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陽春一面(四)

時令至暮,萬花歸塵。

內廷裡寂靜無邊的晚春,也讓人心生寂寥。

楊婉給自己煮瞭一碗面,熱騰騰地捧到窗邊,趁著五所的直房沒有人,便把腿縮到椅子上,準備打個尖兒。

面還太燙,她吃瞭一口險些燙到舌頭,索性把碗推到一邊冷著,挽袖繼續寫自己的筆記。

這幾日的筆記,楊婉寫得很亂,甚至一連撕瞭好幾頁。

寫不下去的時候,她就習慣性地在紙上畫鄧瑛的小人像。

她最初很想畫出她第一次見到鄧瑛時,感受到的那種完美的破碎感,然而她畫工不好,筆下的鄧瑛看起來總有那麼點呆。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對那種破碎感,逐漸沒有瞭執念,甚至開始有意地想去回避。

於是她輕輕地翻過那一頁小人像。

側身就著左手吃瞭一口面,回來提筆,半天卻還是寫不出一個字。

司禮監和內閣的暗爭,內廷中的人卻並不知道。

楊婉內心的不安,卻隨著時間的推移越發強烈起來。

沒有史料的支撐,全然依靠對人性的把握,讓她很難推測出鄧瑛究竟是怎麼從司禮監和內閣的死局裡走出來的。

回憶鄧瑛對她說過的話,楊婉不止一次想到瞭刑部殘酷的刑訊。

她自己並沒有研究過明朝的刑罰,但她有一個師姐在這一方面潛心專研瞭很多年,其中有提到過鄧瑛,提到過午門口那一場持續三日的凌遲,師姐在論外之外的手記上寫下過這樣一段話。

“當時的皇帝,也許隻是把這個人的身體當成瞭一個有罪的符號,用極刑向世人宣告,他對閹黨的態度,明示宦官團體的卑賤,昭示皇權對宮廷奴婢的絕對控制。他們在宮城的門前處死鄧瑛的時候,或許沒有一個人想得起,這個慘死的閹人,曾是這座皇城的建造者。”

楊婉記得,自己是在研究室的資料裡偶然讀到這一段話的。

那個時候師姐已經畢業,去瞭國外的一所學校教書,她不好貿然打擾。

事實上,這一段話也隻是在學術之外,平靜地描述凌遲一個閹人在當時的意義,對鄧瑛那個人,並沒有任何特別的立場。

楊婉當時讀到這一段話的時候,覺得師姐是一個對歷史有悲憫心的人。

但如今,當她在回憶起這一段話的時,她竟然有些想哭。

“吃個面又把眼睛吃紅瞭,我看你啊,得出去走走。”

宋輕雲抱著一盆刨花水走進來。

楊婉回頭,“你洗頭去瞭。”

“嗯。”

宋輕雲的聲音很輕快:“今兒天晴好,我看尚宮局的那些人都去瞭。哎,不過啊她們尚宮局總覺得自個兒高我們一等,拿腔拿調,混鬧著讓我伺候她們。欸,你要洗嗎?這會兒去,我走的時候,她們也走瞭,你這會兒去瞭正清凈。”

楊婉低頭吃面,“行,我吃瞭面就去。”

宋輕雲擰著頭發坐到窗邊,突然想起什麼,噌地站瞭起來:“哎喲,我且忘瞭一件事。”

楊婉邊吃邊含糊地問她:“什麼。”

“胡司籍的事。讓你走一趟通集庫,說是取什麼文書。”

楊婉扒拉著面道:“哦,我知道,不是明兒才要嗎?我今兒也不當值。 ”

宋輕雲撇嘴,“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催命娘娘一般的人,她今兒上午沒尋見你,猜你是去寧娘娘那兒,就沒敢找過去,所以找的我,讓我跟你提,可我這兒也忘瞭,這會兒見到你才想起。”

楊婉看瞭一眼天時,“還得上會極門去。”

“嗯,都是我,跟你說得晚瞭。”

