隔瞭幾年,雲夫人卻似乎並沒有變樣,仍那般端雅,口氣也仍不容商議:“你不怕冷,孩子怕冷。”丁豆娘猶豫瞭片刻,還是牽著兒子上瞭那車,坐到雲夫人對面。
雲夫人從袋裡摸出幾顆橄欖,笑著遞給贊兒,隨後望向丁豆娘:“你就住在我傢裡,臥房我已經給你備好瞭。”
“多謝。”丁豆娘心中雖極感激,卻仍有些不自在。
“你沒有將莊夫人和董嫂的死說出去,該我謝你。還有,我不是叫你白住。我丈夫四年前伐燕京時死瞭,不是戰死,是逃亡時跌下馬來摔死。兒子已有瞭這樣一個怯弱父親,不能再有一個無能的娘,想必你也是這麼想的。金兵又打來瞭,我們婦人傢不能上戰陣,卻也該盡些力。我召集瞭幾十個軍中寡婦,一起給將士們煮湯送飯。你也得來。”
“好!”
就這般,丁豆娘加入到雲夫人的送飯團裡。每天哪裡戰事兇,便往哪裡送。
金兵攻打不下東城,又轉往南城,運薪土,填滿護龍河,不斷進攻。
官傢連連催促四方勤王之兵,卻隻有張叔夜帶瞭一萬兵沖殺進城。好在這回宋軍有瞭鬥志,將士死力拼戰,激戰多日,和金兵殺傷相當。城中炮石用盡,官傢下旨,將艮嶽鑿毀,運送石塊到城頭。金人也造出各樣攻城之具,火梯、雲梯、偏橋、撞竿、鵝車、洞子⋯⋯雙方不斷拼殺攻防。
金人又造起百尺望臺,俯瞰城中,用飛火炮燒城頭樓櫓。昨天夜裡,張叔夜率領兵馬趁黑出城,偷襲敵營,想燒毀那望臺炮架,卻見金兵鐵騎沖來,軍士們頓時轉身逃奔,互相踩踏,上千人淹死在護城河中。開戰以來,這次傷敗最重。
雲夫人聽到信後,說這時才更要叫將士們吃飽,忙催眾人燒煮湯飯。丁豆娘今天已經來回奔走瞭七八趟。天黑後,她們又煮瞭一輪,盛裝封裹嚴實後,又急急趕到南薰門。
城樓上沒有聽到戰殺聲,雙方恐怕都戰累瞭。她們登上城樓,火把照耀下,見大雪中,隻有少數兵卒在巡邏,其他兵士都懷抱兵器,縮躲在墻垛下歇息,頭上、身上落滿瞭雪。丁豆娘忙擱下籃子和壇子,打開外頭裹的厚襖,拿木勺舀瞭碗湯,湯冒著熱氣,還是燙的。她端到一個兵卒面前,輕聲喚他,那兵卒卻沒回應。丁豆娘又喚瞭幾聲,伸手碰瞭碰。那兵卒竟側著倒下,姿勢卻絲毫未變,早已凍僵而死。
丁豆娘驚喚一聲,那碗湯也掉落到雪上。她忙去叫喚拍打旁邊的兵卒,那兵卒也已僵住。
這時,其他婦人也連著驚喚起來。城上這些兵卒,不知凍死瞭多少個。
有幾個婦人大哭起來,丁豆娘也早已滿眼淚水,聽到哭聲,她忙抹掉淚,過去止住那幾個婦人,叫大傢趕緊尋那些還未凍僵的兵卒,抬到城下火堆旁救治。眾人忙去挨個拍打那些兵卒。
丁豆娘一連拍喚瞭幾個,都已凍僵,她再忍不住,也失聲哭瞭起來。
半晌,她抬起淚眼,見城頭火光裡,大雪茫茫飄落。人命也似那雪片,在寒風裡飛旋一陣,便這般消失無影⋯⋯
三、勝敗
“勝瞭!勝瞭!女兒,咱們勝瞭!”
