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無名碑前,長久的沉默。
千年前的往事被血淋淋撕開,到底是誰錯瞭?
錯在昆侖?仙妖仇殺萬載,召回唯一的徒弟守護仙界,封印他的記憶,枉顧瞭人倫,可對那時的昆侖老掌門和長老,何嘗不是為瞭守護仙界的安寧?
錯在容先?身為仙族,卻與妖族相戀,既放不下師門的恩義,也放不下對妻兒的眷顧,最後誤殺親女,逼死瞭妻子。
“誰錯瞭?誰錯瞭?玲瓏,我錯瞭,還是天道錯瞭!”墓碑前,佝僂的身影躬下身,嘶啞地質問。
烏雲遮月,混亂的靈氣自容先周身散開,無名山中百鳥驚起,一股似悲鳴似咆哮的聲音從他喉嚨深處發出,眾人隻覺一股詭異的寒氣從容先身上襲來,還未來得及反應,墓碑前的身影陡然轉身。
“血,玲瓏、芯兒她們身上全是血。”容先伸出雙手,望向眾人,眼神癲狂,“師父,長老,你們看,我的手上全是她們的血,我親手殺瞭她們。就為瞭你們所謂的仙道,為瞭你們的昆侖!”
“我靠,他朝我們發什麼瘋,昆侖老掌門都死瞭千八百年瞭!”慕九四下望,打瞭個寒顫。
“糟瞭,玲瓏族長慘死的記憶喚醒瞭容先掌門心底的殺意,他的神智陷在瞭千年前的戰場裡。現在我們在他眼底,是當年的昆侖老掌門和長老!”白爍心下一沉。
“什麼?!”慕九咋咋呼呼,一臉不爽朝北辰吼:“死劍修,你們昆侖……啊!”
慕九還沒吼完,容先一揮手,地上插著的雪白鐵劍驟然飛起朝眾人劈來,強大的劍氣毫無差別從天而降,梵樾毫不猶疑抱著白爍躍起,重昭又遲瞭一步,被劍氣掃中,悶哼一聲連退數步。
就在這時,北辰躍步上前,運起昆侖劍氣化成一團小結界護在眾人身前。
“掌門!不可!”北辰勉力維持結界,試圖喚醒容先,“您醒醒,老掌門早已羽化!”
“喊有什麼屁用!他瘋瞭!瘋瞭你看不見啊!”慕九一邊躲著劍氣,一邊無語大喊。
“她們都死瞭,你們為什麼還活著!!!”容先癲狂地看向眾人,眼中滿是殺意。
他緩緩朝眾人走來,每走一步,鐵劍就劈下一分,還未到眾人身前,北辰的劍氣結界已搖搖欲墜,裂開一道道縫隙。
強大的劍氣沖進結界,擊向眾人,凡沾上些許,衣袍瞬間粉碎。
“死北辰,你們昆侖劍修都是瘋子!老子一個妖族,憑什麼為你們仙族做的蠢事陪葬!”慕九在北辰身後上躥下跳躲著劍氣,氣得咋咋呼呼。
劍光掃下,北辰的劍氣結界再抵擋不住,應聲而碎,眾人口吐鮮血,被震倒在地,容先滿眼煞氣,再度舉起鐵劍,上仙巔峰的強大劍氣朝眾人鋪天蓋地斬來——
“阿爍!”重昭掙紮著爬起,就要撲向白爍護她。
“木木小心!”白爍猛地閉上眼,心頭一空,卻是本能般抱住瞭身旁的梵樾,將自己的身體擋在瞭劍氣前。
重昭目光一滯,伸出的手僵在瞭半空。
也在同一瞬間,梵樾毫不遲疑將白爍身體逆轉,背對劍氣——
就在劍氣斬在眾人身上的一瞬,一道紅光閃過,轟然聲響,萬千劍氣碎成塵埃。
容先重重落在地上,昆侖鐵劍落地。
眾人九死一生,囫圇保瞭個命,一臉茫然朝前看去——隻見好大一片彩衣,竟是那花枝招展脂粉浮臉的花大鐵一根鐵棍杵向前,抵在瞭昆侖劍修的頭頂。
慕九和白爍眨巴眼,剩下的人沒吭聲。
唯有梵樾,一副心神皆在白爍身上。
梵樾緊緊握住白爍的手,也不知在生什麼氣,抿住瞭唇。
白爍根本沒心思關註小徒弟的神情,她陡然想起瞭什麼,急急看向一旁的重昭。
此時重昭早已收回瞭手,他淡淡看向身前一立一臥的兩人,似乎忘瞭白爍。隻有他自己知道,他掩在袖中的指尖紮進掌心,沁出瞭冰冷的血。
白爍見他無恙,松瞭口氣,渾然不知人心起伏,沒心沒肺收回瞭眼,她盯著不遠處小山一樣壯實的打鐵匠,舔瞭舔嘴,吞瞭口口水。
這可是昆侖千年劍修,上君巔峰啊,他的傾力一擊就這麼被一根鐵棍給劈散瞭?