楊婉低頭繼續吃面,“沒事,事總是要做的,吃完我就去。”

“行,碗留著我給你洗瞭。”

楊婉笑瞭一聲,“怎麼敢使喚你。”

宋輕雲道:“行瞭趕緊去,都知道鄧少監不在,你心裡亂,你不糟蹋廚房就行瞭。”

楊婉明白她是好意,也不推辭。

兩三下吞瞭剩下的面,換瞭身宮服往會極門上去。

會極門是內閣的那些大臣出宮的必經之門,但宮中女官不得與外官私授,所以,即便楊婉和楊倫有時會在門上遇見,也不敢公然私談,可是,身在內廷,要想知道鄧瑛的情形,她隻能問楊倫,於是今日,楊婉想犯這個禁。

不像上一回有易瑯在,她這時隻能縮在會極門後等。

內閣今日似乎有事,楊婉時不時地朝內閣直房看,卻一直不見門開。

門內外清風貫行,吹起她將將換薄的宮服,有些冷,她吸瞭吸鼻子,抱著膝蓋靠宮墻蹲下來,正想歇一會兒。

忽然,眼前落下一個人影。

楊婉抬起頭,面前的人身穿玄色素袍,腰結喪絳。手握繡春刀,正低頭看著她。

“宮中女官與外臣私授會如何?”

他聲音極冷。

楊婉站起身,“杖二十,城道提鈴。”

“看來你知道。”

“大人不也是外臣嗎?”

張洛冷笑一聲:“你一直不知道該如何跟我說話。”

楊婉行瞭個禮,“楊婉知錯。”

張洛看著她矮身後站直,忽然開口:“你即便從楊倫那裡知道瞭那個奴婢的處境,你救得瞭他嗎?”

楊婉抿瞭抿唇,“他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讓任何人救他。”

張洛聽完這句話,邁腿朝楊婉走近幾步,離得近時,楊婉幾乎能嗅得到他身上的檀香氣。

“你是一個比楊倫要聰明的女人。”

楊婉用手撐著墻壁,“大人想跟我說什麼。”

“我想問你,為什麼要棄我,而去跟著那個連男人都不算的人。”

“大人很在意這件事嗎?”

“對。”

張洛揚聲,“我在意。我前幾日在刑部聽審見過他,他跪在地上任由衙役擺佈,《大明律》對罪奴無情,刑訊時剝衣去褲,豬狗不如,顏面全無,這樣的身子,你還會想看嗎?”

楊婉腦中“嗡”地響瞭一聲,“你們為什麼要侮辱他?”

“呵。”

這聲冷笑是刺心。

“楊婉,你這話不對,不是我要羞辱他,是明律要管束他。”

楊婉聽完這句話,忽然有些明白,這個人身上的壓迫感,並不完全來自於他的陰狠,而是來自於,他對這個封建時代秩序的執念。他並沒有在鄧瑛身上發泄他的私恨,他隻是對閹人沒有悲憫,從而把士大夫階級對宦官的厭惡演繹到瞭極致而已。

楊婉聯想起瞭師姐寫下的那一段話——或許沒有一個人想得起,這個慘死的閹人,曾是這座皇城的建造者。

心頭忽然湧起一陣難以自抑的悲意,不防眼淚奪眶而出。

她忙仰起頭。

張洛看著他,“你竟然會為他哭?什麼時候開始的?”

他說著抬起手。

楊婉往邊上一避。

“不要碰我。”

“哼。”

張洛哼笑瞭一聲,“楊婉,我這幾年一直在東奔西走,沒有過問過你的事,前幾日父親問及你,我也在想,如果我早幾年娶瞭你,讓你呆在我身邊,好好地管束你,你是不是不像現在這個樣子。”

“管束?女人在你眼裡是什麼?”

這句話楊婉幾乎脫口而出,說完之後腦中卻騰起一陣蒼白的無力感。

在六百年前對張洛說出這句話,根本毫無意義。

她正想再開口,身後忽然傳來楊倫的喝聲。

“張洛!”