雷珠娘聽到欒老拐在外頭叫喚,忙迎瞭出去。見欒老拐凍得縮肩攏袖,瘸得越發厲害,連路都走不穩,臉也凍僵,卻仍在笑。
她忙過去攙住,扶進瞭屋,讓他坐到炭火盆邊,從火盆上吊的茶壺裡倒瞭碗溫茶。欒老拐手已凍僵,連碗都端不住。珠娘隻得用一隻手托著,欒老拐咕咚咚將一碗茶都喝盡。傢裡存的炭不多,珠娘一個人時不敢燒旺火,用灰壓著,隻取些暖意思。這時見欒老拐凍得這樣,忙撥開灰,添瞭兩塊炭,屋裡頓時散出熱氣。欒老拐湊近火盆,搓著手烤瞭一陣,才漸漸緩過來。
金兵攻來後,溫傢茶食店店主忙關瞭門,躲進城裡。雷珠娘也和欒老拐逃瞭回來,傢裡至多隻有半個月存糧,她雖存瞭幾貫錢,可這時去哪裡都買不到米麥,更莫說菜肉。不知這一戰要打到何時,雷珠娘每日隻敢煮些稀粥,和欒老拐早晚各喝一碗,勉強吊住命。
幾天前,欒老拐出去尋食,見東城在招募人力搬運炮石、幹草,卻隻雇年輕力壯的,他又老又瘸,不知如何也混瞭進去,一天能得兩塊餅。累一天,他隻吃一塊,另一塊則拿回來給珠娘。
昨晚欒老拐一夜未回來,珠娘也整夜沒睡安穩,見他緩過來,忙問:“昨夜你去哪裡瞭?”
“大戰!這回金兵先殺到瞭東城。我在新曹門抱幹草,那邊守將是劉延慶,前幾年打燕京,蠢得膿包一般,見瞭火光便逃。這回,他倒是長進瞭不少,將兵卒管教得極得法。夜裡,怕金兵偷襲,便把幹草拋下城墻,草堆裡爇著火星,拿來報警。又請來那個作絕張用,造出九牛炮,連傢常磨盤都搬瞭許多來,能發大炮長弩,將那金兵的雲梯砸碎許多。連戰瞭幾天,金兵絲毫奈何不得。昨夜更是一場血戰,金兵見東邊打不下,轉攻南城去瞭⋯⋯咳咳咳⋯⋯”
欒老拐猛地咳起來,珠娘忙又給他倒瞭碗茶。
欒老拐喝過後,忽然嚷道:“說得太歡,竟忘瞭這個——”隨即從懷裡掏出一個小佈團,揭開外頭的破佈,裡頭是一塊糕,已經壓扁,“官傢見我們昨夜戰得好,差人來賞賜禦糕,我也搶到一塊,女兒,快嘗嘗,你怕是從沒吃過這等精貴的糕兒——”
珠娘接過來,掰開,遞瞭一半給欒老拐:“你一定也沒嘗過。”
“你吃,你吃!我活到這年紀,什麼景兒沒見過?”欒老拐執意不要,珠娘冷下臉,強塞進他手裡。欒老拐隻得接過,一口咬去大半,邊嚼邊嘆,“天爺!世上竟有這等精細香甜的吃食⋯⋯咳咳咳⋯⋯”他猛又咳起來,糕渣噴得滿腿滿火盆。半晌才終於停住,“造孽!造孽!一口糕竟噴掉一半!”
火盆裡火焰升瞭起來,屋裡亮瞭許多,珠娘這才發覺他面色青灰,忙說:“把剩下那口吃瞭,我給你倒熱水,洗過後,趕緊去床上歇著吧。”
“好女兒!”欒老拐笑瞭笑,一口吞掉剩下的那塊糕,剛要起身,卻猛地摔倒。
珠娘驚瞭一跳,忙扶住他:“你莫不是受瞭傷?”再一看,他襖子上似乎有團血跡,一摸,竟是濕的。
欒老拐卻笑著說:“不打緊,挨瞭一箭,已上過藥瞭⋯⋯咳咳咳⋯⋯”
珠娘忙掀開那襖襟,裡頭的舊汗衫血水浸得更多,再揭開汗衫,那幹瘦胸脯上裹著紗佈,紗佈早被血浸透,身子也極燙,她嚇得頓時滾下淚來。
“女兒莫哭,女兒莫哭!我這命最賤,歇養幾日便好瞭。”
珠娘忙將他扶進臥房,小心替他脫去襖子,讓他躺到床上,蓋好瞭被子。
她帶好門出去,又用灰將火炭掩住,坐在那裡,心中驚憂不已。欒老拐臥房裡不時傳來咳嗽聲,到深夜時,咳得越發厲害。
珠娘忙倒瞭碗茶,端著油燈,走進去瞧,一眼看到欒老拐胡須、被子上到處是血點。她嚇得幾乎將碗摔掉,忙放到桌上,輕聲問:“我扶你去看大夫?”
“軍醫已看過瞭,肺被刺破⋯⋯”欒老拐大口喘著氣,“這回我怕是躲不過瞭。我隻有一個心願⋯⋯咳咳咳⋯⋯”
“你說。”
“你能不能喚一聲⋯⋯咳咳咳⋯⋯喚聲爹?就一聲?”