撞見鬼瞭,這打鐵匠這麼牛,一天到晚抓她偷雞,閑的沒事幹瞭???
“我靠!牛啊!兄弟,怎麼稱呼?交個朋友啊,小爺靜幽慕九……”慕九眼睛放光,蹦上前就要拍花大鐵的肩。
突然,花大鐵一棍將慕九掃出,慕九被摔瞭個狗啃屎,剛想大罵,卻悚然一驚,隻見容先驀地騰起,低垂著頭,昆侖鐵劍再度飛入他手,剛才慕九一蹦,跳的位置恰好是容先身旁。
慕九摸瞭摸亂跳的小心臟,快速躲在花大鐵身後。
“前輩,千年前的事,已是過往,與我等無關。”花大鐵懶洋洋摸瞭摸鐵棍,打瞭個哈欠,“前輩有恨,該去地府找當年的昆侖劍修。”
不遠處,容先倏然抬頭,赤紅的眼底隻剩殺意,他冰冷地朝眾人望來,再度舉起昆侖鐵劍。
一道無雙劍意沖向天際,滾滾黑雲籠罩在半山上空,雷電落在鐵劍上,劍氣陡漲十分,比方才強瞭數倍不止。
花大鐵目光一變,手中鐵棍直指容先,棍上紅光直閃,斂瞭輕松的神色。
“媽呀,仙族幹什麼吃的?!異城不是被金曜封瞭靈,為什麼他不受影響!”慕九被這恐怖的雷雲駭破瞭膽,罵罵咧咧舉起小寂滅輪,可任他花招使盡,小寂滅輪也隻能冒出一星半點兒妖光。
白爍卻是被突然提瞭醒,明悟地看向容先。
原來如此!
難怪南晚明明刺中瞭容先,可他卻毫發無傷,所有人在異城都被禁瞭靈,他卻依舊擁有如此強大的靈氣。
異城禁的是仙妖的靈,隻有一種人不會被禁靈,那就是異族。
可容先生而為仙,他不是異族,剩下隻有一種可能,他非仙非妖,或者說,他本就不是容先!
人力有時盡,他這樣的存在,如果不自我放棄,沒有人能打敗他!
“玲瓏前輩出身狐族!”
就在昆侖鐵劍夾著雷電再度斬向眾人的一瞬,白爍突然揮開梵樾的手,沖到花大鐵身前朝容先大喊。
“阿爍!”
“白爍!”
重昭和梵樾同時臉色一變,就要沖上前,白爍卻猛地揮手,“不要過來!”