楊婉側身,見楊倫快步從會極門上走瞭過來,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向旁邊一拉,將她擋在自己身後。

“你要做什麼,這裡可是內廷!”

張洛往後退瞭一步,“楊侍郎不用如此,令妹品性,滿城皆知,我也嫌臟。”

說完轉身便往門外走。

楊倫氣得喉疼,正想去追,卻被楊婉拽住瞭袖子。

“讓他說吧,又不會少一塊肉。”

楊倫轉過身道:“他對你動手瞭嗎?”

“沒有。”

“那你怎麼哭瞭。”

“我沒哭……”

楊婉忙抬袖揉瞭揉眼睛。

楊倫有些無措地看著楊婉。

以前在傢的時候,楊婉倒是經常對著他哭,可自從把她從南海子裡接回來,這還是楊倫第一次看到她紅眼。

“我去問張洛!”

“好瞭哥!真沒事,你不要在這個時候跟他過不去。”

她說完被扯地一個踉蹌,楊倫忙回身扶住她,低頭看瞭看她的臉,“他沒傷著你就好,不然哥哥不會放過他。”

楊婉點瞭點頭,“我知道,謝謝哥哥。”

楊倫見她止住瞭眼淚,直身算瞭算時辰,又問道:“你怎麼在這裡。”

“哦,胡司籍命我過來,在通集庫有差事。”

“瞭結瞭嗎?”

“瞭結瞭,我刻意在等哥哥。”

楊倫聽完,朝後退瞭一步,“想問鄧瑛的事,是不是。”

“嗯。”

楊倫繃著下巴,看著楊婉沉默瞭一會兒,終是開瞭口。

“今日司禮監已經從刑部大牢把他接回來瞭。”

“他傷重嗎?”

“他沒有受傷。”

楊婉一愣。

“將才張洛說……”

“本來是要用刑的,但是,張先生來瞭。”

楊婉突然想起,張展春好像死於貞寧十二年五月,但至於是怎麼死的,歷史上沒有記載。她忙問道:“是張展春張先生?”

楊倫點瞭點頭,“具體的,你自己去問鄧瑛吧,不過這一兩日,他可能不大好。”

“為何?”

楊倫低下頭,“張先生為瞭救他,自己認瞭山東供磚一案的罪。他教養瞭鄧瑛十年,是鄧瑛最尊敬的老師,如今為瞭他身陷牢獄……哎……”

楊倫忍不住嘆瞭一口氣。

“行瞭,我要出宮瞭。娘娘和殿下還好嗎?”

楊婉沒有說話,隻是怔怔點瞭點頭。

“照顧好他們,最近……朝局不穩,娘娘難免也會聽到些消息,你替我好好解釋,不要讓娘娘過於憂心。”

楊婉跟上幾步道:“哥,你們不要查這件事情瞭。”

楊倫回過頭,“婉兒,鄧符靈和張先生不怕死,我們也不是怕死的人。不論陛下如何,總要讓世人百姓看見,我們這些讀書做官的人,對大明朝的心。”

——

旁觀歷史,即有悲憫。

但若身在其中,僅僅悲憫……好像是不夠的。

楊倫走後 ,楊婉攏著袖子往五所走。

在宮道上遇見正上值的李魚,他看見楊婉,忙偷溜下來道:“可見到你瞭。”

楊婉咳瞭一聲,“怎麼瞭。”

李魚道:“鄧瑛回來瞭,整整一天都沒有開門。我喉嚨都喊破瞭,他也不出聲。我怕他人出什麼事。他在宮裡也沒別人管他瞭,你不是喜歡他嗎?去看看吧。”

一陣風從宮道上灌來,吹起楊婉的裙擺。仆仆紅塵拂面而來。

楊婉攏瞭攏衣,“你們那兒有面嗎?”

“面?”

“對,現成的。”

“有。”

“那爐子呢。”

“爐子也有,在護城河的大楊柳那兒。”

《觀鶴筆記(觀鶴紀)》