珠娘頓時愣住。他們認作父女已經幾年,欒老拐在外頭雖然油滑無賴,珠娘卻知,他對自己是真心實意疼惜,遠勝過那個親爹,可不知為何,她始終喚不出口來。
她見欒老拐望著自己,吃力喘著氣,滿眼渴念,猶豫瞭半晌,才輕聲喚瞭出來:“爹⋯⋯”
“哎⋯⋯好,好⋯⋯咳咳咳⋯⋯好女兒!這眼總算能閉上瞭。”欒老拐吃力露出些笑,但隨即又露出憂色,“這回這場大戰難哪!上回勤王兵馬聚結瞭三十萬,這回城中隻有三萬兵,金兵卻來瞭八萬。爹若不在瞭,你可咋辦?爹不能死,爹要守著女兒,爹不能死,不能死⋯⋯”欒老拐連聲念叨,聲氣卻越來越弱,最後再無聲息。
珠娘凍住在那裡,自己原先沒有魂,這兩年才有瞭。此時,卻又隨著這個爹去瞭⋯⋯
楚瀾隨著千名壯士,一起奔出瞭戴樓門。
那夜,梁興救出他們夫婦,助他們翻墻逃走後,他背著妻子奔瞭大半夜,天快亮時,他才放下妻子,卻發覺妻子已經死去。他痛哭瞭一場,將妻子埋到草坑裡,隨即逃離瞭京城。
這幾年,他如遊魂一般,四處飄蕩,上個月才回到京城。他皮膚早已曬黑,頭發蓬亂,破衣爛衫,並沒有人認得他。他偷偷回到自傢那莊院,卻發覺那裡已經荒敗不堪。他在京城閑逛瞭一個多月,正準備離開,金兵殺來,圍住瞭京城。
他瞧著城中那些人驚慌焦亂、城上兵卒拼力廝殺,原本無動於衷。直到昨天,他見到一個人從城頭快步走瞭下來,渾身是血,卻腳步輕健,是梁興。他頓時呆住。梁興本沒有留意他,見他神色異常,才多看瞭兩眼,隨即認出瞭他。
“楚二哥?”梁興快步走瞭過來。
他想躲開,已來不及。
梁興打量瞭他半晌,才開口問道:“城中兵士隻有三萬,如今已傷亡大半。士氣已經低落難振,金兵卻正在強攻這戴樓門。守將正在招募敢死之士,明日出城突襲。楚二哥願不願意一戰?不為其他,隻為你自傢。”
他原本仍無動於衷,聽到最後一句,心裡忽然一顫。為自傢?那些年,他私占瞭摩尼教公財,事事都是為瞭自傢。可到頭來,一無所剩。這幾年,他忘瞭自傢,渾渾噩噩,瞭無生趣。梁興這時卻又說,隻為自傢。自傢是誰?
他茫茫然笑瞭笑,隨後轉頭走開瞭。走瞭許久,忽聽見爭嚷聲,是一大一小兩個孩童,為一塊餅,扭打起來。一個更大的孩童走瞭過去,強行分開瞭兩人,替他們評理:“他小你大,這餅若不是他的,他敢和你爭?把餅還給他!”那大些的孩童隻得把那塊餅給瞭小的。
楚瀾看到,忽然怔住,自己兒時也如這個評理的孩童,見到大欺小、強欺弱,忍不住便要上去幫那弱小,是何時變成瞭個自私薄情之人?再想到梁興方才所言的“為自傢”,忽而發覺,兒時那個自傢,去評理、去助人,並不為自傢,卻正是自傢。依著本心,讓自傢站到公處、正處、明處,才成個堂堂正正的人。丟瞭那本心,再富、再奢,身旁擁的人再多,卻仍是躲到瞭孤暗處,心裡一團黑,哪裡還見得到自傢?