兩人同時止住瞭身形,因為昆侖鐵劍,停瞭。
容先抬眼,在陷入狂亂後頭一次有瞭反應,他死死朝白爍望來。
白爍卻看向容先身後的三座無名碑,“我本以為,這三座墓碑有一座是空的,前輩是為妻女守墓千年。但我突然想到……容先前輩的封印是昆侖老掌門所佈,若親人的血能喚醒前輩,打破封印,那容先前輩必是至情至性之人,師門有恩亦有仇,他恩報不得,仇復不得,這樣的人,怎麼可能茍活於世?如果我沒猜錯,千年前他就已經隨玲瓏前輩而去瞭吧?您不是容先前輩。”
眾人聽得一愣,慕九揉瞭揉鼻子,“丫頭你說什麼瘋話呢,他不是容先,如何能禦昆侖鐵劍?”
“他能!”白爍灼灼看向容先,“若容先前輩選擇瞭最慘烈的死法,他就能!”
“什、什麼死法……?”
“古有雲,生剖金丹而滅,必神魂不安,永墮地獄!”白爍緩緩開口。
無人塚前一靜,眾人齊齊朝那白發蒼蒼的老者看去。
三界仙妖,寧毀金丹而亡,也不會願意被人奪去金丹,金丹不滅,神魂永不得安息。
“他已是上君巔峰,除瞭神,誰能無聲無息剖瞭他的金丹?”
可神不會做這樣的事。
“他自己。”白爍此言一出,眾人無聲,難以置信。
“異城禁靈,仙妖皆不能例外,您不受鎖靈陣所制,是因為您並非仙妖,可昆侖鐵劍認主,世間能禦驅使它的,除瞭容先前輩,隻有它的金丹。”
“你是說,它……它是……?!”慕九滿眼震驚。
“前輩,您是容先前輩的怨氣而生,或者說,您就是那顆被容先前輩活活剖出的金丹,對嗎?”
金丹本無人性智慧,可這顆金丹剖出時承載瞭容先所有的悲痛怨憤,金丹染塵,生瞭神智,成為瞭“容先”,也成瞭他千年愧悔的承載和這三座無名塚的守墓人。
“容先”看著白爍,沒有否認,他目光漸漸恢復清明,可殺意仍未褪散,依舊冰冷。
“它根本不是人,我們怎麼和它打?”慕九無語。
“前輩,千年來,昆侖劍修不出世,一脈隻單傳,北辰上君見您而去劍,是為昆侖愧悔。”
白爍緩緩開口,聽著她的話,北辰仿佛明白瞭什麼,上前跪倒,向“容先”舉出配劍,沉沉開口。
“昆侖有愧,愧悔千年,請掌門安息。”
“狐族千年前雖受重創,經千年修養,已人才輩出,繁盛壯大,玲瓏前輩若泉下有知,可當釋懷。”白爍看向慕九,眼中意有所指。
見眾人望向自己,慕九抿瞭抿唇,卻不動。
他已然明白白爍要做什麼,這個“容先”是那人的怨氣所化,也是那人的執念和心魔,無論多麼強大的靈法都無法使他真正消失,除瞭……懺悔和寬恕。
可他憑什麼要寬恕他?!他狐族百餘先輩的命不是命嗎?
“容先”渾濁的老眼望著慕九,仿佛在企盼什麼。
慕九未動,他緊緊握著小寂滅輪,一言不發。
“生剖金丹,千年靈魂不安,小殿下……”白爍輕聲嘆息,還未說完,慕九整個人一顫,他收起小寂滅輪,緩緩走到“容先”面前。
“夠瞭,你做的這一切,夠瞭,去吧。”
隨著慕九一聲嘆,“容先”眼中兩滴血淚留下,他掌中的昆侖鐵劍發出顫抖的嗡鳴,化成瞭粉末。
“容先”眼中的癲狂消失,他轉頭看瞭一眼那三座無人塚,嘴角露出一抹釋然的笑意,隨著昆侖鐵劍消逝在眾人眼前。
雷電散去,一切歸於沉寂,一枚泛著淡淡白光的金丹懸在半空。
無人塚前恢復瞭寧靜。
白爍伸手,接住瞭金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