想明白這條後,他心裡頓時一陣悲,悲自己這些年的所迷所失。
他忙轉頭回去尋梁興,卻四處都尋不見。他便等在那戴樓門下,一直等到今天,終於見梁興挎著刀,大步走瞭過來。
他忙迎瞭上去:“我去。”
“好!我去給你尋把刀來。”梁興轉身上瞭城樓,不久便拿瞭柄樸刀回來遞給他,“你善使這個。”
他接過那樸刀,竟手生之極。梁興也迅即瞧出,便拉著他到城墻下僻靜處,在雪地上與他過招。練瞭許久,他才尋回些舊日功夫。
梁興笑著說:“殺金兵已夠瞭。”
他們一起回到城樓下,那守將已經在召集一千勇士。他們也站到隊列中。簡短訓過幾句話後,他們一起走進城門洞。守門兵卒將城門打開一道口子,他們先後奔瞭出去。護龍橋已經拆除,旁邊不遠處城墻上,金兵正在攀雲梯強攻。喊殺聲、箭弩聲、炮石聲混作一團,他們便踩著冰面,沖向對岸,照部署,繞到金兵後方偷襲。
然而,才奔至河中間,冰面忽然裂開。跑在前頭的一半人,紛紛墜入水中。楚瀾腳底那塊冰也向後翻斜,他隨之倒仰著跌進水中。一陣急寒,凍徹全身。他忙撲騰著翻轉過身子,向水面急遊,頭頂卻被一塊墜冰重重砸到,他頓時一暈,身子隨之下沉。
昏沉中,他似乎聽到兒時父親的贊語:“瀾兒有俠氣,將來必能成器⋯⋯”
翟秀兒看到城樓上貼瞭一紙榜文,許多人在圍看,他也湊瞭過去。
自從安樂窩的團頭匡虎在蘆葦灣戰死後,翟秀兒便沒瞭依傍。整日隻在街市間遊走,先還能仗著自己秀容勾搭些閑漢,這兩年年紀漸長,便更少瞭營生來處。
金兵圍城後,天寒地凍,衣食短缺,尋根草棍都難。他已經餓瞭一天,縮著肩膀聽識字人念那榜文。原來,朝廷在招募六甲神兵。
有個叫郭京的法師,號稱能施六甲神法,可掃蕩金兵,生擒二帥,其法須用七千七百七十七人。朝廷封他為官,賜金帛數萬,使他自主募兵,所需兵丁不問技藝,隻擇年命合六甲者。
翟秀兒聽瞭大喜,忙趕到旁邊募兵處,見那裡排瞭幾道長隊,他忙排到後面。在冷風裡挨瞭許久,幾乎凍僵,才算輪到他。一個年輕法師問過他的生辰,說合六甲,發給他一套軍服,一張紙上寫瞭他的六甲軍號。讓他去那邊城墻下六甲軍營。他進到那營裡,照軍號尋見所屬營帳,那裡竟有熱湯飯。他忙喝瞭兩大碗,這才止住饑寒。
朝廷屢屢催促郭京出兵,那法師卻說:“非至危急,吾師不出。”
翟秀兒想,這法師恐怕是真有神術,否則不會等危急之時。他也樂得延期,這軍營中有吃有住,整日自在。聽人們議論軍情,也始終勝負相半,並無危機,翟秀兒更是歡喜。
直到這兩天,情勢才漸漸不好起來。尤其昨天,戴樓門一千敢死之士沖出城門去偷襲,一半人落進冰水中淹死,兵卒們再無鬥志。
今天,又下起大雪,六甲營中忽然傳來出征號令。
翟秀兒頓時怕起來,排到隊中,領瞭把長槍。頂著風雪來到南薰門下。那法師郭京頭戴鐵冠、身披鶴氅,立在城樓上,一眼望去,果然如神仙,並高聲下令,讓城上守禦兵卒盡都下去,不得竊窺,隻留張叔夜與他,坐在城樓之上施法。
隨即,法師高舉手中桃木劍,大喝一聲:“大開南薰門,六甲神兵出城滅敵!”
翟秀兒手握長槍,跟著隊伍,踏著冰面,心驚膽戰走出城去。幸而今天天寒,冰面未裂。才過瞭護龍河,便聽見一陣呼喝之聲從前方傳來。又前行瞭一陣,猛然見風雪之中,金兵喊殺奔來。翟秀兒尖叫一聲,轉身便跑,身旁那幾千六甲神兵也全都奔逃回城。
翟秀兒剛奔到河邊,便見城門關瞭起來。他頓時哭起來,回頭一看,金兵分成四翼,黑壓壓圍瞭過來。翟秀兒跑過冰面,來到城門下,邊哭邊用力拍門。其他六甲神兵也圍擠過來,一起哭叫哀求。
身後金兵殺喊聲越來越近,翟秀兒被擠貼在城門上。他盡力仰頭,朝兩邊望去,隻見幾十座雲梯搭上城墻,金兵紛紛爬瞭上去,上頭毫無阻攔。金兵如螞蟻般源源不絕,攀上城墻。
他正望著,忽然覺得後背松瞭,轉頭一看,身後的六甲神兵大半已被沖來的金兵砍倒。他又尖叫一聲,一邊用力拍打城門,一邊不住回頭看,身後的六甲神兵越來越少,金兵離他越來越近。
正在這時,城門忽然打開,他幾乎撲倒,等站穩身子,抬眼一看,面前不是宋兵,是金兵,他頓時驚住。
最前頭那個金兵一刀向他砍來,晃眼間,他似乎看到當年父親揮來的那把柴刀,隻是那回他逃開瞭⋯⋯
四、死鬥
“城破瞭!金兵殺進來瞭!”
董謙聽見街上叫嚷,忙出門去看,見漫天大雪中,人群驚叫哭喊、慌急逃奔。他忙將院門閂緊,奔回屋中,叫侯琴抱著孩兒,他則從墻上抓下那柄寶劍,一起躲到臥房床腳,側耳聽著街上動靜。
五年前,秦檜尋見他,拿侯琴性命脅迫,讓他裝扮那紫衣妖,之後便將他囚禁在郊外。鄧雍進聽瞭趙不尤之言,派人將他救瞭出來,那場禍事也終於瞭結。他守滿三年的孝,趕緊將侯琴迎娶過來。他也終於等到職缺,雖說隻是在太常寺任個小禮官,卻也安閑,又是在李綱手下辦事,常能聆聽忠厚剛直之訓,讓他極為受益。
一年後,侯琴產下一女,這個月才滿周歲,卻已在牙牙學語。董謙愛得不得瞭,加之夫妻和美,他已不知還能有何他求。誰知,金兵兩度殺來,他才發覺,女兒何其不幸,生在這倉皇亂世。
每日到城邊望著將士們在城樓上拼殺,三萬兵卒大半傷亡,他不知自己能做些什麼。這時才領會那句“寧為百夫長,勝做一書生”。日日憂悶不已,又聽聞朝廷竟信瞭那術士郭京,任其為官,招募六甲神兵,寄望於這術士去殺滅金兵。今天,那郭京果然登上南薰門城樓,撤去防禦,調遣神兵。董謙在城下望見後,便知京城不保,淚水頓時湧瞭出來,忙趕回傢,守住妻女,等待慘訊。一個時辰不到,果然便來瞭。
他們躲瞭半晌,外頭忽然靜瞭下來,女兒卻突然哭起來。這一向傢中存糧將罄,董謙雖盡力忍饑,將飯食讓給侯琴,卻仍不夠。侯琴奶水減瞭許多,女兒又不肯吃粥,時時哭餓。
董謙忙叫侯琴哄住女兒,打開床邊櫃門,讓她們躲進去。自己則悄步走到臥房門邊,攥緊瞭手裡的劍,側耳聽著外頭。半晌,遠處隱隱傳來吼叫聲,嗚哇刮耳,不是漢話,金兵果然沖進瞭城。
董謙心頓時提緊,隨即便聽見踢撞門扇聲、慘叫聲、怪笑聲。金兵沿著這條街,在挨戶屠殺。那刺耳聲響越來越近,已經到隔壁兩三戶外,櫃子中女兒卻仍在哭。董謙手不禁抖起來,險些連劍都握不住。
左隔壁的院門被撞開,腳步咚咚沖進房中,隨即傳來那一傢人哭喊慘叫聲。董謙聽得頭腦欲裂,身子更是顫個不住。隔壁忽然靜瞭下來,那咚咚腳步離開院子,轉向他的院門。幸而這時女兒終於不再哭,董謙聽那些腳步聲停到院門外。他忙將臥房門拉開,自己縮身藏到門後。
“咚!”院門被踢開,咚咚腳步聲分開,有三個人,一個進到堂屋那邊,一個去瞭廚房,另一個則朝臥房這邊走來。董謙緊貼著墻,氣不敢出。那人走瞭進來,卻停在門邊,朝裡尋視,董謙隻瞥見一把刀尖,沾滿瞭血,不住滴落。
片刻後,那人轉身離開,和另兩個人嗚哇說瞭兩句,隨後三人一起離開瞭院子。右隔壁那傢人早已逃走,院門鎖著。三個金兵徑直走向下一傢。
董謙這才出來,忙去打開櫃門,見侯琴驚望向他,懷中女兒竟咧著小嘴,在朝他笑。董謙心頭一暖,也不由得笑起來。
他笑,不僅為女兒,也為自己。剛才躲在門後,那金兵轉身前一瞬,董謙忽然不怕瞭,他握緊瞭劍,隻要那金兵走近櫃子,他便立即沖出去,一劍刺死那金兵。為瞭妻女,便是千軍萬馬,他也不再懼怕。
范大牙一身疲累,回到瞭傢中。
金兵殺進京城,屠掠一番後,幸而旋即議和退兵,卻要以太上皇為質。新官傢不忍太上皇受屈,便自傢出城,到城南青城金營,簽下降書,割讓黃河以北。金人又索要金一千萬錠,銀兩千萬錠,帛一千萬匹,騾馬萬匹。
絹帛還好,宮中內藏的元豐、大觀兩庫存有多年貢賦絹帛。朝廷差軍民搬瞭十多天才搬完。金人嫌浙絹太輕疏,全都退回,另又用河北絹補足。
左藏庫金銀上回已經搬盡,宮中庫藏遠遠不足,於是又向民間大括金銀。
新官傢被金人拘留數日後,放還京城。金人急索金銀,才過數日,見所納數額遠遠不足,官傢隻得又往赴金營。
宰臣忙增加侍郎官二十四員,滿城再行根括,搜掘戚裡、宗室、內侍、僧道、伎術、倡優之傢。
范大牙便是被分派瞭這差事,跟著侍郎官,與一夥衙吏,闖入富室人傢,四處搜掘,釵、釧、钚、鈿等細瑣金銀也不能漏過。他從未見過如此多金銀,也未聽見過如此多哭聲。
可即便搜盡全城每一傢富貴之戶,金銀仍是遠遠不足。官傢又被拘禁在青城,已過瞭五日之限。城中百姓日日盼著官傢回來,紛紛將自傢所藏些微金銀全都上繳。可這京城已如一隻瘦羊,已刮過幾回脂油,哪裡還有多少剩餘?
范大牙搜檢一整天,也隻搜出瞭幾十兩。整個京城進到正月,也總共才括到金十六萬兩、銀二百萬兩。
他回到傢中,他娘一把抓住他,從懷裡取出一根金簪:“兒啊,咱們把這支簪子也納上去吧。”
這是他父親給他娘的那支金簪。那晚他們父子說開後,他答應瞭娘,讓那人住到傢裡來。那人心懷感愧,雖無其他本事,卻日日陪著娘照管那假髻鋪子,所有略重一些或跑腿的活計,他都攬瞭去。對娘,他更是盡心盡意照料。娘微感些風寒、略咳兩聲,他都立即緊忙起來。娘從未被人這般疼惜過,那張臉時時掛著笑,又甜又有些難為情。
隻是,前年那人得瞭急癥,救治不得,幾天便走瞭。娘雖哭得傷心欲絕,心裡頭卻極知足。這兩年,時常捏著這支金簪,落一陣淚,又笑念幾句,命一般。這幾天官府挨傢搜括金銀時,才埋到瞭墻角土裡。
直到那人死之前,范大牙都未叫過一聲“父親”,連心裡都沒有。看著這金簪,他心裡忽然一陣難過,險些落下淚來,強忍著說:“這簪子抵不得事,留著吧。”
“佛經不是說,聚沙成塔。我聽著滿城人都在獻納,連一個福田院貧民都將保命的一點銀子拿瞭出來。你爹若在,也一定答應。”
范大牙忽而有些惱:“留著便留著,說這許多!”
“兒啊,一來那是咱們的官傢,咱們不救誰救?二來娘是為你著想。娘這一輩子已滿心滿懷地足瞭,你卻還年輕,連媳婦都還沒娶。金人若不放官傢回來,咱這大宋便散瞭,往後你如何存活啊!”
“去瞭新官傢,宮裡還有個老官傢,如今還不滿五十歲,仍能坐回皇位。便是沒瞭老官傢,金人正在謀立新帝,這天下也自然有其他人當皇上。我活我的,他活他的。我窮我苦的時節,怎麼不見他來救我?這兩個多月,京城裡死瞭上萬人,他可曾救過?若不是他父子無能怯懦,能到這地步?”
“噓,放輕聲!這等大逆不道的話你也敢說出口?”
“怎麼不敢?我實話跟你說吧,這大宋已經亡瞭。從前我們靠自傢,往後我們也一樣靠自傢。沒有官傢,我們照舊活,官傢若沒瞭我們,卻一天一刻都活不得,這叫天變地不變。這金簪你留著,你辛苦一輩子,隻得瞭這支簪子,還要去救那昏君?他禦桌上隨意一道菜肴,也比你這簪子貴。他卻早已吃厭,箸兒都懶得拈。金人捉瞭他去,才會停戰,我們才得安寧。救他回來,就算停瞭戰,他一定又會像他那個父皇,又吸民血,又造艮嶽⋯⋯”
范大牙發覺自己忽然明白瞭許多道理。
管桿兒和他的嬌娘子躲在傢中。
上回京城被圍困後,管桿兒得瞭教訓,隻要賺些銀錢,便先將米缸填滿、炭筐壘足。如今京城雪深數尺,一鬥米漲到三貫,貧民凍死餓死無數,街邊到處屍首,他卻儲足瞭米炭臘肉,和渾傢兩個閂緊門,天天在屋裡燃起火盆,炙烤臘肉,對飲幾杯,反倒從沒這般安逸過。覺著外頭安全時,才出去走瞧。
到瞭正月,金人索要元宵燈燭,將京城道觀、佛寺、正店所有燈都搜盡。正月十四在南城金營試燈,令城內居民到城上觀賞。
嬌娘子愛燈,年年元宵,管桿兒都要陪嬌娘子去宣德樓前看燈。金人的燈,他卻不敢去瞧。嬌娘子卻說,如今官傢都在金營裡,怕什麼?他隻得陪著去,風大雪大天又黑,他扶著嬌娘子,好不容易才登上南城樓。朝南一望,見城下一大片亮光雜彩,密匝匝、亂麻麻,如同精心整辦好的數百樣精絕菜肴,上菜時,卻統統倒進一隻粗大陶盆裡。管桿兒年年看燈,早已看厭。這時看著金人的燈糟亂到這般模樣,忽然憶起宣德樓燈會的好來。不知為何,他竟悲從中來,哭瞭起來,又怕嬌娘子怪,忙扭過頭,裝作擤鼻涕,趕緊把淚水抹掉。
接下來,他每天都忍不住出去瞧望。
金人不斷索要,先是玉冊、冠冕、大禮儀仗、大晟樂器、後妃冠服、禦馬裝具、禦駕、禦鞍、禦塵拂子、禦馬、司天臺渾儀、明堂九鼎、三館圖書文籍、國子書板⋯⋯從五代以來,宮中所藏珍寶器皿,盡都搬空,不住地往城外運,每日上百輛車,從不斷絕。
索要完珍物,又索要人,先是女童六百人、教坊樂工數百人,接著是宮中內夫人、倡優及童貫、蔡京、梁師成等傢聲樂伎,即便已出宮、已從良,也要追索。開封府遣出公吏到處捉捕,追得滿街哭號。
繼而又索要學士院待詔、內侍、司天臺、八作務、後苑作、僧道、秀才、畫工、醫官、染作、鞍作、冠子、帽子、裁縫、木工、石匠、鐵工、金銀匠、玉匠、陰陽、伎術、影戲、傀儡、小唱、百戲、馬球弟子、舞旋弟子、街市弟子、築球供奉、吏人⋯⋯一隊一隊,上百上千的人,被拴在一處,強送出城。
後來,又照著皇族宗譜,索要宗室子弟三千多人,悉令押赴軍前。為防逃躲,官府令坊巷人戶,五傢為保,不許藏匿。
管桿兒不住感嘆,整個汴京城都被他們搬空瞭!搬空瞭!
他不忍再看,重又躲回瞭傢,連吃肉喝酒的興都沒瞭。嬌娘子問他是不是著瞭病,他頭一回朝嬌娘子冒火:“是著瞭病!大病!”惹得嬌娘子盤腿坐到床上,咧嘴大哭起來。他也頭一回不願去哄逗,隻垂頭悶悶坐著。
半晌,外頭有人敲門。他出去剛打開門,一個婦人倏地鉆瞭進來,唬瞭他一大跳。那婦人容色秀雅,卻穿瞭件舊襖子,她慌忙把門關上,低聲哀求:“這位大哥,我姓趙,是宗室女。金人正在捉我,可否讓我躲一躲?”
“宗室女?這,這恐怕不成⋯⋯”
“啥不成?”嬌娘子不知何時走瞭出來,“這位夫人,快進來!”
那夫人連聲道謝,忙躲進瞭屋裡。管桿兒才要進門,院門又重重拍響,不等他去開門,一群開封府公吏踹開門,沖瞭進來,一把將他推開,直奔進屋裡。管桿兒聽到哭喊,忙跟瞭進去,見嬌娘子把那夫人護在墻角,正在推搡一個吏人。那吏人手裡握著刀,一刀將嬌娘子砍倒在地。
管桿兒頓時瘋瞭一般沖過去:“金人你們不敢惹,自傢人便這等隨意打殺?”他抓起插在炭火裡的火鉤,朝那吏人戳去,火鉤燒得通紅,將那人戳得一陣慘號。管桿兒忙看嬌娘子,見嬌娘子捂著臂膀,瞧著傷得不算太重。
他卻無比心疼惱怒,見那幾人舉起刀,作勢要來砍,他頓時大罵起來:“敢傷我的嬌娘子?我今天不燙死你們這些對外軟似蛆、對內狠過狼的賊卵子,我便不是你爺!”
他厲聲怪叫,瘋舞著那鐵鉤子,朝那幾人沖殺過去。那幾人見他如此兇狠,頓時怕起來,頭一個一退,其他也全都慌忙轉身往外逃。管桿兒吼罵著追瞭出去,那幾人越發害怕,沒命地逃奔。
管桿兒一直追到巷口,見他們跑得沒影兒瞭,這才快步回傢:“這裡待不得瞭,那些卵子一定會找人再來,咱們快躲到黃胖傢去!”
五、長生
王小槐站在南薰門外,等著瞧道君皇帝。
上回離開京城後,他回到傢中,將田產傢業該送則送,該賣則賣,全都散盡,自己隻留瞭那把沉香匙和一隻銅碗。而後他便一路向東,走到泰山,困瞭睡草窩,餓瞭向人乞討。他存瞭半袋幹糧,在泰山後嶺尋瞭個山洞,鉆進去,坐在裡頭,照著自己背誦的那些道經修仙。可修瞭十來天,幹糧吃盡,卻毫無所驗。
他想,恐怕還是得尋個師父才成,便下瞭山,到處去尋師父。尋瞭這幾年,從江南到湖湘,又從巴蜀到秦川,幾乎走遍瞭天下,卻沒尋見一個真正得道之人。幾個月前,他又回到瞭汴京。
這時,他已經十二歲,高瞭許多,臉也不再像猴子,倒像是一塊尖棱的青石。
他將京中那些道觀一座座全都走遍,但凡有些名號的道士,一個個都問瞭過來,卻沒有哪個真會修仙。
最後,他想起瞭道君皇帝。當年林靈素說道君皇帝是神霄玉清王,上帝長子,號長生大帝君。王小槐雖已不信,可再無可問之人,心裡便又生出一絲希冀。
隻是,那道君皇帝人在宮中,哪裡能見得到?王小槐甚而生出凈身入宮之念。可就在這時,金兵殺瞭來。天寒地凍,王小槐被玉清宮一個道士收留,才免於凍餓。
今天,他聽說金人要道君皇帝也去金營,忙趕到這南薰門外,站在寒風雪泥裡,等瞭許久,幾乎要凍僵。終於見一隊金人鐵騎護擁著一輛牛車緩緩出瞭城門。兩邊許多人也候在那裡,見到那牛車,頓時哭喊起來:“太上皇!”
王小槐瞪大瞭眼睛,一直瞅望著。牛車行瞭過來,車上坐著個五十歲左右的男子,頭戴黑冠,身穿紫錦袍,白白胖胖,哭喪著臉,似乎還在抽泣。
這是道君皇帝?王小槐頓時有些失望,等牛車經過時,忍不住還是大聲問道:“太上皇,你真是長生大帝?”
道君皇帝居然聽見瞭,扭頭望向他,臉有些漲紅,眼裡有些驚,有些慚,又有些厭,竟像是聽見自己當年的醜名。
王小槐頓時明白,眼含鄙夷,朝道君皇帝撇瞭撇嘴,便轉身離開瞭⋯⋯
三月二十七,程門板趕到瞭城東北的劉傢寺。
太上皇和皇上都被囚禁在此處金營裡,今天便要押解啟程。許多都人已經圍在那裡,數千金兵執刀擋在前頭,不許靠近。
程門板從開封府狀冊上看到,金人將押解隊伍分作七起,這之前已經走瞭三起。這次金人所擄,皇後、妃嬪、王子、公主三千餘人,宗室四千餘人,貴戚五千餘人,官吏、工匠等三千餘人,教坊三千餘人⋯⋯總共一萬四千人,將皇城貴族及百工雜藝搜劫一空。
經歷瞭這四個月浩劫,程門板早已麻木,說不出話,也難得再傷悲,但看到那名冊時,心裡仍一陣陣痛。
這時,營寨前忽然一陣騷動。一隊金人鐵騎從寨中行出,隨即聽到一陣號泣和金人呵止聲。一匹黑馬走出寨門,馬上坐著個盛年男子,身穿青衣,頭戴氈笠,壓得極低,隻看得到半張臉。旁邊的人紛紛高呼太上皇,一起伏地跪下,痛哭起來。他才曉得,此人竟是道君皇帝。
他從未見過道君皇帝,一直覺得高在雲端之上,形貌也必定神異。誰知竟被金人裝扮成這般,如同一個胖漁翁。
他身後,跟瞭一支馬隊,十一個皇子、兩個郡王、八個國公、數十個駙馬、皇孫,盡都身穿佈衣、垂首哀泣。馬隊後,則是一千多個宮女步行跟隨。兩側數百金兵騎馬監押。
已近四月,春風和暖,綠草遍野,但這恓惶長隊,卻如被人拿線繩穿起的秋蟬一般。四周人都在慟哭,程門板卻木然而立。
他原先便有個念頭藏在心底,連自傢都不敢碰。這幾個月來,看盡各般慘狀,這個念頭隨之不住跳出。這時,望著道君皇帝那虛胖背影,他心中才堅定道出:這場國難,罪魁禍首便是你趙佶。
望著趙佶行遠,他正要轉身,卻見那長隊中一個宮女腳似乎有傷,行得慢瞭,旁邊一個金兵用槍柄朝她後背重重一戳,那宮女頓時栽趴在地。旁邊兩個同伴忙將她扶起,一起攙住,疾步向前,沒聽到一絲哭聲。
程門板見那宮女嬌嫩稚氣,恐怕隻有十一二歲,自己女兒一般大小,尚還是女童。不知這千裡艱途如何挨過?
他不忍再看,忙扭過頭,淚水卻不由得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